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发展到欧洲19世纪的中叶,由法国大革命引起的几十年反反复复的热流终于慢慢地冷却下来。面对大革命所带来的令人沮丧的社会现实,人们开始了冷静的思考。到了1848年革命以后,在冷静地考察社会现实的基础上,一个新的文学流派悄悄地登上了文学舞台,这就是直到现在依然有着强劲生命力的现实主义文学。关于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的区别,我们需要说许多话来加以辨析。但如果不怕失之粗略,也可以用一句简单的话概括:浪漫主义文学认为“生活应该如此”,现实主义文学则是“生活就是如此”。当你问雨果:《巴黎圣母院》中描写的乞丐王朝真的存在吗?雨果会回答说:我认为应该存在。如果你问巴尔扎克,你为什么在《人间喜剧》中把生活描写得那样黑暗污浊?巴尔扎克会回答你:因为生活就是如此黑暗、污浊。写《巴黎圣母院》时的雨果是浪漫派,而写《人间喜剧》的巴尔扎克是现实主义者。这样的说法未免过于简单,容易引起许多问题,但是比较详细的分析我们只能放在以后。
F.詹明信博士认为,现实主义文学的产生与金钱的作用之间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金钱是一种新的历史经验,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它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压力和焦虑,引出了新的灾难和欢乐,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获得充分发展以前,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它产生的作用相比。我希望大家不要把金钱作为文学的某种新的主题,而要把它作为一切新的故事、新的关系和新的叙述形式的来源,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现实主义的来源。只有当金钱及其所表示的新的社会关系减弱时,现实主义才能逐渐减弱。”
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之间的边界是一个“模糊边界”。把一个作家归类是一件困难而不必要的事情,但对这两种不同的创作原则和方法,加以适当的分析还是必要的。现实主义文学,是对那种全然无视现实、任情感流荡的浪漫主义文学的反拨。在他们叙述的故事里,浪漫主义的幻想和温情常常是主人公不幸的主观根源,而金钱和权力是构成不幸的社会根源。如最典型的现实主义作品《包法利夫人》(〔法〕福楼拜著)中的爱玛是因为中了夏多布里昂和拉马丁作品的毒,为追求那种幽秘的爱情而跌入泥坑,死于债台高筑。但如果把现实主义文学说成是“向社会举起的一面镜子”,那是不确切的。文学不仅是对现实消极的反映,而且是对社会现实的反抗。一个追逐各种时髦思潮和表层热点的作家,不过是浅薄的鹦鹉。他们的学舌作品将随着潮流的东逝而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们不是现实主义,而是伪现实主义。真正的艺术家必然不屈服于社会的庸俗的流行观念和被权威保护的现实。他们同这样的现实角力,而殚精竭虑地探索社会表层之下那些最隐蔽因而也是最强有力的因素。这种力量是相对稳定的、模糊不清的,它一旦被作家、艺术家揭示出来,就能在人的内心唤醒一股如雄狮般的力量,引起社会性的“轰动效应”。这种力量,在人的内心深处、深不可测的渊底躁动着,当天才的闪电照亮深渊的时候,它就会欢腾起来,使读者(或观众)感到一种淋漓酣畅、如瀑布宣泄般的快感。
现实主义文学在一个中心点上与浪漫派一脉相承,那就是它们所关注的依然是人的心灵自由的问题。现实主义文学比浪漫主义更重视人的心灵与外部世界的碰撞与和谐。现实主义作家像外科医生解剖人体那样,科学而细致地考察和剖析人的内心宇宙与外部环境、种族、历史、文化氛围的相互关系,理性、情感和意志的关系,个性、气质乃至深层意识的运行规律;其作品像人体解剖图那样描绘出完整而多样的内心世界体系。由于作家个人主体性的影响,每个人所描绘出的体系各有千秋,表现手法也迥然有异,统观起来,则是一幅极其广阔、丰富、深邃的内心图画——金钱时代人类心灵的全景式、流动式的展开。
现实主义文学在19世纪中叶以后,逐渐在欧洲的主要国家,也包括美国,成为文学的主流。这里我们首先应该提到的就是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比较重要的一些作家,比如前面提到过的奥斯丁,她的《傲慢与偏见》、《理智与情感》,也可以视为现实主义文学作品。在英国还应该提到的就是勃朗特姐妹所写的《呼啸山庄》(艾米莉·勃朗特)和《简·爱》(夏绿蒂·勃朗特),特别是《简·爱》,直到现在还被我们中国的一些女孩子们所喜爱,它的女主人公成了少女们自强、自立的偶像。在英国,远比这两位女作家重要的是:哈代和他的威塞克斯乡村小说,特别是其中的《德伯家的苔丝》;狄更斯的小说有很多改编成电影——他的《匹克·威克先生外传》、《大卫·科波菲尔》、《老古玩店》和《双城记》在我们中国都不是陌生的。法国的现实主义文学取得的成就比英国要更高、更强。在法国现实主义文学的名作中,我们首先要提到的当然还是司汤达的《红与黑》,这部作品非常典型地反映了法国人的气质。有的文学史家把它归入了浪漫主义,我们从不同的视角看它可能会属于不同的流派。比起司汤达的《红与黑》,显得更重要的现实主义的文学大厦是由巴尔扎克建成的——他用四十几部长、中和部分短篇小说构建成了一个举世无双的文学大厦(《人间喜剧》),令人叹为观止。他非常杰出地反映了在金钱取代了上帝而成为社会的支配者以后,社会上人和人关系之间发生的各种各样的裂变,构建了金钱与买卖的讽刺史诗。巴尔扎克因此成为法国现实主义文学之父。自然,我们还应该讲到美国的和俄罗斯的现实主义文学。美国建国时间之短,使它无法与英法比论传统,但就现实主义文学潮流而言,美国拥有一批完全可以跻身一流行列的卓有特色的作家,如马克吐温、杰克伦敦、德莱塞等。至于俄国,它在18世纪时,还默默无闻,但一进入19世纪就出现了一个群星灿烂的时代:从普希金、莱蒙托夫、果戈理到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契诃夫、高尔基。我们毫不夸张地说,代表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最高峰的是俄罗斯的两位作家:一位是列夫·尼古拉维奇·托尔斯泰,他的长篇代表作品是《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复活》;另一位就是陀斯妥耶夫斯基,他的《罪与罚》、《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和《卡拉马佐夫兄弟》既是杰出的现实主义文学的优秀作品,同时也开辟了欧洲现代主义文学的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