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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文始

章太炎先生从前写过一篇文章叫《文始》,推原文字之始、申论造字之理。本文借用它的名称,但不是想再谈语言文字,而是想论文学观念的起源。

古代本来并无“文学”一词,“文学”这个语词与观念,是从“文”发展来的。但邃古论文,究竟何所取义,现在已难以稽考,溯论文始,只能从《周易》开始。

《周易》论“文”,最粗浅的含义,是以“纹”为文。如《革卦·九五象》曰:“大人虎变,其文炳也。”《上六象》曰:“君子豹变,其文蔚也。”“文”均指虎豹身上的花纹说。虎豹皮毛上不同的颜色间杂而成花纹,对于这些花纹,《易传》是非常赞美的,所以形容它们甚为炳蔚,且用以形容君子大人之德。

虎豹有其“文”,其他鸟兽亦有,《易经》本为观象之学,所以教人要“观鸟兽之文”。但除了观鸟兽之“文”以外,它还教人要“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时,是观鸟兽之“文”,观天观地时,也一样是要观天地之“文”。如《贲卦·彖传》云:“贲,亨,柔来而文刚,故亨,分刚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刚柔交错,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阴阳刚柔的变化,即为天文,包括日月四时的盈虚消息等等均属于此类,观象者必须观此天文。地文则为山川物类的间杂变化,亦为观象者所不宜忽略。此外,它还谈到“人文”的问题,人间事物刚柔交错,亦形成其条理,亦表现为纹象,故也称之为“文”。

上面所说为《周易》论“文”的基本含义。依《周易》的义理结构,它是讲“感应”的,应,指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同类相应;感,则是异类间形成的关系。《周易》重视感,尤甚于应,故《睽卦》说:“二女同居,其志不同行。”为什么呢?因为二女均为同性同类。反倒是要女与男,不同类的两种人,才能因异类相感而通其志,此所以《睽·彖》曰:“天地睽而其事同也,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睽之时用大矣哉!”“睽”是乖异的意思,因其不同反而可以成事,这个道理是它所极为强调的,因为此中即有“感通”的原理在,而且这也是天地万物创生的大原则。

男女睽而其志通,男女异类而合,也是《咸卦》所要讲的道理。《彖》曰:“咸者,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阴阳交、男女合、二气感,才能化生万有,因此它接着说:“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

《周易》各卦都是以阴阳二爻构造而成的,“阴”、“阳”也是它用以掌握各种物类的基本概念,万事万物,皆以阴阳予以指括。但分阴分阳之后,更重要的是要说明各物各事之间相互的关系与互动的状况,故阴阳既分之后,更要谈其如何相互推移变化,盈虚消长,以至于如何合。而合也最重要,因为阴阳交感合和才能生化万物,所以这又是个天地万物创生的原理。唐人《周易正义》论《咸卦》说:

六十四卦,旧分上下。乾坤象天地,咸恒明夫妇。乾坤乃造化之本,夫妇实人伦之原,因而拟之,何为不可?……此卦明人伦之始,夫妇之义,必须男女共相感应乃得亨通。……天地二气若不感应相与,则万物无由得应化而生。……咸道之广,大则包天地,小则赅万物。感物而动谓之情也。天地万物皆以气类共相感应。

《易经》向来分为上经与下经,上经起于乾坤二卦,下经起于《咸卦》。乾坤为阴阳为天地,咸则为阴阳交感,所以极为重要。感更被视为是万物生成存有的原理。

而阴阳交感、异类相交也就是“文”。《贲卦》,《正义》云:“刚柔交错而成文焉。圣人当观视天文刚柔交错,相饰成文,以察四时变化。若四月纯阳用事,阴在其中,靡草死也。十月纯阴用事,阳在其中,齐麦生也。是观刚柔而察时变也。”刚柔阴阳相交错杂即成为文,犹如虎豹身上黄色黑色两种颜色交错间杂而形成花纹一般。玄黄,也是用以形容天地、阴阳、刚柔的颜色,故《坤卦·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九家易注》云:“玄黄,天地之杂,言乾坤合也。”天地感而物生,乾坤合而成文,亦犹玄黄杂而表现为虎豹之文那样。这种文,更足以显现虎豹威猛的体质,所以说是“饰”。文,是对于虎豹体质的一种修饰、装饰或表现,一如天地阴阳表现于其四时刚柔之交错变化。以此来看,“文”既是交合感通,是万物存有的原理;又是天地万物的活动与表现,是存有活动时的状态。

与“文”同义的另一个字是“章”。“章”也是异类相交的现象。例如《坤卦·六二卦》云“含章可贞”,《象》曰:“含章可贞,以时发也。”虞翻注:“以阴包阳,故含章。”《噬嗑卦·彖》曰:“刚柔分动而明,雷电合而章。”《姤卦》说:“天地相遇,品物咸章。”这里的“章”,都具有与“文”相同的意思,这也是后来“文”“章”两字联结成词的缘故。

不论“文”与“章”,都指异类交错间杂之状,《说文》中所说的“文,错画也”,正是《周易》论“文”的裔流。此外,与这一情况类似的字,则是“五”。《坤·六五》中云“黄裳元吉”,《象》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王肃注:“坤为文,五在中,故曰文在中也。”五,篆文写作 ,本来就是天地交午的意思。天地交午,也就是“文”。

由“文”这个字,又衍生出“文明”、“文化”、“文德”等相关词。

文化的“化”有两层意义,一指变化,二指教化。就变化说,“文”本身就是因阴阳刚柔之消息盈虚与推移变化而形成的,故“文”之中即蕴涵了变化之意。最能体现此意者,为《革卦》。其卦辞云:“革而信之,文明以说,大亨以正,革而当。”革是水火相息之象,息非熄灭,而是增长的意思。水火乃相异之二物,但异者不相同而相资,所以彼此反而均因此而得以增长丰富,形成文明。此文明即成于阴阳刚柔之相合相长之中。这种变化,就是文化的第一个含义。

其次,文化之“化”亦有特就教化说者。如《贲卦》说君子应“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观卦·象》也说“风行地上,观。先王以省方观民设教”,这就是风化、教化。君王或君子之德行教化如风吹拂大地,老百姓随风向慕,其原始粗陋质朴的生活,遂因此而成为有文化的生活。所以《蛊卦·象》也说:“山下有风,蛊,君子以指民育德。”所谓有文化的生活,也就是有德行的生活,与动物性自然生存状态毕竟是不同的。

“文化”的含义如此,当然也就包含了“文德”的体认。《小畜·象》曰“风行天上,小畜,君子以懿文德”,与君子以文教风化民众的意思是极为类似的。虞翻注云“坤为文,乾为德,离为明,初至四体,夬为书契,乾离照坤,故懿文德”,偏重于卦象上的解释,并不契合《象传》之意。盖“文德”偏于君子个人自己这一面说,“文化”则偏于社会面说。

与文化相关且类似之语,为“文明”。前引《革卦》卦辞已谈到“文明以说”。其他论及文明者尚多,如《乾卦》说“见龙在田,天下文明”即是。文而称之为明,有昌明盛大之意,后来《红楼梦》讲其书所记之事发生在一处“文明昌盛”之地,就沿用了这个意思。文明是昌明盛大的,它又表现出强烈的开展性,所以它又有刚健之义,如《同人卦》说:“文明以健,中正而应,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大有卦·象传》说:“其德刚健而文明,应乎天而时行,是以元亨。”凡说“文明”一词,都具有积极健动、不断发展的意思。如若不然,便不妙了,故《明夷卦》说其卦象是:“内文明而外柔顺,以蒙大难。”火入于地下,所以是明在地中,光明被掩蔽了,文明不能彰显,卦象颇不吉利。后来黄宗羲写《明夷待访录》即用此义。《周易》中谈到“文”的地方,都是吉,只有这个卦不好,就是因为明已失去。文不能明,当然不妙啦。

《周易》所论“文”之义,大抵如是。对于这本经典如此论“文”,我们应如何来看待呢?

《易》本为卜筮之书,观象立义。其后孔门以之为教,孔子或其后学赞《易》以为“十翼”。但无论从卦爻辞或《彖传》、《象传》来说,我们均可发现《易经》及其主要阐释者均极重视“文”这个观念,以及它在存有中的地位。

在《同人卦》中,曾经讲到“君子以类族辨物”。分类,是《周易》构成的基本原理,万事万物须先分类,各以阴阳予以表示,才能以之成象,说其刚柔进退吉凶。分类之后,方以类聚,族以群分,同类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异类者则感而通之。“文”就是异类通感相交的这个过程与状况。而又因为天地要相交才能化生万物,所以“文”又是万物存有的原理。文既是存有又具活动义,故事实上“文”就是“道”了。后世论文,辄须“原道”,肇机殆即在此。《文心雕龙·原道》篇一开头就说:

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旁及万品,动植皆文:龙凤以藻绘呈瑞,虎豹以炳蔚凝姿;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奇。……至于林籁结响,调如竽瑟;泉石激韵,和若球锽;故形立则章成矣,声发则文生矣。……

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为先。庖犧画其始,仲尼翼其终,而《乾》《坤》两位,独制《文言》。言之文也,天地之心哉!

这一大段简直就是《周易》的注解。从“文”为道之文(道之显现),一直讲到天文地文人文,凡有形质,莫不成“文”。“文”的来历及“文”的性质,均与道有关,故论“文”者也据此而认为作文须推原于道,或明道、达道、载道,从而开启了我国一条非常重要的思路。

与文道关系相关的另一个《周易》文论中非常值得注意的现象,就是“文”除了兼指一切天文地文之外,在人文领域里,“文”事实上具指一切文明文化。礼乐教化、典章制度、黻冕言辞,莫非文也。孔子荀子以降,将“礼”与“文”并论的渊源正在此。

《易·乾·文言》也说:“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四德之中,已点出了文与礼的关系,而且礼是交接会通之道,本身就与文之交通义相符合,因此《系辞传》又说:“圣人有以见天下之动,而观其会通,以行其典礼。”天下之动,是指阴阳变化推移。感而遂通,犹如前文所云“男女睽而其志通也,天地睽而其事同也”,或如张璠注所说,是“会者,阴阳合会,若蒙九二也。通者,乾坤交也,既济是也。”案:孔颖达《疏》说“既观其会通,而行其典礼。若会通典礼得,则为吉也。若会通典礼失,则为凶也”,可见吉凶系以合礼与否来判断的。这个道理,《系辞下》用另一种方式来说,谓“刚柔杂居,而吉凶可见矣”、“物相杂故曰文,文不当,故吉凶生焉。”文若当,自然没什么好说,文若不当便有吉凶可说了。以文当不当来说吉凶,与吉凶以合不合礼来判断,态度显然是一致的。礼、文几乎可视为同一件事,或者说礼是文的一种性质。就人文世界来说,礼即人文,尤其明显。

文,具指一切文明文化,除了会因此而展开“礼”与“文”的关联之外,亦显示了文的风化教化义。孔子说:“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文化的力量就像风一样,会吹拂大地,滋长万物。故《周易》中论及文化的一些卦,如《观》,是风行地上;《蛊》,是山下有风;《小畜》,是风行天上。这些“风”,都象征君子教化的状况。文既与风教、风化有关,文章便不应苟作,而应考虑到它在风教上的效果。这也是后来影响我国文学理论的重要观念之一,例如曹丕《典论·论文》中说“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裴子野《雕虫论》中说“古者四始六艺,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风,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都可看成是这个观念的发展。

此外,对后世有深远影响的,就是文质关系了。本文一开始就谈到《周易》论文最粗浅的含义是以“纹”为“文”,如《革卦》所举的虎豹皮毛花纹之类。花纹毫无疑问是“物相杂”,是“错画”。但它毕竟只是皮毛,为何《周易》却要以此纹饰之炳蔚来形容君子大人之德?站在注重实质的立场看,恐怕要不以此为然了。但《周易》的特点正在于此,它重视质,但也注重文,因此革命创制即以虎豹文章的灿烂光彩来形容。这个立场,在《论语·颜渊篇》中有个有趣的继承:

棘子成曰:“君子质而已矣,何以文为?”子贡曰:“惜乎夫子之说!君子也,驷不及舌。文犹质也,质犹文也。虎豹之鞟,犹犬羊之鞟。”

皮刮去了毛叫做鞟。虎豹犬羊都把毛刮掉以后,其皮并没有什么不一样,因此子贡说虎豹与犬羊之不同,是其毛文即已有异。我们不能说虎豹只是质与犬羊不同,事实上其毛文亦殊。文与质,在这里是不能分开的——也不能只重质而轻忽文。刘宝楠《正义》中所说的“礼无本不立,无文不行,故文质皆所宜用,其轻重等也”,很能说明儒家的立场,而这个立场,即是由《周易》所开启的。

《周易》论“文”,还有什么是对后世影响巨大的呢?有的!文为阴阳相交,感而遂通。这个感通的原则,正是后世中国文学理论的核心观念。所谓“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平”,中国文学基本上是由“感”形成的:作者感物而动,应物斯感,故有吟咏;作品希望亦能感人。这与西方文学重视“模仿”的传统,在“文”始发端之际,可说即已分道扬镳了。谈中国文学的人,上溯“文”始,于此能不三致意焉? wdxshaSuIx1R+uXy3y4ccr4/dH29QNjDWoLGjVt/EYhe8fH65ffkkZLaemqcEPK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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