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时魏刘劭曾认为“仲尼不试,无所援升,犹序门人,以为四科;泛论众材,以辨三等”,所以他也“敢依圣训,志序人物”,撰成《人物志》三卷,分别流品,研析人物。
在文学的世界里,也不断有人尝试着将文学家分别流品,以说明文学发展、观察文学现象、评价作家成就、标举学习楷模、讨论作家之间的关系等等。这样的活动,起源可能很早,形态也可能很多,且是文学批评的基础工作,因此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讨论之处。但在我国的文学史上,这种活动却似乎有点特殊,因为除了用时代、地域及偶然聚合关系(如前七子后七子闽中几子之类)来类秩作家之外,我们也发展出了一些特别的形式架构,以这些架构联系作家、志序人物。
我所指的,是钟嵘的《诗品》,以上中下三品论秩作家;张为的《诗人主客图》,以主客关系,评骘诗人;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以阀阅与社集观念,叙次宗派;舒位的《乾嘉诗坛点将录》,以水浒一百零八好汉比拟文士。
这些东西,不但迄今并无人综括系统地讨论,且对《宗派图》充满误解,《点将录》也从来没有人研究过。但这样的秩次布勒,事实上也出现在有关书法、绘画、棋弈等各种艺术门类的讨论中,因此它可能显示了中国美学与艺术批评的某些特质,而在文学批评史上,它也代表了我们观察或掌握文学现象的重要方法。这一批评方式,跟一般性的作家评述,大不相同。就像评论人物,起源甚早,但无论其内容、意义或批评方法,都不能跟《人物志》所代表的那种人物品鉴相提并论。这些诗家人物志,也是我国文评里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不过,这个问题真正的开端,不能从《人物志》讲起,而应上溯于《汉书·古今人表》。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序中所说“登坛而选将才,亦修史而列人表。……爰仿东林姓氏之录,演为江西宗派之图”,最能显示这种渊源关系。
儒家孔孟荀皆曾论及观人的问题,《尚书·虞夏书》有“知人则哲”之语,《逸周书·官人篇》、《大戴礼·文王官人篇》,对观人任官亦有专论。但《汉书·古今人表》跟这些可能都没有什么关系,它应该是由汉代人性论思考所开展出来的。
汉儒自董仲舒以下,以阴阳言性。阴气重的,易趋为恶,阳气重的,易于为善,故人性宜有品级之分;恰巧孔子又有上智下愚的讲法,于是即因孔子之说而论性有三品。如董仲舒说人有圣人之性、中民之性、斗筲之性,王充也说性三品。荀悦《申鉴》则更推之为九品,说:“或问天命人事,曰:有三品焉,上下不移,其中则人事存焉尔。或曰:善恶皆性也,则法教何施?曰:性虽善,待教而成;性虽恶,待法而消,唯上智与下愚不移,其次善恶交争,于是教扶其善,法抑其恶,得施之九品。”(《杂言下》) [1] 这样的分品论人,与儒家设官分职、观人以察情伪的旧义,实不相同。而班固论人,既原本气性,认为“人函天地阴阳之气,有喜怒哀乐之情”(《礼乐志序》),当然也就会在这样一种人性论思考之下,试着以三品九等来区分人物,进行判断 [2] 。
此一判断,甚为复杂。因为班固自称他的《古今人表》是自有书契以来,凡经传所称,先民可得而闻者,一概叙列,以究极经传,继世相次,总备古今之要略。而他的理论根据则是:
孔子曰:“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又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未知,焉得仁?”“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又曰:“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唯上智与下愚不移。”传曰:譬如尧舜禹稷欲与之为善则行,鲧、讙兜欲与为恶则诛。可与为善,不可与为恶,是谓上智。桀、纣,龙逢、比干欲与之为善则诛;于莘、崇侯与之为恶则行。可与为恶,不可与为善,是谓下愚。齐桓公,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可与为善,可与为恶,是谓中人。因兹以列九等之序。
九等的阶序地位,是对古今人物进行一次总的价值判断,而这一价值判断,所根据的其实是气禀才性之异,以及因此气禀才性而形成的善恶趋向,因此它同时也是才性品评与道德判断。也唯有在这样的判断中,它脱离了作为历史判断时所必须倚赖的时空条件,能够把古今人物一体平铺在这样的人性论思考架构中,总括论断。换句话说,班固虽然把这篇《古今人表》放在《汉书》里,它的性质与意义却非仅历史所能涵盖,所论人物亦不限于汉代,而是“直接就个体的生命人格,整全地、如其为人地来品鉴之” [3] 。
这样的品鉴,依牟宗三说,乃是一种“全幅人性的了悟”。但他认为此种全幅人性的了悟之学,系我中国学问的核心,而此种学问,可分为两方面进行:一是先秦的人性善恶问题,由道德的善恶观念来论人性;二是《人物志》所代表的才性名理,由美学的观点来对人之才性或情性的种种姿态作品鉴的论述。前者是道德的,后者是美学的 [4] 。
此一说法,可能是采用了康德对美学与道德的区分。但依此区分,却不免使他跳过《古今人表》的问题。须知《古今人表》与《人物志》都是才性的品鉴,班固以第一等为圣人,刘劭也以至德纯粹者为圣人,不能强说一是道德的、一是美学的。而应该说:在顺气言性的系统中,虽然讲性成命定,讲天才生知,但即气即理,五行气性流行,在人则为仁义礼智信 [5] 。依其为仁义礼智信说,是道德的 [6] ;然若依此仁义礼智信诸才质所偏而论人的差别相或特殊性,则又同时也可以开出一美学境界。道德与美学,在这里不是截然二分的,人性善恶问题与才性名理也不是不相干的;《汉书·古今人表》同时是道德的,但也是品鉴的 [7] 。
至于《人物志》也不像牟氏所说,即属于艺术境界的品鉴。反而是这本书想以德、法、术三者建立一套人物材性的品类系统,以观人、释争。故《隋志》将之列入形名家。这形名,是指汉末名理征核之学,如王符《潜夫论》所说“有号则必称于典,名理者必效于实,则官无废职、位无废人”,要求循名责实,考核能力,因任授官。刘氏自序云“聪明之所贵,莫贵乎知人。知人诚智,则众材得其序,而庶绩之业兴矣。是以圣人……躬南面,则援俊逸辅相之材,皆所以达众善而成天功也。……是以敢依圣训,志序人物”,分明正是就这个意义而说,故《材能》篇又谓:“人材不同,能各有异,量能授官,不可不审也。” [8] 他以五行论性情,大抵也与《意林》评孔融“金性太多,木性不足,背阴向阳,雄倬孤立”相似,代表当时品题人物、循名责实的风气。乃形名之学,如徐干《中论》中“长形立而名之曰长,短形立而名之曰短”一类,非美学之赏鉴,彰彰甚明。
因此,从《古今人表》开启了人物品鉴以来,顺着东汉政局的发展,月旦人物、综核名实之学兴起,反而将这种品鉴逆推回最早期的观人任官那条路去,美学艺术境界的品题并未真正展开 [9] 。而所以会如此,除了东汉政局学风使然以外,更本质性的原因,可能还在于全幅人性的了悟,很难不全幅考虑人性的善恶道德与心智等问题,并不能单独欣赏其艺术境界,而抛开道德宗教的境界与智性的境界等领域。同时,落到具体人物及其存在情境上的评断品题,也不太能够直接就个体的生命人格予以评判,而必须牵连其存在的历史情境综合判断,这中间当然就会产生一些差距。如魏张晏批评班固“老子玄默,仲尼所师,虽不在圣,要为大智。文伯之母,达于礼典,动为圣人所叹,言为后世所则,而在第四。田单以即墨孤城,复强齐之大;鲁连之博通,忽于荣利;蔺子申威秦王,退让廉颇,乃在第五……”云云,就是如此 [10] 。
这是人物品鉴的困难,而要解消这样的困难,恐怕只有将对现实世界的个体生命人格的品鉴,转而成为对艺术世界的个体生命人格进行品第了。
钟嵘《诗品》做的正是这样的工作。他批评陆机、李充等人“只谈文体,而不显优劣”,选诗选文,亦无品第;所以就优劣而分三品校论诗人,序说:
昔九品论人,七略裁士,校以宾实,诚多未值。至若诗之为技,较尔可知。以类推之,殆均博弈。
这一段话,注家都指出前两句讲的是《汉书·古今人表》和《艺文志》,但没有人真正搞清楚钟嵘为何引此为说 [11] 。
论者甚或从陈群九品官人法上去推敲,说钟嵘此处指的是九品官人法,而且是因钟嵘出身寒微,所以故意运用这种六朝政治风俗上区分人物等第的方法,去批评只有贵族才能评论的诗和诗人,以报复沈约拒其求誉的宿憾 [12] 。
这当然不对。钟嵘是反省自《古今人表》以来的人物品鉴,发现这些东西“校以宾实,诚多末值”,在刑名的考虑下,似乎都有问题。因此,他不可能再倒回去走到官人法的老路,而是重新从棋品中觉察到方向。——当时沈约有《棋品》、萧衍有《围棋品》、范汪有《围棋九品序录》、褚思庄有《永明棋品》、柳恽有《天监棋品》、袁遵有《棋品后九品序》等。评棋而分九品,可能也仿自《古今人表》;但评棋与评人实不尽相同。棋力高下,确实较尔可知,冯元仲《弈旦评》曾说林符卿自称:“四海之内,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非徒胜我者不可得,即论敌手,阒其无人。”此等狂语,是否真切,一识便知,故为人固不可如此说,论艺则不妨如此自认。技艺巧能,自有高下,诗与棋,应该都是一样的。
这种优劣品第,显然是以艺术品为范围,以艺术世界中的个体生命人格为观览察鉴的对象。它跟《古今人表》一样,略以世代先后为次,凡所品评,不录存者,有历史判断的意味;以气化流行,动物感人、摇荡性情说诗,肯定天才,也同属才性一路讲法 [13] 。但它只是在文学世界里“论兹月旦,类彼汝南”(简文帝《与湘东王书》),而不是面对具体的人物;只评价诗艺优劣,而未尝涉及道德善恶与智性高下。因此,它是个纯粹的美学判断,是对艺术人格的品鉴。
钟嵘的这种品鉴,与沈约《棋品》一类书,共同代表了一个新的转变。它意味着艺术创作领域已经开始独立于自然界和社会体制之外,自成一个世界 [14] 。沈约推阐四声,定为条例,又评棋品,即是这种肯定艺术世界,想替艺术世界立法、制定上下阶序位差关系的活动 [15] 。钟嵘对声律的看法,不同于沈约,但他希望藉此品第,辨彰清浊,掎摭病利,却也是一次新的尝试,所以他说这三品升降,“差非定制,方申变裁”。这样的尝试,我们应视为齐梁间一种新的艺术批评活动,与谢赫《古画品录》、庾肩吾《书品》一样,显示了艺术人格的独立性,与针对艺术表现做全幅人格观照的可能 [16] 。
从这一方面看,我们才能晓得为什么钟嵘在品第优劣的同时,必须溯论体源。
在缘情的系统里,从个人生命的内涵说,人的情性志气、才具资禀,都是与生俱来的,诗既被承认是“缘情”的人的生命表现及完成形态之一,它当然就是个人情性才质志气的表现。这样一来,便又走到风格与人格合一的问题上去了。如《文心雕龙·体性》篇说“表里必符”,又说“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子云沉寂,故志隐而味深。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其人如何,故其文如何,这是一种必然的符应关系,风格与人格于焉合一。我们当然可以说这里的这个人格,不是道德人格,而是自然情性的才性人格,因此二者可因同为审美判断而合一 [17] 。但风格与人格的纠缠,毕竟是问题重重的,钟嵘在此,便截断众流,只是论诗。从序文一开头说“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以后,笔不旁涉,专从诗的表现上说,但论风格,不及人格 [18] 。故一人之创作,遂不详其体性,而要从风格上去考其体源,例如他评李陵,云“陵,名家子,有殊才,生命不谐,声颓身丧。使陵不遭辛苦,其文亦何能至此”,正是大可就其性情与遭际立论的例子,他却将之纳入体源的考虑,说陵诗“源出于楚辞,文多凄怆,怨者之流”。由此,我们便可发现他实在煞费苦心。实则体源论与分品评诗,也不是并行的两种方法。二者本属一体,正因为分品评骘,类似古今之人表、汝南之月旦,以人物为品第,所以要用体源论来界定:他所讨论的“人物”,其实并不是具体的现实世界人物,而只是作品中显现的艺术风格。这便使得整部《诗品》成为一风格论的作者思考,而不是作者论。他在许多地方虽也讨论到天才的问题,如评陆机“才高词赡”“张公叹其才大”“陆才如海”、评潘岳“潘才如江”、评谢灵运“兴多才高”、评颜延之“经纶文雅才”、评鲍照“才秀人微” [19] ,但此所谓才,皆不是才性论的讲法,不是某人才性如何,故其诗亦如何。他是因潘诗烂若舒锦,无处不佳,所以叹其才大如江;因陆文披沙拣金,往往见宝,故赞其才大如海 [20] 。这样子,他才能避免从作品风格以逆断作者主体人格、或顺作者才性以规定作品风格表现等危险,且可因此而划清道德与审美之间的纠葛,确定艺术世界的独立性。
此一独立世界,钟嵘有段生动的描述:
嗟乎,陈思之于文章也,譬人伦之有周孔、鳞羽之有龙凤、音乐之有琴笙、女工之有黼黻。俾尔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故孔氏之门如用诗,则公干升堂,思王入室,景阳、潘、陆,自可坐廊庑之间矣。(《卷上·曹植》)
自然世界的龙凤、道德人文世界的周孔,和艺术世界的琴笙、黼黻、陈思王诗,并列于此。从此,诗人乃可以因其诗之造诣高下,形成一个诗社会的阶序地位。钟嵘不但用三品品诗,又用了升堂入室的譬喻来说明这种阶序关系。他将诗人群视为一“社会团体”的想法,在此表露无遗 [21] 。三品的划分,类似社会阶层化,讨论到该团体中的权威与社会声望问题,所谓“怀铅吮墨者,抱篇章而景慕,映余晖以自烛”;讨论到诗人的阶序地位,所谓升堂入室坐廊庑间等;更讨论到诗人之间的社会关系,这就是体源论所探讨的了,如评魏文帝“源出于李陵,颇有仲宣之体”、谓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辉”、说鲍照“得景阳之淑诡,含茂先之靡嫚”等等,均是如此 [22] 。
而社会阶层化的标准,可能就是他评陈思王所说的“情兼雅怨,体被文质”。雅与怨,谓诗人之情;文与质,谓诗歌之体。出于风雅者雅,出于楚辞者怨,体源论以风雅楚辞为三大系,正是兼雅与怨,指文情 [23] 。文谓藻缋华彩,质谓文体省净、殆无长语;前者或有伤直致之奇,后者或至雕润恨少,皆指文体 [24] 。依据这个标准,偏文偏质、偏雅偏怨者,各各降格序列,而以陈思王为王者矣。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曾说:“魏晋间诗人,大抵专攻一体,如侍宴、从军之类。故后来相与祖习者,亦因其所长取之耳,谢灵运拟邺中七子与江淹杂拟是也。梁钟嵘作《诗品》,皆云某人出于某人,亦如此。”这显然误解了《诗品》体源论的意义。体源论之体,非文类意义,而是风格意义,其云某人出于某人,乃谓某人诗风属于某一风格;他虽然也曾举出某人宪章某人、祖述某人,但这些都是放在风格论里讨论的。这样的架构,跟张为《诗人主客图》有同有异。
张为《诗人主客图》,性质至今仍不很清楚。《四库提要》卷一九五《唐诗纪事》云:“张为之书,藉此编以见梗概,犹可考其孰为主,孰为客,孰为及门,孰为升堂,孰为入室,则其辑录之功,亦不可没也。”张氏原书,实不可见,藉诸家记载间存梗概,故论者亦往往仅能模糊影响而谈。如《四库提要》因其有一“图”字,而谓其为摘句之始,就是误把主客图跟诗句图混为一谈了。诗句图主要是摘取秀句评赏,主客图则是针对作家关系的系联,两者性质根本不同。主客图往往在评述作者风格时列举全诗,像它评白居易就选录了《秦中吟》第二首、《寓意诗》第一第二首、《读史诗》第四首等,与摘句赏论,亦不相侔。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和清李怀民《中晚唐诗人主客图》等,又都说张为此图,乃宋人诗派说之所本。但主客图跟诗派之说也是不同的。它基本上是作家的分类,以一位主要作家代表一种风格;然后在每一风格之下,又分为入室、升堂、及门等数等。自序云:
若主人门下处其客者,以法度一则也。
△广大教化主:白居易。上入室杨乘。入室张祜、羊士谔、元稹。升堂卢仝、顾况、沈亚之。及门费冠卿、皇甫松、殷尧藩、施肩藩、周光范、祝天膺、徐凝、朱可名、陈标、童翰卿。
△高古奥逸主:孟云卿。上入室韦应物。入室李贺、杜牧、李余、刘猛、李涉、胡幽正(贞)。升堂李观、贾驰、李宣古、曹邺、刘驾、孟迟。及门陈润、韦楚老。
△清奇雅正主:李益。上入室苏郁。入室刘畋、僧清塞(周贺)、卢休、于鹄、杨洵美、张籍、杨巨源、杨敬之、僧无可、姚合。升堂方十、马戴、任蕃、贾岛、厉元、项斯、薛寿。及门僧良乂、潘诚、于武陵、詹雄、卫准、僧志定、喻凫、朱庆余。
△清奇僻苦主:孟郊。上入室陈陶、周朴。及门刘得仁、李溟。
△博解宏拔主:鲍溶。上入室李群玉。入室司马退之、张为。
△瑰奇美丽主:武元衡。上入室刘禹锡。入室赵嘏、长孙佐辅、曹唐。升堂卢频、陈羽、许浑、张萧远。及门张陵、章孝标、雍陶、周祚、袁不约。(《全唐文》卷八一七)
广大教化、瑰奇美丽、清奇雅正、博解宏放、清奇僻苦、高古奥逸代表六类风格,而每种风格以一人为主,其余风调相近者,归并于其门下。同门未必相识,甚至未必同时。也有些年辈在前而依风格判断则入厕门客之列者,如顾况列入白居易门下即是。每一门,除一人为主以外,分上入室、入室、升堂、及门四种客 [25] 。
这样的主客排列,不仅显示了诗歌风格的判断,每一风格中也如《诗品》,有等第的差别。但它跟《诗品》不同者,可能在于《诗品》溯论体源,以《诗经·国风》、《诗经·小雅》和《楚辞》为三大风格类型,它则以作者来替指风格。其次,它主客的比拟,虽然极像《诗品》论陈思王那一段,但它用以秩序诗家的主客关系架构,却可能不再来自六朝人物品鉴的哲学,而是来自唐代盛行的主客风气。
唐代科学,干谒之风极盛,游士复兴,刺史且可自辟掾署,因此文人奔走,往往以战国诸公子与门客关系为喻,如李观《与房武支使书》说“足下诚肯彻重味于膳夫,抽月俸于公府,实数子之囊、备二京之粮,则公之德声日播千里,卫之客争趋其门”(《全唐文》卷五三三)、任华《与庚中丞书》说“昔平原君斩美人头、造躄者门,宾客由是复来,今君犹惜马蹄不能顾,仆恐君之门客,于是乎解体”(卷三七六)等,莫不如此,以致形成“诸侯争取誉于文士”(《唐诗纪事》卷五八)的现象。
根据这种普遍的社会现象,张为大概也把诗人比拟为一个个集团。主客,客就是宾客、门客。客有数等,也是战国诸公子养士的常例。这一区分,升堂入室云云,固近似《诗品》,但主客的架构却非钟嵘所有。因此,它与《诗品》的主要差别就在于,它兼用了作者论与风格论,并直接将诗人风格关系类拟于人事社会结构。然而,诗社会的阶序地位及诗人权威关系,却显得更为严密了。
事实上,将诗人类拟为仙、圣、天子,在唐朝即已有之,但同类型的活动,可能可以陶弘景的《真灵位业图》为嚆矢。《真灵位业图》是依人间朝廷的组织,按仙家等级之尊卑,叙为七阶,各有仙衔职称,序说:“搜访人网,定朝班之品序;研综天经,测真灵之阶业”。这所谓人纲,就是人伦社会的组织结构。既然陶弘景能根据人纲,定仙家之朝班品序,张为又为什么不能也据主客关系,列诗人之社会组织 [26] ?
宋吕本中《江西诗社宗派图》,大抵也是类似这样的工程,但它比主客图复杂得多。杨万里《江西宗派诗序》曾解释它的名义,说:
大抵公侯之家有阀阅。岂惟公侯哉?诗家亦然。娄人子崛起委巷,一旦纡以银黄、缨以端委,视之,言公侯也、貌公侯也。公侯则公侯乎尔,遇王谢子弟,公侯乎?江西之诗、世俗之作,知味者当能别之矣。昔者诗人之诗,其来遥遥也。然唐云李杜,宋言苏黄,将四家之外,举无其人乎?门固有阀,业固有承也。
以诗家类拟于人群社会组织之公侯阀阅,诗的宗派,就像门阀宗族一样,李杜苏黄,犹如王谢高门,自与其他寒人流品不同。吕本中确实有这样的宗族意识吗?有的。《挥麈录》卷二说:“本朝一家为宰执者,吕氏最盛。吕文穆相太宗。犹子文靖参真宗政事,相仁宗。文靖子惠穆为英宗副枢,为神宗枢使;次子正献为神宗知枢,相哲宗。正献孙舜徒为太上皇右丞。相继执七朝政,真盛事也。”本中即好问子,乔木世家,蝉联珪组,不仅蔚为中原文献之所归,自吕公著以下,被列入《宋元学案》的,就有七世二十二人之多,是宋朝最著名的望族。吕本中家世如此,又恰好碰上宗族意识勃兴的时代,援用了宗族结构来讨论诗人关系,毋宁是极为自然的 [27] 。
《江西诗社宗派图》原图当然也已不可得见,但据《陵阳先生室中语》所说“《宗派图》本作一卷,连书诸人姓字。后丰城邑官开石,遂如禅门宗派,高下分为数等,初不尔也”,《艇斋诗话》也说“东莱《江西宗派图》,本无诠次,后人妄以为有高下,非也”,可见其图应是仿宗族派分的结构而作。族有所宗,宗黄山谷;族内有派,陈后山韩驹徐俯等二十五人,就是一宗所传之派,支分派衍,其族即有此二十五派。故《童蒙诗训》说:“近世欲学诗,则莫若先考江西诸派。”杨万里又曾把这个图称之为“谱”,大概也就是因为它类似一张诗人族谱吧,谱里所显示的,是宗与派的关系,各派是平行的,不像父子祖孙有世次高下的纵行关系,所以说诸人排名本无高下。后人因对此图的性质不甚了解,故或疑其“如佛氏传心,推次甲乙”而于诸人排名高下多所揣测;或谓派中人籍贯不一,不得同属江西;或以为二十五人同归一派;其实都是误解 [28] 。我在《江西诗社宗派研究》中曾举出宋李元纲《圣门事业图》、理宗淳祐五年(1245)曹士冕的《法帖谱系》和元吴镇的《文湖州竹派》来说明。《文湖州竹派》也是一卷,也载有廿五人,画竹皆宗文与可;也是连书诸人姓字而无世次关系。《法帖谱系》一卷,以淳化法帖为历代法帖之祖,以澧阳帖、鼎帖、大观太清楼帖、庆历长沙帖、绍兴监帖、绛本旧帖为派,绘之成图(见下图),也与宗派图相仿,只是多了派下的传承而已。
吕本中的图,今虽不可得见,但想来大体是差不多的。当时普遍运用这种宗族观念来讨论艺术、系联作家,恐怕跟社会宗族组织、族群意识都很有关系。像吕本中,除了以宗派联属诗人以外,也写了《童蒙训》三卷、《师友渊源录》五卷。这渊源之义,即不同于钟嵘。因前者有鼻祖云礽、宗派源流之意,后者则仅如挚虞所谓“文章流别”耳 [29] 。所以前者可以有源流正不正的判断,源流之正,即是正统。不仅李元纲《圣门事业图》曾以“传道正统”论儒学传承,文章正统、元祐正宗、传诗正统之类讲法,也都普遍见于当时文献 [30] 。因此,《古今人表》和《诗品》的人物评价,是以三品区分等第,张为《主客图》犹存其遗意。到了宋朝,则不再是高下三品之分了,源流正不正才是第一考虑。源流不正,如行邪道,不见如来,永远没有希望。南宋诗论,普遍谈到“识源流之正”、“学诗者以识为主,入门须正”,杨万里也形容江西诗跟世俗之作是两种异质的东西。这些都可能与宗族的嫡庶之分有关,与当时严人禽之辨、圣凡只在一线之间的哲学,大概也有点关系。
《江西诗社宗派图》的复杂处,尚不止于此。因为它除了宗派义之外,还牵涉到一个诗社的观念。
会社,是一种契约关系的拟宗族组织。结社本系盟会,故当时辄名诗社或诗人雅契为诗盟,如东坡《答仲屯田》诗“千里诗盟忽重寻”、吕本中《将发福唐》诗“相寻如有日,请盟吾此诗”、《别后寄舍弟》“惟昔交朋聚,相期文字盟”、《永州西亭》“说诗到雅颂,论文参诰盘……此乐固可乐,此盟安得寒”之类均是。周必大《跋杨廷秀赠族人复字道卿》诗也说:“江西诗社,山谷实主夏盟,后四方人才如林。”所谓盟,据《礼记·曲礼》云,是杀牲歃血,誓于神。宋人论诗盟常征引《左传·哀公十二年》“盟可寻也,亦可寒也”之说,显然有意将诗人的集会结社,比拟于春秋的会盟。诗人的领袖,犹如春秋时主盟的霸主,故社头又称之为盟主,像周必大,既说山谷主盟江西,又说“临川自晏元献公、王文公主文盟于本朝,由是诗人项背相望”(《周益公集·平园续稿·卷八·跋抚州邬虙诗》),即是这样的观念。
诗社盟会,既是契约关系,必然有“约”,田汝耔刻月泉吟社诗序,说当时吟社诸公“约盟揭赏”,即指其事。依月泉吟社的社课来看,最前面列“蒲阳盟诗潜斋吴渭清翁”及其征诗之约,其次是“誓诗坛文”,再其次才是评诗标准。这大概是当日社集之通例。其中,所谓誓诗坛文的坛,本意是指祭神的地方,朝会盟誓等事亦多设坛为之,故孔子过故杏坛时曰:“兹臧文仲盟誓之地也。”(《礼记·杂记》)宋人既为诗会,自宜登坛誓盟 [31] 。
由《江西诗社宗派图》到《乾嘉诗坛点将录》,这是个关键。
点将录并不起于乾嘉,明魏忠贤干儿王绍徽曾以东林诸君子比拟梁山泊一百零八人,如称李三才为东林开山元帅托塔天王、叶向高为总兵都头领天魁星呼保义之类,造《东林点将录》。其性质犹如元祐党籍碑,以东林为盗魁也。至清中叶,“舒铁云孝廉、陈云伯大令,当时与二三名下士,以游戏三昧,效汝南月旦,取《水浒传》中一百零八人,或揄扬才能、或借喻情性,或由技艺切其人、或因姓氏联其次”,撰成《乾嘉诗坛点将录》。
此书作者署名铁棒栾廷玉,一般认为即出自舒位(铁云)手。以沈德潜为托塔天王、袁枚为及时雨、毕沅为玉麒麟,比拟切人,颇为切合,所以叶德辉重刊序说:“始一展读,即足令人失笑。” [32]
然而叶序一开头就用了“坛坫”这个典,说:“当其时海宇承平,公卿缙绅各以坛坫主盟,迭执牛耳。”这跟舒氏自序相同,自序谓其书乃“登坛而选将才,效东林姓氏之录,演为西江宗派之图”。后来论者也多从这里发挥,如韩崇题词“江湖姓氏记传闻,高筑词坛领冠军”,程庭鹭诗“从古文章有霸才,旧家坛坫孰雄恢”,蓝居中诗“两朝夸月旦,坛坫耀星辰”等。
表面上看,《点将录》与《宗派图》在形制上完全不同,但通过社集盟会这个观念,《点将录》确实是《宗派图》的延续。因为东林本来就是一个会社,其会约与月泉吟社盟约正复相似。而社会在宋朝,除了行商职业与宗教崇拜之社以外,也早就有了秘密结社,如《宋史》所载“章丘民聚党村落间,号霸王社”(《曾巩传》)、“扬州群不逞,为侠闾里,号亡命社”(《石公弼传》)。梁山泊,也可以看成是这样一个社会。他们歃血盟誓,登坛聚义,与诗家之盟誓诗坛实无不同。借相喻拟,谁曰不宜?
除了比拟之外,《点将录》对每一人物也多少有点说明或评论。如智多星钱箨石,“远而望之幽、修、漏,孰而视之瘦、透、皱,不知者曰老学究”,便深中肯綮。钱氏诗,用古文章法句调,古貌法言,世或目之为乡愿体;作诗好掉书袋,与翁方纲同有学究之讥;然自有其皱瘦透者在 [33] 。这些评论,题为《玉垆三涧雪山房赞》,可能也是舒位的手笔,是研究清朝中叶诗人的主要材料。难怪叶德辉说此书:“固月旦之公评,抑亦文苑之别传矣。”
然而,把诗人文士比为萑苻巨寇,毕竟仍是令人骇怪的。这其中当另有一观念为之中介,那就是“英雄”。
韩崇题词曰“试看汉上英雄记,即是江西宗派图”;释袒观也说“荒唐野史英雄记,标榜词坛党籍名”。点将录“苦将一代芬芳迹,谱入英雄草泽狂”( 园先生题),英雄,古无此词,有之自汉末始。《三国志·魏志·武帝纪》“方今收英雄时也”、《蜀志·刘备传》“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通鉴·献帝建安十三年》“英雄无用武之地,故豫州遁逃至此”,王粲亦著有《汉末英雄传》,而刘劭《人物志》则有《英雄篇》,说:
夫草之精秀者为英,兽之特群者为雄,故人之文武茂异,取名于此。是故,聪明秀出谓之英,胆力过人谓之雄。此其大体之别名也。若校其分数,则互相须。各以二分取彼一分,然后乃成。何以论其然?夫聪明者,英之分也,不得雄之胆,则说不行。胆力者,雄之分也,不得英之智,则事不立。……英雄异名,然皆偏至之才,人臣之任也。故英可以为相,雄可以为将。若一人之身兼有英雄,则能长世。……故一人之身兼有英雄,乃能役英与雄;能役英与雄,故能成大业也。
按:《人物志·九征篇》乃绪论,本论自《体别》迄《英雄》,以中庸兼至为贵,而以刚柔抗拘论偏材之体性,以人材之表现分别流业。流业有十二种,体性也有刚柔十二类,这十二类又可据智力文武区为英与雄两种偏至之才。若兼英雄之才,则应即是他所说中庸的圣人了 [34] 。这是刘劭的看法,但脱离了才性论,英雄这一观念仍自有其意义。凡能表现一英气之风姿风力者皆可名为英雄,如宋苏丕试礼部不中,即拂衣去,曰:“此中最易短英雄之气。”这种英雄人物,以其气力英姿,亦辄能表现一美感。草泽英豪与文章秀士,虽文武殊途;然其飚举英发,同具一奋然崛起、相向争锋的雄杰之美,则无不同。舒位自序和各家题词,都用笔“阵”词“锋”来譬况文事,甚至说“作诗如作贼,横绝方能跻险绝”,就是特意指出这种创造性的气魄大力,常能突越格套,而显一剽悍雄恣之美 [35] 。这一美感,与坛坫选将这个意象,亦相符合。故后人对《东林点将录》并无好感,对《乾嘉诗坛点将录》则颇能接受,且迭有仿作 [36] 。
从《诗品》、《主客图》、《宗派图》到《点将录》,逐渐形成了一个明确的评骘传统,那就是:它们各用不同的形制,逐步建立了一个以作者论为主的风格论批评,并拟构了作家之间的威权关系。
所谓风格,一是作者个性才情所展现的生命之姿,一是作品文辞所表现的艺术之姿,两者相互涵融而构成的完整形象。注意前者,当使风格论者侧重于文气;注意后者,则易使研究者趋于文体文类之探究。中国文评,自《典论·论文》以来,显然即有鲜明的文气论倾向,以作家为主的批评观点成为传统批评的主流。与西方自亚里士多德以降的诗学传统,侧重作品分析的批评观点,相映成趣 [37] 。人物志的文评,让我们更强而有力地证明了这一点。
但是,这里仍然有两个问题。第一,中国的风格论并不仅表现为文气一路,若以《诗品》为一典范的话,司空图的《诗品》便刚好代表了另一种典型,它完全不涉及作者,只纯作风格的分品区分。六朝才性论缘情感物的诗观,到了六朝末期和唐朝,似乎也正遭到另一股力量的挑战与平衡,像永明体以迄唐人诗格诗例句图一类东西,即是注重作品形制的语言规范面和风格表现面的探讨,不太过问作者的才性,亦不以作者为品鉴的对象,所品者只在于诗。郭绍虞曾说钟嵘《诗品》“晦于宋以前而显于明以后”,晦于宋以前的原因,可能就在于此 [38] 。但第二,虽然有这两条路线的争衡,钟嵘《诗品》终于显于宋明以后、中国文评终于仍以作家为主,这就不仅是文气论传统所能解释的了。可能的原因,是唐宋兴起的理学,使文学批评再次着重于个体生命人格的掌握,将对作品外形结构上的辨识和讨论,拉回到创作主体的了悟上。理学固然以道德人格的建立为主,但一体性的强调,的确会使得文学批评在审美意识的发展中,直接就作者人格的整体来了解。《江西诗社宗派图》的作者吕本中是位理学家,《乾嘉诗坛点将录》的直接仿拟对象,也恰好是《东林点将录》,均替这一现象做了个有趣的注脚 [39] 。
依这样的理解,我们当然会发现六朝与唐宋之后,虽然都讲主体,都认为风格即是人格,但唐宋以后并不从才性主体上去说作者的创作风格,因此《诗品》与《主客图》、《宗派图》、《点将录》均不相同。然而,这些人物品评,却共同表现了它们特殊的评鉴方式,这种特殊,一是评鉴的语言,一是评鉴的形式架构。
钟嵘《诗品》以具体意象拟喻作品风格的办法,一直发展到《点将录》中得到进一步的推阐。《点将录》以九纹龙、美髯公、花和尚等小说人物来类拟诗人时,其本身便是一种拟象批评;我们对严学淦、姚椿、洪亮吉的了解,全靠我们对《水浒》人物九纹龙等人的了解。而这些人,又不是自然人,乃是小说艺术世界中创造的“典型”。这些典型,若依康德在《崇高的分析》中所说,从艺术创造上看,乃是天才以其创造性想象力表达的“审美的意象”。所谓审美的意象,为理性观念的感性形象。就其为感性形象来说,它是个别的、具体的;就其显现出理性观念来说,它却有着普遍性与高度概括性。世上人物千差万别,但《水浒传》里所创造的一百零八人,却是具有概括性的。其中如花和尚或行者武松,更为“一种理性观念的最完满的感性形象显现”,以致我们想到某种刚直或莽撞时,脑海中便常浮现出武松和鲁智深的形象。而这个别具体的形象所表达的,其实也很难明言,因为那里包含了理性观念内容(如刚直或莽撞)以及其可能引起的无数有关的思致,故它不是逻辑概念,只是以有尽之言达无穷之意。靠着读者的共同感觉力,在每个人心中凭自己的想象力来显现这一观念或意象 [40] 。现在,《点将录》的作者,再用这些审美意象作为拟喻。这事实上是比用自然景物作意象化喻示,如钟嵘之所为者,更加复杂,且也更纯粹地使这种批评成为美感的品鉴 [41] 。同时,由于审美意象的高度概括性,使得它可以重复运用以批评另一批人,如乾嘉点将,以赵翼为天猛星霹雳火秦明,光宣点将则以范当世;乾嘉以洪稚存为鲁智深,光宣则以金和;乾嘉以黄仲则为武松,光宣则以黄遵宪。人不同、诗不同,然细细味之,确又皆有其似秦明、鲁智深与武松者在。早期如钟嵘式的拟象批评法,便不能如此,我们不能说谢灵运如芙蓉出水,李白或其他人也如芙蓉出水,否则“芙蓉出水”一辞即成滥套,丧失了风格描述意义。
其次,在这高度概括的审美意象运用中,《点将录》的赞辞,仍是非逻辑概念的指述。赞之以歌谣、申之以咏叹,而不使用说明清晰的概念语句。如托塔天王沈归愚,“赞曰:卫武公、文中子,风雅有篇,隋唐无史。然而筑黄金台以延士者,则必请自隗始也。吁嗟乎!东溪村、曾头市”;没遮拦许周生,“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急先锋周菿云,“长枪大戟,震动一切”……赞语若指《水浒》中人,若指所拟诗家,语意两可,并不直说许宗彦为如何人、何以似没遮拦。而“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云云,亦仍为意象化喻示,有呼唤读者之美感,以对其诗风作一整体性感受的作用,然却不能明示一客观概念与分析。
这样的批评方式,恐怕是跟人物品鉴所涵“全幅人性之了悟”的性质正相配合的。审美意象,以有尽表达无尽,借用拟譬之以迂回间接地走向整体的掌握,均显现了这类批评是穿透了言意之辨,紧扣住审美判断的特性,以掌握全幅艺术人格。依其不明确、不曾通过论证的规定来说,它是主观的;但依其以人类共同感觉力为根据说,则它又是客观的。钟嵘相信“诗之为技,较尔可知”、蓝居中明言“苟能深悉录中人颠末者,读之未有不击节失笑也”(《点将录抄讫后记》),大抵即是这个道理。
而且,更诡异的是,经由这种最高度的不确定的理性概念,竟建构出明确的、稳定的诗人关系图表来。
图表的形式,无论是近乎九品裁官、类同宾主门客、拟于宗族社群、或为英雄榜谱,均使风格与风格间的关系,形成了一种恍若社会组织的结构。而这个结构,事实上就是以审美判断构筑的诗人国度,因为无论《诗品》、《主客图》、《宗派图》抑或《点将录》,都是总包综摄的,而不只是分类区划地指当时某一小部分诗人。换句话说,除了它们所显示的国家秩序外,并无与它相对的另一个国家在。在这个国家里,诗人以其诗,成就他的威权地位,某也升堂、某也入室,某也为宗、某也为派,某为掌管诗坛钱粮头领、某为步军冲锋挑战正头领,一一秩列,若不可易 [42] 。
这文学权威的形成,本身即来自我们对文学现象的理解,总是要尝试在纷纭复杂的文学状况中,以某一有系统的组织方式、以知识的综摄,排比出一个足以理解及掌握的秩序,来显示我们的价值判断与经验认知。因此,审美判断固然是主观的,却由此外现为一客观化的活动,而又在客观之中包蕴了主观。
不只此也,作者在行使其审美判断、或构筑他心目中诗人风格间的秩序时,他的秩序感,通常与他所存身的社会结构密不可分。那个实际规范着人际关系的社会制度与组织结构,可能跟他的秩序感有着共同的理念根源,也可能是他感受到秩序的最直接对象或来源。《诗品》之与九品官人法、《主客图》之与唐代主客关系、《宗派图》之与族群意识及宗族会社组织,无不可以具体地看出这样的关系。《点将录》所拟譬的,虽然不是实际的社会结构,却是个更典型的山寨组织,是组织更为严密的秘密社会。这一点,或许是讨论此类批评时另一个值得注意的有趣问题。因为在主客辩证的一体性之外,它同时指向创作者在社会背景(指讨论文学的方式如何受到社会之制约)上的地位,以及彼此所构成的一体性,显示了作者个性与社会性的统一。而且,比较这些形式架构我们当可发现:在这里面,诗人之间是从上中下三品的价值判断,逐渐演变成主宾门客、宗派承衍的关系,再变到统领从属的关系。权威的关系逐步明确而严格了。这到底是文学世界中权威形成的必然趋势,还是作者们受到现实政治环境之演变的结果,恐怕也是个值得探究的问题。
不过,从批评法则来看,由《诗品》到《点将录》可能还是有其必然性的。《诗品》中已有升堂入室的阶序地位之分,也有体源论的探索,以规定诗人间纵的关系。这种做法,与《主客图》已甚接近。而《宗派图》论源流,不采河水分流之义,而用血统宗派义,遂使所谓体源论变成了文统论,在文学的世界中,乃有“统一王之法”的正宗正统含义。统领之权威与统属的关系,事实上业已具备,《点将录》因之而有什么“诗坛都头领”、“掌管诗坛头领”、“参赞诗坛头领”,实不足为奇。
因此,总的来说,由《诗品》到《点将录》,其特异的批评方式,是在中国哲学与社会发展中形成的。它一方面强烈显现了我们对艺术世界中个体生命人格的关注,一方面也展露了我们对艺术世界体制组织的思考,以及对作者价值评估问题的重视,达成了主观与客观、批评者个体性与社会性的一体统合,以照看整体风格、整个诗坛。这种批评方法,在其他艺术门类中也所在多有,如《书估》、《棋品》、《书品》、《文湖州竹派》、《法帖谱系》之类均是,只不过不像论诗时这么集中罢了。因此,它大概也可以看成是中国艺术批评的基本理则之一。但我们今天来讨论它,似乎更要想想:才性论和统宗一元论的哲学、亲族意识和权威统领意识,可能都已不再适用或存在于今日矣;今日之为文学批评者,可能发展出什么样的批评架构呢?
(1986年5月清华大学第一届中国文学批评研讨会论文)
[1]参看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性篇》,新亚研究所印行,第122—123页。颜承繁《人物志在人性学上之价值》(师大国研所硕士论文,1978)第16页、贾元圆《六朝人物品鉴与文学批评》(东吴中研所硕士论文,1985)均承唐氏说。且以董仲舒的人性理论是从为政施教的立场而来,受儒者传统设官分职态度所影响。这当然是不对的。儒家的人性论,并不只为完成礼化政制、设官分职的目标,先秦不是,汉朝也不是。
[2]从前的研究者并未注意到班固的人性论立场,所以多以为《古今人表》是针对历史人物的行为表现予以归纳,讨论的是现象世界层面的善恶,及人物的历史评价。其实班固所论乃人之才性问题。
[3]杨慎就是因为不了解这个道理,所以批评班固“作《汉书》记汉事也。上古群佐,非刘氏之臣,乃总古今以作人表,既以乖名,复自乱其体,名义谬矣”(《古今文钞·卷四·论辩类·古今人表论》)。
[4]牟宗三,《才性与玄理》第二章,学生书局,1980。
[5]《人物志·材理篇》:“天地气化,盈虚损益,道之理也。”即气即道,即道即理。又《九征篇》:“凡有血气者,莫不含元一以为质,禀阴阳以主性,体五行而著行。”依气化之理而言,不能说顺气言性即无道德义、只是材质主义(materialism),只是经验的实然的,牟宗三一定要把“元一”解释为“普遍的质素底子”,实在甚为牵强。《才性与玄理》第49页云“此元一非后来朱子所谓太极。盖朱子言太极是理,而此元一当是气是质”,不但没有正视刘劭所说“道之理”的问题,也不晓得汉末人亦尝言太极之理。李日华《紫桃轩杂缀》卷三载:“太极之理,人知本于《易》,而发明于周元公,以为元公之说与伏羲画卦同功。然考东汉张遐则已先之矣。遐字子远,余干人,尝侍其师徐穉,遇陈蕃。时郭泰、吴炳在座。穉曰:此张遐也,知《易》义。蕃问遐。遐对曰:《易》无定体。强名曰太极。太者至大之谓,极者至要之谓。盖言以理至大至要,在混沌之中,一动而生阴阳。阴阳者气也,所谓理生气,而气寓夫理者是也。蕃顾炳曰:若何?炳良久曰:遐得之矣。观遐之言甚精切,不曰动生阳、静生阴,而无一动而生阴阳,更自有理会处。宋人好抹杀前古,而伸以所宗。若此类者,不能不为指出。”遐尝著《太极说》及《五经通义》,诸葛瞻、陆逊都是他的门人,刘劭对其言论亦不陌生,我们能说汉人之气化宇宙论并未于气化流行处提出一创造性原理吗?
[6]《尚书·洪范》疏:“天深定下民、与之五常之性。”《甘誓》疏:“五行在人为仁义礼智信。”
[7]颜承繁说,《古今人表》是在善恶观念下,就人之才德表现及其对社会政治的功用价值来定人的品类。误。
[8]这个问题当注意汤用彤《读人物志》一文,及吕思勉《燕石札记》中讨论的魏晋法术之学(又收入《读史札记》,商务,第132—143页)与考绩人才办法(《读史札记》,第838—853页)。
[9]所谓美学境界的品题并未真正展开,是说当时品题人物,虽多美学艺术境界之趣味与用语,但基本上并不能脱离其门阀品第的社会结构,来独立地对人物作一品题;又不能真正评论才性,而不涉及任事职官之考虑。因此其品题人物,于理论层面,固然才性名理,谈之甚玄;可是针对人物的品评,却多半仍从“流品”上说。如《人物志·流业篇》谓人流之业十有二类:有清节家、法家、术家、国体、器能、臧否、伎俩、智能、文章、儒学、口辩、雄杰;傅玄品才也分为九类:德行、理才、政才、学才、武才、农才、工才、商才、辨才;这与《世说》分为德行、言语、政事、文学、方正、雅量、夙慧、豪爽、巧艺、任诞、俭啬……各类一样,既不是赏鉴人物外显的神采风姿,也不是征验人物内蕴的情性,而是类别才能之所宜。这样的品人方式,除此而外,如陆景《典语》、石崇《许巢论》等,亦往往如此。所以我们并不以为在对人的品评方面,美学艺术境界的品题业已真正展开,此中仍然夹缠甚多。
[10] 见《汉书·古今人表》序颜师古注引张晏语。
[11] 包括我在写《江西诗社宗派研究》时,亦含糊略过,未及注意。廖蔚卿《六朝文论》第254页则说九品论人之出处有二,一是《古今人表》,一是九品官人法。其实钟嵘在此并未涉及九品中正制度的问题。又,各家注解于“校以宾实,诚多未值”,皆仅引《庄子·逍遥游》中“名者实之宾”语,而未想到这跟汉魏之际形名综核宾实的学问有关,可能是造成此句不得确解的主要原因。另参注[15]。
[12] 见前引廖蔚卿书,第254—255页。
[13] 序:“词既失高,则宜加事羲,虽谢天才,且表学问”。天才一辞,六朝人屡言之,如《颜氏家训·文章篇》“必乏天才,勿强操笔”,即其一例。
[14] 当时如魏五斗米教经典《正一法文天师教戒科经》说人可因所修功德之厚薄,而成上中下三品神仙;上清派经典《紫阳真人内传》也分药有数种、仙有数品;《抱朴子》所引古道经及《上清观天经》之类,也有三品神仙之说。这都是把神仙世界自成一类,故有仙品。艺术之自成一世界,亦类乎此。
[15] 《文心雕龙·总术》篇也用弈棋论文学创作。似乎棋是当时讨论艺术者所认为的艺术标准型。其所以如此,班固说得很好:“夫博悬于投,不专在行,优者有不遇,劣者有侥幸,踦拿相凌、气势力争,虽有雌雄,未足以为平也。至于弈则不然:高下相推,人有等级,若孔氏之门,回赐相服;循名责实,谋以计策,若唐虞之朝,考功黜陟。”(《弈旨》)这段话,就是钟嵘《诗品·序》的注脚。另参注[11]。
[16] 《书品》的问题,详上一章。
[17] 参看颜崑阳《论魏晋南北朝文质观念及其所衍生诸问题》(《古典文学》,学生,1987)第四节。
[18] 这可以从他论陶渊明处见之。卷中虽云“每观其文,想见人德”,却仍然说“世叹其质直”,因为陶诗文体省净,殆无长语。至于说陶“笃意真古”,也不是从他自号羲皇上人的胸襟志意那一方面说,而应是如他评应璩所云“善作古语,指事殷勤,雅意深笃”,所以下文接着说陶“辞兴婉惬”,并以陶诗源出应璩。
[19] 《诗品》论才,不指天生质性,而指作诗的能力,如卷下云“惠休淫靡,情过其才”,才即专指文才而言,故其《序》又云:“嵘今所录,凡百二十人,预此宗流者,便称才子”。
[20] 当然《诗品》中也偶尔会有不纯粹处,例如卷上评谢灵运“其源出于陈思,离有景阳之体,故尚巧似,而逸荡过之,颇以繁芜为累”,是由文体源流上说其繁富的原因,但下文又说“嵘谓若人兴多才高,寓目辄书,内无乏思,外无遗物,其繁富宜哉”,则又是从人之才性来解释了。但大体看来,钟嵘仍以文体风格的讨论为主,如卷中谓沈约“详其文体,察其余论,固知宪章鲍明远也,所以不闲于经纶,而长于清怨”,此即不从才性上说也。这个立场,可能也影响到他对文质问题的讨论。
[21] 参看龚鹏程《论诗文之法》第三节第一项。
[22] 社会阶层化,参看《云五社会科学大辞典·社会学》(商务)第103页“社会阶层化”条。
[23] 钟嵘论体,皆指文体,如云曹丕“颇有仲宣之体则”、张华“其体华艳”、张协“文体华净”、郭璞“宪章潘岳,文体相辉”、袁宏“虽文体未遒,而鲜明紧健”,皆就文字表现之体貌而说,不涉及内容问题。雅怨之情才指内容,如论班婕妤“怨深文绮”、左思“文典以怨”等均是。
[24] 钟嵘谓王粲“文秀而质羸,在曹刘之间,别构一体”、陆机“尚规矩、贵绮错,有伤直致之奇(按:贵上有不字,疑衍)”,文多质少;谓刘桢“气过其文,雕润恨少”、陶潜“文体省净,殆无长语。世叹其质直”,质多文少。文质皆就其艺术形象的语言表现而说。且凡偏于质直者,多以古形容之,如“曹公古直”、“元瑜坚石七君诗,并平典,不失古体”、“张景云虽谢文体,颇有古意”、“欣泰子真,并希古胜文”,文质之辨,似即有古今之争,而钟嵘云“体被大质”者,亦意在辩证融合此一问题欤?六朝崇古趋新与文质的争论,详注[17]引颜崑阳文,但颜文未论及钟嵘,是一缺漏。而廖蔚卿说“体被文质”是指内容与形式调和,文指文饰、质谓感情意象,则大谬矣(见《六朝文论》第267页)。
[25] 罗根泽曾批评它“孟云卿可以为高古奥逸主,而韦应物反算是他的上入室,李贺、杜牧更只算是他的入室弟子,不惟高下倒置,亦且时代倒置”(《晚唐五代文学批评史·第四章》),就是不明白它的性质所致。
[26] 以上俱详龚鹏程《江西诗社宗派研究》(文史哲,1983)第四卷第二章乙。又,王梦鸥有《唐〈诗人主客图〉试析》(《传统文学论衡》,时报,1987,第204—215页)可参看。
[27] 宋代宗族意识勃兴,详龚鹏程《唐宋族谱之变迁》、《宋代的族谱与理学》(均收入《思想与文化》,业强,1986)二文及《江西诗社宗派研究》第215—220页。
[28] 详注[25]所引书,第264—279页。又,谢思炜《吕本中与江西宗派图》(《文学遗产》,1985年第3期)一文,引孙觌《与曾端伯书》谓徐师川曾诟骂吕舜徒,故居仁撰图,贬之于祖可、如璧下,亦是误解宗派图体制之例,故谢氏谓其说尤为荒谬,是也。然谢氏又将宗派图断于政和元年(1111)左右作,其图乃政和间,欲标榜正人端士以与绍述集团对抗而作者,此甚不然。洪刍“纵欲忘君,所谓悖逆秽恶,有不可言者”(《朱文公文集》卷八一),徐俯“晚年藉阉寺以进身,倒行逆施”(《尧山堂外记》),都未见得即是端士。且谢氏误读孙觌文,谓宗派图于建炎中即已流行,其实孙氏是说“元祐中豫章黄鲁直独以诗鸣。至靖康建炎间,鲁直之甥徐师川、二洪驹父玉父皆以诗人进居从大臣之列,一时学士向慕,作为江西宗派”,殊难据以作证宗派图于建炎间已流行,况谢氏又上推至政和元年耶!
[29] 宋人论诗派,亦有用源流之义者,如狄遵度即是,详注[25]所引书,第12页。后人对江西诗社宗派,也常用这种意义去理解,所以误把宗派看成是水流之一派。如清张泰来《江西诗社宗派图录跋》“诗派,人之性情不殊,系乎风土,而支派或分,十五国而下概可知矣。譬之水然,水虽一,其源流固自不同,江淮河汉皆派也,若舍派而言水,是凿井得泉而曰水尽在是”、宋荦序“四渎百川之既分,分而溢,溢而溯其所由出,然后称派以别之。派者,盖一流之余也。居仁之名山谷,殆以一流小之,非尊之也”,都持这种看法,当然不能得江西之真相了。
[30] 详注[25]所引书,第4、227—234、327页,《思想与文化》第300页,《文讯月刊》廿三期第341页《正宗》(《文学术语辞典》)。
[31] 以上俱详《江西诗社宗派研究》,第95—103、221—227页。又杜牧《赠赵嘏》诗即已有“今代风骚将,谁登李杜坛”之句,引见《唐诗纪事》卷五六。
[32] 《乾嘉诗坛点将录》,《舒位集》中不载,传本亦多不同。叶德辉曾重刊同治己巳巾箱本,又重刻武进庄氏旧藏足本,并予补订考证之,辑入《双梅景暗丛书》。
[33] 详钱钟书《谈艺录新编》第175—195页。
[34] 牟宗三《才性与玄理》谓刘劭从才性来了解圣人,不知圣人是德性人格的成就,不是才性人格的表现,故对圣人不能有相应的理解(第60页),甚是。但他批评《人物志》能以专章论英雄,却不能以专章论圣人,则显然不了解在刘劭的系统中,英雄与圣人非二事也,本不可能于英雄章之外另辟圣人章。
[35] 以偷盗喻诗之创作,早见于释皎然《诗式》。
[36] 汪辟疆有《光宣诗坛点将录》,高拜石有斠注本,辑入《古春风楼琐记》;香港亦有人撰《民国诗坛点将录》,未见。
[37] 参见蔡英俊《六朝风格论之理论与实践》(台大中研所硕士论文,1984)第一章。
[38] 六朝迄唐对诗歌创作法则体制的讨论,及其与六朝缘情诗观的关系,详龚鹏程《论诗文之法》。
[39] 江西诗社宗派与宋代理学的关系,详注[25]所引书,第四卷第二章。
[40] 详见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第十二章第二节第四项“真的理想和审美的意象——典型问题”。这里所使用的“理性”一词,当然没有康德那么严格。
[41] 意象化喻示及拟象批评法,详见注[36]引蔡英俊书第三章第四节;廖栋梁《论钟嵘的形象批评》(《古典文学》第八集)。这种批评法,论者多訾其含糊,但蔡英俊指出艺术鉴赏的主观性本质,与康德《判断力批判》言鉴赏原理是判断力一般的主观原理(上卷笫卅五节),当能让人重新思考此一问题。
[42] 诗人的权威,详注[21]引龚鹏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