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樵《通志》曾说:“诗在于声,不在于义”、“仲尼编诗为燕享祭祀之歌,而非用以说义也。不幸腐儒齐、鲁、韩、毛各为序训,而以说相高。”清人程廷祚痛斥其说,谓为邪说诬民,并称:“乐与诗之相为用者,其一端;乐与诗之不相为用者,其大体也。”(《青溪集·卷二·诗论十五》)
二说其实都对。郑樵是说孔子编《诗经》,重点在于正乐,而非以其编教弟子学诗言志专对。程廷祚则是说诗与乐固然在声歌这一方面有关联性,某些时候也可交相为用,但大体上仍是两回事。对于乐,我们应究其声律之美;若学诗,则只应以“能言”为目标,讲求言志之用与言语之美。
这种诗与乐的纠葛,同样可见于楚辞。
所谓“楚辞”,是汉人的用语。《史记·张汤传》说:“朱买臣,会稽人也,读春秋。庄助使人言买臣,买臣以楚辞与助俱幸侍中。”《汉书·朱买臣传》也说皇帝召见朱买臣,朱氏“说春秋,言楚辞”。又《王褒传》云宣帝时征求能为楚辞者,“九江被公召见诵读”。《地理志》则说自屈原之后,有许多人祖述其文体,“文辞并发,故世传楚辞”。可见楚辞也者,是承袭于屈原的一种文体,在汉代许多人写作并诵读言说之。
但楚辞的选辑本,今存《楚辞》一书,是由刘向所编的,其中便收录了《九歌》之类作品。这些作品,不少人认为其实乃是乐曲。如王夫之《楚辞通释》即以《礼魂》为送神曲。
九歌也许确实是乐曲。王逸《楚辞章句》说它是当时楚地通行的娱神歌乐,经过屈原改良或拟作:“昔楚国南郢之邑、沅湘之间,其俗信鬼而好祠,其祠必作歌乐鼓舞以乐诸神。屈原……见俗人祭祀之礼、歌舞之乐,其辞鄙陋,因为作九歌之曲。”所以九歌乃是乐曲。我们未必相信王逸的推测,但《离骚》已说:“启九辩与九歌兮”、“奏九歌而舞韶兮”,《天问》又说“启棘宾商,九辩九歌”,足证九歌来源甚古,且原本就是歌曲,配了乐的。
九歌如此,九辩或许也是。九辩之“辩”,作为篇名,含义不明。因为全文与辩护辩论什么事并无关系,因此王夫之说“辩犹遍也,一阕谓之一遍”,可能是对的,其来源可能也本诸夏启所创作的乐章九辩,可以被之管弦。
这些乐曲,与《诗经》中的雅颂类似,或许也结合着舞蹈,如《九歌·东皇太一》可能是祭巫唱、扮神之巫独舞,《大司命》可能是祭巫神巫合唱合舞,《少司命》可能是祭巫独唱、神巫共舞,《东君》可能是神巫祭巫合唱合舞、群巫陪祭。其音乐、礼仪、舞容相结合的状况,也与诗颂相仿佛。
但无论它本来如何,汉人编为《楚辞》时,它已不可歌不可舞了。它只能诵读,只能用文字来仿拟,只能求其所言之志并赏其言辞之美而已。这种情形,与《诗经》本为正乐而作,但汉人只以言语求之,完全一样。
《楚辞》之辞,就是言辞之辞。《诗经》所录之诗,有些人认为《鲁颂》约作于鲁僖公时,《商颂》中可能也有部分作于此时,下距屈原之生,只有200年左右,故《楚辞》是《诗经》之后最主要的一次言辞选辑,包含公元前300年至公元前100年左右的作品。其始作可能多与乐曲有关,除了《九辩》、《九歌》之外,最明显的证据是它有不少篇还保留有结尾的“乱曰”。乱,是乐曲的结尾卒章,如孔子所说的“关雎之乱”。但因汉人只视彼为言辞,所以完全漠视了它在乐曲上的意义,不从音乐性质上去解释它,只说“乱,理也。所以发理辞指,总摄其要也”。把“乱”看成是文意的总结,也就是从言意方面去了解其性质,故又称为“乱辞”。
《楚辞》中还有本来就与乐曲无甚关系的,如《天问》、《远游》、《卜居》、《渔父》,以及汉人仿拟的贾谊《惜誓》、淮南小山《招隐士》、庄忌《哀时命》、刘向《九叹》、王逸《九思》等,俱无乱辞。《九章》中的惜诵、思美人、惜往日、橘颂、悲回风,也都不采用乱辞的形式。这类作品,或原本即非乐曲,或后来放弃了对乐章形式的依循。汉人对这样的作品,当然更不会从音乐的角度去理解,而只能从言辞的性质去掌握了。
“楚辞”事实上本来也就称为“辞”。《史记·屈原传》“屈原既死之后,楚有宋玉唐勒景差之徒,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班固《离骚赞序》云屈原“明己遭忧作辞也”、“原死之后,秦果灭楚,其辞为众贤所悲悼”,都是明显的证据。这种辞,汉人又称为赋。
《楚辞》各篇并无自称为赋者,篇章题名为赋,始于年辈与屈原相接而略晚的荀子。
《荀子》中有赋五篇,分咏礼、知、云、蚕、针。其来源当为古之庾辞与隐语,所谓“遁词以隐意,谲譬以指事”,对一事一物曲尽形容,最后才揭出谜底。它被称为赋,可能是因赋指收取赋税,故引申有敛藏收聚之意,所以用来描述这种隐藏谜底的文类。也可能古以赋为动词,描述大夫盟会时把诗展布出来的情况,嗣后遂以动词作名词用,指一种诗体。赋某赋某者,即名其所赋陈者为赋。这种以动词为名词的情形,在我国语文中是很普遍的状况;而展布与敛藏,正反合意,也是我国文字中常见的现象。
这五篇赋之前,荀子另有《成相》一篇,其后则有《佹诗》。成相,在《汉书·艺文志》杂赋类中也收有《成相杂辞》十一篇,淮南王也有《成相篇》,它与赋、佹诗应该是一组,且均为韵文。能不能歌,虽未可知,然其所重不在声乐而在意旨,却是极为明确的。
《楚辞》中也有一篇与荀子之赋极类似的,那就是《九章》中的《橘颂》。本篇以四字句为基调,文采及风格均与《九章》其他篇不同,构句法反而接近荀子。但一般仍认为它是屈原所作。若本篇果为屈原之作,则我们更可发现:在这个时候,“颂”的音乐舞蹈含义已有了转变。因为颂本是颂美告神的歌舞,然而本篇却只是咏橘,一如荀子赋之咏云咏蚕;虽有韵,却显然不配乐也不形舞。“颂”字的用法,几乎要等于“诵”或“赋”了。
《楚辞》中另有一篇《惜诵》,一般解此“诵”字为言说或箴谏之意,其文体也不仿乐曲形式,故无乱辞。
因此,从整体趋势上看,楚辞原本可能有不少是乐曲,但在屈原及荀子那个时代,这种“辞”的发展,就像它被称为辞一样,主要是朝言辞这个方向去发展,与乐的关系越来越疏隔。到汉人编辑成为《楚辞》一书时,更是只以它为讽诵的对象,而不是由音乐去理解它了。
像楚辞这样的辞,当时应当不少。荀子的《赋》、《成相》、《佹诗》大概都属此类。荀子的《成相》本来就是仿拟当时流行于民间的成相歌辞而来的,可见彼时这类言辞是非常多的,其言说技巧与修辞艺术也彼此会有些影响。如荀子之《赋》与屈原之《橘颂》,或荀子之《赋》与庾辞隐语的关系那样。我们看《史记·滑稽传》中淳于髡谏齐威王罢长夜之饮那一段,韵字的连用和情境的铺排,与宋玉的《登徒子好色赋》就非常相似。
以上所谈这些诗、歌、赋、诵、成相、庾辞、隐语、谲谏,都是韵语,《文心雕龙·谐隐》载“华元弃甲,城者发睅目之讴;臧纥丧师,国人造侏儒之歌”,所说的也是韵语。但此外还有一大批非韵语的言辞。如出现于荀子那个时代,到汉代才被同样是编了《楚辞》的刘向辑编为《战国策》的那一批“长短说”材料,即属此类。
据刘向说,他所获得的那批资料“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其来源,则是因“游说权谋之徒,见贵于俗,是以苏秦、张仪、陈轸、代厉之属,生纵横短长之说,左右倾侧。”(《校战国策书录》)
《史记》曾记载蒯通“善为长短说”,主父偃及边通均“学长短”,可见长短又称长短说。此类事语长短说,是《史记·秦始皇本纪》所云当时“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的“百家语”之一部分。以今存《战国策》来观察,正可以显示当时言辞游说的实况。
这些言说,虽然不如韵文那样文采斐然、声韵铿锵,却也同样辞语华赡、机锋可观。《文心雕龙·论说》形容它“转丸聘其巧辞,飞钳伏其精术。一人之辩,重于九鼎之宝;三寸之舌,强于百万之师”、“阴阳莫二,鬼神靡遁,说尔飞钳,呼吸沮劝”。可见它在言辞善巧方面的表现,深受后世文学史家或文论家重视。而且《时序篇》也将它与辞赋并论,说:“稷下扇其清风,兰陵郁其茂俗,邹子以谈天飞誉,驺奭以雕龙驰响,屈平联藻于日月,宋玉交彩于风云。”他并统称此为“艳说”。
此等艳说,蔚盛于战国,足征音乐的时代已渐远去,言辞游说,因缘时会,上承春秋盟会交聘赋诗专对之风,广开谈天雕龙、纵横辩说之俗,形成了一个新言辞时代。这个时代,主导性的观念,应该就是孔子所说的“言之不文,行而不远”。因此,每位谈士辩客,都在努力地揣摩研究、雕琢其言,以使其言能够讲得精彩漂亮并发挥效果。
《史记·苏秦传》描述当时谈士(如苏秦)之揣摩情形是:“东事师于齐,而习之于鬼谷先生。出游数岁,大困而归。……自伤,乃闭室不出,出其书遍观之。……期年,以出揣摩,曰:此可以说当世之君矣。”苏秦如此,其他游说之士大约也是如此。学言说者,有师资,亦有参考资料,谈士不断揣摩研习,无怪乎其术越来越精。
此亦可称为“文学”——指针对“言之文”而形成的一套学问。《文心雕龙·时序》谈到稷下兰陵那一段时,说“齐楚两国,颇有文学”的“文学”一词就是这种用法。
这种文学,主要表征于言辞,但亦包含了文字性的表现,故《文心雕龙·论说》云:“说贵抚会,弛张相随,不专缓颊,亦在刀笔。范睢之言事、李斯之止逐客,并烦情入机,动言中务,虽批逆鳞而功成计合,此上书之善说也。”说客主要靠口谈,但也会积极运用上书的机会言事,所以苏秦“说秦王,书十上”。而他们要研究游说之术,也需要一些前辈时人的说辞记录,以资参考,故《秦策》说苏秦“陈箧数十”、“负书担橐”,庄子说惠施“其书五车”。他们自己言说的情况,则亦可能被记录下来。刘向所收集到的材料中,或许即有此类说士的载录。因此,言之文的发展,必然也同时带动着文字的文采化。因为此时之所谓言语,本来就是含赅篇辞而说的。“短长说”又名“国策”,适足以印证此理。
非韵语如此,韵文亦然。楚辞、赋、成相虽皆与歌乐有关,但均已成为篇辞,而不再属于乐章。其文采之美既是口语的,也是文字的。汉人对这批作品,虽多从口语方面来掌握,如谓赋为“不歌而诵”,对楚辞专家则贵其言诵;但以之为“经”、替它做“章句”,亦显示了当时已从文字篇辞方面来理解它了。
而这,本来就是“言辞”的性质。《左传·僖公二四年》,介之推云:“言,身之文也。”《左传·襄公二五年》,仲尼曰:“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叔向曰:“辞之不可以已也如是夫!子产有辞,诸侯赖之。若之何其释辞也?”这个“辞”,既是话,也可能是文书。孔子说发布辞命时,要草创、讨论、修饰、润色,显然也是指书写。“言”在这个地方,既指说的话,也指录写下来的文。
屈原,据说就是“娴于辞令”的人,见《史记》。说士主父偃认为:“人而无辞,安所用之?”见《说苑》。古言语辞令之学,至战国而扩大了它的发展,以致声乐益微,辞赋聿兴,又与诸子谈说、游士短长,相与激扬,彼此影响,如章学诚所称:“赋家者流,原本诗骚,出入战国诸子。假设问对,庄列寓言之遗也。恢廓声势,苏张纵横之体也。排比谐隐,韩非储说之属也。征材聚事,吕览烦辑之义也。”(《校雠通义·卷三·汉志诗赋第十五》)共同形成了一个新的言语情境,共同追求言语之文。
若以老子所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的标准来说,这个时期的言语,确实表现得有点“文胜质”的样子。丽辞艳语、谈天雕龙、夸饰谲狂、恢奇巧密,可谓各聘其才。因此齐东野语,见讥于孟子;坚白同异之辩,为荀卿所非。庄子曰:“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大言炎炎,小言詹詹”、“大道不称,大辩不言”(《齐物论》),亦是希望能对这种言语现象有所匡正,反对“不辞而应,不虑而对,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多而无已”(《天下》)的态度。但他自己终不免“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开展了另一种性质的言语美,为后世文学的发展提供了新的资粮,为“言之不文,行而不远”提供了另一种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