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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文术

后世论文,推重六经,不唯以其为文学之源,更认为它所表现的文学艺术足以为后世的典范。《文心雕龙·宗经》所显示的态度,其实也是许多人共有的主张。

但“诗正而葩”或“周诰殷盘,诘屈聱牙”,都是表现为如此,而非有意识地创作使其如此,乃天籁自然之声,非人为修文之艺。迨于春秋战国,始以“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为说,着意以文其言,修饰、润色、讨论以臻乎美善。这种讨论、修饰、润色的过程,才逐渐发展出文术的观念,懂得话要如何说、文要如何写,才能尽理、才能善巧、才能动人。

所谓文术,即为文立言之术。此种技术,章学诚曾推测它可能出于古代行人之官,《文史通义·诗教上》说:“战国者,纵横之世也。纵横之学,本于古行人之官。观春秋之辞命,列国大夫,聘问诸侯,出使专对,盖欲文其言以达旨而已。至战国而抵掌揣摩、腾说以取富贵,其辞敷张而扬厉,变其本而加恢奇焉,不可谓非辞命之极也。孔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是则此兴之旨、讽喻之义,固行人之所肆也。纵横者流,推而衍之,是以能委折而入情,微婉而善讽也。”

章学诚是主张九流皆出于王官的,所以推源学术,皆谓其出于某某之官,此处亦然。其推测未必无理,但如其说,则诗纵使皆出于行人,亦未免太隘视诗学了。且行人即外交官,外交官的传统固然极重视应对辞令,但那只是一种职业上形成的风气、习惯、传统,也有一定的训练,然而其传统未必已绎为一可明白授受之技术或理论。故推源溯始,不妨远征于行人之官;指论文术,毕竟仍应从墨子等人开始。

名墨言辩,乃战国时期思想界一大特色。其中墨子《非命下》首论立仪及三表法,云:“凡出言谈,则不可不先立仪而言。若不先立仪而言,譬之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故言有三法。何谓三法?曰有考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恶夫考之?考先圣王之大事。恶夫原之?察众耳目之情。恶夫用之?发而为政乎国,察万民而观之。”

立仪,指凡立说须先有一宗旨或主题。三法,指论说应考之于古事、求证于现实、切用于实际。这样的说法,就是非常具体地探讨言谈的原则与方法了。

但这还只是就其大体而说,如《小取篇》便更细致地谈到了修辞立说之术:“辟也者,举也,物而以明之也。侔也者,比辞而俱行也。援也者,曰:子然,我奚独不可以然也。推也者,以其所不取之同,于其所取予之也。是谓犹也者,同也;吾岂谓也者,异也。”辟,即譬喻,举他物以明此物。侔,是用其他同义词来衬托、模拟。援,是援例以论证。推,是归纳的推断。凡譬援推侔之术,既应用于墨子本身的立论里,也广泛存在于后世文术中。

墨子又有《大取篇》。小取大取,古来颇以其名义为疑,孙诒让谓取即取譬之意,并引《小取篇》“以类取,以类予”释之。《大取篇》中又有“语经,语经也”一语,历来也以为难解,李渔叔认为“语经”应该是特立的名词,指论理学或辩学,本句是说:此种学问所谈的,乃是言语之常经。今存墨子书,尚存《经》上下、《经说》上下,或许就接近墨子此处所谓的“语经”。也有人把《大取》、《小取》并入合计,认为合起来称为《墨经》。但不管如何,此类篇章中详细讨论了言辩之术,且为后世论理修辞之学导夫先路,则是毫无疑问的。其中论修辞之要,如:

△辞以故生,以理长,以类行者。……辞以类行者也,立辞而不明其类,则必困矣。故浸淫之辞,其类在鼓粟……。(《大取篇》)

△夫辩者……论求群言之比,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以类取,以类予。(《小取篇》)

此类墨家所论的“语经”,因有一大部分是在讨论名实的问题,故未必与修辞求美之术完全相关,但上述涉及基本修辞原则及修辞方法之处,对后世的影响就已经很可观了。

名家之学,也以言辩为主,荀子谓其“治怪说,玩琦辞”(《非十二子篇》)。然我认为其核心问题应在“名实”而不在“文质”。

由于所论重点在于名实,因此名家争论的,主要是何谓名、名有哪几类、名与指谓的关系、名如何方可称之为正?何谓实,实是否即是物?形、象、物、实的关系为何?实又如何与名切合?以及人对物的认识、认识的历程等等。讨论这些,对于修辞文术并无直接作用,后世亦无文学理论探究名实、指物、历事、坚白、同异之类问题者。但确定言辩时每个语辞的名义与指谓、言辩时一些基本论理规范,对整体言说水准的提升,功效仍是不可忽视的。

其次,名实论与文质论有其间接的呼应关系:实类似质,名类似文。故墨子《经下》云“一,偏弃之,谓而固是也,说在因”,《经说下》:“二,与一亡,不与一在,偏去未,有文实也,而后谓之。无文实也,则无谓也。”文实,即名实。这就是以文为名的例子。由于名与实的关系犹如文与质,所以凡在名实问题上主张“以实正名”者,自然也就主张以质为主,如墨子即是如此。《经下》云:“或,过名也,说在实”,名若不符于实,就称为过名;说在实,则指人应以实定名。实是指客观存在的事实或现实,名乃是依此现实而有之称谓,并非另外再给它一个称呼,所以《大取》云:“名,实名,实不必名。”既如此,察其实可矣,有其质可矣,何必文乎?

名家另有一路,不是以实定名,而是“寻名以检其差”,分辨形与名之间的差异而企图矫正之。如尹文子云“名以检形,形以定名,名以定事,事以检名。察其所以然,则形名与事物,无所隐其理矣”(《大道篇》上),藉名与实之相互对勘,以追求名实相符的理想。此循名以责实之路,较可能发展为文质合一的态度,尹文子之所以为文,非无故也!

总之,名墨之学纵使不出于古行人之官,他们对言辩之术的发达也实在贡献良多。孔子时一再对巧言者提出批评,论修辞则仅以“立其诚”为说,此时则论立言之道已不谈立诚与否的动机问题或巧言者的道德问题,而是就其所言,论其然否是非。考其论式、析其论理、究其名义、辨其指谓,言辩之巧的价值乃得以确认,故《邓析子·无厚篇》说:“故谈者,别殊类使不相害,序异端使不相乱,谕志通意,非务相乖也。”

言辩的价值虽已确立,但“饰词以相乱,匿词以相移”的状况也因此而愈多。对此言伪而巧者日增的现象,遂不免有人起而提倡“知言”。

《孟子·公孙丑上》曾记公孙丑问孟子有何长处,孟子答:“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在这一段后面,接着谈到:“宰我、子贡善为说辞,冉牛、闵子、颜渊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于辞命则不能也。”所以公孙丑质疑:孔子的辞命之学既不佳,怎么能称为圣人,惹得孟子把公孙丑骂了一顿,但并未正面谈到辞命之学的问题。谈辞命的,其实就是前面论知言养气那一段。

本段,释者多分而论之,知言是一件事,养气又是一件事;实则不然。本段乃论知言。欲知言,须养气。能养气,能持其志不暴其气,直养而无害,则气不馁,心不动,发言便能理直气壮。反之,言语若有破绽,乃是动心暴气的结果,所以说:“陂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生于其心,害于其政;发于其政,害于其事。”知言,既指知他人之言,也指自己懂得如何言说。

类此知言之学,在荀子亦有《正论篇》,辨世俗言说之非。管子《子言》应该也是这类著作,惜其已亡。但其《心术上》说“直人之言,不义不顾”、“洁其宫,开其门,去私毋言,神明若存”,《心术下》说“毋以物乱官,毋以官乱心,此之谓内德。是故意气定然后反正。气者身之充也,行者正之义也。充不美则心不得,行不正则民不服”、“治也者心也,安也者心也,治心在于中,治言出于口”,与孟子之说实可相发。

与孟子之说相近者,尚有《鬼谷子》。鬼谷先生为苏秦张仪之师,世传《鬼谷子》一书虽未必即出于其手,但《史记》、《说苑》已引其书,则其为先秦旧籍固无可疑。今本或有后人增益附入之处,然不少字句亦见诸其他典籍,如卷下《本经·实意法腾蛇》云:“心欲安静,虑欲深远。心安则神策生,虑深远则计谋成。神策生则志不可乱,计谋成则功不可间”,与《邓析子·转辞篇》相同,足证此乃当时古语。

而此类言语适与孟子论知言养气者相符。《本经·阴符七术》一为盛神法,云以德养五气,心总摄之,乃有其术。二为养志法,云内以养志,外以知人,若心气不固,则志意不实,志意不实,则应对不猛。三为实意法,云计谋之虑,务在实意,实意必从心术始。四为分威法,云静意固志,神归其舍,乃能分人之威而动其势。五为散势法,云心虚志溢、意衰神失、精神不专,则言外而多变。六为转圆法,云须有圣人之心始能原不测之智,圆转如意。七为损兑法,云圣人以无为待有德,言察辞,合于事,故智者不以言失人之言,故辞不烦而心不虚,志不乱而意不邪。可见知言之道,在于治心气。

其上卷《捭阖篇》又说“口者,心之门户也。心者,神之主也”,《反应篇》则说欲平静以听其辞、察其事、论其情,必须先知己定己,才能知人知言。凡此等等,均近于孟子的思路。言说纵横不只是口舌辩难间的事,更须涉及立言者的修养。此种观念,对后世文术论影响深远,认为唯有善于治心养气者方能知言,晁补之说黄山谷“于治心养气,能为人所不为,故用于读书为文字,致思高远,亦似其为人”(《鸡肋集·卷卅三·书黄鲁直题高求父杨清亭诗后》),即为其一例。

此等知言之术,一方面指应如何才能了解别人言说的虚实真伪,一方面教人懂得如何说话,既普遍见于孟子、管子、鬼谷子、邓析子诸人著述中,足见此乃当时广泛关心的问题。集中讨论此一问题的,还有《韩非子》与《吕氏春秋》。

《韩非子》一书,论及言辩者甚多,对于谏说之难以及听言之术,均广所喻论。《说难》更曾被司马迁全文抄入《史记》。此篇与《难言》都是陈述言论的困难与患害,分析游说成功与失败的原因。本身就条理清晰、布局精巧,是上乘的佳作,所言更具有理论意义。至于《问辩》、《八说》、《说疑》,论说辩亦极精。五篇《难》,下开难这种文体,属于问难,也值得注意。另有《说林》两篇,《储说》内外,内篇又分上下,外篇更分左右上下。可以说《韩非子》一书收集当时言说之例证、分析言说之技巧,实是洋洋大观,对人君应如何听察群臣言说之真伪是非,尤有深入剖释。

《吕氏春秋》中的《有始览》有《去尤》、《听言》、《谨听》,《慎大览》有《顺说》,《审应览》有《重言》、《精谕》、《离谓》、《淫辞》、《应言》等,都是讨论语言情境、分析言说技巧者。

其中《精谕》言“言不足以断事,唯知言之谓者为可”,可证此亦重视知言之术。但其术主要在于透过言辞以得其意:“言者,以喻意也。言意相离,凶也。……故辩而不当理则伪,知而不当理则诈。……辞之不足以断事也明矣。夫辞者意之表也,鉴其表而弃其意,悖。故古之人,得其意则舍其言矣。听者以言观意也。”(《离谓》)这是类乎道家的立场,以得意忘言来知言,不希望人执著于言辞层面,而主张由“迹”透见其“所以迹”,故《淫辞》说:“非辞无以相期,从辞则乱。辞之中,又有辞焉,心之谓也。”淫辞之所以为淫,正如孟子所说,乃是淫辞知其所陷。是心陷溺了,生于其心,害于其政,才使得言辞也陷溺了。所以听言者不可以只观其言,更要察其心、知其意。

由于它采取这种特殊的得意忘言立场,所以发言时也不强调言辞之巧,而贵“因”。《顺说》:“善说者若巧士,因人之力以自为力,因其来而与来,因其往而与往,不设形象,与生与长,而言之与响。”所谓不设形象,是指善因者不必假借譬况。

此乃超越修辞以达到善说效果的见解,它与孟子主张知言者应重视治心养气,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就是说,孔子之后,“言之文”的要求,促使诸子百家都注意到如何使言说美善的问题。但对于应如何才能使言说臻于美善,基本上有两条思路,一是由名辩游说之士所擅长的,立仪、立法、譬、援、推、侔、比辞、取类、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逐渐发展出愈来愈精密的推理言辩之术,形成越来越善巧的修辞技巧,收集了许多言说成败之实例以供揣摩,甚至也有师承可资学习。这一路的发展,当然蔚为修辞论辩之术的昌盛时代,但也由于开始有人耽溺于这种巧言饰说之中,“治怪说,玩琦辞”,以致激生了另一种思路,教人要洞悉言辞的巧饰与虚伪,深入体察言辞背后或内里的意念,或者体察说这些话的人的心思。甚且认为只有心意志念健全,才能说得出好的言语,只有洞达心志才能理解语言。如《孟子》、《吕氏春秋》所说,大体即是如此。

这两条线也不是划然分疆、壁垒俨然的,它们彼此穿透互补,如我们所看到的《鬼谷子》所说的那样。但依其大体而说,仍可有此两种形态。后世籀论文术,大抵亦含此两面,如《文心雕龙》上篇论文体,下篇论文术,而《镕裁》、《章句》、《丽辞》、《附会》、《事类》、《指瑕》等篇属于修辞层面,《神思》、《风骨》等篇则讲创作者的心思问题。从大趋势说,六朝至唐以论文辞修饰之术为主,故除了《文心雕龙》之外,诗格诗例之学大盛;宋朝以后,则以治心养气以求超越寻常文字层次为蕲向。而此修辞文术之流变,肇机实在先秦。吾人综括名墨儒法诸家言说之旨,勘其文言之术,应可体会到这一点。 hK2G9UgWEPLLIKhWY6NsJoDyMKxAdpvT5ao/mlxXEBUwaZagBfWsV570Eo5c528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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