晋人的美是魏晋时代美的高峰。不过,中国人欣赏人格美的渊源要远远早于晋代。《论语·述而》记载:“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孔子温和而严厉,威武而不凶猛,谦恭安详。这是对孔子的仪容风度的一种评价。我国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总共收了305首诗,其中就有三十多首是歌颂人的形体美的。
如果再往前追溯,那么,人物品评和春秋战国之前早就存在的相术也有联系。相术是面相之术,通过人物的体貌特征判断人的祸福贫富、荣辱盛衰。古人认为,人命承受于天,它必然通过某些特征在体貌中反映出来。察看这些特征,能够评论人的命运。东汉王充在《论衡》的《骨相篇》中写道,传言“尧眉八采,舜目重瞳,禹耳三漏”。据说,尧的眉毛有八种色彩,舜的眼睛有两个瞳孔,禹的耳朵有三个耳朵眼,他们在体貌上有异常特征,后来都成就了帝王之业。
相术当然是一种迷信,然而其中也有合理的因素,它注意到人的外在状貌和内在精神的联系。与魏晋人物品藻直接有联系的是汉代的人物品藻。所不同的是,汉代的人物品藻是政治学的人物品藻,而不是美学的人物品藻。汉高祖刘邦下过“求贤诏”,汉代许多皇帝也下过类似的诏书。汉代统治阶级在选拔人才做官时,注重“乡评里选”,即由地方上对候选人进行考察品议。主要方法是考察人的形和神,也就是考察人的生理特点和心理特点,从而确定人才的类型。例如,根据精神的明暗、骨胳的强弱、仪表的衰正、气度的静躁、言谈的缓急等,确定人的性格、气质和长短优劣。在这种政治学的人物品藻中,士人之间也产生了“品评标榜,相扇成风”的恶习,即相互吹嘘和标榜。然而,人物品藻在东汉末年同宦官势力的斗争中仍有积极意义,政府任用官吏常常要听取名士的品评。
在品藻人物时,品藻人会给被品藻人一个品题。所谓品题,就是以生动形象、隽永凝练的语言说明一个人最本质的特点。例如,说一个人“清蔚简令”(清雅明朗,简淡美好),或者“温润恬和”(温存柔润,恬淡平和),或者“高爽迈出”(高尚爽直,旷迈洒脱)。这样的品题本身就具有审美性质。品题对一个人的成名很重要。“一经品题,身价十倍,世俗流传,以为美谈。”看过《三国演义》的人,都知道世人对曹操有一个评价:“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这句话就是许劭给曹操的一个品题。曹操在未得势之前,为了提高自己的知名度,请当时的人物品藻专家许劭给自己一个品题。有了这个品题后,曹操的名声大振。
许劭系统地总结了人物品评的经验和理论,写成了《人物志》一书。《人物志》探讨的是和政治上用人相关的人物品藻问题。从《人物志》到《世说新语》,反映了“从政治需要出发的对人物个性才能的评论转变为对人物才情风貌的审美品评” 。魏晋之前对人的美的评价是伦理道德评价的一部分,从属于伦理道德评价。魏晋时代对人物的审美品藻开始从伦理道德评价中分化出来,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独立的价值。魏晋时代对人的美的欣赏成为普遍的、自觉的社会风尚,这在中国审美意识发展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
下面我们看一下《世说新语》中人物品藻的一些实例。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曰:“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巍峨若玉山之将崩。”(《容止》)
《世说新语》共有36篇,如《雅量》、《识鉴》、《赏誉》、《品藻》、《豪爽》、《贤媛》等,上述文字引自《容止》。“容止”即人的容貌举止。嵇康字叔夜,他崇尚老庄,反对礼教,“非汤武而薄周孔”,“见礼俗之士,以白眼对之”,开罪了窃取魏国军政大权的司马氏集团,后被司马懿的的儿子司马昭所杀。他在洛阳临刑前,还索琴要弹奏一曲《广陵散》,并沉痛地说:“《广陵散》于今绝矣!”他的就义也是那样从容、美丽,这是历史上著名的悲剧事件。嵇康和阮籍、阮咸、山涛、向秀、王戎、刘伶被称为竹林七贤,他们常常集于竹林,饮酒抚琴。嵇康魁梧俊美,天质自然。古人常用“玉”、“璧”形容人的美貌,人就像玉那样细腻温润,光洁照人。山公(即山涛)说,嵇康为人刚烈,像孤松一样傲然独立,他喝醉酒时,则像玉山一样要崩坍。
西晋文学家潘岳是著名的美男子,他的文章清绮绝世,官做到黄门侍郎。他喜欢和美貌的夏侯湛一起出行,当时的人称他们为“连璧”。据说,每当他乘车出外时,妇女们向他的车上扔水果,表示赞叹,就像我们现在献花一样。结果,潘岳回家时,车里已经装满了水果。
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容止》)
《世说新语》里的这则记载和我们上面援引的传说不一样,但它同样表明了潘岳姿容的美妙,风仪的闲畅。
“晋人的美的理想,很可以注意的,是显著的追慕着光明鲜洁,晶莹发亮的意象。” 魏晋时代对人的眼睛、手、肌肤等的欣赏都体现了这种特点。
裴令公目王安丰:“眼烂烂如岩下电。”(《容止》)
这里的“目”就是“品题”的意思。王戎被封为安丰侯,所以又被称为王安丰。他的目光清澈明亮,“视日不眩”,看太阳也不晕眩。裴令公给他的品题把他光烂的目光比做闪电。
王右军见杜弘治,叹曰:“面如凝脂,眼如点漆,此神仙中人。”(《容止》)
王羲之把“眼如点漆”的杜弘治称为“神仙中人”。
魏晋时代玄学盛行,玄学是关于玄远哲理的学问,老、庄、易(《易经》)并称三玄。玄学家崇尚老庄哲学,贬斥注释儒家经典的烦琐经学。名士们高谈老庄,辨言析理,称为玄谈或清谈。清谈的内容从讥评时事、臧否人物到抽象的哲理。清谈的方式犹如现在的辩论比赛,分主客两方。主方首先提出论题,阐述见解。客方随即进行驳难,于是双方展开辩论。清谈结果可能互有胜负,也可以由第三者(犹如现在的辩论比赛的评委)进行裁决。在清谈时名士们必定手持麈尾,挥动麈尾,可助谈兴。有时辩论激烈,双方互相挥动麈尾,以致麈尾的毛都脱落下来。相习成俗,麈尾就成为名士的雅器。
王夷甫容貌整丽,妙于谈玄,恒捉白玉柄麈尾,与手都无分别。(《容止》)
玄谈名士王夷甫纤细白皙的手和麈尾难以区别。
何平叔美姿仪,面至白。魏明帝疑其傅粉,正夏月,与热汤面。既豼,大汗出,以朱衣自拭,色转皎然。(《容止》)
可见何晏的天生丽质,并非搽粉。
《世说新说》还记载了因美丧命和因美保命的故事。卫玠是善通老庄的风流名士,他很有学问,连心高气傲、很少服人的荆州刺史王澄也为他的玄谈所绝倒。卫玠不仅有学问,而且长得很美,冰清璧润。我们上面提到的“神仙中人”杜弘治也远不如他美,杜弘冶是“肤清”,卫玠是“神清”。卫玠的舅舅骠骑王济很有风姿,然而他见到卫玠就叹息说:“珠玉在侧,觉我形秽。”不过,卫玠体质较弱,由于苦苦思索玄理,竟至成病,身体到了“不堪罗绮”的地步。他从豫州(武昌)来到洛阳,洛阳人士早就听说过他的姿容,前来观看的人络绎不绝,“观者如堵墙”。卫玠不胜劳累,一个半月后就死去了,当时人称“看杀卫玠”。一个人长得美,招惹很多人前来观看,竟然被“看杀”,这足见对人的美的欣赏达到何等热烈的程度。
宗白华先生在《论〈世说新语〉和晋人的美》一文中,援引了发生于晋代的美的力量不可抵抗的故事:
桓宣武平蜀,以李势妹为妾,甚有宠,尝著斋后。主(温尚明帝女南康长公主)始不知,既闻,与数十婢拔白刃袭之。正值李梳头,发委藉地,肤色玉曜,不为动容,徐徐结发,敛手向主,神色闲正,辞甚凄惋,曰:“国破家亡,无心至此,今日若能见杀,乃是本怀!”主于是掷刀前抱之:“阿子,我见汝亦怜,何况老奴!”遂善之。
桓温是东晋著名的将军。他受朝廷之命,平定西蜀。当时蜀为李势割据,攻克成都后桓温娶李势的妹妹为妾,宠幸有加。桓温的妻子南康长公主想除掉她。这时候李势的妹妹正在梳头,她长发拖地,肤色如玉。见到有人要来杀她,她神定气静,抱着必死的决心,因为国破家亡,死已不足惜。桓温的妻子见她姿貌端丽、宛若仙子,就扔掉刀,抱住她亲昵地说:“丫头,我见了你也觉得可爱,更何况桓温呢!”
李势的妹妹的故事使我们想起古希腊美女芙丽涅的遭遇。希腊雕刻家普拉克西特最著名的作品裸体雕像《尼多斯的阿芙洛蒂忒》(《尼多斯的维纳斯》)以芙丽涅为模特。虽然在希腊运动会上裸体已经成为习惯,可是人们还是不能容忍用女裸体模特做雕像。因此,芙丽涅受到法庭的传讯。在法庭上,为她辩护的律师突然扯下她的衣服,她美丽丰腴的胴体裸露在众人面前。法官们为她的美所震慑,一致宣布她无罪。19世纪法国画家席罗姆根据这个题材作了一幅精美的油画《法庭上的芙丽涅》。油画中裸体的芙丽涅头微微右侧,光洁的手臂遮住面部,因为她被出其不意地扯去衣服而感到羞涩和无奈。处在画家背影部位的法官们对芙丽涅胴体优美的曲线、柔软白嫩的肌肤和局促不安的姿态惊叹不已。
人物品藻要形神结合,人外表的姿容、品貌、体态、举止和内在的才情、智慧、精神、心灵相结合。魏晋的人物品藻特别重视人的神韵。我们上面提到的杜弘治和卫玠在美上的差距就是“肤清”和“神清”的差距。宗白华先生屡次谈到,晋人风神潇洒,他们的心灵萧散超脱,因为魏晋玄学使得晋人的精神得到空前绝后的大解放。和晋人这种优美自由的心灵最为契合的艺术是以王羲之、王献之父子为代表的书法。晋人独特的书法是从晋人的风韵中产生出来的。“行草艺术纯系一片神机,无法而有法,全在于下笔时点画自如,一点一拂皆有情趣,从头至尾,一气呵成,如天马行空,游行自在。” 洗尽尘滓的胸臆、乘云御风的情怀使晋人生机活泼、超然绝俗。他们不是“汉代经学的拘拘章注小儒,也不是后世理学的谦谦忠厚君子,而是风度翩翩、情理并茂的精神贵族” 。对人物神韵的赞赏,在《世说新语》中比比皆是。
海西时,诸公每朝,朝堂犹暗,唯会稽王来,轩轩如朝霞举。(《容止》)
会稽王指晋简文帝,晋废帝当政时,他以会稽王的身份辅佐朝政。简文风姿美好,举止端详,并且很有雅量。有一次,桓温和简文、太宰王晞一起乘车。桓温暗中派人在车前后鸣鼓大叫,太宰王晞惶恐不安,请求下车。桓温暗中看了一下简文,只见他穆然清恬,举止自若,不觉为他的德量所折服。海西公主持朝政的时候,大臣们很早上朝,朝堂还很昏暗,然而简文来到以后,如朝霞升起,朝堂顿时明亮。这种朝霞满堂的神韵和人格魅力虽然看不到,但是可以感觉到。
道学家们重视“气象”,“气象”就是人格魅力、人格感召力。冯友兰先生在北京大学哲学门(哲学系的前身)做学生时,蔡元培先生任校长。冯友兰先生在晚年的《三松堂自序》中回忆道:“我在北京大学的时候,没有听过蔡元培的讲话,也没有看见他和哪个学生有私人接触。他所以得到学生们的爱戴,完全是人格的感召。道学家们讲究‘气象’,譬如说周敦颐的气象如‘光风霁月’。又如程颐为程颢写的《行状》,说程颢‘纯粹如精金,温润如良玉,宽而有制,和而不流。……视其色,其接物也如春阳之温;听其言,其入人也如时雨之润。胸怀洞然,彻视无间,测其蕴,则浩乎若沧溟之无际;极其德,美言盖不足以形容’。(《河南程氏文集》卷十一)这几句话,对于蔡元培完全适用。这绝不是夸张。我在第一次进到北大校长室的时候,觉得满屋子都是这种气象。” 冯友兰先生说的“满屋子气象”类似于“轩轩如朝霞举”。北宋著名理学家周敦颐写过千古流传的《爱莲说》,他喜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莲的“香远益清,亭亭净植”符合他的气象。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容止》)
王羲之风骨清举,当时的人给他的这个品题使人想起他的书法。他的书法字势雄逸,如浮云飘游,如龙跳天门。
魏晋人对外发现了自然美,对内发现了人情美,并且常常用自然美来形容人情美。
有人叹王恭形茂者,云:“濯濯如春月柳。”(《容止》)
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容止》)
魏晋人物品藻是在玄谈中进行的,是玄谈的一部分。玄谈是对老庄哲学的探讨,通过相互驳难辨析形而上的道理。在玄谈中魏晋知识分子表现出活泼的思辨精神、缜密的逻辑思维能力和探求真理的热忱。有的人在玄谈中“自叙其意,作万余言”。玄谈辩难不仅“理致甚微”,而且“辞条丰蔚”。《世说新语》常常用“‘才峰秀逸”、“才藻奇拔”来形容。宗白华先生慨叹当时没有一位文学天才把重要的玄谈辩难详细记录下来,否则我国就会有可以和柏拉图的对话集媲美的作品。由于魏晋的人物品藻是玄谈的一部分,所以,它浸润着晋人空灵的精神、幽深的哲学意味和宇宙的深情。人物品藻以审美的语言,对人物的外貌和内心进行审美评价,这种评价与当时的一般美感和艺术中的精神是相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