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的价值,当然是无可置疑的。特别是在讲究批评之系统性的现代,跟西方文评比起来,中国文评意象抒情,洋溢美感与机趣,诚然丰腴多姿,特具面貌;但直凑单微而少落言诠,终不免令人觉得不科学、没有系统(虽然大家也搞不清楚审美判断为什么要科学有系统、能不能科学而有系统)。因此在一大堆诗话词话的传统里,我们便格外珍视那系统严谨的《文心雕龙》,认为是中国文学批评的宝典。
这当然不错,《文心雕龙》确实是我国文评的代表作之一。但请特别注意,只是之一,不是代表。在现代,我们一股劲地推崇这本书“体大虑周、词采丰美,非唯品藻之圭臬,亦文章之冠冕也”(王叔岷《文心雕龙斠记》),恐怕有点问题。
问题何在?《文心雕龙》一书作为文学理论的阐述,和作为一册文学创作的示范,性质与评价都是不一样的。我们晓得,文学作品和讨论文学的作品,其构成的基本原理并不一致。文学创作无论如何,总须仰赖意象和想象力的构作,文学理论的思考则依概念与逻辑。只是逻辑与概念碰到美感判断及审美经验的问题时,往往力有未逮,为了突破认知概念的语言及方法的限制,文评家有时不得不采用意象语,以复现艺术品的整体感受经验。此所以我国文评语言多有诗意也。然无论诗话词话的文字多么美,它们毕竟都只是有诗意,而不是诗。即使文评本身就是文学作品,如《文赋》及论诗论词绝句之类,我们所看重的,也仍是它的论,而不是它本身作为文学作品的价值。
但因为我国后来的文学批评,太重视复现艺术品的整体感受经验了,以致我们常要求文评本身就是文学作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和论诗绝句的兴起,就代表了这种趋向。所以我们也常把《文心雕龙》看成是一部文学作品,发出“非唯品藻之圭臬,亦文章之冠冕”这样的说法。
殊不知,因“文评”与“文学”体性互殊,视《文心雕龙》为文章之冠冕,可能反而替它带来一大堆麻烦。什么麻烦呢?一、你说《文心雕龙》是文章之冠冕,那我便以文章之美求之;于是,就发现它并不能算是第一流的好文学作品,如隋刘善经云刘勰“但恨连章结句,时多涩阻,所谓能言之者也,未必能行之者也”(《文镜秘府论·天卷引》)。清史念祖说:“论文与作文殊,作者不必善论,论者不必善作。岂……陆机作《文赋》而己不践言乎?刘彦和《文心雕龙》稽古探源,于文章能道其所以,不溺六朝浅识,其为文亦称瞻雅。然征引既繁,或支或割,辞排气壅,如肥人艰步。”(《俞俞斋文稿初集》卷二)李执中甚至说它“五十篇目虽眉列,三万言思比丝抽,实艺苑之莫贵,何撰述之能俦?”(《沅湘通艺录》卷七引)这就是故意唱反调了。二、有人以文学作品视《文心雕龙》,便有人以文学评论之作来要求《文心雕龙》,说它也只是文章好而已,并不能真说是一本好的文学批评著作,如清叶燮就说:“刘勰其言不过吞吐抑扬,不能持论”(《原诗》外编上)。三是根据文学与文评合一的观点来说,文评家自己必须能写出高明的作品;若刘勰的文章不够好,那也就意味着他的理论是有问题的。像清方东树即以为:“曹子建孙过庭皆曰:家有南威之容,乃可以论于淑媛;有龙泉之利,然后议于割断。以此意求之,如退之子厚习之明允之论文、杜公之论诗,殆若孔孟曾思程朱之讲道说经,乃可谓以般若说般若矣。其余则不过知解宗徒,其所自造则未也。如刘彦和……既非身有,则其言或出于揣摩,不免空花目翳,往往未谛。”(《昭昧詹言》卷一)
他们对于《文心雕龙》的批评,固然仍可争辩,未必即为定论。但把《文心雕龙》单纯地视为文学批评论著,可能比较容易避免这些诘难。
不过,如果把《文心雕龙》看成体大虑周的文学批评之作,那也不免会有另一些困难。
我们不否认《文心雕龙》是体例精严、议论周到的文论。在公元500年左右,我国就有这样的文学批评论者,当然值得自豪。然而,我们不同意某些人抱着《文心雕龙》以为天下之美尽在于是的态度。其实在古代,推崇《文心雕龙》的人固然很多,但也有许多人曾指出该书只是深入理解文学的入门书。如黄山谷说它“所论虽未极高,然讥弹古人,大中文病,不可不知也”(《尺牍·卷一·与王立之》),陈广宁说它“不过备文章、详体例,从未有钩玄摘要”(《四六丛话》跋),许应鑅说它体例甚详,“钩抉玄要,精妙简赅,不得是书以疏其节目,分别枝流,则高远而无阶梯也”(同上),徐祯卿说“刘勰诸论,亦略而未备”(《谈艺录·明诗篇》),似乎都不以为《文心雕龙》所论即是至理。
这样的批评,我觉得很值得注意。文学评论与文学创作不同,文学作品可以万古而常新,理论则必与时推移。依一理论之起源说,每一理论必针对一问题情境,为解决这个理论本身或现实的问题,乃需要提出一理论;时移世异,问题或不存在、或早已解决、或更有推展,原先的理论便不再重要,而需有新的理论来替代。再从理论本身说,每一理论必以论理的逻辑来构作,前行的理论只是后来理论思考的基础,必须在该基础上更予拓衍或深入,理论才有发展可言。这当然不是说早期的理论都是已陈之刍狗,可以用过即丢。因为如果该理论涉及的是某一范畴中的基本问题,则任何理论皆须以其所已思考者为基点而展开,这即成为经典,成为“整个西洋哲学,可以说都是柏拉图的注解”这样的意义。可是经典如果把它看成是封闭的,是体大虑周尽善尽美,那又糟了。固然整个西洋哲学都可视为柏拉图的注解,但后来诸家之闳识博辩、恢诡无端,又岂柏拉图著作中所能有?同理,《文心雕龙》是我国文学批评必宗之经,然唐宋元明清文学发展与文论之变化,又岂刘彦和所能梦见?后期理论之精微,又岂《文心雕龙》所能范限?
《文心雕龙》全书的体例,前五篇一般称为文之枢纽论,谈文学原理;第六篇起,到第二十五篇,是文类论,分文与笔讨论文学类型;下篇前二十篇文术论剖情析采,谈文章的构思、用字、造句、谋篇、用典、写景等;最后五篇则论文学与时代、作家个性、读者、世俗评价之关系等。
以文类论来说,刘勰面对的是个文笔分立的时代,“宋以后不复分别此体”(阮福《文笔策问》语)。文与笔的区分,在后人看来根本没有意义,在《文心雕龙》却是个主要课题。它之所以要宗经征圣,原因之一,即是为了打通文笔之分的时代问题,故《总术》篇云:
颜延年以为:“笔之为体,言之文也;经典则言而非笔,传记则笔而非言。”请夺彼矛,还攻彼盾矣。何者?《易》之《文言》,岂非言文?若笔为言文,不得云经典非笔矣。将以立论,未见其论立也。
《文言》乃经典而有文采,可见经典不必即是直言事理之言,黄侃据此谓刘勰不坚守文笔之辨,甚是。但在《文心雕龙》的体例方面,刘勰终究没有突破文笔之辨,文类论前十篇论文、后十篇论笔,二者畛域仍在。后世则根本无此分判,故亦无此困惑;而经典为文章奥府,也早已成为信念。
文类之区分,刘勰分二十种,在当时固已甚为详备,后世视之,乃亦颇觉疏略。故黄侃《札记》云刘氏“言陆氏《文赋》所举文体未尽,而自言圆鉴区域大判条例之超绝于陆氏。案:《文赋》以辞赋之故,举体未能详备;彦和拓之,所载文体,几于网罗无遗。然经传子史,笔札杂文,难于罗缕。视其经略,诚恢廓于平原,至其诋陆氏非知言之选,则亦尚待商兑也。”事实上,与后世《文章辨体》、《文体明辨》一类书比,后代文体之分是较细致,也有许多新兴文体是刘勰所不及见的。他对每一体的解说,有时也不尽惬人意,如纪昀就说:“彦和妙解文理,而史事非其当行。此篇(指《史传》)文句特烦,而约略依稀,无甚高论,特敷衍以足数耳。”盖文类繁杂,不可能各体兼善,所以有些解说就难免因较少心得而略显减色。
文术论方面,刘勰所论声律、练字、章句及《附会篇》谈的章法问题,椎轮初辟,弥足珍贵,然皆远逊于后世之精密。纪昀评其《章句篇》,说此篇论章法句法“但考字数,无所发明,殊无可采,论语助亦无高论”,可谓知言。《丽辞篇》论对仗,在后世骈文衰微的情况下,后来的文论虽然并未发挥这一点,可是《文心雕龙》只论四种对,跟后代研究近体诗对仗的诗论比,也是瞠乎其后的。《事类》论用典、《指瑕》言文病,亦复如此。至于《比兴》、《物色》,要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巧构形似,移情体物,境界思致均远不及宋朝以后发展出来的“情景交融”理论。所以这一部分也只有历史意义和理论的先导意义,非可以牢笼百代者也。
同理,《神思》论构思、《风骨》论文气,析理虽精,谈的只是原则;对创作时治心养气的修养问题和文章命意修辞的文气问题,后世有更多剖析。像宋朝人谈“妙悟”和“无意于文”的创作方式,去除创作时对于外境、自我和文字之执著的修养功夫,虽然都跟刘勰所说“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脏,澡雪精神”有关,却不是讲情采丽辞的刘勰所能想得到的。其理论的复杂度,要超过《文心雕龙》甚多。可见它虽言为文之用心,对“心”的理解仍未穷极精微。故《情采》诸篇核论文情,只能说心术既形、华采乃瞻,却未能深入到情与理相辩证的层次。而情与理相辩证、主客相辩证,则是后来文学理论所擅长的论题。甚至《此兴》所云之比兴,在宋明清朝也有新的发展,非《文心雕龙》的理论所能解决。汪师韩曾批评刘勰:“《明诗》亦曰:‘五言流调,清丽居宗。’以绮丽说诗,后之君子所斥为不知理义之归也。”(《诗学纂闻》)这就是因为刘勰并没有触及情理辩证的问题,以致引起不满的例子。
至于原道,“是彦和吃紧为人处”,为其理论之中枢。但他只说文原于道,后世论文与道的关系,较此复杂得多,诸如文以达道、文以贯道、文以载道、文以明道、文者道之器等,各种争辩,可谓洋洋大观。且刘勰所谓因文明道,仍是六朝瞻形得神的格局;中唐古文运动以后,殊不尔尔。如独孤及《赵郡李华中集序》说:“志非言不行,言非文不彰,是二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毘陵集》卷十三)言文只是指意的符号,示意既达,言语当舍,犹既渡者弃舟楫、既获者舍筌蹄。文以载道说也是这个主张。但这就不是巧构形似的立场了,而是要观者“但见情性,不睹文字”,真意既得,遂竟忘言。以致出现司空图所说“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或欧阳修所说的“忘形得意”,讲味外之味、象外之象、言外之言,要人离形得似,不再是瞻形而得神、即言以会意的路数了。换言之,执定《文心雕龙》、以《文心雕龙》的理论来理解唐宋以后的文评,可能还会造成根本的误解哩!
在这儿,我们并不想贬低《文心雕龙》的地位。它是一部无可置疑的中国文学批评经典。但经典的价值,一方面是历万古而常新,一方面又是具有开展性。依其本身理论结构的圆满性说,我们可以说它是体大虑周,包罗万有;但若就中国文学的理论来看,怎么能说《文心雕龙》就足以代表中国文学批评?怎么能抱住这本书而不问后来的开展如何?
现在,我们把《文心雕龙》视为空前绝后的伟构,有一个主要想法,就是后代并没有像《文心雕龙》这样体例详明的文学批评专著。以篇帙及内容组织论,确实《文心雕龙》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但是,文学批评是否一定要构成一系统性的论叙架构?在刘勰那时,因有企图建立评论文学之规范与标准的要求,所以写出《文心雕龙》。后代是否仍以此作为主要重点?例如,宋代诗学主要想探讨的,就不是刘勰之“六观”,而是学诗者及审美者的美感经验,并追问:什么样的经验性质、什么样的心灵才能创作出真正而且好的诗来。这就是为什么宋人不喜欢诗格、诗例及句图之类客观美学形态之作,而多采用诗话。现在,我们根本不管各代文论的发展与形态,不问它们探索的重点何在,一径要求大家都得搞出另一本《文心雕龙》,岂非莫名其妙?
何况,理论的结构是严格的,但其表现却可以有各种方式。许多哲学家都擅长用语录、札记、甚或文学语句表现其哲理;然体系哲学家与非体系哲人之间,并不能以是否有体系断判高下,文学批评又何尝不是如此?唯一的问题是,面对非体系文评,我们必须具有更多建构性的解释能力,许多人懒惰或无此能力,遂痛诟《文心雕龙》以后的文评无系统、不成理论;不知理论并不一定表现出一理论样式,而在于它是否具有一理论的论理结构。
因此,我不太赞成把《文心雕龙》说成什么“钩深穷高、鉴周识圆,在我国古今文学名著里,还找不出第二部来”的“牢笼百代的巨典”(王更生《文心雕龙研究》)。《文心雕龙》在中国文学批评领域里,乃草创时期的英雄,非穷深极高的伟人。正如纪昀说它《正纬》一类见解“在后世为不足辩论之事,而在当日则为特识”。它所讲的,大概只能算是中国文学批评的基本常识。后世推高极深,恐已远远超出它的理论水平及范畴。所以,不懂《文心雕龙》,不可以论中国的文评;只知《文心雕龙》,也不足以论中国文学批评!
由于我们把《文心雕龙》视为“空前绝后的一本中国文学论”(王梦鸥·历代经典宝库本《文心雕龙》),所以,大家又常追问一个问题:何以在刘勰之前之后,中国并无此类组织严明、体例详赡,如明乐应奎序所说“思致备而品式昭”的作品?
于是,这就导出了一个离奇的推断。说《文心雕龙》乃中国文学乃至文化发展中的异葩,系受佛教影响而然者;中国人的头脑原不可能有此想法,是因受了佛教的洗礼,故能大判条例、圆凿区域,而撰成此一伟构。
如范文澜说:“彦和精湛佛理,《文心雕龙》之作,科条分明,往古所无。自《书记篇》以上,即所谓界品也;《神思篇》以下,即所谓问论也,盖采择书法式而为之,故能 理明晰若此。”(《序志篇》注)其后王利器又说《文心雕龙》每篇之后,例附赞语,即如佛家之偈。王梦鸥也认为它每篇皆原始表末、释名彰义、敷理举统、选文定篇,与释道安撰《经录》,分撰缘起,诠名录、总经序、述列传四部分相似,乃受刘氏先在定林寺为僧佑编撰佛书目录所定条例之影响。……诸如此类,得到的结论是:刘勰文学理论的安排,是建筑在佛学根基上。
这个推断是完全不能成立的。因为在方法上,持此意见者大概都是采用模拟法。但无共同基点的平行模拟,根本不具任何意义。现在却更要用这样模拟出来的结果,反过来证明一方受另一方影响,焉有是理?同时,用以模拟的项例,可以说是任意摭取的,不拘宗派、不论经传,随意选择以供此类,毫无标准可言。如范文澜说《文心雕龙》论文体各篇,“即所谓界品也”。界品,乃《俱舍论》一部九品之一,明诸法之体性,《俱舍光记》一说:“界者性也,性之言体也。此品明诸法体性,以界标名。”姑不论佛家所说诸法之体性与文体的含义大有区别,界品仅为《俱舍论》一部九品之一,《俱舍论》尚有论系属欲界色界诸法等问题,能不能以此论《文心雕龙》全书文体论二十篇的结构呢?又如饶宗颐说佛家喜欢以心为书名,以心为众法之原、臧否之根,所以刘书“取名文心,殆用此义”;而他论心甚为透彻,“可见他是取佛教唯心论以立说,这是本书命名文心的理由”(《文心雕龙与佛教》),概然的前提,居然推出肯定的结论,又以此结论,证明了前提。这还不打紧,更要命的是佛家言心,刘书也题名为《文心雕龙》,是否即能以之模拟,并依此模拟说其影响关系呢?这中间纯是方法运作上的模糊与跳跃。且佛家所言者,是心;《文心雕龙》谈的是“言为文之用心”,两者根本不同。前者言心体与心之作用;后者谈撰文者如何用其心以写作,是《文赋》所谓“每观才士之所作,窃有以得其用心”的那个用心。怎么能跟佛家的心混为一谈?类似这样的胡乱拟似,“证据”再多,也没有意义。
其次,在推论方面,如“采择书法式而为之,故能 理明晰若此”,或杨明照所说:“《文心雕龙》全书,持论精深,组织严密,则非长于佛理者不能载笔”,更是不知所云的推论方式。把精通佛理视为写作《文心雕龙》的充要条件了。
作这一判断的前提是:中国人好像并不擅长逻辑思考与系统性的论述,在《文心雕龙》以后,好像也没有这一类的东西。刚好刘勰活在佛教传入的时代、他又曾依僧佑居定林寺撰集经藏目录,后来甚至祝发出家。所以我们便联想到佛教的因明之类学问,想从他的佛教背景中去寻找这个问题的答案。
其实这个解答,不须如此迂曲,索《文心雕龙》于域外文化之影响,殊未搔着痒处。何以故?这里分两方面来说明,一是刘勰所继承的大传统,二是刘勰写作《文心雕龙》的美学取向。
单就文学批评来看,诚然如《文心雕龙》之体系严饬者不多。但我们不要忘了,刘勰写《文心雕龙》时,并未以他以前的论文之作(如《典论·论文》、《文赋》等)为写作典范。据《序志》篇说,他乃是以两汉经学为其位置之地的:
自生人以来,未有如夫子者也。敷缵圣旨,莫若注经。而马郑诸儒,宏之已精,就有深解,未足立家。唯文章之用,实经典枝条。……详其本源,莫非经典。而去圣久远,文体解散,辞人爱奇,言贵浮诡,饰羽尚画,文绣鞶帨,离本弥甚,将遂讹滥。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尼父陈训,恶夫异端。辞训之奥,宜体于要,于是搦管和墨,乃始论文。
以经典为文之本源,以论文之作为训释经典,其工作与马郑诸儒之解经并无不同。这里便提供了我们一条线索:其辞尚体要者,乃以汉人训释经义之书为写作模型者也。
我曾在《论法》一文中指出:刘勰撰《文心雕龙》,大判条例;条例即是汉人治经的办法。何休《公羊解诂》序说:“略依胡毋生条例”,这种条例,汉晋之间甚多。如杜预《春秋释例》十卷、刘实《春秋条例》十一卷、郑众《春秋左氏传条例》九卷、不著撰人姓名《春秋左氏传条例》二十五卷、何休《春秋公羊条例》一卷等均是。刘勰说:“自非圆鉴区域,大判条例,岂能引控情源,制胜文苑哉?”(《总术》)各家注都不了解条例即经学家故技,因此也就都忽略了他仿经学条例以作论文条例的用心,实在非常可惜。
而我们若比较一下汉晋儒者之条例与《文心雕龙》的体制,我们就可知道,要说“非长于佛理者不能载笔”是很荒谬的。今传汉人经训之书,凡非章句注解,而系附经典以旁行者,无不自成条贯,法式昭然。如《说文解字》是“其建首也,立一为端,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同条牵属,共理相贯,杂而不越。据形系联,引而申之,以究万原,毕终于亥”,《释名》是“撰天地、阴阳、四时、邦国、都鄙、车服、丧纪,下及民庶应用之器,论叙指归”,其他如《白虎通义》、《方言》、《广雅》等,体例虽各不同,却都是组织结构自成体系的,《文心雕龙》的结构设计,可说是其来有自。而且,我们若详细勘验《文心雕龙》释名以彰义的手法,我们就更能了解它与汉人释训之学的关系密切到什么地步了。
由这个脉络看,则魏晋间人之谈论,亦不能不说是汉代这种传统的发展,而对刘勰影响甚深。如《晋书·嵇康传》说康“作《声无哀乐论》,甚有条理”,有条理,是说嵇康《养生论》、《释弘论》、《明胆论》等,每论开篇即标宗综述、提纲挈领,再“顺端极末”,往复思辨。刘勰之条理明晰,正与其身处之时代论风有关(《论说篇》尝言:“嵇康之辨声,师心独见,锋颖精密”)。因此,无论从刘勰所继承的传统及他所处的时代、甚或他自言之志说,《文心雕龙》的体制结构,其出现都不是偶然的,与佛教更不必有任何关系。
但这并不重要,《文心雕龙》是论文之书,论文之书有什么内在的理由,必须采取这样的体系组织吗?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而为历来论者所未及处理的。
在此,我想借用蔡英俊一篇文章来说明。在其近作《知音说探源——试论中国文学批评的基本理念》(清大,第一届中国文学批评讨论会论文)中,他首先如本文一样,指出汉魏文评活动,与先前的思想文化脉络有密切关系。他并从音乐与文学的关联上解释了这一论断。然后,他发现刘勰的《知音篇》里面存在着一个问题:由钟子期伯牙知音的故事所引发的“知音”,与知人知己知言相同,都涉及两个主体间的理解;音乐乃是用以达成这种理解的中介。而这种理解,是两个主体间相互了解、相互感通的融洽状态,似乎不必诉诸言语,即可莫逆于心,双方都在内心世界沉静地进行着理解的活动。但《文心雕龙·知音篇》却不是这样,刘勰企图建立一套理解的法则与客观批评的标准。譬如他提出“博观”以增益读者的鉴赏能力,而达到“目瞭”、“心敏”的境地,并提出“六观”以提供读者进行鉴识活动的步骤程序与分判优劣的标准。而他之所以会意识到有建立客观批评标准的必要,则是因为他认识到创作者与批评者之间,有一个客观的作品文理组织,故“六观”不再是观人,不再是相悦以解的沟通,而是具体地观作品之位体、置辞、通变、奇正、事义与宫商,把作品的文理组织看做一个独立自足的领域。
这是个接近形构主义把作品视为客观对象的立场。蔡英俊发现魏晋时期这一立场,似乎已形成了某一趋势。如左思《三都赋序》标示的征验写实理念,嵇康《声无哀乐论》强调音乐所构筑的客观“和声”世界可以与人情无关,都显示了他们重视客观精神的一面。
我想这个说法是对的。自汉朝刘熙《释名》、蔡邕《独断》开始作文体分类以来,文体论一直是文学理论的主要重心,如《典论·论文》、《文赋》、《文章流别论》、《翰林论》、《文章原始》乃至桓范《世要论》中《序作》、《赞象》、《铭诔》诸篇……,几乎全是对文章体式、各体风格规范、修辞写作方式、历史发展的讨论。各类文学作品,即是一个个客观的、可分析的对象;作者也必须“程才效技”,将自己没入文类规范之中,依其客观规律及风格要求去写作。虽然这里面也会有文气论的问题、有对创作者个人情性的考虑,但那都常附着于文体论之下,由人的才气问题,转入对文章气势风骨的讨论。因此,这时的确有一种浓厚的客观精神弥漫着。
在西方,整个启蒙运动带来的古典美学与美之客观性的批评理念,大约也有类似的情况。他们固然相信“真正的诗人是天生的,非后天造成”,但激发且支持创造历程的冲动是一回事,由这历程所产生的作品却又是另一回事。神思诚然灵妙,然统辖艺术之律却非出于想象,而为纯粹客观的规律(如刘勰之“文术”、陆机之“文律”)。在布瓦洛《诗歌艺术》之中,他也企图完成一套关于诗歌之类型的一般理论。卡西尔说:“他设法在实际已有的各种形式中发现‘可能的’形式,正如数学家希望就其‘可能性’(即就其所以产生的结构的律则constructive law)去认识圆形、椭圆形与拋物线。悲剧、喜剧、挽歌、史诗、讽刺诗、机智短诗,各有它们明确的律则,为任何个别的创作所不能忽略者。类型并不是有待艺术家去制造的东西,也不是让艺术家去采用的创作媒介和工具。它毋宁是既定的与自制的。艺术之类型与风格,相当于自然物之类与种,具有不变的、恒常的形式,也有其种属之外形与功能。”(《启蒙运动的哲学》第七章)这与陆机“诗缘情而绮靡、赋体物而浏亮”等十种文类的规定,刘勰自《明诗篇》到《书记篇》的企图,确实是不谋而合的。
既然如此,则启蒙运动以后,深受莱布尼兹“成体系的精神”影响而建构的体系美学,似乎也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文心雕龙》为什么会走上建构体系之路。启蒙运动的美学思考,是由其理性哲学与数学学说的发展而来,刘勰等人的客观美学态度,也是顺着两汉经学中蕴涵的理性精神而导出。启蒙运动时期的古典美学将文类的“本性”视为普遍规律,刘勰也将文类归本于经,要人“禀经以制式”。而在这文类思考的同时,美学家们也致力于将作品客观化,讨论其美的元素,正如卡西尔所说:“古典美学的注意力主要是摆在艺术品上,它老是想像处理自然客体那样来处理艺术作品,要用同样的方法去研究它。它总想为艺术品下一个如逻辑界说般的界说。这个界说,一如逻辑界说,目的是要依据作品的类、种与特殊差异(specific difference)等,来确定作品的内涵。”刘勰他们也是如此,不但将文类客观化,更要依其文类规定,找出优劣判断的客观标准。
不仅刘勰的“六观”属于这类批评理路,沈约、钟嵘亦皆如此。沈约论四声,认为他所发现的是诗文本身内在的规律,而非经验上对前人作品的归纳,且“自灵均以来,此秘未睹”,历来创作者都只能自以为自由地在规律中表现自己,冥契于此一规律。钟嵘则认为“诗之为技,较尔可知”,所以他要写《诗品》,较评诗家。为什么诗技高下是可以客观比较的呢?《抱朴子》曰:“妍媸有定矣。”(《塞难篇》)这是美的客观论的立场,若是宋黄庭坚则要说“文章大概亦如女色,好恶只系于人”(《文集·卷二十六·书林露诗》)了;对诗之较尔可知,起码他们不像晋宋间人那么有信心。所以钟嵘会把诗比喻为棋。棋下下来,是可以纯客观化的,诗则牵涉读者的感通、语言之歧义等问题。但钟嵘并不理会这些,他同时的人也不必思考这些问题,故除《诗品》之外,别有《书品》、《棋品》等,把艺术品看成一个独立自足的客观世界。
在这种风气下,晋宋之际的文学批评很自然地有成体系的倾向。钟嵘、刘勰即其代表。降至后代,凡走客观美学道路的,系统性都比较强,如《文镜秘府论》及诸诗格、诗例等皆是。反之,宋朝以后,文学批评并不以客观作品为主,并不想建立一套客观的评价标准与修辞法则;反而强调主体,强调“默会致知”,以致形成如蔡英俊所言:《文心雕龙》六观说在后代毫无影响的结果。
因此,我们可以说:由于两汉的经学传统、学术思维、刘勰本人的志趣,以及他所处那个时代的美学课题与美学方向,使得他努力建构了这一“圆鉴区域、大判条例”的系统规模。此一规模在后代,并未获得青睐,亦少继承者,乃是美学思考路向及形态产生变化使然。不了解这些,即不免制造出以下两种错误的见解:一是推其成体系之原因于受佛教熏染,浑不知受佛教熏染与否,与其美学取向实毫无关系也。“刘勰是否曾受佛教影响”根本是个假问题,却有那么多人在这个问题上是之否之,不晓得真正问题的所在不在它某个词句是不是与佛教雷同、《灭惑论》到底作于早年还是晚年……二是像杨明照一样,呆呆地去搜集历代有关《文心雕龙》的评论、著录与引述资料,想要证明《文心雕龙》在后代影响甚为巨大,否定“《文心雕龙》一直埋没了一千多年,直至清末,才渐渐有人去注意它,才为章太炎先生所推赏”(见其《文心雕龙校注拾遗》前言)之说。却不知引述名言、著录刊刻、甚或校订注释,均不足以显示其影响。影响,特别是文学理论的影响,必须有理论内在的呼应关系,《文心雕龙》跟宋朝以后的文评主流,关联确实并不密切。直到近代,客观精神大盛,成体系的要求再度抬头,《文心雕龙》的地位才越来越高,这其中的变化,恰可令吾人深长思。
(《书目季刊》二十卷三期,198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