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府家宴,沈家三房老小等了半天,最要紧的老爷子还没到场。
厅堂里的气氛渐渐僵了下来,毕竟都聊了半天了,哪有那么多闲话可谈。
六岁的沈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男娃心思单纯,困倦地问母亲:“娘,祖父什么时候回来啊?”
陈氏柔声道:“祖父很忙,忙完就回家了。”
沈望又打了个哈欠。
大爷沈廷楷有些过意不去,怕三弟夫妻心寒,他替老爷子解释道:“正逢酷暑,各地或旱灾或洪涝,奏折纷纷,父亲经常晚归,今天肯定又忙忘了你们回来的事。”
沈廷文笑道:“大哥客气了,我还不清楚父亲的脾气?”
陈氏跟着道:“是啊,父亲忧国忧民,忙起来连饭都不顾的吃,这些年全赖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服侍他老人家了,我们心里着实惭愧。”
沈廷楷摆摆手:“老三外放多年,你们一家四处奔波也很辛苦,照顾好自己就行,不必挂念这边。”
大夫人闻言,难以察觉地撇了撇嘴,丈夫总是这样,旁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老三一家在外面吃香的喝辣的,没人管没人训,过得快活着呢,哪里苦了?
大夫人就是当年那位夏举人的女儿,夏家一贫如洗,夏举人在沈渠面前将女儿夸得天花乱坠,其实大夫人根本没读过几年书,小小年纪就与母亲一起做针线补贴家务了。过了那么多年穷日子,听说可以嫁给官员之子,大夫人别提多高兴了,做梦都在吃香喝辣穿金戴银。
哪曾想,沈家的日子根本不富裕。公公勤俭朴素,婆婆一毛不拔,丈夫的俸禄也都充了公账。大夫人辛酸啊,有次趁夜里夫妻刚恩爱过,大夫人挠着丈夫的胸口撒娇求丈夫给她点私房钱,结果就被秉性像极了公公的丈夫给严厉教训了一顿。
熬到现在,大夫人每个月也只能拿二两银子的月例。
为何是二两?
因为沈渠爷四个每个月的俸禄折合下来共六十两,沈家男人们又没有其他进账,这六十两必须精打细算的花。按照惯例,沈渠父子们的月例是五两,宋氏与三房儿媳妇、四位少爷的月例是二两,七位姑娘的月例是一两。
剩下的部分,扣除饮食花销、奴仆月钱,每年沈家公账上只能攒七八两银子,就这点家底,因为这些年陆续嫁了四个姑娘也都花光了,而且,幸好皇上心疼贤臣,每年都会厚赏沈渠几次,不然沈家姑娘们的嫁妆根本没法看。
当然,沈渠只管明面,三个儿媳妇若想花自己的嫁妆钱在各自的小家开开小灶,或是给孩子们添点零花,只要不太铺张奢侈,沈渠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二夫人、三夫人有丰厚的嫁妆,两房私底下几乎顿顿吃荤,大夫人既没多少银子又舍不得花,为了几个孩子,才隔三差五的吃吃鸡鸭鱼肉。
所以,大夫人特别嫉妒二房、三房,越嫉妒就越想挑挑两房的错。
可惜两位妯娌都很聪明,人后享受人前朴素,大夫人愣是找不到把柄。
但今日又有不同。
瞟眼沈卿卿头上的赤金红玉簪子、耳朵上晶莹剔透的玛瑙坠儿、身上海棠红绣牡丹的苏绣褙子,大夫人体贴地提醒道:“卿卿这几年出落得真水灵,跟仙女下凡似的,只是咱们沈家家风勤俭,你这样打扮有些招摇了,等会儿祖父见了怕是会不喜,还是回房换一换吧。”
说完,大夫人看向丈夫。
沈廷楷点点头,他也觉得小侄女的妆容太华丽了,有悖父训,虽然这样打扮挺好看的。
沈卿卿垂下眼帘,姿态扭捏:“大伯母,我好久没见祖父了,今晚我想精精神神地见他老人家。”
小姑娘软声细语的,话里全是慕孺之情,沈廷楷心一软,不再干涉。
大夫人只是冷冷一笑,不换更好,三房就等着挨老爷子教训吧,她乐得看戏。
又是一阵沉默,沈廷文看看院子,起身道:“父亲应该快回了,我们出去接接。”
沈廷楷也站了起来:“一起去吧。”
于是,沈家这三房人浩浩荡荡地都来到了沈府大门口。
马车停下时,大房、二房诸人识趣地站在原地,只有沈廷文一家跨下台阶,去车前候着了。
车夫跳下马车,准备摆放木凳,沈廷文立即抢过木凳,亲自放在地上,再伸手去挑帘子,声音恭敬:“请父亲下车。”
沈渠自然听出了儿子的声音,他理理衣摆,这才探身出来。
“父亲。”沈廷文激动地唤道。
沈渠抬眸,见自家老三还是记忆中的老样子,温润俊朗没胖也没瘦,他便简单地嗯了声,目光投向儿子身后。
陈氏端庄大方地行礼:“不孝儿媳给父亲请安。”
沈渠对儿媳比对儿子稍微热乎些:“这些年你既要照顾廷文又要养育三个孩子,辛苦了。”
威严的公公难得说这种掏心窝子的话,陈氏悄悄湿了眼眶。
沈渠再看向儿媳身后。
沈肃一撩衣摆跪了下去:“沈肃拜见祖父。”
沈渠:“嗯,肃哥儿长高了。”
沈望学哥哥那样跪下请安,圆圆的脑袋瓜却高高地仰着,好奇地打量祖父。
沈渠心想,幺孙越长越想他老子了。
就在沈渠准备叫两个孙子起来的时候,沈卿卿终于从母亲的身影中走了出来,她双手搭在腰侧,俏生生地朝车上的老爷子行礼:“孙女给祖父请安。”
那声音甜濡濡的,沈渠不自觉地就露出几分慈色,他循声看去,看到一个穿海棠红褙子的小姑娘,头戴红玉簪,耳辍玛瑙坠儿,她慢慢地抬起头,一张白皙娇嫩的小脸染了门前灯笼的红色,宛如新开的海棠花瓣。
沈渠心跳陡然加快,目瞪口呆。
这,这……
短短瞬间,时光仿佛倒退了三十多年,沈渠又回到了通州宋家老宅,那日他在客房闭门苦读,宋老爷派人请他去花园喝茶,沈渠无奈应约,随着下人走到半路,路过假山拐弯时,迎面忽然走过来一对儿主仆,领头的少女杏眸雪肤,一身海棠红的褙子,耳畔的玛瑙坠儿晃得他心慌意乱……
被老爷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沈卿卿有点慌,小声唤道:“祖父?”
沈渠终于回神,定睛再看,面前分明是他的小孙女。
其实沈卿卿小的时候沈渠就看出来了,二、三房的四个孙女里唯有小七长得最像宋氏,如今三年一过,十四岁的沈卿卿与当年的宋氏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样的明艳逼人。
咳了咳,沈渠再看孙女一眼,低声感慨道:“卿卿啊,像你祖……”
说到一半,意识到自己言语有失,沈渠连忙闭嘴,由沈廷文扶着下了车。
为了掩饰刚刚的失态,一下车,沈渠就神色严肃地往里走了。
沈卿卿跟在母亲身后,望着老爷子依然修长挺拔的背影,淡淡夜色里,她忽然觉得特别甜蜜。
祖母叫她这样打扮,沈卿卿追问原因,祖母不掩得意地告诉她,说当年祖母与祖父初遇,就是这样的装扮。祖母还说,她能迷倒祖父一次,就能迷倒第二次,只是这第二次迷魂阵,要沈卿卿来摆了。
刚刚祖父光顾着看她的脸了,根本没注意到她的首饰衣料过于出挑,是不是就证明祖孙俩的计谋管用了?
为什么管用?因为祖父太喜欢祖母,因为祖父对当年的初遇念念不忘。
嫡祖母杜氏病逝后,祖父再没有续弦也没有纳妾,人人都道祖父洁身自好为官清廉,现在看来,其实是祖父心里只有祖母,只想与祖母白头到老吧?祖母那么笃定此计管用,想来也是看透祖父的心意了。
沈卿卿是个聪明的姑娘,既然祖母替她铺好了路,剩下的沈卿卿自己走也没问题。
“祖父,我扶您!”
撇下父母兄弟,沈卿卿脚步欢快地跑到老爷子身边,亲昵地挽住了老爷子的胳膊。
沈渠身体一僵,后面的三房众人也都看呆了!
那可是不苟言笑、动辄训斥人的当朝阁老啊,三个亲儿子都不敢在老爷子面前有半分僭越,一直养在京城的两个大孙子都从不敢在老爷子面前嬉皮笑脸,沈卿卿一个明知故犯的孙女,居然还敢去挽老爷子?
陈氏紧张地大气不敢出,很怕公公下一刻就把她的宝贝女儿训哭了。
大夫人幸灾乐祸的勾起唇角,期待着看一场自讨苦吃的好戏。
众人之前,沈渠低下头。
沈卿卿仰着小脸,杏眼倒映着灯光,水盈盈的。
祖孙俩目光相对,沈卿卿嘟起嘴,软声抱怨道:“祖父真是的,明明知道我们今天回来还忙到现在,您是一点都不想我们吗?亏我晌午打盹儿还梦见您了呢!”
沈渠:……
生平第一次被个小辈如此亲近,他好不习惯!
嘴唇动了动,沈渠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老爷子僵硬地似块儿陈年木头,威严的脸庞看不出是生气还是喜欢,沈卿卿心里发怵,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她这一步都跨出来了,就只能继续。
“祖父说话啊,您到底有没有想我?”沈卿卿撒娇地晃了晃老爷子的胳膊。
沈渠兀自傻眼,后面沈廷文再也看不下去了,扬声斥责女儿:“卿卿,不得对祖父无礼。”
沈卿卿咬了咬唇,慢慢耷拉下脑袋,挽着老爷子的手臂也一点一点松了开来。
娇娇的孙女因他迟迟没有回应而挨骂,沈渠有些自责,胳膊用力,下意识地夹紧了孙女的小手。
沈卿卿意外地仰起头。
沈渠抿抿唇,回头瞪儿子:“我与卿卿说话,要你多嘴?”
沈廷文:……
这,这还是他家老爷子吗?想当年老爷子去外地办差,一走数月,终于回府那日,才七岁的他忍不住冲上去抱住了日思夜想的父亲,然而老爷子做了什么?老爷子瞪着眼睛训了他一顿,说他毛手毛脚成何体统!
思及旧事,沈廷文忍不住看向两个兄长。
沈廷楷、沈二爷兄弟俩互视一眼,又默默地移开了视线。
也许,他们哥仨都是捡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