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闹!”
陆显文盛怒之下,一巴掌重重的拍在书桌上,犹不解气,又把手边两本结婚证扯过来,一把甩向对面的陆锦行。
“让你结婚,可不是让你随便拉个不知所谓的女人结婚!”
陆锦行看着掉落在轮椅旁的结婚证,做了个试图伸手去捡的动作,但很快又把手收了回来。
饶是知道他最是有心机不过,此举不过是故意为之,但陆显文的怒气却终是被堵在了心口,一时之间无处安放。
陆锦行则更清楚,陆显文从来不是一个会真正心软的人,所以他的示弱点到即止,神色再平和不过:“那份股权变更协议的真伪您再清楚不过,您可以按兵不动,也可以在那之上附加许多条件——哪怕您根本不打算承认,我也不可能真的做出什么忤逆您的事,爷爷。”
迄今为止,陆家也仍在陆显文掌控之下,他身为陆家的子孙,于公于私,难道当真会为了百分之十五的股权对簿公堂?
陆家人重利疏情,陆显文更甚。他只看重子孙能给陆家带来怎样的利益,所以即使当初他的小儿子再“出格”,他或许也曾痛心疾首,也曾深恶痛绝,可为了陆氏集团的利益,最后也不过是高举轻放,仅此而已。
陆显文看着陆锦行眼角眉梢意味不明的浅笑,想到英年早逝的大儿子,眼中的怒色褪去,一种使得他身心俱疲的沧桑感如同潮水般漫上心头,整个人都更苍老了几分。
他不得不承认,他已经老了。尤其去年做过换肝手术之后,即使如今早已行动自如,他却时常感觉力不从心。
这几年,他对这叔侄间的你来我往冷眼旁观,陆祈有陆锦航从旁协助,但陆锦行凭借出色的商业头脑,在陆祈毫不留情的打压下仍是羽翼渐丰,从最初的一人勉力支撑,到了后来各有胜负甚至屡占上风。他不得不承认,假以时日,他这个小孙子必能成为陆家最合格的掌权人。
陆显文从来不曾怀疑那份股权变更协议的真伪,之所以一直按兵不动,也不过是想再敲打他一番,要求他先结婚作为拿到股权的前提,远不止因为他习惯高高在上、试图掌控子孙的一切。更是因为他知道,这个最会借力打力的小孙子,会以此为契机,选择最为合适的人,作为自己事业的助力。
陆显文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都不看地上的结婚证一眼,语气却已经稍稍和缓了一些:“这个不作数。”
陆锦行向来善于揣摩人心,所以陆显文的反应并没有出乎他的意料,只是他的神情始终安适:“家世煊赫和不名一文各有利弊,无论何雅柔还是其他什么人,婚姻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对我来说没有差别。钟妩的出现算是恰到好处,为我省了很多麻烦,我倒是觉得她很不错。”
他已经和陆显文共同签下了股权变更的补充协议,承诺婚后继承父母留下的百分之十五的股份。即使他的做法此时看来堪称先斩后奏阳奉阴违,可他知道,爷爷最为看重的,是他和陆祈谁更能为陆家创造更多的价值,而不是娶妻生子这些小事。
只是在他百密一疏险些丧命之后,他就已经彻底收了徐徐图之的心思。他没兴趣精挑细选一个结婚对象,然后不疾不徐的去继承被母亲苦心孤诣留下的股份。
他不会放过任何将陆祈踩在脚下的机会,从始至终都是如此,只不过如今,这种想法越发迫切了而已。
钟妩并不记得她在书房外面等了多久,只觉得身子都有些僵硬,站得小腿发酸,书房的门才终于从里面被缓缓打开。
轮椅上的陆锦行看起来和进门前没什么不同,笑意依旧平和,察觉到她目光里的探询之后,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进来吧,跟我一起见见爷爷。”
钟妩点点头,深吸一口气,跟在陆锦行身后进了门。
来见陆显文之前,陆锦行只交代过她一件事:协议有时限一事绝不能提,其他事情一旦被问起,只需实话实说就好。
陆显文年逾七十,钟妩见到他之后才想起,似乎曾经在财经新闻里见到过两次,不过如今看来本人更瘦削更苍老一些,须发皆白,但普通老人的慈祥和蔼他一丝都无,在看向走到近前的钟妩时,越发面沉如水,眸光凌厉如鹰隼,逼得钟妩不敢直视。
钟妩自然知道,陆显文并不会因为一张结婚证,就认为她有资格叫他一声“爷爷”,所以她只是规规矩矩的颔首:“董事长。”
只是陆显文却并不会因此满意。他不知道她这种谨小慎微是真的还是故作姿态,不过无论真假,他也并不在乎。
即使她在法律上已经算是他的孙媳,可在他眼里依旧渺小不堪,和那些面目模糊的路人没有任何区别。
陆显文看向陆锦行,视线没有在钟妩身上多停留一秒。
“不许办婚礼,不能对外公布,不允许这个女人打着陆家的旗号出去招摇——这件事出了陆家,就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虽然毫无准备,但钟妩对于陆显文的话也并不算意外——换作她是陆显文,只怕也不会同意小孙子就这么先斩后奏的娶了一个莫名其妙出现的女人,他巴不得他们第二天就离婚,自然希望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免得徒增烦扰。
虽然随着这几句话,陆显文的怒意有再次升腾的迹象,但他既然已经让步,那么对于这些无可无不可的条件,陆锦行也就并不怎么在意。他和钟妩对视一眼,均是一副默许的状态。
只是这并不算结束,陆显文目光微沉,直直的刺向钟妩:“阿行以后的应酬你不许添任何麻烦,能做到吗?”
钟妩垂首:“董事长放心。”无论在陆家或是陆家以外,她也只是陆锦行的私人助理而已。
书房内重新归于沉寂。
钟妩早已看到地上的两张结婚证,但此时才能松一口气,默默弯腰捡起来。陆锦行微微一笑,从她手中接过去,轻轻抚落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指尖在暗红色封皮的映衬下,愈发修长洁白。
陆显文对眼前的情景不置一词。钟妩的乖顺并不出乎他的意料,可他又难免会认为,她的忍耐是否会有其他目的。
陆锦行对于陆显文越发深沉的眸光恍若未觉,看向钟妩:“你先出去等我,我还有些事和爷爷谈。”
钟妩见陆显文并未反对,于是点点头,转身朝门外走去。
房门紧闭之后,不再传出任何声音。钟妩走远了些,有些疲惫的靠在墙边,摊开手看着因为紧张而潮热的掌心,无奈地笑了笑。
这一天她情绪的起伏,比过去一个月的都要多。
只是她还来不及彻底松一口气,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就已经进入了她的视线。
陆锦航由远及近,等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已经站直了身子,神情严肃的微微低下头:“陆先生现在有要事和董事长谈,麻烦您稍等片刻。”
在陆锦航的沉默中,钟妩站得越发笔直,视线却始终盯着自己的裙角,没有抬头看他一眼。
那个记忆里的钟妩并不是这样的。
陆锦行看着她平静而又刻板的模样,突然觉得有些恍惚。
在那些他从不愿过多回忆的日子里,钟妩还是邻居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漂亮而又热情,却也因着年纪小,因着万千宠爱于一身,于是骨子里有一种近乎张扬跋扈的天真。
所以她才能肆无忌惮的每天追在他身后,不在乎外人异样的眼光,也能丝毫不知委婉为何物的对他说:“锦航哥,你别去打工了不行吗?你缺钱我可以给你,就当我花钱买你的时间好不好?”
也同样是她,在他避之不及的嫌恶眼神里,泫然欲泣的看他:“我只是不想让你那么累,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在遇见她之前,陆锦航从来不知道,原来天真才最伤人。又或者说,她的天真,从来都伤人。
只是几年不见,再次重逢的时候,他看着她迅速的平复了近乎失态的情绪,面容平静的向自己道歉,也看着她恭顺的在陆锦行面前弯腰,细心妥帖的整理毯子,沉默着侍立在侧,一切都自然到,仿佛他记忆中那个热情张扬的身影,从不曾存在过一样。
她终是在他一无所知的岁月里,被生活磨砺成了面目全非的模样。
陆锦航的目光落在她发顶,有着他自己都尚未察觉的唏嘘。
“换一份工作吧,我可以帮你。”
钟妩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一个怎样的表情来作为回应。
她是不是应该抬起头,讥笑着问他:不是不认识么?那又何必摆出一副怜悯的姿态来对我说这种话?可她自己又是再清楚不过,这种意气毫无用处,只会让自己显得更可怜罢了。
她并未抬头:“谢谢,不过不必麻烦您了,我对现在这份工作很满意。”
陆锦航面色深沉。
“或许你觉得我多事,但看在钟叔叔当初的照顾上,我不得不提醒你一句,不要留在这里,陆家太复杂,不适合你。”
钟妩低笑一声,不知是无奈,还是一种已经身在山中的喟叹,“不敢劳陆先生费心。”
陆家这趟浑水,她已经搅进来了。
面无表情的客套里,带着莫名的疏离。陆锦航自听到她那声语意不明的笑声起,右手就几不可见的轻握一下,此时看向钟妩的眸光愈加冷冽:“哦?看来……钟大小姐似乎很能适应从高高在上到低声下气之间的转换。”
语气里是两人都未曾预料到的刻薄。
“是,毕竟屋檐之下,低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钟妩一动不动的站了许久,才慢慢抬起头看,面色灰败,没有一丝血色,却仍是扯出了一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我爸爸已经不在了,过去那些事对他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也不必再放在心上。”
陆锦航在她低下头想要离开的时候,注意到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几乎下意识的伸手拦她,可就在他的指尖快要碰触到她手臂的时候,前方不远处突然传来门声响动的声音,于是他的手就这么僵硬片刻之后,倏然收了回来。
钟妩快步走到陆锦行身旁,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住声音里的颤抖,低声问道:“回去么陆先生?”
陆锦行微微点头,随后看向对面的陆锦航,歉然笑道:“有点事和爷爷说,让大哥久等了。”
陆锦航的目光早已重归沉寂:“没关系,我也刚来不久。”
钟妩推着陆锦行的轮椅和他擦身而过,两人目不斜视,仿佛真的从未见过。而坐在轮椅上的陆锦行不知想到些什么,叫住陆锦航的声音疏朗清越。
“大哥,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太为难钟妩。”
陆锦行抬起头,轻笑间颇有些推心置腹的意味,一双漂亮的桃花眼明亮澄澈。
“毕竟从今以后,大家就都是一家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