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妩走马观花一般参观了房间之后,就老老实实的去一楼客厅里等陆锦行了。
即使签了协议马上就要去民政局办手续,但她并不觉得自己真有资格指挥着这里的人在所谓“自己的房间”添置东西,更何况陆锦行给她准备的,已经足够好。
明亮清雅的套间,是和整体装修一致的欧式风格,有独立的小书房和宽敞的衣帽间。只不过钟妩反而觉得,与其为她准备衣帽间,倒不知陆锦行会不会同意,能给她一个单独的小空间做工作间。
只是这个想法一冒头,就被她迅速扼杀了:这种“得寸进尺”无疑是可笑至极的。
钟妩整个人陷进宽大的沙发里,她靠坐其中闭上眼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可是事实上,她仍然觉得像是在做梦。遇见陆锦行之后,她所遭遇的一切,都变得不真实起来。
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清早空气里带着的那一丝丝凉意,也已经融化在了渐暖的阳光里。在这种近乎安恬氛围里,钟妩一直紧绷的神经也终于有了片刻难得的松懈,所以在门外的脚步声渐近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看过去时,唇边甚至还带着一抹不自觉的清浅笑意。
自门外走进来的人,因为背对着耀眼的阳光,连带着整个身影都变得有些刺眼。
钟妩微眯着眼睛,站起身来的同时,忍不住抬手在眼前挡了挡。然后她才看清不远处站着的人。陆锦行给人的感觉是精致却又疏离的,眼前的人五官和陆锦行有一二分相像,但却又是完全不同的类型。
高大英俊,面部线条硬朗,眉眼间却似乎带着能伤人的冷冽。
这个人……原来她有生之年,真的会再见陈锦航吗?
钟妩难以抑制顷刻间紊乱的心跳,面上一阵阵醉酒般的烧灼,于是对面的人看过来的时候,她终是难忍眼底的酸涩。
“锦航哥……”
温室一朝不再,钟妩看了太多落井下石的嘴脸,也受过故旧恶意满满的奚落,她忍耐过,反击过,也终是随着艰难忙碌的生活渐渐麻木着。
于是她以为自己早已百炼成钢,不再去希求他人是否会给予温情。
她也早已经忘了,这世上原来还有一个人,不需要说话也不需要动作,即使只是默默站在那里,用不带任何温度的目光看她一眼,她那些虚妄的假装坚强的面具,就已经轻而易举的碎掉了。
对方原本移开了的视线重新落回到她身上,却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她。
即使明知道陈锦航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如此,但她陡然间已经有了某种预感。
客厅里一片寂然,只有角落里落地钟秒针行走发出的轻微声响。
一秒,两秒,三秒……指针在表盘上以一种从不会行差踏错的频率奔走,而钟妩就在这仿佛凝固住的空气里,在对方那种来自陌生人的打量中,从心跳失序的境况下一点一点的抽离出来。
她心口微凉,用带了三分试探,两分希冀的目光看向他。
“……我、我是钟妩。”
直视她的男人薄唇微启,语气也并不比他冷峻的外表热络:“怎么,我们以前见过?”
钟妩努力抑制着身体的颤抖。
原来……已经不记得了吗?
问出的话并未得到她的回答,他眉峰微挑。
钟妩垂在身侧的手悄无声息的收紧,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平复了呼吸,声音听起来板正而又克制:“对不起,这位先生。”
如果说先前还有几分惶惑,可是“对不起”三个字说出口之后,钟妩突然发现,像对待一个陌生人一样对待他,其实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难。
钟妩微微低下头。
“是我认错人了,对不起。”
片刻之后,她重新看向他,眼睫尚有几不可见的颤动,但面色已经平静的仿佛从未起过任何波澜一般:“您好,我是陆锦行先生的私人助理钟妩,不知您找陆先生有何贵干?”
听了她的自我介绍,对方看她的目光里不由带了几分探究,只是还未开口,陆锦行带了两分笑意的声音就已经从身后传来。
“大哥。”
钟妩一愣。
而被陆锦行称呼为“大哥”的那个男人,朝声源处看去,之前目光里的漠然依旧,但随意的语气已经显出了一丝亲昵:“你这里倒难得见到生面孔。”
陆锦行笑了笑,按下扶手上的控制键,片刻之后,轮椅在钟妩身旁停下来,他静静的看她一眼,眸光温和的给她介绍:“这是我堂哥。”
“陆锦航。”他沉声说出自己的名字,姿态疏离的将右手伸向钟妩。
陆锦航。
钟妩礼貌的伸手与他交握,但也仅仅是刚刚触及他冰凉的指尖,就已经一面微微颔首,一面收回手去:“陆先生您好。”
陆锦航径自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来,而钟妩则半蹲下身去,仔细的帮陆锦行把腿上的毯子抚平了些,掖紧了边角。
陆锦行任她忙碌,看向陆锦航的目光里笑意温文:“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
“前天。”陆锦航面上的冰冷才是才堪堪有了一丝消融的迹象,“这两天事情太多,直到今天才有时间来看你。”
“让大哥费心了。爷爷今天下午回余城,叔叔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还要过几天,日本那边的事情有些麻烦。”
陆锦行笑叹道:“咱们一家人很久没有坐下来一起吃顿饭了。”
兄弟俩谈笑的过程中,一旁的钟妩都没有任何存在感,她虽然一言不发,但始终身姿笔挺,这种状态一直持续到陆锦航离开。
菲佣收拾了茶几上的咖啡杯,钟妩才出声问陆锦行:“陆先生,现在去么?”
陆锦行微微偏过头看向她,原本苍白的面容在渐暖的阳光下,难得有了一丝血色,于是精致的眉眼也沾染了些许温度。
“林越之前已经先去车库取车了,现在就在外面等。不过……”他稍稍停顿片刻,才继续说道,“你似乎脸色不太好。”
他仅是陈述,语气里没有半分疑问的意味。
钟妩敛眸,语调亦无起伏:“我之前认错了人,以为——”
以为陆锦航是她的什么人呢?邻居?朋友?初恋?又或者仅仅是她无忧无虑的少女时光中,唯一一个让她尝尽苦恼挫败的……故人?
似乎没有任何一个词可以完整的概括他们过去的关系,更何况当年的陈锦航,已经变成了今天的陆锦航。在余城,“陆”字代表着什么,她如今已经再清楚不过,于是她的迟疑让自己都有些想笑:这个人对她来说,到底又算是什么呢?
“以为陆锦航先生是我曾经的一个朋友。”
陆锦行将她言语间的轻描淡写和神色间的凝重尽数看在眼里,静静的打量她片刻,不知想到了些什么,眼底略过一抹了然的笑意:“倒未必是认错。”
钟妩与他视线相撞,却又在他流转的眸光下不知缘由的想要闪躲。
陆锦行单手支腮:“我这个大哥向来沉稳,尤其是在陆家人面前,喜怒从不形于色。但他每次不怎么高兴的时候,即使表面依然滴水不漏,右手都会无意识的握一下。”
陆锦行唇角的笑意轻浅,仿佛说的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小事:“他最是能忍,近两年更是足够克制,这种情况已经极少见了。”
钟妩下意识的去回忆刚刚陆锦航的所有言语动作,可是却没有答案。她满脑子都是陆锦航这个人,却对他的一举一动没有任何印象。
“在你叫他锦航哥的时候,”陆锦行并未让她回忆太久,就已经出声为她解惑,“我那个时候已经在了,可不仅是你,连他这种向来警醒的人都没有察觉——我是不是应该说,你对他来说足够特别?”
在钟妩长久的沉默之后,陆锦行看着她,姿态依旧轻松:“知道他确实是你‘曾经的一个朋友’,会让你改变什么决定么?毕竟……现在后悔还算来得及。”
“陆先生说笑了,”钟妩勉强扯出一个微笑,看了看墙角的落地钟之后,见原定的出发时间已经快到了,于是又重新回过头来,“如果您不介意的话,能不能稍等片刻,我想去趟洗手间。”
陆锦行眼角微弯:“当然。”
钟妩第一时间反锁了洗手间的门,有些脱力一般靠在门后,仿佛要溺水一般,大口大口的呼吸着,垂在身侧的手握得死死的,指甲几乎快要嵌进皮肉里。
却感觉不到疼。
在意识到陆锦航已经“不记得”她的那一瞬间,其实她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了许多念头:她觉得无论是真的忘记,还是想要忘记,对于如今的她而言,其实根本没有太大差别。
可当她确认了陆锦航只是不愿承认他的“记得”,除了可笑,她再也无法为自己贴上任何标签。是的,她只觉得自己可笑。原来时隔数年,她的言行举止,甚至于她这个人的存在,始终都是会惹他厌烦的。
她仰起头,终是咬紧嘴唇无声的哭了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那些胸腔间压抑了不知多久的情绪,似乎随着眼泪一齐宣泄了出来。钟妩醉酒一般踉跄着走到洗手池前,拧开水龙头,撩起冰冷的水流泼到脸上,直到觉得整个人清醒了些,才扶着洗手池抬起头来。
镜子里的人面色苍白,水珠沿着脸颊滑落下去,因着微红的双眼,一时让她有些分不清,那到底是水滴,还是眼泪。
她抬手在脸上胡乱的抹了一把,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睁开的时候,眼底已经一片清明。
钟妩回到客厅时,陆锦行仍等在原处,面上看不出半分不耐。
她走到陆锦行身旁,有过瞬间龟裂的面具在走出洗手间的那一刻,就已经被修复的几近完美。
“我们是不是现在出发,陆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