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在杨柳镇,想要寻找经营药店的罗先生,镇上的居民肯定会热心地为你指路,然后小声在你耳边说:“那位先生是怪物呢,你要做好心理准备,别被吓坏了。”
罗先生的外貌确实非常可怕:他的皮肤红红的,像上了一层红油漆;鼻子又大又圆,像镶嵌在脸上的小山;两只眼睛深深地陷进去,如同山下的湖泊;脑门异常凸出,时不时反射着阳光;头顶像是沙漠,没有一根头发愿意长在上面。此外,罗先生的手也很特别,手指细细长长的,像鸡爪子,指甲长得特别快,每天要修剪三次。
这天早上,像往常一样,罗先生坐在窗前剪指甲,窗外就是他最喜爱的小花园。正值五月,花竞相开放。
剪完指甲后,罗先生站起身,他半眯着眼睛,看着小花园里五彩斑斓的花,心里被一种温暖的情感填满,不由得笑了起来,露出了所有的牙齿,吓跑了好几只蝴蝶。之后,罗先生一头扎进了小花园里,修剪花枝,浇水,捉虫子,清除杂草。他的双手有些笨拙,但非常温柔。那些花感激罗先生的关怀,不顾一切想要长得更好,让罗先生高兴一点儿。
紫色的蝴蝶草看起来真诱人。罗先生摘下几片叶子,准备晚上制作一个蝴蝶草味道的蛋糕。这时,脚步声响起,罗先生抬起头来,看到两个晨跑中的男孩。他们俩是住在杨柳镇南边的双胞胎兄弟,在同一家帽子店里当学徒。他们俩每天早晨都坚持跑步,风雨无阻。半年前的一天,哥哥突然发高烧,依然坚持和弟弟一起跑步。他浑身发冷,只好裹着被子出门。罗先生的小花园外的那条街,缓缓向下倾斜,通往江边。有一次,经过小花园时,双胞胎中的哥哥和罗先生打招呼,不小心摔了一跤,骨碌碌,骨碌碌,一直滚到了街尾。
“早上好,罗先生。”双胞胎中的哥哥像往常一样主动问好。弟弟一直比较严肃骄傲,话也要少得多,只是看了看罗先生,用眼神打招呼。
“早上好。”罗先生说。
双胞胎离开后,罗先生捧着蝴蝶草进屋去,开始准备早餐。
首先是煎鸡蛋。罗先生的动作很熟练。当鸡蛋的一面煎好时,他端着平底锅的手稍稍用力,那个鸡蛋便乖乖地飞了起来,灵巧地在空中翻了个面,又乖乖地落进平底锅里。油在平底锅里冒着气泡,鸡蛋吱吱作响,香气直直钻进罗先生的鼻子里。多么幸福的时刻啊,罗先生不禁又笑了。过了一会儿,他又端着平底锅一甩,鸡蛋朝他身后飞去,掉进桌上的干净盘子里。
“命中目标!”
罗先生大声欢呼起来,像小孩子似的。他一个人住,家里太冷清了,只好自己为自己制造一些吵闹声。
接着是煎火腿。工作很辛苦,必须补充足够的能量,半点儿不能马虎。当罗先生准备把肉片甩进盘子里时,他听到门外街道上传来了车轱辘的声音。罗先生看了看墙上的钟:六点三十七分。时间还这么早,赶车的会是谁?杨柳镇的人一向习惯晚起,难道是从镇外来的人?
这不关罗先生的事。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早餐上,诱人的肉香勾起了他的食欲。他从橱柜里拿出面包和牛奶。这时,马车停在了罗先生的小花园外,一个陌生又欢快的男人声音传来:“罗先生在家吗?”
愉快的早餐被人打断了,罗先生有些生气。他从厨房的窗户探出头去,看了看装满货物的马车,又看了看瘦小的车夫。
“我就是。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罗先生说。
车夫打了个冷战,倒退两步,靠在马儿身上,怔怔地望着这位红皮肤的先生。他受到了惊吓。罗先生已经习惯了,关切地问道:“先生,请问您找我有什么事?”
车夫这才回过神来,小声说道:“您能出来一下吗?”
罗先生来到马车旁边,这才发现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坐在车上的货物堆里。车夫赶紧挡在小女孩和罗先生之间,似乎担心小女孩被吓哭。可是,小女孩主动探出头来,用那双亮晶晶的圆眼睛打量着罗先生,完全不害怕的样子。车夫把小女孩塞回去,很快她又探出头来,向车夫抱怨道:“您到底想要做什么呀?难道我长得太丑了,您怕他看到我?”
车夫有些不好意思,不敢看罗先生。小女孩跳下马车,来到罗先生面前。她的手里拿着一束浅紫色的野花,像是满天的星星。罗先生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又想到昨天自己的笑容吓哭过一个婴儿,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你不怕我吗?”罗先生问。
“有什么好怕的,因为您长得和我不一样?猫长得也和我不一样,我并不怕猫,所以为什么要怕您呢?”小女孩抬起头来打量着罗先生的脸,“您长得很有特点,见过您的人肯定都不会忘记您。最重要的是,您没有头发,真好。您瞧,我长了一头乱糟糟的红头发,像是顶着一团火,梳头发可难受了,快要把头皮扯掉一样!大家都说红头发的人脾气暴躁,动不动就生气。这句话真让人生气,为此我和别人打了好几架。我一直想剃个光头呢。”
罗先生终于忍不住了,“扑哧”笑了出来。车夫再一次受到惊吓,使劲捂着自己的胸口,生怕心脏跳出来。小女孩还是很冷静,把花递给罗先生。罗先生接过花,用鼻子嗅了嗅,没有什么气味。
“谢谢你。”
“不需要口头的感谢,因为我准备把这些花卖给您。这是我刚刚在路边采的,非常新鲜,还带着露珠呢。它们多漂亮啊,我摘得也很小心,我觉得您最好付给我二十块钱。”
罗先生一脸惊讶地望着小女孩。
“不好意思,罗先生,她每天跟着她妈妈,耳濡目染,学会了做生意,可会精打细算了。”车夫说。
罗先生哭笑不得,只好付钱,然后装作很生气的样子,说道:“我自己种的花可比这野花漂亮得多,花二十块钱买这种东西,真是划不来。”
“您放心,我会尽量让顾客满意的,今天还有赠品呢。先生,您有女儿或是儿子吗?”小女孩问。
“没有。”
“那就好了。”小女孩张开双臂转了个圈,“我把我自己送给您当女儿怎么样?”
罗先生愣住了,久久说不出话来。小女孩有些失落,又说:“我是不是应该更有诚意一点儿,把赠品包装一下?请等一下,我先在头上系一个蝴蝶结。我系不好,希望您不要太在意。”
小女孩转身准备爬上马车,罗先生拉住了她,说:“不用了。你到底想表达什么呢?”
“买一送一,我就是赠品。”小女孩抬头望着车夫,有些得意,“我说得没错吧,罗先生准会吓一大跳。”
车夫笑了起来,对罗先生说:“是这样的,这个小姑娘名叫哈米,她和她的妈妈塔莎住在我家隔壁。一个月前,塔莎过世了。临终之际,她让我把哈米送到杨柳镇月光大街13号的罗先生家。她说,罗先生是她最好的朋友,会帮忙照顾她可怜的女儿——”
“我不可怜。”哈米认真地纠正道。
车夫点点头,小声对哈米说:“你真的愿意跟着这位先生一起生活吗?”
“为什么不愿意呢?”哈米说,“您快看看这个花园!罗先生可是拥有这个花园的人!”
车夫没再说什么,把哈米的妈妈留下的信交给罗先生。罗先生读完信,明白车夫所讲的是事实。信上还说,哈米的爸爸出门做生意去了,不久就会回来,到时候他会接哈米回家。
塔莎确实是罗先生的朋友,可是他们已经好久没联系了,而她竟然擅自决定把女儿寄养在罗先生家里!太突然了!罗先生习惯了一个人住,不希望突然有人闯入他的生活。况且,到底该怎样和小孩子相处呢?然而,塔莎过世了,他也没办法拒绝她。
罗先生叠好信,弓着身子打量着小女孩。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很像她的母亲。罗先生最后一次与塔莎见面是在三年前,那时塔莎恰好路过杨柳镇。旧友重逢,光顾着回忆往事,塔莎并没有提到许多关于女儿的事。
“如果塔莎信任我,我也应该信任自己。养孩子或许是一件很麻烦的事,但也只好硬着头皮去做了。”
罗先生和车夫一起把哈米的行李搬进家里。大大小小的箱子,一个又一个,罗先生怀疑哈米把自己的家拆了塞进箱子里,一起搬了过来。
很快,哈米也跑过来,指挥两个大人行动,并且不停提醒着他们箱子里的东西有多宝贵。
“如果里面的东西坏了,我会很难过,说不定会难过得想要去死。”哈米说。
“大清早的,不要说这么不吉利的话。”车夫严肃地说。
哈米吐了吐舌头,一屁股坐在床上,说道:“有什么关系?就算我不说死,总有一天,我们还是会死的。”
“你简直是个哲学家。”罗先生温和地说。
“谢谢夸奖。我每天都会思考许多问题,我的脑子停不下来。”哈米说。
搬完行李后,罗先生为两位客人准备早餐。哈米三口两口便扒光了罗先生之前准备的食物,还嚷嚷着没有吃饱。罗先生笑着说:“如果我事先知道赠品是个贪吃鬼,我就不要赠品了。”
“我一点儿也不贪吃,我不过是饿了。我们从一个月前就开始赶路——”
“是三天前,你又说谎了。”车夫笑着说。
“如果您不告诉罗先生我在说谎,那他就不会知道。如果他不知道,我就不算说谎了。”
“全是歪理。”车夫又说。
哈米故意夸张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您什么都不让我干。三天这么长,您不带我到像样的饭店吃饭,您准备的干粮又干又硬,您还不给我买饮料,我差点儿被噎死了!每次我闻到从别人家的厨房里飘出来的菜香,都恨不得冲到屋子里,请求主人家让我当女仆,以便能够好好吃一顿。我说的都是实话。可是,每次我都忍住了,因为妈妈说,这个世界上,除了爸爸,就只有罗先生会好好对待我。我还不知道爸爸在哪儿,只能暂时住在罗先生家,所以我忍耐了三天来到这儿。”哈米顿了顿,来到罗先生身边,“先生,您放心,过不了多久,我爸爸就会来接我,到时他会把我花掉的钱付给您。我会帮忙洗碗、打扫屋子、给花浇水,到时可以抵掉一部分房租与伙食费。”
“你想得很周到啊。”罗先生说,“我不会斤斤计较的。”
“请稍微计较一下,我不想让您困扰。”哈米说。
“那好吧,我会把它们记下来的。”
罗先生甩了甩平底锅,鸡蛋飞起来,稳稳当当落进盘子里。正在喝牛奶的车夫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牛奶洒了一桌子,惹得哈米哈哈大笑。哈米觉得罗先生真厉害,她立马决定要向他学习煎鸡蛋的技巧。
早餐结束后,车夫准备回家去,哈米跟到了门外,说道:“如果我爸爸回家,一定要把这儿的地址告诉他,让他早点儿来接我。”
“你已经说过好几次了,放心,我不会忘记的。”车夫笑着说,又伸手拍了拍她的脑袋,这才赶着马车离开。
这一路上,哈米真让他头疼,可车夫心里又有些不舍。这个孩子失去了妈妈,车夫从来没见过她的爸爸,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在外地做生意,真的会很快赶回来,甚至怀疑他是不是真的存在。哈米举目无亲了,只得一个人努力活下去,真可怜。让她和那位红皮肤的罗先生一起生活,真的合适吗?车夫很不放心,可是哈米没有其他的亲人,车夫家经济也不宽裕,没办法领养她。车夫只好在心里把积攒了四十年的祝福全都送给哈米。
很快,马车离开了杨柳镇,车夫的思绪飘到自己那三个调皮的儿子身上,也就把哈米完完全全抛在一边了。
与此同时,罗先生在清洗盘子,哈米帮他擦干盘子上的水。有个助手还不错,罗先生想。正门那边传来敲门声,接着传来一个老人的声音:“罗先生在吗?”
罗先生看了看钟,已经七点半了。糟糕,他忘了药店得在七点开始营业!罗先生急急忙忙跑去开门,哈米也跟了过去。
门外是拄着拐杖的帕马爷爷,他就住在药店对面。帕马爷爷很老了,脸上的皱纹一层叠一层,都快挤不下了。哈米觉得他可能有一万岁了。
罗先生搀扶着帕马爷爷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坐下,关切地问道:“您哪儿不舒服,想买什么药?”帕马爷爷皱着眉头想了半天,说道:“真是不好意思,我一转头就把要买什么给忘了。”
“不要着急,您可以慢慢想。”哈米抢着说。她伸出左手的食指,上面有一道惨白的伤痕。
“您可以盯着我的手指,一直盯着它看,就能恢复记忆。我经常这样做。”
帕马爷爷没有采纳哈米的建议,他问罗先生:“这个小女孩是谁?”
“一个朋友的女儿。”罗先生说。
“现在我也是这个家的一员了!”哈米抢着说。
帕马爷爷看看罗先生,又看看哈米,非常惊讶。他没想到总是独来独往的罗先生会让别人住进自己家里!他更没想到罗先生也有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