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妩本人,远没有她的名字妩媚。
眼前的女孩子皮肤白皙,五官也生得精致,可神情格外的沉默内敛一些,看人时眸光透着几分和年龄不符的沉静,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所以唇角的弧度就稍显冷硬一些——正因为周身的这种气质,所以一眼看过去时,并不是那种会让人心生愉悦的漂亮。
除了少数极有城府的,大多数人只要一颦一笑,眉目间就能被人窥出个大概性格。
先前几个来面试的人,类型倒是环肥燕瘦齐全得很,林越看人还算准,心里也有了初步的衡量,所以在见到钟妩的第一刻起,就知道今天这事儿可能要玄了。
这个女孩子,只怕和温柔妥帖等形容词是怎么都扯不上关系的。而这些方面,却是眼下他们找人时必须具备的特质之一。
去书房之前,想到自家姑姑的耳提面命,林越看着钟妩的神情越发温和了些,心内却叹了口气,把见面前想好了要提点她几句的想法按了下去:大不了以后有什么其他工作,再推荐她一下就是了,眼下这事儿……还是算了。
林越走到书房门前,抬手在半掩的房门上轻轻敲了敲,听到里面的回应之后,对钟妩笑了笑:“进去吧,陆先生就在里面。”
“谢谢林助理。”钟妩不自觉的抿了抿唇,推门走了进去。
门内是同样以白为主色调的欧式风格,可装饰之奢,藏书之巨,都并不比落地窗前的身影更令人瞩目一些。
钟妩一眼便看见了坐在轮椅上的那个男人。
彼时他正低着头,手上的资料似乎刚看完一页,于是修长白皙的手指动了动,有些慵懒的掀开,将已经看完的部分随意放在了膝上。
许是因为重伤未愈,他的脸上几乎没什么血色。
五月的阳光已然微暖,此时穿过明亮的落地窗,静静的笼在他身上,却反而让他整个人看上去都苍白的近乎透明起来。
钟妩下意识的放轻了脚步,甚至在她一无所知的时候,连呼吸都一同放轻了些。
不过在她走过去的过程中,对方仍是偏头看了过来。
苍白瘦削的脸颊,微微扬起弧度的薄唇,微垂的桃花眼,以及……眼底一抹若有似无的光芒。
有人似乎生来便是上帝的宠儿。
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仿佛有神祇早已悉心描画过千万遍,以至于竟无一不精致,无一不动人。
在与对方短暂的对视中,钟妩率先收回了视线,礼貌的微微颔首。
也许是他身后的阳光太刺眼吧。
钟妩心想。
她来应聘前就已经看过新闻:他遭遇严重车祸之后,在ICU内昏迷了一个多月才醒过来,但伴随的结果是,他的腿恐怕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的状态。
钟妩自然知道这次工作机会来之不易,所以她这几天不仅查阅了照顾病人的资料,也一直在恶补创伤后应激障碍的相关知识,只是她没想到的是,她此刻面对的人,却平静的超乎她的想象。
对面的男人将轮椅转了转方向,不料膝上的资料随着他的动作,轻飘飘的散落到了地上。
两人的目光几乎同时看向地上的纸页。
片刻之后,钟妩步履轻轻的走过去,蹲下身子将地上的资料捡起来,视线扫到上面的几个字之后,蓦地意识到,原来这是自己的简历。
她心内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所以呼吸到底有片刻的停滞,不过随即恢复如常。
她将资料双手递至对方面前,待对方接过之后,重新站直了身子:“陆先生好,我叫钟妩。”
“妩媚的妩么?”
他看了看手上的简历,又看了看钟妩的脸,不由得轻轻笑起来,声音温和清越。
钟妩哑然,她当然知道自己和妩媚二字是沾不上任何关系的,但沉默片刻,也只能语焉不详的应了一声:“……对。”
“你好,我叫陆锦行。”
仿佛看不见她的尴尬,陆锦行抚了抚腿上盖着的薄毯,声音里原本清淡的笑意没有分毫变化。
“花团锦簇的锦,不良于行的行。”
钟妩动了动唇,她觉得这个时候自己似乎应该说些什么,可之前的那些准备,眼下似乎全无半点用处。
她当然早已听说了他的名字,可他的自我介绍却终是让她词穷。
陆锦行却仍是那副温润模样,朝不远处的椅子上让了让她:“坐。”钟妩依言过去坐下。
陆锦行的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资料上,片刻之后语气轻浅的发问:“钟小姐是珉城人?”
钟妩点头:“是。”
陆锦行不知道想到些什么,似乎有些出神,半晌,才笑道:“珉城倒是个人杰地灵的地方。”钟妩窥不透他的感慨由何而来,于是并不应声。
“珉大的雕塑专业很有名,据我所知,当地也有几家在业内知名的企业,”陆锦行的视线滑过那份比普通简历详细不知凡几的资料,落在钟妩脸上的时候,眼中颇有几分真诚的探询意味,“这方面,余城倒是比不上的。”
钟妩在陆锦行慢条斯理的语气里,背脊挺得更直,却在第一印象之后深知陆锦行此人远不能以常理度之,所以她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陆先生,我的学历证明……是假的。”
陆锦行看向钟妩,右手随意的放在轮椅扶手上,指尖无意识般轻点几下:“哦?”
这一次,钟妩并没有回避他的视线:“我在珉大只读了两年多。大三的时候家里破产,到处都需要用钱,就干脆退学了。来余城后为了找工作方便,就……”
“钟小姐很坦诚。”陆锦行不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看似平静的叙述,像是要帮她从尴尬不堪之中解脱出来。他清浅的笑容里甚至还带了几分赞赏:“坦诚的人大家都喜欢——我也不例外。”钟妩竟有一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只是在她无声吐出的气息尚不均匀的时候,陆锦行又问道:“刚刚看简历,钟小姐以前在雕塑工作室和广告公司工作过。”
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陆锦行眉眼间的笑意也越发真诚起来:“那我很想知道,在面试这两份工作的时候,钟小姐也这么坦诚么?也这么勇于承认——珉大的雕塑系,你根本就没有毕业?”
许久,钟妩都没有回答。
书房里也就再没有其他声响,钟妩却觉得,似乎整个房间里,此刻都充斥着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每一次的扑通声,都让她心里的不堪如同潮水一般,又上涨了一层。
陆锦行身子微微向后,姿态轻松的靠在椅背上,看着钟妩有些慨叹的笑:“原来钟小姐的坦诚,也是要分场合的。”
钟妩面上的表情几乎维持不住。她不知该怎样形容眼前的这个男人,更不知该如何应付他。
或者说……他本来就不该是一个能用“应付”这种字眼来对待的人。
如果不是妈妈的老朋友一力推荐,她无论学历、能力抑或是性格,都是连个面试的资格都捞不到的。可是这份工作一旦拿到,每月的薪酬,将是她从前的四倍。
骄傲,自尊,颜面。这些词本就高高在上,不沾染丝毫的烟火气,每一个都份量极重,可偏偏又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她需要钱,已经需要到……除了不能舍弃的,其他一切皆可舍弃的地步。
钟妩有些艰难的吐出一口气。
“去那些地方面试当然不可能承认,毕竟……就算雕塑方面我完全没有天分,可也还是得在这一行混下去的——因为我这人其实很没用,其他的什么都不会。”
钟妩的笑意微苦,陆锦行恍若未闻。
她就算再没有天分,雕塑这一行的收入也比普通工作高一些,她不会舍本逐末。
“对不起,”钟妩有些自嘲的笑容,最终消失在唇角僵硬的弧度里,“实在太贪图这份工作优厚的报酬,所以嘴脸难看了一些。”
原本微闭的双眸慢慢睁开,陆锦行看向钟妩。
他面色苍白,眸光淡然,精致的像幅画。
钟妩抿了抿唇,再次道歉:“对不起陆先生,耽误了您的时间。”
“每个人耍小聪明的时候,嘴脸都很难看,你只是没有例外而已。”
陆锦行在钟妩起身的时候,慢慢说道:“不过,身处困境时为五斗米折腰,也不算什么丢人。”
钟妩面上那份硬撑出来的冷硬似乎没有丝毫的变化,可唇瓣却有一丝几不可见的轻颤。
走出那栋小楼的时候,钟妩身上起的那层薄汗被迎面而来的微风一扫,明明是春日的天气,竟让她感到几分刺骨的凉意。
她朝大门处走去,先前来时匆匆,此刻才有时间细细扫了一眼自己身处的偌大庄园。
陆家的老宅地处余城北郊的虞江江畔,占地颇广,枫林怀抱中的几栋欧式别墅看上去各不相同,但俱是奢华而又不失内敛,风格上有一种迥异而又统一的和谐。庭院内繁茂的花木间隐约有一二处喷泉、雕像点缀。
钟妩朝不远处造型新奇的雕像看了看,可很快便又收回了视线,一直走到大门口,都没有再抬眼。
原本紧闭的大门此时却完全敞开着,一辆黑色劳斯莱斯进来,钟妩朝路边避了避,车子与她擦身而过,朝着相反的方向缓缓驶去。
钟妩走出去之后,又无意识的回过头去,彼时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关闭。
门上的欧式雕花几乎完全被郁郁的蔷薇丛覆盖,于是在她看过去时,便满目都是恣意开放的红色蔷薇。
在一片夺目的红色里,钟妩脑海里莫名想起她走出书房前,陆锦行对她说的那一番话,“如果方便的话,希望钟小姐可以尽快辞去现在咖啡厅的兼职,因为我可能需要我的私人助理二十四小时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