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期希腊美学指公元前6世纪到公元前5世纪中期的希腊美学。这段时期是希腊城邦的诞生和繁荣期。随着氏族关系的瓦解,希腊从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出现了城邦,城邦是以邻里关系、而不是以氏族关系为基础的社会组织形式。在各城邦中,经营农业的贵族奴隶主和经营手工业、商业的民主派奴隶主发生矛盾和斗争。一开始,贵族派占优势,因为贵族派的社会运作原则和氏族社会更接近。不过,民主派最终取得斗争的彻底胜利。在这种社会历史氛围中形成了毕达哥拉斯、赫拉克利特、恩培多克勒和德谟克利特等人的美学。他们研究的主要对象是人的自然环境和宇宙,寻找自然本原是他们共同的特点。
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约公元前570—前499年)出生于小亚细亚沿岸希腊人建立的殖民城邦萨摩斯岛。40岁时因为不堪忍受僭主的残暴统治,移居到意大利南部城邦克罗顿,在那里建立了一个从事宗教、政治和学术活动的盟会组织,盟会成员严守宗派秘密的程度令人吃惊。在受到当地政治势力屡次迫害后,毕达哥拉斯迁往迈达朋托。他的弟子们的活动一直延续到公元前5世纪中叶。如果用最简单的语言来概括毕达哥拉斯学派美学的内容的话,那就是数的和谐。
原始社会进入奴隶社会后,哲学家们开始用自己的思维结构来代替原始社会的意识形态——神话。他们普遍企图寻找一种统摄世界万物的原则或元素,以便认识和掌握它们。在当时的经济生活中,随着产品交换的产生,数的作用得到增强。毕达哥拉斯学派大多是数学家,他们把数(arithmos)当作万物的本原与他们对数的崇拜和神化有关。
从前人们不能把数同用数来计算的事物本身区分开来。毕达哥拉斯学派发现,数绝对不是事物本身,事物是流动和变化的,而数的运算规则永远是一样的。这个发现令他们惊讶不已。数开始被神化,毕达哥拉斯学派直接宣称数是神,神首先是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本原说带有神秘色彩,和神话很接近,然而毕竟是对世界的形而上学的哲学思考。毕达哥拉斯是第一个使用“哲学”(爱智)这个术语的人。
为了理解数本原说,最好不要从我们现代关于数的概念出发,而要直接依据毕达哥拉斯学派自己的论述。该学派成员菲罗劳斯(Philolaos)写道:“由此可见,万物既不仅仅由一种有限构成,又不仅仅由一种无限构成,显然,世界结构和其中的一切都是由无限和有限的结合而形成的,明显的例证是在现实的田野中所看到的情景:田野中由界线(即田塍)组成的一些部分限定了地段,由界线和界线以外无限的地段组成的另一些部分既限定又不限定地段,而仅仅由无限的空间组成的那些部分则是无限的。”
这种有限和无限的结合就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所理解的数,它不完全等同于现代科学关于数的抽象概念。无限是不能够被认识的,有限对无限作出限定,被限定的事物可以被认识。数具有认识论意义,它对某个事物作出规定,使它区别于其他事物,从而能被人的意识和思维所掌握。数是事物生成的原则,是事物的组织原则。按照苏格拉底以前的哲学家的说法,数是事物的灵魂。数是一种创造力和生成力。
菲罗劳斯问道:有限和无限是如此不同,它们怎样才能结合在一起形成数呢?它们应该处在什么关系中呢?答案是:它们应该处在和谐的关系中。所谓和谐,指一个事物发展到“真”的地步,即它以某种形式确定了自身的界限、形状和尺寸等,从无限的背景中剥离出来。和谐是一种结构,数的结构。 它使有限和无限相同一,使事物获得明确的规定性。和谐是从数本原说中自然而然地产生出来的。
毕达哥拉斯学派用数的和谐来解释宇宙的构成,创立了宇宙美学理论。宇宙(cosmos)的原意是“秩序”,赫俄西德在《神谱》中就涉及到宇宙(秩序)和混乱的区别。在希腊美学中,宇宙是最重要的审美对象。早期希腊哲学家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约公元前500—前428年)甚至认为,人的生活目的就是观照宇宙的秩序。在某些意义上可以说早期希腊美学就是宇宙美学或宇宙学美学。毕达哥拉斯学派宇宙学美学理论把数学、音乐和天文学结合起来,其主要内容是:数是宇宙的本原,宇宙内的各个天体处在数的和谐中。太阳和地球的距离是月亮和地球的距离的两倍,金星和地球的距离是月亮和地球的距离的三倍。每个个别的天体也都处在一定的比率中。天体的运行是和谐的,距离越大的天体运动越快,并发出高昂的音调;距离越小的天体运动越慢,并发出浑厚的音调。和距离成比率的音调组成和谐的声音,这就是宇宙谐音。可以听到、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宇宙,总之,具体可感的宇宙是最高的美。对宇宙美的观照是希腊美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希腊思维(无论是唯物主义还是唯心主义)具有静观性,因为它认可现有的存在,而不要求对存在作根本的改造。
和谐也适用于精神生活和物质生活领域。和谐更适用于艺术。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音乐理论中,和谐具有最重要的意义。高低长短不同的音调,按照某种数的比例组成音乐的和谐。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不仅具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意义,而且具有审美意义。从他们对数的理解中,产生出希腊美学一个极其重要的特征。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看来,“一切事物的形状都具有几何结构,几何结构则与数字相对应:1是点,2是线,3是面,4是体。世界生成过程是由点产生出线,由线产生出面,由面产生出体,从体产生出可感形体,产生出水、火、气、土四种元素。” 认为毕达哥拉斯学派从几何结构和几何形体的角度来理解数、理解世界,对希腊美学具有不可忽视的意义:它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希腊美学的结构性、形体性、造型性的特征。审美对象不仅是可以看到、可以触摸的,而且是造型明确的、几何形状固定的,这一切是由数来安排的。甚至光和色在毕达哥拉斯学派看来也是造型的、有三维形体的,或者至少和三维形体有关系。
早期希腊美学对艺术( technē )有三种理解:1.人类有目的的活动。从词源学上看, technē 也指“产生”,即一种合目的的行为。举凡盖房造船、驯养动物、读书写字、种植、纺织、医疗、炼金、治理国家、军事活动以至魔法巫术都是艺术。艺术等同于手工艺,有劳动和管理经验的人往往被看作为诗人。这种传统是如此根深蒂固,直至公元前1世纪贺拉斯在《诗艺》中仍然把安菲翁当作诗人,和荷马一起加以颂扬。安菲翁没有写过诗,但是他演奏竖琴,感动顽石自动筑成忒拜城墙。2.科学。算术、几何是计算艺术。此外还有医学、动物学、占卜术等。3.现代涵义上的艺术。
毕达哥拉斯学派对美学的另一贡献是从和谐的比例的角度,探讨了现代涵义上的艺术问题。和谐的比例的审美本质在于,它说明了部分和整体以及统一的整体中部分与部分之间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一个部分和其他部分尽管有差异,但是它们仍然保持着统一的结构。西方艺术史早就确定,希腊雕像中的肚脐眼是按照黄金分割的规律划分人的整个身高的一个点。黄金分割指这样的比例:把一条线分成两段,长的一段和整条线之比等于短的一段和长的一段之比。就一个人的整个身高而言,从肚脐眼到脚底是下段,从肚脐眼到头顶是上段。身高与下段之比,等于下段与上段之比。就上段而言,从肚脐眼到颈是长段,从颈到头顶是短段。上段与长段之比,等于长段与短段之比。仅就下段而言,膝是黄金分割的一个点。黄金分割的理论据说是由毕达哥拉斯学派提出来的,它然后在柏拉图那里得到运用。文艺复兴时期这种“神的比例”正是以毕达哥拉斯和柏拉图的面貌出现的。对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比例学说,2世纪怀疑论者塞克都斯·恩披里柯作过一个总的说明:“没有比例任何一门艺术都不会存在,而比例在于数中,因此,一切艺术都借助数而产生……于是,在雕塑中存在着某种比例,就像在绘画中一样;由于遵照比例,艺术作品获得正确的式样,它们的每一种因素都达到协调。一般说来,每门艺术都是由理解所组成的系统,这个系统是数。因此,‘一切模仿数’,也就是说,一切模仿与构成万物的数相同的判断理性,这种说法是恰当的。这就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主张。”
公元前5世纪希腊著名的雕塑家和艺术理论家波利克里托(Polyclitus)写过关于雕像中数的比例的著作《法规》(Canon),他的雕像“持矛者”也被称作“法规”。《法规》之所以重要,因为它是早期希腊美学中罕见的纯艺术分析的范例。它仅仅从形式方面确定雕塑的结构,即整体和各部分之间的比例关系。而希腊美学在首次确定艺术结构时,实际上确定的是人体的结构。
波利克里托是当时惟一从自己的艺术实践中总结出艺术理论的人。有的研究者把他说成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门徒,即使这种说法有商榷的余地,然而可以肯定的是,波利克里托的理论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比例学说有着密切的关系,而且,流传下来的《法规》残篇和有关“法规”雕像的情况最早见诸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记载。菲隆(Philon)写道:“许多人在制作同样大小的工具时,利用同样的结构、同样的木材和数量相同、重量不变的铁,结果,他们制作的工具中有一些能被投掷得远,并且打击有力,而另一些则大为逊色。问其原因,他们不能回答。因此,为了将来能够回答,雕塑家波利克里托的名言是合适的:‘(艺术作品的)成就产生于许多数的关系,而且,任何一个细枝末节都会破坏它。’” 可见,同一门类的艺术虽然由同样的材料制成,然而形式(“许多数的关系”)上的细微差异会使它们产生迥然不同的效果。
波利克里托在《法规》中就论述了人体的各种比例关系。他按照自己的学说从事雕塑创作,十分注意手指和手指、手指和手掌、手掌和肘、肘和手臂的比例,以及各部分和整体的比例。波利克里托的法规就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希腊雕塑的特点是凝重、丰厚,具有特别强烈的体积感。另外,毕达哥拉斯学派对比例的强调并不是机械的、刻板的公式。他们特别看重的是比例关系中动态的韵律感,就像天体运动一样。波利克里托的“持矛者”姿态平稳放松,一只手握矛,另一只手下垂,身体重量由一条腿承担,另一条腿向后方斜放。在保持均衡美的同时,体现出一种韵律感。这种律动在米隆“掷铁饼者”的瞬间爆发力中尤其明显。
毕达哥拉斯学派关于数的学说虽然没有达到范畴的辩证法,但是已经达到数的辩证法,它在整个希腊罗马美学中起到重要作用,希腊罗马美学具有数学性。赫拉克利特的“尺度”具有数的痕迹,原子论者留基波和德谟克利特是毕达哥拉斯的学生。柏拉图从数的角度论述宇宙的构成和美的问题。新毕达哥拉斯学派存在于公元前2—公元2世纪。普洛丁的《九章集》中有一篇论文叫《论数》。扬布里柯的《算术神学》阐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对前10位数的理解。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作为确定界边的元素,是本体秩序的表述,它们使得造型性成为希腊美学的重要特征。18世纪和19世纪上半叶西方学者多次论述了希腊美学的这种特征。雕塑是希腊艺术最杰出的成就。“在这里,雕塑不仅仅被看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而且被看作为希腊艺术、文学、哲学和科学各个领域中创造艺术形象的共同方法。”“可以直接地说,在希腊没有一种文化领域不以某种程度表现出这种造型性。” 连数学和天文学这样的学科,在希腊人那里也具有明显的形体性。希腊数学几乎总是几何学,尤其是立体几何学。最能说明希腊美学的造型性特征的是毕达哥拉斯的一则残篇:“毕达哥拉斯说,有五种形体,它们也被称作为数学形体:由六面体产生土,由四面体(即锥体——引者注)产生火,由八面体产生气,由二十面体产生水,由十二面体产生宇宙的充填物(即以太)。” 这种观点对希腊美学产生很大影响。恩培多克勒把土设想为六面体,把火设想为四面体,他用这些元素表明世界的几何形体结构。组成事物的元素处在合乎比例的相互关系中,就产生和谐与美。在数中宇宙表现出一种有序的关系。
由于把世界及其万物看作为明确的几何形体,因此,与几何形体的结构有关的审美原则在希腊美学中占有特别重要的地位。这些审美原则包括对称、比例、尺度、和谐、均等、秩序等。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身体的美在于各部分的对称。希腊雕塑和神庙采用明显的对称形式,作品按照中心点或中轴线展开。对称在以后的艺术、比如在文艺复兴绘画中仍然起作用,但是已经不那么直接了。文艺复兴绘画描绘了光、色和地平线,并不遵循原始的对称规律。
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美学还对科学研究产生了巨大影响。毕达哥拉斯发现弦长成一定比例时能发出和谐的声音,20世纪德国科学家、量子力学的创始人之一海森堡把这一发现说成是“人类历史上的一个真正重大的发现”。毕达哥拉斯进而用和谐的观点解释宇宙的构成和宇宙的美,乐器弦上的节奏就是横贯全部宇宙的和谐的象征。1—2世纪希腊天文学家托勒密和十五六世纪波兰天文学家哥白尼都研究过毕达哥拉斯的和谐论,从宇宙和谐的观念来构筑自己的体系。在哥白尼以后,天文学上最大的成就是开普勒发现的行星运动定律,即开普勒定律。从自己的早期研究开始,开普勒就坚信毕达哥拉斯的宇宙和谐观念。他在《宇宙的秘密》一书中,运用毕达哥拉斯的方法检验哥白尼理论中行星轨道数学上的和谐关系。22年后,他在《宇宙的和谐》一书中发表了开普勒第三定律,即行星运动的“和谐法则”,它阐述了行星运动的周期和距离的关系。这本书的书名就表明,和谐是开普勒终生探索的目标。美国科学家、诺贝尔物理奖获得者钱德拉塞卡在《莎士比亚、牛顿和贝多芬——不同的创造模式》一书中指出:“开普勒一定受到了毕达哥拉斯美的概念的影响,当他把行星绕太阳的转动和一根振动弦进行比较时,他发现,不同行星的轨道有如天体音乐一般奏出了和谐的和声。开普勒深深感激上帝为他保留了这份发现,使他能够通过他的行星运动定律,得到了一种最高的美的联系。”
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鼎盛年约为公元前504—前501年)出身是爱菲斯王族。根据拉尔修《著名哲学家生平和学说》第9章第1—6节记载,赫拉克利特高傲孤独,把王位让给了兄弟,自己隐居深山丛林中,以草根和植物度日。著有《论自然》一书,现有残篇存世,它们是一些以诗的形象表现哲理的箴言。
赫拉克利特明确主张艺术模仿自然。“模仿”(mimēsis)这个术语在赫拉克利特以前就已出现。传统观点认为,既然希腊美学主张艺术模仿自然(现实),所以,它是现实主义的。实际上,希腊模仿理论的原意和后人对它的理解很不一样。弄清希腊模仿的原意,有助于我们准确而深入地理解希腊美学和艺术理论。亚里士多德在《论宇宙》中记述了赫拉克利特的艺术模仿论:“也许,自然喜爱相反的东西,且正是从它们中,而不是从相同的东西中,才求得了和谐,就像自然把雌与雄结合在一起,而不是使每对相同性别的东西结合一样;所以,最初的和谐一致是由于相反,不是由于相同。在这方面,艺术似乎也模仿自然。例如,绘画就是把白与黑、黄与红混和起来,才创造出与自然物一致的作品;音乐是糅合了高音与低音、长音与短音,才谱写出一曲不同音调的悦耳乐章;文法也是把母音与子音结合在一起,才从中形成了这门整体的艺术。” 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模仿自然不是再现现实,而是模仿自然的生成规律。
除了艺术模仿自然外,赫拉克利特还主张:对立面的斗争产生出和谐的概念,对立面的转化产生出尺度的概念,对立面的相对则产生出美的相对性。
赫拉克利特提出和谐的概念,他的和谐概念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和谐概念不同之处在于,后者是静态的,侧重于对立面的同一;而他的和谐概念是动态的,侧重于对立面的斗争。荷马在《伊里亚特》中写过这样的诗句:“但愿争斗从神和人的生活里消失”, 为此他受到赫拉克利特的谴责。“必须知道,战争是普遍的,正义就是斗争,万物都按照斗争和必然性而生成。” 这种观点导致赫拉克利特把对立面看作为最美的和谐的根源。弓弦和琴弦两种相反的力量相互作用,产生出和谐的乐曲。
对立面的转化是对立面之间的关系的另一种形式。赫拉克利特强调事物永恒的生成和转化。柏拉图在《克鲁底鲁篇》中写道:“赫拉克利特在某处说,万物流变,无物长住。他把存在着的东西比作一条河流,声称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 事物的生成和转化是按照一定的尺度(metron)进行的。尺度作为重要的美学范畴经常出现在赫拉克利特的残篇中。例如,火“按照一定的尺度燃烧,按照一定的尺度熄灭”;土“散而再成为海,是按照以前海变成土时的同样的逻各斯为尺度的”。 尺度这个术语荷马就使用过,在希腊美学中它一般有4种涵义:1.对时间或空间的测量;2.周期性的更替或节奏;3.界限或规范;4.节制,不能过分,也不能不及。赫拉克利特虽然不属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然而他的尺度概念也带有数的痕迹,因为尺度是一种周期和节奏。
对立面的对比是对立面之间的关系的又一种形式。由于对同一事物的取舍有不同的标准,因而对事物的性质就会产生不同的评价。例如,海水对于鱼来说,它是能喝的和有益的;但对于人来说,它既不能喝又有害。这种对比导致美的相对性。赫拉克利特关于美的相对性的残篇共有三则:“最美的猴子与人类相比也是丑的。” “最智慧的人和神相比,无论在智慧、美和其他方面,都像一只猴子。” “神的一切都是美的、善的和公正的;人们则认为一些东西公正,另一些东西不公正。” 这三则残篇在肯定美的相对性的同时,也肯定了美的绝对性和等级性。神的美、人的美和动物的美是三种不同等级的美,赫拉克利特虽然主张万物都在转化中,但是上述三种美却不能相互转化。赫拉克利特在肯定万物流变的同时,也不否定处于静止状态的美。他仅仅在和谐的概念中把斗争提到首位。
赫拉克利特把火当作宇宙的本原,火就是逻各斯,即宇宙变化和发展的一般规律。逻各斯的具体表现是和谐和尺度,它们是对立面的斗争和转化的结果。火和逻各斯就是神,赫拉克利特用它们来替代神话中的神。他虽然没有使用过对立统一的术语,但是他关于对立面相互关系的观点达到早期希腊素朴辩证思想的高峰。
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约公元前495—前435年)出生于西西里岛南部阿克拉克一个民主派家庭,他集诗人、哲学家、政治家、雄辩家、医生、奥菲教徒等多种身份于一身。亚里士多德称他为修辞学的奠基人。他的主要著作有《论自然》和《净化》两个诗篇,共5000行,现存若干残篇。
恩培多克勒美学的特点表现在对希腊美学重要范畴和谐的理解上,他把和谐理解为活的有机整体。他的这种观点产生于他关于世界构成的四根说或六本原说。他把火、土、气、水四种元素当作世界的本原,这就是所谓四根说。恩培多克勒的“根”指元素。从词源学上看,元素(stoicheion)是彼此分开的、然而处在同一序列中的物体,如字母表中的字母,森林中的树木,雁阵中的雁,队列中的士兵。在哲学著作中它指具有某种性质的最小单元,它强调这个单元的不可分性。元素具有审美的、结构的意义。恩培多克勒关于火、土、气、水的概念与现代人不同,他把土设想为六面体,把火设想为四面体,他用这些元素表明世界的几何形体结构,对这些元素作审美的理解。在早期希腊美学家看来,元素既是活的、又是美的。
西方哲学史研究把恩培多克勒说成是西方第一位主张多元论的自然哲学家。早期希腊哲学家中有人主张单一的元素如水、气或火是世界的本原。多元论和一元论虽然不同,但是它们都反映了人类思维发展的共同进程。希腊神话是一种自然神话,神是自然力量的极端概括。神话作用的减退消亡必然导致自然元素的绝对化,自然元素替代神成为支配世界的力量。
在恩培多克勒看来,火构成太阳,气构成天空,水构成海洋,土构成大地。火、气、水、土这四种元素不生不灭,它们有聚有散,它们的结合生成万物,它们的离散使个别事物消亡。使它们作聚散运动的本原是爱和恨(“恨”亦译为“憎”。由于“恨”在希腊文中的原意是“争吵”,所以又译为“争”)。爱使各部分联合,恨使各部分分离。四根加上爱和恨,被称为六本原说。恩培多克勒的六本原说和赫拉克利特的火本原说都是关于事物生成的理论。根据六本原说,爱处于支配地位时,事物处在和谐的状态中;恨处于支配地位时,这种和谐状态转化为混乱和无序;重新借助爱的力量,恨的状态转化为原初的、永恒的爱,世界再次成为一个美的圆球。这种和谐正是赫拉克利特的生成理论的内在展示,也是六本原说对美学的意义所在。
爱产生和谐和美,恨产生无序和丑。恩培多克勒通过爱把和谐理解为活的有机整体。他在残篇17中把爱称作为爱神阿芙洛狄忒,这不是简单的类比,而是对爱的本质的准确说明。爱是一种吸引和结合的力量,是一种旺盛的、原始的生命力。恩培多克勒对和谐的理解不同于毕达哥拉斯学派,后者把和谐看作为数的关系;也不同于赫拉克利特,后者把和谐看作为对立统一。不过,恩培多克勒的和谐的有机整体中包含着某种比例关系,这明显地受到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影响。他既把滚圆的球体看作为和谐和美(爱占支配地位时,世界是一个圆球),因为圆球从中心到每一边都距离相等,完全没有任何差别;又把按比例构成的物体看作为和谐和美。
恩培多克勒还把和谐的原则运用到审美知觉上。要阐述这一点,首先要说明他的知觉认识论——流射说。恩培多克勒认为,任何物体都由四种自然元素组成,它们也放射出连续不断的、细微而不可见的元素。不管动物、植物、大地和海洋,还是石头、铜和铁都是如此。人的感官如眼睛同样由四种元素组成。客观物体的流射粒子进入眼睛,同眼睛中的相同元素构成物相遇,进入合适的孔道,就形成视知觉。物体火的流射粒子就容易进入眼睛中由火组成的孔道,物体水的流射粒子则容易进入眼睛中由水组成的孔道。这就是所谓流射说。恩培多克勒主张感觉是“相似所造成的相似”,这种理论被称作为“同类相知”的原则。眼睛和客观对象是否“同类相知”,会产生不同的视觉反应。
恩培多克勒通过感官结构和客观物体结构的“同类相知”来解释感觉,基本上出于猜测,也比较粗糙,然而这种理论对美学仍然具有重要意义,它从一个方面说明了审美知觉形成的原因。如果眼睛的结构和外界物体的结构相合适,那么,眼睛中的孔道畅通无阻,在这种情况下视知觉就会产生快感。反之,眼睛中的孔道就阻塞僵滞,视知觉则会产生痛感。现代某些审美知觉理论与恩培多克勒的这种理论相去并不太远。 例如,斯宾塞(H.Spencer)就利用筋力节省的原则来解释秀美。他认为秀美的印象起源于筋肉运动时筋力的节省,运动愈显示轻巧不费力的样子,愈使人觉得秀美。
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约公元前460—约前370年)是原子论的主要代表人物,生于希腊东北端的阿布德拉一个显赫家庭,他拥护奴隶主民主派。曾到埃及、波斯、埃塞俄比亚和印度旅行。他被称作为西方第一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通晓哲学的每一个分支,熟悉数学、教育和艺术。他坚忍刚毅,达观开朗。德谟克利特的美学观是原子论美学观,即原子论在美学领域里的具体运用。
原子论认为万物的本原是原子和虚空。德谟克利特的原子不是现代科学中的原子,它指不可分割的、内部充实而没有空隙的、肉眼看不见的物质微粒。在这种意义上,它类似于恩培多克勒四根说中的元素。所不同的是,四根说中的元素有火、水、土、气四种,而原子虽然数目无限多,外部形状也千姿百态,不过它们的性质却是一样的。原子论对万物本原的种类和性质作了进一步抽象,成为早期希腊哲学家关于世界结构理论的最高成就。原子的原意是“不可分割”,它和拉丁术语“个性”相同。原子论者提出“不可分割”的概念避免了物体无限分割的可能性使物体成为虚无。可以分割的物体是由不可分割的原子组成的。在恩培多克勒那里,火、水、土、气四种元素相互转化,每种元素都是通过其他元素来确定的。而原子与此不同,它是通过自身来确定的。
性质相同的原子怎样组成性质不同的事物呢?这取决于原子间的区别。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写道:“他们(指德谟克利特及其老师留基波——引者注)也认为原子间的区别是生成其他事物的原因。这些区别共有三种:即形状、次序和位置。他们断言存在只在形态上、相互关系上和方向上相区别。形态即是形状、相互关系即次序、方向即位置,如A和N是形状的不同;AN和NA是次序的不同;Z和N则是位置的不同。” 原子形状、位置和次序实际上类似于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数的比例。留基波(Leukippos)和德谟克利特都曾是毕达哥拉斯的学生,德谟克利特写过名为《毕达哥拉斯》的论文。亚里士多德屡次谈到原子论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相似。不过,德谟克利特的原子是自我确定的,这一点是毕达哥拉斯学派所没有的。
德谟克利特的原子具有多种多样的几何形状。视觉、听觉、味觉和触觉由占优势的原子的形状决定。例如,白色由光滑的原子产生,黑色由粗糙的和多角的原子产生,红色由大的和球形的原子产生。甜味由圆形原子产生,酸味由粗糙的和多角的原子产生,辣味由棱角的、弯曲的和狭窄的原子产生,苦味由大的、光滑的和歪斜的原子产生。一切感觉都以几何形体为基础,于是,三维的形体成为原子论美学的主要审美对象,这种美学更适用于雕塑和建筑。这表明原子论美学和早期希腊美学的深刻联系,造型性、雕塑性、几何形体性是它们共同的特征。
按照原子论,虚空也是万物的本原。虚空是充实的原子的对立面,原子只有通过虚空才能得到自我确定。也只有在虚空中,原子才能够运动。虚空不是空气,也不是虚无的零。虚空是空无一物的空间,是非存在。非存在也存在着。原子在虚空中的产生和分离,造成具体事物的生成和消亡。虚空的理论运用到美学上,就要重视虚空在任何一种审美对象的形成中的积极作用。这里的虚空指审美对象存在的背景。只有在某种合适的背景中,审美对象的形状才能明显地凸现出来。在绘画、雕塑和建筑中,背景的意义更加重要。
德谟克利特比较具体的美学理论主要表现在对美和艺术创作的理解上。早期希腊美学往往只从形体上看待美,比如,身体美在于各部分的对称。德谟克利特不满足于各部分对称所产生的美,他对美提出更高的、精神性的要求:“身体的美,若不与聪明才智相结合,是某种动物性的东西。” 德谟克利特也经常把表示客观事物结构关系的概念运用到社会生活和人的内心世界中。他主张在吃、喝、情爱方面不要超越一定的尺度,幸福是灵魂的和谐和精神的宁静。如果超越尺度,那么,最令人愉悦的东西就会变成最令人厌恶的东西。由于他从精神上、从人的内心世界理解美,所以,美和善、美学和伦理学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他在这方面代表性的残篇有:“那些偶像穿戴和装饰得看起来很华丽,但是,可惜!它们是没有心的。” “人们的精神的良好安排,产生于有节制的享受和和谐的生活。” “少说话对于女人是一种装饰,因为美是装饰的简洁。”
尽管在德谟克利特那里美学和伦理学、人的社会行为相联系、甚至相同一,然而,他的美学中仍然具有希腊美学共同的观照性的特点。“伟大的享受来自对美的作品的观照。” 观照指凝神地、深思地静观世界,而不是积极地、能动性改造世界。这是因为当时主体还没有得到充分发展,还没有从存在中分离出来。德谟克利特对“美的作品”的观照,首先包括对智慧的观照。因为“力量和美是青年的善,而老年的善是智慧的繁荣”。 德谟克利特对智慧的观照和柏拉图对理式的观照已经很接近了。
对于艺术问题,德谟克利特从人类社会进化和文明起源的角度作了探讨。他主张物质需要和经验产生了各种艺术。关于艺术模仿自然,他说过一段著名的话:“在许多重要的事情上,人类是动物的学生:我们从蜘蛛学会了纺织和缝纫,从燕子学会了造房子,从天鹅和夜莺等鸣鸟学会唱歌,都是模仿它们的。” 比起赫拉克利特的模仿论,德谟克利特的模仿论前进了一步。他的模仿不是模仿术语出现初期对被模仿对象的直接再现,而且根据生活需要对被模仿对象的间接再现。关于音乐的起源,罗马美学家菲罗德谟记载了德谟克利特的论断:“音乐是一种相当年轻的艺术,原因就在于它不是由需要产生的,而是产生于高度的奢侈。” 在这里德谟克利特指的不是整个音乐的起源,而可能是音乐中比较发达的、细腻的形式。他的这种观点的重要性在于,他是从社会历史观点看待艺术的发展的。
在艺术创作方面,德谟克利特还涉及到创作主体问题,指出了灵感的重要作用。绝大部分希腊美学家对灵感、天才和技巧、人力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同样重视,而德谟克利特更强调灵感、天才的作用。他关于灵感的论述,分别见之于西塞罗和贺拉斯以及早期基督教教父亚历山大的克莱门特(Clement,约153—217年)的记载。贺拉斯在《诗艺》中批评德谟克利特过分强调灵感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德谟克利特相信天才胜于技艺,不许清醒的诗人在赫里孔山上逍遥。” 西塞罗写道:“我常听说,据说在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的著作中有这样的言论:如果没有激情的燃烧,没有某种似乎灵感的疯狂,就不可能有任何优秀的诗人。” “德谟克利特主张,没有疯狂就不可能有大诗人。柏拉图也说过同样的话。” 克莱门特写道:“德谟克利特(和柏拉图)一样主张,诗人在神的和神圣精神的灵感下所写的诗句,肯定非常好。”
上述残篇表明,在哲学家中首先提出诗人迷狂说的不是柏拉图,而是德谟克利特。德谟克利特虽然强调灵感的作用,然而他对技艺在艺术创作中的作用也不是完全忽略的。他曾明确说过:“无论艺术还是智慧,如果不学习(它们),那就不能获得。”
德谟克利特对后世、特别对柏拉图、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发生了重大影响。伊壁鸠鲁是德谟克利特的原子论的忠实继承者。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继承了德谟克利特的传统从社会历史观点看待艺术的发展。
德谟克利特是早期智者和苏格拉底的同时代人。公元前5世纪下半叶,希腊社会进入古典时期的繁荣阶段。希腊哲学和美学也发生了重大转折:从对自然的研究转向对人和社会的研究。智者和苏格拉底跨越了早期希腊的宇宙学美学,揭开了人本主义美学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