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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文心雕龙》的文体论

从“异端”到“正宗”

《文心雕龙》上篇论文体,下篇论文术。早期研究者多把论文术这一部分称为创作论或修辞论。从日人青木正儿、铃木虎雄到范文澜、郭绍虞等,都是如此。

徐复观先生独持异议,认为《文心雕龙》全书都是文体论,上篇谈历史性的文体,下篇论普遍的文体,所以下篇才是文体论的基础,也是文体论的重心。而下篇里的《体性篇》又是《文心雕龙》文体论的核心,因为文体论最中心的问题就是人与文体的关系。依此,他大骂古来言文体者都弄错了,都把文体与文类混为一谈,不晓得文类是客观的作品语言结构,可以跟作者个人因素无关;文体则必有人的因素在内,故“章表宜雅”,章表是类,典雅是体。这“体”,有三个方面的意义,一是体制、二是体要、三是体貌。体要来自五经系统,以事义为主;体貌来自楚辞系统,以感情为主。一指文学的实用性,一指文学的艺术性。《文心雕龙》的文体论即是要从体制向体要体貌升华,而归结于体貌(《文心雕龙》的文体论)。

徐氏此文纵横博辩,影响很大,并由异端逐渐成为正宗。但我以为他的论点根本就是错的。依他的讲法,不但《文心雕龙》的文体观念更难理解,中国文评理论的纠葛藤蔓也会更趋繁多。

不谈别的,一、刘勰自己说他这本书“上篇以上,纲领明矣;下篇以下,毛目举矣”,怎么能倒过来说下篇才是重心?二、若照徐氏说,《体性篇》是整个《文心雕龙》文体论的核心,那么又为什么不把这篇放在“文之枢纽,亦云极矣”的前五篇呢?三、《文心雕龙》宗经征圣的立场如此鲜明,自云“文心之作也,本乎道,师乎圣,体乎经,酌乎纬,变乎骚”,骚的地位与经自不可同日而语。所以才会有人把《辨骚》也划入文体论范围,而不放在文之枢纽论。所谓“楚艳汉侈,流弊不反,正末归本,不其懿欤?”(《宗经》)“楚辞者,体慢于三代,而风杂于战国”(《辨骚》)、“《楚辞》辞楚,故讹韵实繁……衔灵均之余声,失黄钟之正响也”(《声律》),经正而骚变,无可置疑。现在徐氏却说其文体论是要归结到楚辞系统的体貌,岂不谬哉?四、以事义言体要、以作者才性生命特质论文体,果合《文心雕龙》之意乎?《镕裁》篇:“草创鸿笔,先标三准: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举正于中,则酌事以取类;归余于终,则撮辞以举要。”设情以位体,体怎么能说是“情志、事义、辞采、宫商四部分的统一”?撮辞以举要,跟酌事以取类,是不同的“准”,又岂能说体要是以事义为主?何况《征圣》篇明明说:“正言所以立辩,体要所以成辞。……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与精义并用”,体要专就辞言,正言才关涉命义的问题,所以它才一再说“辞尚体要”(《征圣》)、“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序志》)。徐氏硬要把体要解说为指理或事,实在是与刘勰本衷大相违逆的。五、徐氏说《文心雕龙》文体观念的三个方面,是由体裁之体向体貌与体要升华,排列成三次元的系列,体裁或体制之体是最低次元的。然而,《文心雕龙·附会》又尝言:“才童学文,宜正体制:必以情志为神明,事义为骨髓,辞采为肌肤,宫商为声气;然后品藻玄黄,摛振金玉,献可替否,以裁厥中。斯缀思之恒数也。”其所谓体制与体裁,均不是徐氏所说的意思……

诸如此类,小则对于局部观念、个别术语的理解,大则对《文心雕龙》全书性质及组织关系的掌握,利用徐氏的看法来看,恐怕都会造成误解。到现在,《文心雕龙》的文体观念仍然混淆不清,根据徐氏论点而持续研究仍无太多进展,我想徐氏这篇文章应该负很大的责任。

关于形体的知识

首先,将文类与文体区分开来,是否真能得六朝文体论的真相呢?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仲洽之区判文体”,钟嵘《诗品·序》云:“陆机文赋通而无贬,李充翰林疏而不切,王徽鸿室密而无裁,颜延论文精而难晓,挚虞文志详而博赡,颇曰知言。观斯数家,皆就谈文体。”《文赋》、《翰林论》、《文章流别论》等,特别是评价最高的《文章流别论》,依徐氏说,乃文类区分而已,何以六朝人谓其为谈文体?

近见赖丽蓉《从思维形式探究六朝文体论》(师大国研所硕士论文,1987)一文,循徐氏之说,而变本加厉,竟将挚虞李充划出文体论范围,说挚李之所谓文体系指文章类型,不能以此一文体义去诠释六朝文论中之文体二字。其说甚为离奇。挚李皆六朝文论家,其所谓文体,亦为萧子显钟嵘等人承认的意义,《文心雕龙》也在《才略》、《序志》等篇中称扬挚虞的《文章流别论》,说它精、有条理。能把它划出文体论之外,说它与《文心雕龙》所谈的文体观念是两回事吗?至于徐氏引《文心雕龙·颂赞》篇“纪传后评,亦同其(赞)名,而仲洽流别,缪指为述,失之远矣”,来证明《流别》系指文章之类而非文章之体,更是有意漠视《文心雕龙》对“流别”的称述,把它对挚虞一个文体解说的辨析商榷,夸大成文体与文类两种观念的对诤。

其实古来对文体的解释并无错误,文体本来就是如挚虞《文章流别论》所说的,指语言文字的形式结构,是客观存在,不与作者个人因素相关涉的语言样式。

何以知之?请看《文心雕龙·乐府》篇:“故知诗为乐心,声为乐体;乐体在声,瞽师务调其器;乐心在诗,君子宜正其文。”文体专指声辞曲调而说,不涉及作者心志内容,至为明显,所以文末赞曰:“八音摛文,树辞为体。”这是以“心/迹”、“道/器”、“情/文”关系来讨论文学。固然因文可以明道,披文可以入情,所谓即器见道;文之创作也是原道心以敷章,必须设情以位体;但道器毕竟不能混为一谈,器只是器、是迹,不是心,更不是道,所以文体一词即是“神/形”关系的类拟。文体一如人体,虽以情志为神明,但神毕竟非形,而是使其形者。形体必专指人的血肉形貌,此即所谓体貌。《汉书·车千秋传》云“千秋长八尺余,体貌甚丽”,《后汉书·吴汉传》云“斤斤谨质,形于体貌”,《祭彤传》云“体貌绝众”,《文心雕龙·原道》“龙图献体,龟书呈貌”、《诠赋》“述主客以首引,极声貌以成文”等,都明白地以体貌为形体义,指人的长相美丑、文的辞采样态。

文体论,所讨论的就是这有关“形”的知识。《文心雕龙》上篇专力于此,下篇才谈人怎么样去面对这个形,如何设情以位体、明理以立体,所以下篇是创作论。然而,因为它的思考是以文体为中心,并不是由创作者或读者为理论核心,所以它跟后代(例如宋朝)论创作时之偏于剖析情志内容、讨论创作者主体修养问题又不太一样,显得较为偏重文辞一面,故一般又认为它的下篇是修辞论。

六朝人对“体”的看法

研究《文心雕龙》的人,因受后来偏重主体问题的批评传统影响,觉得修辞只是枝节问题,常不愿承认《文心雕龙》这一部分只是修辞论。其实“文心”之文体观念,根本就是要专门谈文章的辞采,所谓言为文之用心,而文则“以雕缛成体”也(见《序志》篇)。试观其文体说,如:

·潘尼《乘舆》,义正而体芜。(《铭箴》)

· 傅毅所制,文体伦序……观其序事如传,辞靡律调,固诔之才也。(《诔碑》)

·延年以曼声协律,朱马以骚体制歌。(《乐府》)

·属碑之体,资乎史才,其序则传,其文则铭。(《诔碑》)

·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哀吊》)

·张衡《讥世》,颇似俳说……曹植《辨道》,体同书抄。(《论说》)

·法家辞气,体乏弘润,然疏而能壮,亦彼时之绝采也。(《封禅》)

·人之禀才,迟速异分;文之制体,大小殊功。(《神思》)

·情与气偕,辞共体并。(《风骨》)

·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镕裁》)

· 章句在篇,如茧之抽绪,原始要终,体必鳞次。……(虚字)巧者回运,弥缝文体,将令数句之外,得一字之助矣。(《章句》)

· 丽辞之体,凡有四对(言对、事对、反对、正对)……体植必两,辞动有配。(《丽辞》)

·刘向之奏议,旨切而调缓;赵壹之辞赋,意繁而体疏。(《才略》)

作者之才情,在于控驭文体,但文体并不包括情才,也不太管文章的义旨,尽有旨切意繁,却义正而体芜者。体,依《文心雕龙》,是指文章的辞采、声调、序事述情之能力、章句对偶等问题的。这种“性/体”、“情/辞”、“气/体”的区分,不仅在全书中明晰而一贯,大概也是六朝文体论的通义。

早先《说文》释“体”已云“总十二属也”,据段注云,十二属即顶面颐肩脊 厷臂手股胫足。后来将文体比拟于人体,亦仍指这种形质体相,如《诗品》所云“情兼雅怨,体被文质”,体固专就文字表现言,不涉及情志问题也。卷中:“张协诗,其言出于王粲,文体华浮,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郭璞诗,宪章潘岳,文体相辉,彪炳可玩”、“彦伯咏史,虽文体未遒,而鲜明紧健,去凡俗远矣”、“(陶潜)文体省净,殆无长语”,都将文体与情意断然分开,单指言之华靡或省净。又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自灵均以来,多历年所,虽文体稍精,而此秘未睹”,文体之精,当然也是从修辞摛藻这方面说的。

再就书法艺术说,如传蔡邕《笔论》云“为书之体,须入其形……纵横有可象者,方得谓之书矣”,成公绥《隶书体》云“彪焕磥硌,形体抑扬”、“缱绻结体,劖衫夺节”、卫恒《草书势》云“杜氏杀字甚安,而书体微瘦”,宋明帝《文章志》云“献之变右军法,为今体字”,庾元威《论书》云“晚途别法,贪省爱异。点画失体,深成怪也”,索靖《草书势》云“守道兼权,触类生变,离析八体,靡形不判”,“体”也都是指字的结构形质。六朝书法与文学关系最为紧密,文以雕缛成体,书法也是“繁缛成文”(成公绥语),依线条及字形之疏密、欹侧、断续、轻重,构成字之体。这个“体”固然是书法家心手达情所创造的,但却仅指形质,不涉作者之神采,为一独立且可作为书者与读者沟通之中介的存在。

文体的规范与流变

这种讨论语言文字所构成之语言结构与辞采样式的学问,本来就是可以客观化的。我们可以谈它的结构关系、句法语式而成为如《章句》、《丽辞》、《练字》、《声律》之类的修辞论;也可以谈这语言结构所展现的美感辞采样态,一如可以从人的长相谈其美丑以及什么样的美;更可以谈某一语式所形成的一个“类”、一个传统及规范,而成为如上篇所论的诗赋诏诔等各种文体。

这些文体,《文心雕龙》径称为骚体、颂体、传体、碑体、论体等等,如“诗序则同义,传说则异体”(《诠赋》)、“谜也者……荀卿《蚕赋》,已兆其体”(《谐讔》)、“丘明……创为传体”(《史传》)、“诔之为制,盖选言录行,传体而颂文”(《诔碑》)、“哀策……义同于诔,而文实告神,诔首而哀末,颂体而祝仪”(《祝盟》)、“文景以前,诏体浮杂”(《诏策》)、“扬雄剧秦,班固典引,事非镌石,而体因纪禅”(《封禅》)等。每一文体,是以其语言样式的特色而存在的。相同的语言样式即成为同一类文体,彼此呼应、关联,而构成一文体传统,成为一文学类型。

这个文体传统,有它类型上的规范及流变,《文心雕龙》所谓“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明诗》)及《文章流别论》所说“古诗率以四言为体……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即指其流变言。变体,是指该体虽流而变,却仍保有该体之内在规律,尚未失体成怪;如果变而戾体,则便不予承认,要称之为“谬体”了。《颂赞》篇:“虽浅深不同,详略各异,其褒德显容,典章一也。至于班傅之北征西征,变为序引,岂不褒过而谬体哉……陈思所缀,以皇子为标;陆机积篇,惟功臣最显。其褒贬杂居,固末代之讹体也。”《定势》篇:“近代辞人,率好诡异。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势流不反,则文体遂弊。”文体的正变,在此不仅可作为文学史的观念,也可以作为创作时的准则和批评时的依据。

但正不正的判断是怎么来的?这就涉及所谓文体的意义了。由于《文心雕龙》论每一文体皆原始以表末,故论者多以为他谈的是历史性的文体;由于《文心雕龙》常指明每一文体的功能作用,所以论者又或以为它分类的主要根据是“题材在实用上的性质”(徐复观语)。但是,历史起源式的解说,不足以定事物的本质,刘勰亦不曾以时代先后论正变,否则他就成了道地的崇古派。同时,每一文体固然都有它实际功能和意义上的指向性,可是体与用不能混淆,《檄移》篇说移与檄“意用小异,而体义大同,与檄参伍,故不重论”,最能显示体不是因题材在实用上的性质来定的。在此,我们必须注意刘勰对每一文体解说时必先“释名以彰义”的体义问题。释名以彰义,是循文体之所以名为某一文体而追究其得名的本质性原因,例如人之所以为人、牛之所以为牛。人可以因他是人而再依其表现分为各种人,但人总是人;人也可以在历史的过程中,而被批评为某些是真人正人、某些则不像人。文体之义,正是如此,《论说》篇曰“详观论体,条流多品;陈政则与议说合契,释经则与传注参体,辨史则与赞评齐行,诠文则与叙引共纪。故议者宜言、说者说语、传者传师、注者主解、赞者明意、评者平理、序者次事、引者胤辞;八名区分,一揆宗论。论也者,弥纶群言,而研精一理者也。是以(《齐物论》等)论家之正体也”,乃是上述说法的最佳注脚。

不过,因为刘勰认为一切意义都当归本于经,所以文体之本质必然是合乎经义的(这也就是经之所以为经的缘故)。任何文体,“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其言式必能呈现该文体最圆满的形象,充分发挥其体义:“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直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宗经》)此文体论之宗经说,固与后世古文家论宗经大相径庭也。

文情、文体与文术

因为刘勰谈文体是采这种本质性的规定,所以语言结构一方面呈现了自我合目的的统一完整性,一方面又规范了作品的内涵与风格。

《镕裁》篇曾提到“百节成体,共资荣卫”,文体自身为一统一且完整的有机结构,一切创作,皆以符应这一自身结构原理为依归,这就称为“镕”,“规范本体谓之镕”。本体为其文之本质本性,一切个别的文都是依这个本质本性创造出来的。犹如解析几何里的椭圆形。椭圆的方程式以准确的形式指出了椭圆之所以为椭圆的律则,我们随时可以由这个公式构作任何不同形态的椭圆形图形,此即所谓“立本有体,趋时无方”。但无论如何总不能违背此一律则,否则就是失体或解体了。《附会》篇要作者注意“首尾周密,表里一体”,《总术》篇说“文体多术,共相弥纶,一物携贰,莫不解体”,都指出了文体结构内在的圆整性。

至于所谓表里一体,尤堪玩味。文体论是以语言形式为中心的,但语言必有意义,依缘情理论和言志传统的讲法,是心中有情意志虑,借语言表现或表达出来,文体纯为人格内在情志生命的外显,很多人也用这种想法去解释《文心雕龙》,这是不了解何谓文体使然。文体,如前所述,专就语言样式说。由文体论创作,自然也就显示了:一切情志意念都在此语言形式中表现,及语言形式是可以规范并导引情感内容的立场。或者,更直接地说,每一文体都有其成素与常规,无从逃避;每一形式也都表征出一种意义,而该意义就彻底展现在语文的表现模式及其美学目的上。

请看:《文心雕龙·镕裁》篇说刚开笔为文时,即须“履端于始,则设情以位体”,设情与酌事、撮辞同义,表示作者应斟酌其情以位置于文体之中。同理,《章句》篇又说“设情有宅,置言有位,宅情曰章,位言曰句。故章者,明也,句者,局也。局言者联字以分疆,明情者总义以包体”,章句是语言格局,也是情之安宅,更是所以明情的唯一依据,所以后文又说:“句司数字,章总一义,其控引情理,送迎际会,譬舞容回环,而有缀兆之位;歌声靡曼,而有抗坠之节也。”抗坠之节、舞踏之位,不是用来“表现”情理,而是“控引”情理的。文体如此,文术亦然,《总术》篇说晓得文术之后,即能“控引情源,制胜文苑”,因为“术有恒数”,可以“按部整伍,以待情会”。一般人只看到它“缀文者情动而辞发”的讲法,却忘了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时的六观、作者草创鸿笔时的三准,第一条都是位体。一切情理,都须收束櫽括在语言形式中,一切语言形式也规定、控引了情理的生发与表现。

正因文须“设情以位体”,不是素朴地感物吟志而已,所以才要强调文术。一切才气才力都得纳入术的考虑之中,所谓“弃术任心,如博塞之邀遇”,故“才之能通,必资晓术”(《总术》)。文术观念的提出,乃是在文体论思考下,由文气论那种“引气不齐,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的天才说脱化转出的制衡观点。一方面具体指出术有恒数,可以制巧拙;一方面藉此将文气论消融于文体论中,承认才气是创作者最主要的动力,但才气须依文术之运作,体现于文体之中,乃能有所表见。这里便出现了“学”的问题。

《体性》篇集中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这篇一开始就说情理形见于言文,但“才有庸儁、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辞理与风趣的优劣,属于才气的影响;事义浅深和体式雅郑,则属于学习的效果。底下接着谈:“若总其归途,则数穷八体(典雅、远奥、精约、显附、繁缛、壮丽、新奇、轻靡)”,然后说:“若夫八体屡迁,功以学成,才力居中,肇自血气。”结论是:“才有天资,学始惯习。……故童子雕琢,必先雅制,沿根讨源,思转自圆,八体虽殊,会通合数。……故宜摹体以定习,因性以练才,文之司南,用此道也。”换言之,本篇全文,皆以“体/性”对扬,而归结于创作者须在学上用功,通过对体的摹习,甚至可因性以练才。《定势》篇亦云“模经为式者,自入典雅之懿;效骚命篇者,必归艳逸之华”,典雅艳逸即《体性》篇所谓的“体”。这种“体”,不来自才气,而是由模效法式学习来,故云“八体屡迁,功以学成”。论者皆以为体性云者,系由才性之殊,故有八体之异,实在是完全搞错了。

事实上,这八体,即是因语言形式而表征出的美学趣味,具有风格意义,所以又称为体式。刘勰屡次谈到这样的文体观念,如《定势》篇说你只要效拟了经骚的篇式,自然就会典雅或艳逸;《宗经》篇说文能宗经“体有六义”,要人禀经制式、酌雅富言。这都显示他深信一种语言形式必有与之相应的审美目的和美的范畴,也因此,他才可以说某一种才气所展现的风姿与美感,即与某一文体所显示者相吻合,情与体正可安位,“表里必符”,以此消融了文气论。《定势》篇所说“因情立体,即体成势”,就是如此。因情之性质而选立文体,依文体的审美目的发展出每篇文章不同的势。势是文体规律自身产生的变化(如体圆则势转,体方则势安),也是创作者能够自出手眼创新出奇之处。但一切创新,均须“即体成势”、“循体成势”,以“本采为地”;否则便会“势流不反,文体遂弊”。刘勰说:“括囊杂体,功在铨别,宫商朱紫,随势各配。章表奏议,则准的乎典雅,赋颂歌诗,则羽仪乎清丽;符檄书移,则楷式于明断;史论序注,则师范于核要……此循体而成势,随变而立功者也。”一切章表奏议,作者可以不同,表现也各有巧妙,但其体式仍当归本于该体原有和应有的审美目的和美的范畴,变而不离其宗。

当然,情与文的问题非常复杂,非此处所能尽论;但就文体论说,刘勰绝对不是由才性规定文体,实可断言。自徐复观以降,将文体与文类分开,说桓范《世要论》、挚虞《文章流别》、李充《翰林论》、萧统《文选》跟所谓刘勰的体性论分属两种观念;说文体出于情性,文体即是人;说文体之典雅轻靡等等是由人物品鉴来的……均已成为讨论六朝文论的基本常识,大家也照这种意见发展了许多“研究”。其实呢?文字理解错了、观念理解错了、对《文心雕龙》全书的理论结构和体系也都了解错了、对六朝文论的整体掌握更是触处多谬,这样的研究,还不该改弦更张吗?

(《中央日报》1986年12月11—13日) Sh0x5xxosbAvoQS9vm1fyEKCN4IyY54oq6pPKyS3kCK+H/LdcHu4/wJlgtW5fF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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