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妩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推着陆锦行一路回到了他的居处。
书房前那一幕不停在她脑海中闪回,她其实并不知道在陆锦行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之后,陆锦航当时是何表情。因为在随后诡异的沉默里,她只能推着轮椅昂首向前走去。
不能回头。
“房东那边需要处理的事情,我明天会安排人过去。”
陆锦行将属于钟妩的那本结婚证递过去。
从民政局回来,钟妩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整理好,一并带来了陆家,只不过因为有些突然,还来不及和房东办退租手续。
钟妩已经从先前的状态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见一天的忙碌之后陆锦行亦面露疲色,问道:“您晚上想吃些什么?”
陆锦行微微后仰,指尖漫不经心的轻揉眉心:“让陈嫂看着准备吧,另加一个杂菌汤就好。”
他双眸微闭,手背覆上前额。
钟妩收回视线:“好,我这就去通知陈嫂。”
在她离开前,陆锦行又突然叫住她:“你今天应该也累了,先回去吧,待会儿让陈嫂把晚饭送到你房里去,吃完好好休息,明天一早陪我去趟安檀寺。”
钟妩回过头看他,却并不能从他平静的面容上发现任何情绪,于是原本想要道谢的话,一时并未说出口。
陆锦行睁开眼:“还有事?”
钟妩点点头:“我也许不能控制自己感情的走向,但我可以保证的是,这三年里我不会谈恋爱,更不会因为个人感情问题,给您添任何麻烦、损害您的利益。”
她对陆锦航的那些感情,如今似乎只存在于重逢时难以抑制的那一个瞬间,随后就被她连同那些过去一起,埋入了心底。
她早已自陆锦行先前的言语中,窥见了陆家人之间薄若蝉翼的亲情。此时陆锦行并未提及,可她亟待证明自己的坚定。
可陆锦行静静的听她说完,只是似笑非笑的看向她。
“说实话,相对于信誓旦旦的保证——”
“我更愿意相信一言一行的实践。”
钟妩和他视线相交,薄唇紧抿,陆锦行眸光淡然。
“我并不在意你对陆锦航的感情是过去还是现在,因为我发现,与其说你今天给我制造的是一桩小意外,倒不如说……是个小惊喜。”陆锦行唇角扬起一个几不可见的弧度,“我爷爷这个人,向来喜欢一家人看似花团锦簇的场面,所以钟妩,我其实很希望,以后的日子里你会带给我更多的惊喜。”
回房的路上,钟妩一直在想刚刚陆锦行的话,心中悲喜莫辨。
在这段荒腔走板的婚姻里,她无意第一天就得罪陆锦行,所以知道他并不介意她和陆锦航的所谓“过去”可能会带来的麻烦,她多少都松了口气。但想到陆锦行说的“以后”,她好不容易放松了些的神经就再次绷紧了。
与此同时,钟妩也越来越觉得,陆锦行这个人,似乎拥有这世上最完美最精致的面具,让人永远窥不破内里,即使他的笑容再温和不过,也仍会让人感觉冰冷。
安檀寺坐落于余城西郊的半山腰上,周遭环境清幽,但寺内香火鼎盛。只是和少数极为虔诚的香客相比,时下的年轻人去安檀寺,不过是将其作为一个游乐项目,三两结伴去烧香求签,更多的只是一种从众心理。
有些人上了年纪难免迷信,陆显文又是其中格外老派的,每到重要日子,都要去安檀寺上香。天长日久,倒更像是个心理安慰。而在他近两年身体越发不好之后,除了定期飞去美国检查,其余时间更是几乎不出门,去安檀寺烧香这件事,也就由陆锦航和陆锦行兄弟二人轮流代替了。
钟妩坐在副驾驶座位上,从内后视镜里看陆锦行。他偶尔和她或者司机闲聊几句,偶尔看看山路上的景色,面色虽然仍然苍白,但昨日眉眼间明显的疲态早已消失不见。
小江是陆锦行出事后,林越千挑万选出的新司机,车技出众,人也老实本分,不过骨子里到底还是有着年轻人特有的活跃,见陆锦行今天心情不错,忍不住说道:“我来余城前就听人说过安檀寺的签特别灵,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陆锦行的目光自车窗外收回来,笑道:“不信的人不过一笑置之,信的人则是千万百计也要找出贴近签文的解释,所以也就觉得灵验了。”
“看来您一定是不信的。”小江听他这么说,就也笑起来,又问钟妩,“钟小姐信不信?”
钟妩摇摇头:“都是封建迷信。”
陆锦行轻笑起来。
小江对于钟妩简单粗暴的盖棺定论听得直摇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
陆锦行笑道:“是这个道理。不如待会儿你们也去各自抽一支,信与不信,也全看你们自己。”
钟妩此刻的心思却全然没放在这上面——天气预报只说多云,但她看着此时窗外已经有聚拢趋势的乌云,眉头微皱:“还是快去快回吧,山里气温低,万一待会儿下起雨来,对您的身体不好。”
小江虽然对她的话深以为然,但也难免觉得,这位钟小姐实在是个无趣的人。
在安全的前提下,小江把车速提得更快了些,黑色宾利一路疾驰,到达安檀寺的时候,时间尚早,只是天色却比先前更暗了些。云层半遮了太阳,山风就显得格外凉。钟妩特意带了厚些的毯子,帮陆锦行盖好双腿后,又嘱咐小江:“把后备箱的伞拿两把出来带着。”
大抵是由于天气原因,寺内游人和香客都很少,三三两两冷清的很,但木鱼声和诵佛声依旧不绝于耳,同往日香火鼎盛时没有任何区别。
在肃穆庄严的阵阵梵音里,钟妩那颗从来都称不上虔诚的心,也渐渐变得沉静起来。
直到陆锦行的轮椅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前停下来,他看向她,眸光带笑:“只怕还要麻烦钟小姐这位不受封建迷信思想荼毒的人,进去帮忙上柱香。”
“……我?”
钟妩一愣,看着他的目光里有明显的错愕。
陆锦行直面她的讶然:“心意既然从来都不在于形式,那么我即使人在殿外,由人代为进一炷香,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这殿里的神佛既然心怀悲悯,见我腿伤未愈,应该也不会计较。”
虽然他神情自若,甚至还带着清浅的笑意,可钟妩仍是疑心自己看到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一抹讥诮,只是她不知道这讥诮是对于此情此景,还是陆显文。
而她不及细究,陆锦行已经再次问道:“怎么,很为难么?”
钟妩收敛心神,微微摇了摇头:“不会。”
三个人往寺外走的时候,雨点已经开始在地上砸出了豆大的痕迹,可因为风太大,钟妩的伞刚打开就已经被吹翻了,她手忙脚乱的将伞翻回来撑在陆锦行头上,匆匆加快了脚步。
可雨势裹挟着山风,很快变得又急又猛,饶是她和小江两个人再仔细小心,回到车上的时候,陆锦行身上的外套和毯子也仍是淋湿了些。
小江上车之后急忙打开空调,钟妩坐到陆锦行身旁,一面拿毛巾帮他轻轻擦拭面上和颈间的雨水,一面心默默感慨:还好她怕冷,不仅自己带了件风衣,也帮陆锦行备了件外套。
陆锦行换了外套,钟妩又把车里自己的风衣拿过来盖在了他腿上。
整个过程中,陆锦行看着她忙碌,始终不发一言,此时才伸手拦她:“把空调温度调高一些就好。”
“不行,空调温度不宜过高。”
钟妩反对,继续为他盖衣服的动作和语意同样坚决——他重伤初愈,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
彼时小江擦着自己头上的雨水,闻言从内后视镜里瞥向后座的两个人,又不由觉得:这位钟小姐虽然不太讨喜,倒也并不讨厌。
原本钟妩担心风雨里回程有风险,并不同意即刻下山,可三个人在车里等了一阵子,雨势却并没有减小的迹象,于是陆锦行终是出声:“往回开吧。”
钟妩见他面色更加苍白,也只得嘱咐小江:“别开太快,稳一些。”
小江一面发动车子,一面点头:“好。”
一路上,钟妩格外注意陆锦行的情况,而仿佛是要响应她的担忧一般,还未走到半路,陆锦行原本苍白的脸上,就已经渐渐泛起了几分潮红。
她抬手贴到陆锦行的额上,果然已经有些发烫了。
钟妩正要问小江能不能开得稍微再快一点,车就突然停了下来。
两个人条件反射般前倾,她眼疾手快的扶住陆锦行,小江也才稳住了身子,欲哭无泪的回头看向面带愠色的她:“车好像坏了……”
钟妩哑口无言。
陆锦行闭目靠坐在座位里,阻止了两个人想要下车查看的举动:“打电话给林越吧,让他找人来接。”
钟妩答应着拿出手机,片刻之后,又有些颓然的撂下手。
小江见她如此,不明所以的拿出自己的手机,也不由得想要扶额:“……没、没信号。”
如果眼前这一幕不叫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小江就几乎再也找不出第二个能解释这个词的情境了。
由于高烧,陆锦行已经开始头晕,但想到眼下的境况,仍是不由得轻笑出声。
“所以说神佛信不得,”他有些失力的靠在钟妩身上,双眸紧闭,唇角微弯,喑哑的声音更像是带了笑意的喟叹一般,“从不悲悯啊……”
钟妩的心倏地一抽。
车内的温度渐渐降了下去,钟妩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外套,觉得似乎比一开始淋湿时干了一些,于是脱下来一并盖在了陆锦行身上。
她看着车窗外的雨幕,觉得在这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境地里,似乎也只能自寻出路。
钟妩看向一筹莫展的小江:“外面偶尔还会有下山的车,我去外面拦一拦,争取能找到人帮忙带咱们下山。你带一把伞往山下走,走过这一段就应该会有信号了,到时候打电话给林越,让他带医生过来。”
小江迅速分析了她方法的可行性,随后点了点头:“好。”
车门一开,早春的山风卷着雨水倏然而至,钟妩迅速甩上车门,与此同时,身子在冷雨里狠狠的打了个哆嗦。
目送小江压低雨伞朝山下走去之后,钟妩将再一次被吹翻的雨伞翻过来,迎风撑着,朝前往安檀寺的方向望去。
风急雨骤,即使有伞,她也很快便已全身湿透,被雨水打湿的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于是那股寒意,仿佛也顺着皮肤的纹路,一直渗进了血肉里。
刺骨的凉。
不过让她瞬间就忘记了寒冷的是,很快就有一辆车从他们来时的山路上驶来,她顾不得再次被掀翻的雨伞,用力挥舞着手臂,示意对方停下来。
可那辆车连减速都不曾,从她身旁疾驰而过,只留下了雨幕里有些模糊的尾灯光亮。
刚刚涌上心头的狂喜就已陷入寂灭,钟妩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不由得苦笑。
无数次的翻折之后,再结实的雨伞也无法逃脱损坏的命运。钟妩原本还想举在头顶挡挡雨,可她看着自己周身湿透的模样,干脆把它扔在了一旁。
不知是不是她的心理作用,没有了伞,她反而觉得雨变小了些。
她将颊边的湿发塞到耳后,想到刚刚过去的那辆车,不由得后悔:她当时该直接站到路中央拦的,即使很可能会被骂找死,但好歹还有一个求助的机会,以陆锦行的财力,她尽可以大方许诺对方丰厚的报酬。
她随即又想起车里正发着高烧的陆锦行,本来想回车里去查看一下他的状况,又怕车门开关之间,冷风见缝插针的钻进去,让他病势越发沉重。
钟妩走到车旁,擦了擦后车窗上的雨水,朝里面看去。
陆锦行周身的关节都一阵阵酸疼,寒意也一层层的漫上来,烧得他头脑越发昏沉。
他慢慢睁开眼,朝车窗外看去。
风雨里熟悉的身影,实在是狼狈不堪。连把伞都不撑,湿透的紫色长裙裹在身上,头发湿哒哒的贴在脸上,几乎看不出本来的模样。此时又不知是为了什么,一面摩挲着手臂,一面走过来贴在车窗前,向里面看过来。
明明是看不清的。
陆锦行有些无力的靠坐在座位上,扯出一抹无奈的笑意。
陆锦行的身影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楚,但钟妩却似乎可以想象他此时虚弱的模样。
煊赫的家世,精致的面容,卓绝的头脑——她最初见到陆锦行的时候,以为如果没有腿疾,他的人生大概不会有任何缺失。
可不过短短几天时间,她就已经发现,他关注的重点,从来都不在他的身体。即使没有那场车祸,陆锦行可能也并不会是神采飞扬的模样。
她不知道他经历过什么,只记得他说神佛从不悲悯时,面上一闪而逝的落寞。
钟妩不停打着寒战,以为自己的神经都冷得快要麻木了,于是放任自己漫无边际的胡思乱想,直到她似乎隐约听到了汽车鸣笛的声音。
她急忙朝声源处看去,原来并不是幻听,安檀寺方向果然有一辆红色越野车,正朝着她这边驶来。
吸取了教训的钟妩连忙跑到路中央,朝那辆车大力挥舞着手臂。
红色越野果然停了下来,甚至并没有骂她找死,司机只是将车窗开了一条细缝,抬高了声音问她:“怎么了?”
钟妩跑过去,努力平复呼吸,哆嗦着开口:“我们的车坏了,我老板发了高烧,能不能麻烦您带我们下山?我们一定会有重谢的。”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身形高大,拿了把伞下车之后,就觉得眼前的女孩子这副模样,实在也没有什么挡雨的必要,无奈的摇摇头笑道:“扶他过来吧。”
重不重谢他倒不在乎,只是他毕竟刚烧完香下山,就当是结个善缘了。
钟妩叠声道谢:“谢谢您,谢谢……”
陆锦行已经陷入昏睡,眼看着钟妩用尽全身力气都很难将他扶下车,红色越野的司机干脆好人做到底,把伞交给钟妩撑着,把陆锦行从车里架下来,扶上了自己的车。
钟妩也随后坐进车内,冷暖的急剧交替让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尚不忘因弄湿了对方的车子而道歉。
对方对此不甚在意,将副驾驶座上的一件衣服递给她,随后重新发动了车子:“都是小事。”
钟妩接过衣服盖在陆锦行身上,一只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些,可看着他虚弱的模样,到底还是不由得叹了口气。
陆锦行仿佛感知到她的忧虑一般,自短暂的昏睡中睁开眼,撞上钟妩的视线之后,力不从心的笑了笑:“真是狼狈。”
钟妩也有些想笑,可眼睛却莫名的发酸。
“是啊,出门前该看看黄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