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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文学

由孔门四科的“言语”一种,我们可以观察到言语、诗歌、音乐之间复杂的关系,发现诗乐日益分化的轨迹。若再从孔门四科中“文学”一科看,我们也将看到文质关系复杂的面貌。

孔门四科中,文学一科,列名其间者为子游、子夏。子游为何被列入,不得而知,子夏倒是曾被孔子称赞:“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矣。”(《八佾篇》)其后子夏于西河教授,据说儒学经籍多出子夏所传,儒分为八,此即其一,乃传经之儒也。故由这个角度看,“文学”实为文献学问之意。

“文”在孔子的用法中,本来就有文献的含义。所谓“博学于文”,正是“文学”一辞的确诂。孔子后学也正是在这一点上,与其他诸子百家相较,卓具特色。

其中孟子法先王、道诗书,荀子批评他“材剧志大,闻见博杂”;但荀子本人论学,亦以“多闻曰博”(《修身篇》)、“礼之敬之也、乐之中和也、诗书之博也、春秋之微也,在天地之间者毕矣”(《劝学篇》)为说。可见博学于文,本是孔门教法的重要部分,而诗书基本上也就是古代的文献。所以荀子教人为学,强调诵读,庄子则说:古代道术“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天下》)这里讲的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就是指儒家;而儒者所讲明的诗书礼乐,就是旧法世传之史。不仅《春秋》、《尚书》为史,诗乐也是古典文献。

当然,博学于文,并不是孔门教法的全貌。孔子论文,本有文化、文德之义,因此其后学论文学,也会从“博学于文”,通向“文化教养的学习”这样的含义。荀子就是其中的典型。

荀子认为人天生的才性才质这种自然的状态,就如玉璞一样,必须加以雕琢学习,才能成为美玉,成为士乃至成为圣人。此即其“化性起伪”理论。伪,就是人为的意思。亦即要人文化成,以人文来美化其天生自然的状态。所以他说人必须学文,学习文化教养。这种学习,他即称为文学:“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和之璧也、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下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大略篇》)“君子知夫不全不粹不足以为美也,故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为其人以处之、除其害者以持养之。……夫是之谓成人。”(《劝学篇》)

换言之,在儒家的观念中,“文学”狭义地可指博学于文献典籍,亦即荀子所说诵数以贯之、思索以通之的部分,广义地可指人对整体文化教养的培育涵茹;认为只有如此才能脱离自然状态,成就人文之美。

这种文化观或文学观,恰好与道家相反。

老子反对文采画饰,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十二章》),所以在政治社会方面,也反对人文施为,认为:“大道废,有仁义;智能出,有大伪;六亲不和,有孝慈;国家昏乱,有忠臣。”(《十八章》)荀子主文,要雕琢才质,化性起伪。他则反文,提倡抱朴守质,批判忠孝仁义之伪,主张:“绝圣弃知,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此三者,以为文不足,故令别有所属。见素抱朴,少私寡欲。”(《十九章》)

老子既持这样的观点,当然也就会反对学,认为“绝学无忧”(《廿章》)、“为学日益,为道日损”(《四十八章》)。益,就是荀子所说的积。荀子不但以“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来形容学(见《劝学篇》);也以“积”来说明整个化性起伪的活动,云:“有师法,则隆积矣。而师法者,所得乎积,非所受乎性。……性也者,吾所不能为也,然而可化也。积也者,非吾所有也,然而可为也。注错习俗,所以化性也。并一而不二,所以成积也。习俗移志,安久移质。”(《儒效篇》)习俗文化,对人会形成改变其天生才质的作用;师法与教育,也可使人逐渐学习到文学积累而脱离自然朴素的状态,这就是荀子的文学观。据《非十二子篇》,荀子曾标举子游以批评孟子,有“以为仲尼子游为兹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之语。或许,这种文学观即衍自孔门十哲中列为文学的子游,也未可知。

被荀子批评为“蔽于天而不知人”(《解蔽篇》)的庄子,则依循着老子的思路,反文尚质、重天然轻人为。因此他说:“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圭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马蹄》)“灭文章,散五采,胶离朱之目,而天下人始含其明矣。”(《胠箧》)这都是老子“大道废,有仁义”的论调。

其次,庄子也从失性的角度批评人文施为,说:“百年之木,破为牺樽,青黄而文之:其断在沟中。比牺樽于沟中之断,则美恶有间矣,其于失性一也。”(《天地》)荀子主张化性,他则主张回归天生自然的本性。

本,是相对于末而说的。依庄子看,儒者礼乐文明之教俱属末事:“本在于上,末在于下。于……礼法度数刑名比详,治之末也。钟鼓之音、羽旄之容,乐之末也。哭泣衰绖隆杀之服,哀之末也。……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天道》)应该先做的,是因天道、顺本性,而非学文以乱人之性。

顺此说,庄子又从两个方面破斥儒者“博学于文”的主张。一是说言不能尽意,故写在纸面上的文字(言说)其实只是糟粕,如《天道》云:“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君所读者,古人之糟粕矣夫。”二是说古代的文献,所记录或表现的只是当时的文明,只具有历史意义,不应执守,如《天运》云:“夫刍狗之未陈也,盛以箧衍,巾以文绣,尸祝斋戒以将之。及其已陈也,行者践其首脊,苏者取而爨之而已。将复取而盛以箧衍、巾以文绣,游居寝卧其下,彼不得梦,必且数眯焉。”

文学观在这种极度对比中,儒家与道家显得处处针锋相对。故相对于儒家的讲究言语之美,庄子不仅批判“道隐于小成,言隐于荣华”(《齐物论》),反对言之文,更进而主张无言静默,例如“固有不言之教,无形而心成者”(《德充符》)、“君子……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天将朕以德,示朕以默”(《在宥》)、“无言而心说,故有焱氏为之颂曰:听之不闻其声”(《天运篇》)等都是。

如此斩截的对比,足以彰显学派的差异。但值得注意的是:儒道两家的文学观和言语观并不如此简单。庄子固然对言颇不信任,认为“言者风波也”(《人间世》),然而对言也并非纯然否定。他所主张的无言,乃是无言之言,故曰渊默而雷声;他所说的忘言也是要“得忘言之人而与之言”(《外物》)。因此,这是曲折地言、辩证地言。《寓言》形容他自己的言说乃是:“寓言十九,重言十七,卮言日出,和以天倪”、“言无言,终身言,未尝不言。终身不言,未尝不言”,就是这个道理。

儒家方面,孔子固然讲过“言之不文,行而不远”,但他也曾说过“吾欲无言”;固然说要“文之以礼乐”,却也说“文胜质则史”。所以儒道两家在此,并非简单地对比。只不过,顺儒家之说,可以下开文学;循道家之说,则只能曲折地、辩证地开出文学。这在后世文学发展史上也是不难看到例证的。

荀子《解蔽篇》又提到“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在“文”的观点上,儒与墨也是颇为不同的。

荀子在《乐论篇》连续用几段文字陈述了“乐”的性质与功能,然后慨叹:“而墨子非之,奈何!”而他用以陈述且对比于墨家的,也是都从“文”上立论。故第一段说先王立乐,制雅颂,是要“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使其文足以辨而不认,使其曲直廉肉节奏足以感动人之善心”。第二段说乐的性质是“审一以定和者也、比物以饰节者也、合奏以成文者也”,充满了调节和谐呼应之美。第三段则说因为音乐的性质如此,故其功用可以合同大众,是前一段讲法的补充。第四段也再对前面谈到的文饰之义做进一步的说明,谓乐可以饰喜怒。第五段进行总结,说:“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

这样的批评,可说是对“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的具体举证说明。但荀子对于墨子不知文的指摘,并不仅限于乐的部分,而是对其总体文化观的看法,故《非十二子篇》说墨翟宋钘“上功用、大俭约而慢差等”。上功用者贵实用,亦即重质而轻文,例如盛水的陶瓷,只要能装水就行,何必形制美观、采绘动人?大俭约者贵朴素,不主张增饰敷华,故轩冕黻黼、崇楼藻棁,俱无必要。慢差等者主平均,反对社会有等差上下之分、礼文陟降之制。此类文化观,皆为荀子所不能同意者。

荀子《非相篇》说:“赠人以言,重于金石珠玉。观人以言,美于黻黼文章。听人以言,乐于钟鼓琴瑟。鄙夫反是: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埤污庸俗。”这是对重质实、大俭约之类说法的批判。《富国篇》云“先王分割而等异之也,故使或美、或恶、或厚、或薄、或佚乐、或劬劳。非特以为淫泰夸丽之声,将以明仁之文,通仁之顺也。故为之雕琢刻镂黻黼文章,使足以辨贵贱而已,不求其观。为之钟鼓管磬琴瑟竽笙,使足以辨吉凶合欢定和而已,不求其余。为之宫室台榭,使足以避燥温养德辨轻重而已,不求其外。诗曰:雕琢其章,金玉其相,亹亹我王,纲纪四方”,乃是对尚俭约而慢差等的响应。其他论文、文学、文章之语甚多,大抵类此。

这些言论,有个特色。一般对于从功用角度反对文饰美丽的论调,反驳时经常采取对诤的方式,亦即从纯艺术、非实用、文的角度来申论,例如说艺术或审美乃是无关心的、不涉利害的等等,形成“功用/艺术”、“实/文”对诤之局,以保障“文”的独立存在价值,近代西方美学尤其具有此一倾向。但儒家从孔子以来,即不采这个办法,而是说“质犹文也,文犹质也”或“文质彬彬”。此是文质合一的思路,不舍两端而得其中道,孔子所谓“取两用中”、“攻乎异端”(攻,治之意。即“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之“攻”)。荀子也同样以这种思路来考虑文质问题。因此,他批评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鄙夫好其实不恤其文”时,非以文破实、以文非用,而是既要实用又要文饰。先王制礼乐,原本就是为了要杜绝纷争,使天下齐合、人心中和,所以它本来就具有政治社会功能。但这些礼乐同时又体现了车马、言语、朝廷、鸾和之美;不具此美,亦不能达成它在政治社会上的作用。是以礼乐本身即兼文质,既为政治的,也是艺术的。用子贡的话来说,就是“质犹文也,文犹贾也”。

但此一思路,既反对人偏于质、实、朴、素,同样也不欣赏人们太偏于文饰雕琢。也就是说它既存两边,又不落两边,既不偏于质,亦不当偏于文。

因反对文采太过,所以孔子说“文胜质则史”,批评“郑声淫”。淫是过分的意思,例如久雨不止即称为淫雨。荀子也反对淫佚荡越,故云为之雕琢刻镂而不求其观、为之钟鼓琴瑟而不求其余、为之台榭宫室而不求其外。又说先王制雅颂,是为了使其声足以乐而不流。

这种“文”或文学观所说的“文”,乃因此而其实是两个层次的,一层是落在文质对比的关系上说的,一层是指文质彬彬的成文。犹如人,指自然状态的人时,其本始质朴者固可与文明礼乐相对而说;但人只有在接受了文明礼乐,所谓“文之以礼乐”之后,才能被称为成人。成人也者,并非礼乐文明取代了他的天生材质,而是他的才质性气与文明礼乐传统做了新的综合。这个道理,用荀子的话来说,就是:

大飨,尚玄尊。俎生鱼,先大羹,贵食饮之本也。飨,尚玄尊而用酒醴,先黍稷而饭稻粱。祭,齐大羹而饱庶羞,贵本而亲用也。贵本之谓文,亲用之谓理,两者合而成文,以归大一,夫是之谓大隆。(《礼论篇》)

这段话历来以为难解,因为两个“文”字不易分说。实则其意是说:飨宴祭祀时,为了实用,当然是吃稻粱饮酒醴,这是寻常的道理。但若探讨饮食祭祀的意义,追溯人类最初饮食的状况和本质,想到饮原本只是为了解渴、食只是把肉塞进肚子里果腹,而更在祭祀宴飨时能以仪节礼制来体现此种感怀,那就具有文化意义了。例如大飨祭先王时,以玄酒为尚。玄酒就是水。祭,用生的鱼以及太羹。太羹乃是不加任何调味的肉汁。先陈献这些,再奉上美酒庶羞,以表现“贵本”之意,即为文。既拥有实用饮食功能,又具有文化意义,如此方能成文,符合于道。

在这套思想中,太羹玄酒亦有另一种意义。与实用功能对比地说,太羹玄酒代表文的一面,但这种“文”一点也不繁盛华靡,反而是最简朴的。因此,此中即蕴涵了儒家特别的尚简文学观。文本来具有文采增饰之意,但由这里讲,却可以形成如《礼记·乐记》所云“乐由中出故静,礼由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最好的文、最高明的乐,都是简易的。荀子在谈太羹玄酒时,也举了音乐为例,说:“《清庙》之歌,一唱而三叹也。悬一钟,尚拊膈,朱弦而通越也。”此数语,《乐记》综合起来说:

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太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

太羹玄酒,因为无味,所以被认为最有余味,是至味。朱弦疏越,所以音声简单低浊,而被认为是最有余韵的音乐。不但显现了儒家所说的文不是要极其华彩、尽声色香味之致,更开启了后世的文学理论追求含蓄、简净、不求过度表现且主张作品要有余味的传统。 agv/xwx8zUfmIRx4sVHst95XXT1hC68Xh97iF2ta8zjc6ZAE7FmX0Gz2Z4j3GYb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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