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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路上很热闹,路两边竖着用玉米秸秆和草席搭的屏障,头顶也盖着草席,所以整个看起就像马戏团或土著村子的入口通道。我们慢慢穿过由草席覆盖的通道,出来后就是一片开阔地,火车站原来就在那里。路在河堤下面,河堤上挖了不少洞,洞里都有步兵。太阳正在落山,我抬起头,朝河堤那边看,看到小山的上方飘着奥地利人的侦察气球,正好是在夕阳照不到的阴暗面。我们把车停在砖厂的另一边。砖厂的窑和一些深坑被改造成了包扎站。这里有三名医生,我都认识。我跟少校聊了几句,得知进攻开始以后,我们的车装好伤员,就要原路返回,穿过那段草席覆盖的通道,回到山脊上的大路,那里有一个急救站,然后由别的车把伤员带走。他希望这条路不会堵塞,来来去去就这一条路。给这条路装了屏障,是因为奥地利人就在河对面,看得一清二楚。这个砖厂因为有河堤掩护,步枪和机关枪都打不到。本来有一座桥过河,但桥已经被摧毁了。开始轰炸以后,他们会再搭一座桥,还有一些部队会从上面河道拐弯的地方过去,那里水浅。少校个头矮小,留两撇向上翘的胡子。他在利比亚打过仗,制服上有两条证明他挂过彩的条章。他说如果进展顺利,会帮我搞到奖章。我说我也希望一切顺利,说他的心意我领了。我问他有没有可以让司机们待一会儿的掩体,于是,他派了一名士兵带我去看看。我跟着那个士兵去,看到了那个大掩体,感觉很不错。司机们很满意,我就让他们在那里待着。少校叫我跟他和另外两名军官喝一杯,我们喝的是朗姆酒,口感很柔和。外面天色渐渐暗下来,我问进攻什么时候开始,他们说天黑就开始。我回去找司机们。他们正坐在掩体里聊天,看我进去,就都闭嘴了。我给他们每人一包香烟,是马其顿香烟,卷得松,烟丝都掉出来,抽之前两头都得先拧一下。马内拉打着了打火机,给每个人都点了烟,打火机的形状像菲亚特汽车的散热器。我把我打听到的情况告诉他们。

“为什么下来的时候没看到急救站?”帕西尼问。

“就在拐弯的地方再过去一点。”

“那条路一塌糊涂。”马内拉说。

“他们会把我们炸成……”

“有可能。”

“吃饭怎么办,中尉?一打起来,我们就没饭吃了。”

“我这就去看看。”我说。

“我们是要在这儿待着,还是可以到处转转?”

“待着吧。”

我又回到少校的掩体,他说战地厨房马上就弄好,司机们等会儿可以来领饭。他们要是没有餐盒,他可以先借给他们。我说他们应该有。我回去,跟司机们说饭一送到我就去领。马内拉说他希望能在轰炸开始之前送到。我在的时候他们都不说话。他们都是机械师,都很讨厌打仗。

我出去看看车,看看外面有什么情况,然后回来和四名司机一起在掩体里坐着。我们背靠着墙坐在地上,抽着烟。外面已经差不多黑了。掩体地上的土又温暖又干燥,我肩膀顶着墙,腰贴着地,这样很放松。

“谁去进攻呢?”加沃齐问。

“狙击兵。”

“都是狙击兵吗?”

“我认为是的。”

“是兵力不够发动真正的进攻吗?”

“可能是声东击西,会另外发动真正的攻击。”

“那些人知道由谁去进攻吗?”

“我觉得他们不知道。”

“当然不知道,”马内拉说,“他们要是知道,就不会去进攻。”

“会去,”帕西尼说,“狙击兵都是傻瓜。”

“他们很勇敢,守纪律。”我说。

“他们块头都很大,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掷弹兵块头也很大。”马内拉说。这是个笑话,大家都笑了。

“上次他们不上去进攻,结果每十个人处决一个。当时你不在,对吧,中尉?”

“对。”

“有这回事,他们把他们排成一排,每十个人挑出一个来,让宪兵执行枪决。”

“宪兵,”帕西尼说,他朝地板上吐了一口痰,“可是,那些掷弹兵个个人高马大,都超过六英尺。他们就是不肯去进攻。”

“要是所有人都不去进攻,仗就算打到头了。”马内拉说。

“那些掷弹手没有这样的觉悟,他们是害怕。家庭出身都很好。”

“有几个冲上去了。”

“有两个不肯上去,被一个上士给毙了。”

“还是有些人上去了。”

“那些上去的人都不用排队等着挨宪兵执行。”

“有一个被宪兵枪毙的是我的老乡,”帕西尼说,“他不但长得人高马大,还很聪明。他经常去罗马,喜欢泡妞,老跟宪兵队员混。”他笑了起来,“如今,他们家门口有警卫拿着刺刀看着,他的父母和姐妹都跟外界失去了联系。他父亲被剥夺了公民权,甚至不能投票,他们家不受法律保护,谁都可以去抢他们家的东西。”

“要是不这样搞,就没有人会去进攻。”

“有人会去,阿尔卑斯部队会去,那些志愿兵会去,有些狙击兵也会去。”

“狙击兵也有临阵脱逃的。他们故意不提而已。”

“中尉,你不该纵容我们说这种话。军队万岁!”帕西尼说。他的挖苦大家都听得懂。

“我知道你们平时会说什么话,”我说,“只要你好好开车,不过分……”

“别让别人听到,对吧?”马内拉说。

“依我看,还是抓紧把仗打完吧,”我说,“不是哪一方说不打了就算完的。如果我们不去打,结果只会更糟糕。”

“不会更糟糕的,”帕西尼很客气地说,“还有什么比打仗更糟糕呢?”

“打败仗更糟糕。”

“我不相信,”帕西尼还是很客气地说,“打败仗又怎么样?到时大家就各回各家了。”

“他们会来抓你回去。他们会霸占你的家,霸占你的姐妹。”

“我不相信,”帕西尼说,“他们不可能每个人都去抓吧。应该让大家保护自己的家园,让他们的姐妹好好待在家里。”

“他们会绞死你。反正他们会逼你再去当兵,到时你就不能再开救护车了,你得去当步兵。”

“不可能把每个人都绞死吧?”

“外国就不能逼你一直打仗,”马内拉说,“打完第一仗,大家就都跑了。”

“就像捷克人。”

“我想你是没尝过被征服的滋味,所以你不知道有多糟糕。”

“中尉,”帕西尼说,“我们明白你让我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好吧,我觉得,世界上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打仗,我们开救护车的感受不到打仗有多么糟糕。可是,那些人有了切身感受之后,却停不下来,因为他们都疯了。也有人永远感受不到,有人害怕他们的军官。之所以打仗,都是军官造成的。”

“我知道打仗很糟糕,但我们必须打完。”

“打不完,仗是打不完的。”

“打得完。”

帕西尼摇着头。

“不是打赢就算完的。我们就算拿下圣加布里埃山又怎么样?就算接着将卡索、蒙法尔科内和的里雅斯特都拿下又怎么样?然后我们会在哪儿?你今天看到那一座座山了吗?你认为我们能全拿下吗?只能指望奥地利人停战,必须有一方先停战。我们为什么不先停呢?他们南下意大利,也总有一天会觉得累,自己会走的,他们有他们自己的国家。可是,如今大家眼里只看得见枪炮。”

“你真会讲。”

“我们会思考,我们读过书,我们不是农民,我们是机械师。即使农民也不觉得打仗是好事情,没有人不恨这场没完没了的仗。”

“国家统治阶级都是白痴,他们什么也不懂,永远都不会懂,这才造成了遍地战火。”

“他们还从中牟利。”

“大多数人没有牟到利,”帕西尼说,“他们是白痴,一整天都莫名其妙,损人不利己。”

“我们闭嘴吧,”马内拉说,“我们别为难中尉了。”

“他爱听着呢,”帕西尼说,“他会站到我们这边的。”

“还是算了吧。”马内拉说。

“中尉,我们可以吃饭了吗?”加沃齐问。

“我去看看。”我说。戈尔迪尼站起来,和我一起出去。

“中尉,要我帮忙吗?”他是四个人中最安静的。“你想去就一起去吧,”我说,“到时再看看。”

这时外面已经漆黑,探照灯光柱在山上来回扫着。阵地后面的路旁有一排卡车,卡车上装着探照灯,有时候晚上在路上也会碰到这些卡车。此时,有一个军官在指挥,操作探照灯的兵都战战兢兢。我们走过砖厂,来到总包扎站。入口盖着树枝,晚风吹着被太阳晒干的树叶,在黑暗中发出沙沙的响声。里面点着一盏灯;少校坐在箱子上打电话;一个上尉医生说进攻提前了一个小时,他给了我一杯白兰地。里面有一张木板桌,桌上的脸盆和塞着塞子的瓶子等器械在闪闪发光。戈尔迪尼站在我的身后,少校放下电话站起来。

“现在开始,”他说,“又推回到原定的时间。”

我望着外面,外面一片漆黑,奥地利人的探照灯射到我们背后的山上。不一会儿,我们背后就枪炮齐鸣,轰炸开始了。

“萨沃亚万岁!”少校说。

“少校,饭呢?”我说。他没有听见,我又说了一遍。

“还没来。”

这时,一颗大炮弹落到砖厂外面爆炸,接着又是一声爆炸,在爆炸声中,可以听到砖块和土块像下雨一样落下的声音。

“有什么可以吃的?”

“有一点干面。”少校说。

“也行。”

少校跟勤务兵说了一句话,那个勤务兵就消失在黑暗中,然后端回来一铁盆通心粉,通心粉是煮熟的,但已经冷了。我让戈尔迪尼端着。

“有奶酪吗?”

少校不大乐意地又跟勤务兵说了一句话,勤务兵又钻进洞里,拿出来一块白奶酪。

“多谢。”我说。

“你最好先不要出去。”

外面有人抬了东西在门口放下,两个抬东西的人有一个探头进来。

“抬进来吧,”少校说,“你们怎么回事?难道要我们亲自出去抬吗?”

两个担架兵一人抱着伤员的腋下,一人抱着双腿,把伤员抬了进来。

“把外衣撕开。”少校说。

他拿着一把镊子,镊子夹着一块纱布。两个上尉医生脱下外套。

“滚出去。”少校冲着两个担架兵说。

“我们也走吧。”我对戈尔迪尼说。

“你最好等到炮击结束再走。”少校转过头来跟我们说。

“他们等着吃饭。”我说。

“那就随你便。”

我们出来后使劲跑着穿过砖厂。一颗炮弹在河岸边爆炸,紧接着又炸了一颗,但我们没听到爆炸,只感到一阵风突然朝我们吹过来。我们俩都被吹倒下了,然后先看到火光,再感受到冲击力,闻到火药气味,然后才听到炸弹碎片的呼啸声和砖头碎片掉下来的声音。戈尔迪尼站起来,拼命跑向掩体,我跟在他后面,手里抱着奶酪,奶酪光滑的表皮盖上了一层灰尘。三名司机坐在掩体里面,靠着墙,抽着烟。

“来吧,爱国者们。”我说。

“车怎么样?”马内拉问。

“还好。”

“中尉吓坏了吧?”

“你真他妈的说对了。”我说。

我拿出刀子来,打开,抹了一下刀口,刮掉奶酪表皮上的那层灰尘。加沃齐把通心粉盆递给我。

“你先吃吧,中尉。”

“不用,”我说,“放地上,大家一起吃。”

“没有叉子。”

“别扯淡。”我用英语说。

我把奶酪切成小块,撒在通心粉上。

“坐下来。”我说。他们坐下来,等着。我把手插进通心粉,一把抓起来。

“抓高一些,中尉。”

我把手举直,通心粉就松开了,接着放下来,凑到嘴边,吸进去,扯断,在嘴里嚼,再咬了一口奶酪,再嚼,然后喝了一口酒。味道像生锈的铁。然后,我把盆传给帕西尼。

“什么玩意儿?”他说,“放太久了,我一直搁在车里的。”

大家都开始吃,嘴巴凑进盆里,叼起来,吸进去。我又吸了满满一嘴巴,啃了一点奶酪,用一口酒灌下去。有东西落到外面,地晃动了一下。

“420炮,要么就是迫击炮。”加沃齐说。

“山上没有420炮。”我说。

“他们有斯柯达大炮,我见过坑。”

“那是305。”

我们接着吃。这时听到好像有人在咳嗽,接着听到像火车引擎启动的声音,再紧接着又听到爆炸声,地又晃了一下。

“这个掩体不够深。”帕西尼说。

“是迫击炮。”

“是的,长官。”

我啃了一口奶酪,吞下一口酒。刚才的嘈杂声还没完全停,我又听到一声咳嗽,然后听到一阵“啾啾啾”的声音,然后看到一阵火光,像高炉的炉门突然打开一样,再接着蹿进来一阵白光,白光随即变成红光,再接着又是进来白光再变成红光,一阵光总是伴随着一阵强风。我使劲喘气,但一直喘不过来,我觉得身体不像是我的,我感觉浑身都失去了知觉。我是一下子就失去知觉的,我想我可能已经死了,不过,人要是死了,是不会这么想的。接着我感觉身体浮起来,不过我没有飞出去,而是马上摔到地上。我又能喘气了,我活过来了。掩体被炸得稀巴烂,有一根木梁被炸断,掉在我面前。我抖了一下头,听到有人在哭,我觉得那哭声是歇斯底里的。我想动,但动弹不了。我听到河两岸机关枪和步枪的枪声大作,我又看到一阵火光,有几颗照明弹升上天空,在空中爆炸,把整个夜空照得白花花的,接着我听到火箭发射的声音,然后听到炮弹爆炸的声音,这一切都在一刹那间,然后,我听到身边有人说话:“哎呀,我的妈呀!哎呀,我的妈呀!”我扭动身体,奋力把腿拔出来,翻身摸到他。那是帕西尼,我一碰到他,他就尖叫起来。他的腿朝着我,在黑暗中,我借着一闪一闪的火光看见他的两条腿都被炸了,在大腿以下,有一条彻底断了,另一条腿还连着一点肉,也还有裤子连着,上面剩下的那一截不停地抽搐,和下面的一截基本已经分离了。他咬着手臂,不停地呻吟:“哎哟,我的妈呀!哎哟,我的妈呀!马利亚,救命,马利亚,救命!哦,耶稣,打死我吧,耶稣,打死我吧!哎哟,妈呀,哎哟,哎哟,妈呀!马利亚,拜托,打死我吧!痛死了,痛死了,痛死了!哦,耶稣,拜托,马利亚,拜托,别折磨我了!哎哟,哎哟,哎哟。”接着,他像噎住了,停了一下,然后接着呻吟,“妈呀,妈呀,哎哟!”然后,他就没声音了,他咬着手臂,腿上剩下的半截不停地抽搐着。

“来人!”我大喊,“来人!”我想靠近帕西尼,想把他的腿包扎起来,但我动不了。我奋力挣扎,我的腿好不容易动了一点点,我用双臂和肘部撑着往后爬。帕西尼已经没声音了。我在他身边坐起来,解开外套,想撕开衬衣的下摆。我撕不开,我咬破一个口子,想从那里撕开。这时,我想到了他的绑腿。我穿着羊毛袜子,但帕西尼裹着棉布绑腿。司机都裹绑腿,但帕西尼如今只有一条腿。在解他的绑腿的时候,我发现已经没必要折腾了,已经没必要止血了,因为他已经死了。我推了他一下,确认他已经死了。其他三个人呢?我坐直身子,可是,就在我坐起来的时候,我感觉脑子里面好像有东西在动,在眼球的后面往外面顶。我又感觉腿有点温、有点湿,我的鞋子里面也有点温、有点湿。我知道我也挂彩了,我身子向前探,伸手去摸膝盖。我没摸到膝盖,就把手往里面伸,发现膝盖在下面的腿肚子上。我在衬衫上擦了一下手,这时又有一颗照明弹慢慢落下来,我看着我的腿,我吓坏了。哦,天啊,我说,赶紧让我离开这里吧!不过,我知道这里还有三个人。我们原有四个司机,帕西尼死了,还剩下三个。有人抱着我的腋下,有人抬起我的腿。

“还有三个,”我喃喃自语,“一个死了。”

“我是马内拉。我们去找担架,但没找到。中尉,你怎么样?”

“戈尔迪尼和加沃齐呢?”

“戈尔迪尼在救护站让人家包扎,加沃齐抬着你的腿。抱着我的脖子,中尉。你伤得重吗?”

“伤到腿了。戈尔迪尼怎么样?”

“他还好。是一颗大迫击炮弹。”

“帕西尼死了。”

“是的,他死了。”

有一颗炸弹在附近爆炸,他们两个人都扑倒,把我摔在地上。“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抱住我的脖子。”

“别再把我扔了。”

“刚才是因为我们被吓到了。”

“你们都没受伤吧?”

“都有一点点。”

“戈尔迪尼还能开车吗?”

“我觉得不行。”

在到达救护站之前,他们又把我摔了一次。

“你们浑蛋。”我说。

“对不起,中尉,”马内拉说,“我们保证不会再摔了。”

包扎站外面一片漆黑,地上躺着很多人。他们把伤员抬进去,然后又送出来。门帘拉开让伤员进出的时候,我可以看到包扎站里的灯光,他们把死人放到一边。医生们正忙着干活,把袖子都卷到了肩膀上,身上沾满了血,像屠夫。担架不够用。有些伤员乱叫,但大多数都挺安静。风吹着门上头的干树叶,晚上越来越冷。不断有人抬着担架来,他们放下担架,把人放下就走了。我来到包扎站,马内拉到里面去叫出来一个中士医生,让他给我的腿包绷带。他说伤口吹进去那么多灰尘,所以没有出很多血,他们会尽快帮我处理。他说完又进去了。马内拉说,戈尔迪尼不能开车。他的肩膀被炸到了,他头上也有伤。他情况不算很糟糕,但现在肩膀不能动,他靠着一堵砖墙坐着。马内拉和加沃齐各自带着一车伤员走了,他们能开车。英国人派来了三辆救护车,每辆车上有两个人。脸色苍白的戈尔迪尼带一个司机到我这儿来,那个英国人弯下腰。

“你伤得怎么样?”他问。他身材很高,戴着一副钢框眼镜。

“腿。”

“应该不是很严重。要来一根香烟吗?”

“谢谢。”

“他们跟我说你损失了两个司机。”

“是的,一个死了,还有就是带你来的这个。”

“真倒霉,要我替你们开吗?”

“我正想问你。”

“我们会好好开,完事就送回去。你们是206吧?”

“是的。”

“那地方很漂亮。我见过你,他们跟我说你是美国人。”

“是的。”

“我是英国人。”

“不会吧!”

“没错,英国人。你以为我是意大利人吗?我们部队里也有一些意大利人。”

“很高兴你们愿意替我们开车。”我说。

“我们会用心开,”他直起身来,“你的这个伙计非要带我来见你。”他拍了一下戈尔迪尼的肩膀。戈尔迪尼痛苦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笑了。英国人用纯正的意大利语对他说:“我见过你的中尉,这件事就算妥了吧?我们接管这两辆车,你就不用再担心了。”他顿了一下,“我得想办法把你们送走。我去找医务官,把你一起带走。”

他朝包扎站走去,一路上都是伤员,他走得小心翼翼。我们看见门帘拉开,灯光射了出来,他走了进去。

“他会关照你的,中尉。”戈尔迪尼说。

“弗雷,你怎么样?”

“还好。”他在我身边坐下。过了一会儿,门帘又拉开,两个担架兵跟着那个身材高大的英国人出来。他带着他们来到我身边。

“这位就是美国中尉。”他用意大利语说。

“我等等吧,”我说,“有很多人伤得比我更重,我问题不大。”

“走吧,”他说,“别硬撑了,血淋淋的英雄不好当。”然后,他用意大利语说:“小心抬,当心他的腿,他腿上伤着呢,他是威尔逊总统的嫡子。”他们把我搬上担架,抬进包扎站。里面,每张台子上都有伤员在做手术。小个子少校看着我们,怒气冲冲。然后,他认出了我,挥着镊子对我说:“你还好吗?”

“还好。”

“是我把他带进来的,”那个高个子英国人用意大利语说,“他是美国大使的独子。你得空就把他处理好,我带他跟第一车走。”他俯身对我说:“我等会儿去找他们的副官给你办病历,很快就办好。”他转身走向门口,欠身走出去。少校把镊子扔进脸盆里。我紧盯着他手上的动作,他现在开始扎绷带。然后,担架兵把那个人从台子上抬下来。

“美国中尉交给我。”一名上尉说。他们把我抬上一张台子。台面很硬,很滑。气味很浓,有化学药品的气味,也有甜甜的人血气味。他们脱掉我的裤子,中尉军医开始检查,一边念念有词让上士副官做记录:“左右大腿、左右膝盖和右脚多处浅表伤,右膝盖和右脚创伤较深,头皮有多处开裂的伤口(他把伤口撑开,问我疼吗?我说疼死了),头骨可能骨折,执勤时受的伤。这样写你就不会被军事法庭认定为自残了。”他说,“你要喝点什么?白兰地吧?你这是怎么搞的?你当时想干什么呢?想自杀吗?给他打一针防破伤风针,在两条腿上都画个十字记号,谢谢。我来清理一下,洗洗,再包扎。你的血凝结得很漂亮。”

副官抬起头,问:“是怎么受伤的?”

上尉军医说:“被什么打到的?”

我闭着眼睛说:“迫击炮弹。”

上尉的手术很痛,肯定是在切开组织。他说:“你肯定吗?”

我咬着牙保持姿势,肉被切开的时候,我感觉肚子都在颤抖。“肯定。”

上尉医生好像找到了有价值的东西。他说:“敌军迫击炮碎片。你要我再找一些东西吗?不过我觉得没必要。这些东西都要做记号,这样疼吗?好吧,再过一会儿,你会觉得现在这点疼都不算什么,真正的疼痛还在后头呢。给他一杯白兰地。刚被打到的时候比较麻木,不大觉得疼,不过没问题,只要不感染,就不用担心,现在很少发生感染。你的头怎么样?”

“哎哟。”我说。

“那就不要喝太多白兰地了。如果有骨折,最好不要让它发炎。感觉怎么样?”

我浑身都在冒汗。

“哎哟。”我说。

“我想你肯定骨折了。我把你包扎起来,头别乱动。”他开始扎绷带,他的手很快,三两下绷带就扎紧了,“好吧,祝你好运,法兰西万岁!”

另一名上尉医生说:“他是美国人。”

“我记得你说他是法国人。他会说法语,”上尉说,“我以前就认识他,我一直以为他是法国人。”他一口喝下了半杯白兰地,“把重伤号抬过来。多拿一些防破伤风针来。”上尉朝我挥挥手。他们把我抬起来,我们就出去了,出门的时候门帘拍到我的脸上。到了外面,上士副官跪在我身边,“姓什么?”他轻声问,“全名叫什么?军衔?出生地?哪个军团?”等等,等等。“你受了这么多伤,我很同情,中尉。希望你现在感觉好一些。我让英国救护车送你去。”

“我没事,”我说,“非常谢谢你。”少校刚才对疼痛的预测完全正确,我现在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一切都跟我没关系。过了一会儿,英国救护车来了,他们把我放到担架上,把担架抬到和救护车持平,把它推进去。我旁边还有一副担架,上面躺着一个人,我看到他只剩下鼻子露在绷带外面,颜色蜡黄。他的呼吸很沉重。接着又有几副担架被抬起来,抬得更高,从我们上面的吊索滑进去。那个高个子英国司机过来,朝车里看了一眼。“我会开得很稳,”他说,“不会让你们难受。”我感觉到引擎启动,感觉到他爬上了前面的座位,感觉到刹车松开、离合器踩下去,然后我们就上路了。我静静地躺着,虽然浑身疼痛难忍。

救护车慢慢上山,路上很拥挤,车子走走停停,有时还要倒车,后来终于开得比较快。我感到上面有东西滴下来,起初滴得慢,像有节拍感的雨滴,过了一会儿却变成了小瀑布。我冲司机大喊,他把车停下来,从座位后面的窗洞看进来。

“什么情况?”

“我上面这个人大出血了。”

“很快就到山顶了,我不能把这个担架单独搬出去。”车又向前开,瀑布继续流。在黑暗中,我看不清楚是从上面帆布的哪个点流下来的。我很想挪一下身体,别让血都洒在我身上。血还是洒在我身上,流进我的衬衣,我感到有点温,有点黏。我本就感到冷,腿上疼得厉害,这么多血流到我身上让我感到恶心,想吐。过了一会儿,从上面担架流下来的血少了,又从瀑布变成了雨滴,我听到也感觉到上面的帆布动了一下,可能是担架上的人找到了舒服的姿势,接着就不动了。

“他怎么样?”那个英国人转过头来问我。

“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死了,我想。”我说。

血滴得很慢,像太阳下山后形成的冰柱。车在黑夜中爬着山,车里很冷。到了山顶,他们把那副担架拉出去,推进来另一副担架。我们接着赶路。 lGZUjKWaU2MtodLPTr4dhnAelnc6LBwZ99Tt8NaiDIXrNwe6RBDNVojTKU9S53R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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