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本旨在帮助你创作小说的书。它浓缩了我二十年来创作出版小说积累的经验,也包含了很多我从其他作家身上学到的东西。我的目标是创作一本我刚开始写小说时会觉得有用的书。
然而最终结果如何,我也不敢保证。购买并认真学习了这本书并不代表你就一定能成为成功的小说家。你可能连第一段都写不出来,或是虽然开始了,却没能坚持到结尾,也可能经过漫长艰苦的努力,从提纲完成了第一稿又修改出了最终稿,到头来却发现你所做的只不过是把好好的白纸变成了既不叫好也不叫座的作品。
此类事件经常发生,新人作家常常遇到。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经验丰富的职业作家也时常遭遇类似的困扰。
我也未能幸免。多年来,我光是用自己的名字出版的小说就有二十多部,用各类笔名创作的可能有一百多本。你可能会自然地推论,码了这么多字一定有所收获,哪怕不会系鞋带或者过马路,我也应该练成了可以一气呵成一部小说的技能。
然而,在最近两三年里,有六七部作品,还没有完成第一章就被我放弃了。有三本小说在我完成了一百多页之后夭折,它们此刻像高速公路上抛锚的汽车一样搁浅在我的文件柜里,静待再次被开启。我估计它们可能永远都不会被完成了。
这还不是全部。那段时间我完成了两部小说,然而却无人愿意出版。我一开始就不应该尝试撰写这两部作品。我从这两次失败中总结的经验教训在日后让我受益匪浅。花在创作这两部作品上的时间对我来说是巨大的损失,但也不能说是完全的浪费。
经验丰富的职业作家为何也会写出无法出版的作品呢?既然他已经连续出版了几十部作品,难道不应该十拿九稳吗?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写作没有公式可循。除了极少数作家会一遍又一遍重复同样的故事,每一部小说的创作都是全新的体验。
在《教学思考》(Some Thoughts I Have in Mind When I Teach)一文中,温德尔·拜瑞(Wendell Berry)这样写道:
遵循公式写不出好书。在某种意义上,每个好故事都是独一无二的。可以说,没有人知道应该“如何写作”,更没有人知道他人应该如何写作。就我个人而言,尽管我知道如何创作我已经出版了的那些作品——而且我认为现在的我会比当时的我写得更好,这个想法很有可能是错误的——但我对应该如何创作我的下一部作品依然毫无头绪,这也让我非常不安。不过这种不安之中也混杂着一丝刺激,最终可能演化成无上的快乐。
有一些人物会出现在多部作品中。比如,我有三部作品都围绕一个名叫伯尼·罗登拔(Bernie Rhodenbarr)的盗贼展开;在每一个故事中,他都因为偷盗而沦为犯罪嫌疑人,为了洗清嫌疑,他不得不自己寻找凶手。这三个故事显然具有结构上的相似性,粗略一看,似乎有公式可循。
然而,每个故事都截然不同,而每本书也都让我遭遇了不同的问题。你可能会认为,越往后会越好写。然而,最近刚刚完成的这一系列的第三个故事是三本之中最为困难的。
小说(novel)作为名词,意思是长篇的叙事文字。作为形容词,则表示“全新的”。在过去,小说曾是一种全新的虚构文学形式,这段历史也赋予了“小说”一词这样的双重含义。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一个很好的巧合,因为每一部小说都是新的。
我假设本书大部分的读者都未曾完成长篇虚构作品。有关处女作会给写作者和出版商都带来特别的问题的说法也很常见。不过,从更加宏大的角度来说,每一部小说都是处女作,会让写作者遭遇独特的问题,但同时,也赋予他别样的精彩和独特的收获。
如果你无法接受这样的风险,就请慎重考虑是否真的要创作小说。如果不愿接受失败的可能,写洗衣单或者读者来信可能更适合你。
如果你真的想写小说,那就继续看吧。
从这本书的第一版出版至今,我又出版了不少作品。我不确定具体的数字,但大约有五十部。伯尼·罗登拔系列已经从三本增加到十三本,马修·斯卡德(Matthew Scudder)系列则从三册增加到了十八册。几年前,一位朋友曾向我指出,我和他到了职业生涯的这个阶段,有道德的做法是停止写作,保护树木——然而我没有放慢脚步,又消灭了大量的树木。
一九七八年以来,空有开头以及半途而废的稿件并非完全没有出现。但我中途放弃的频率显著下降。不过,电脑时代的无纸化可能对我的判断有一定的影响。装满未完成手稿的箱子和纸盒不复存在,原因可能仅仅是写作者没有将中途夭折的故事打印出来。它们被保存在硬盘中——随着软件不断更新换代,最终沦为无法读取的文件。
大家都没什么损失……
这本书不会介绍创作小说的唯一方法。
因为我不相信世上存在这种东西。正如每本小说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个小说创作者也是如此。对他人的写作方法进行研究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每个写作者一生都在寻找适合自己的写作方法,这些方法会随着作者的成长而改变,而作者也会根据每部作品的特点对其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调整。对于一个人、一部作品有效的方法不一定适合另一个人及其他作品。
不同小说家的提纲,有的简要,有的详细,少数人甚至会直接写长达终稿一半的完整情节梗概。也有人根本不需要提纲。有些人一边写一边修改。有些则撰写好几个版本的独立草稿。有些人先写出臃肿的第一稿,然后再大力删减。也有人对初稿几乎全盘保留。
在我写自己的第一本小说——它的故事后续还会出现——之前,我读了一本声称介绍小说创作方法的书籍。作者在一所美国顶尖大学教授写作,出版过多部反响不错的历史小说,他在书中向渴望成为小说家的读者们介绍了自己的方法和经验。
他的方法非同凡响。根据我的理解,如果想要写小说的话,必须先去附近的文具店买好几叠三乘五的文件卡。准备好卡片和削尖的铅笔之后,就可以坐在书桌前正式开始了。
首先需要完成的是人物卡。你需要为书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写一张或者几张卡片,从少数几个主要人物到大量的次要人物,无一例外。主要人物可能需要好几张卡片,第一张写外貌,第二张写背景,第三张写个人习惯,第四张则是他的星座运势。
然后准备场景卡片。先用几张卡片大概勾勒出情节,随后为故事中的每一个场景都准备一张卡片。如果一个角色在第三百八十四页要买一份报纸,就要用一张卡片描述整个场景,比如人物会对摊主说些什么以及当时的天气如何。
这还不是全部。在正式开始小说创作之前,你已经积累了好多个装满三乘五卡片的鞋盒,只需要把它们组合成小说就可以了——现在想来,这似乎比把母猪的耳朵变成真丝钱包或者把廉价金属转化成黄金还要难。
我从头到尾读完了这本书,每读一章,就多一分绝望。我得出了两个明确的结论。第一,作者是小说创作方面的专家,他介绍的方法是正确的。第二,这种方法我学不会。
合上书,我长出一口气,深深地感到了自己的不足。我决定至少近期只写短篇小说。待我更有条理、更自律之后,再开始制作卡片。这一天也许永远也不会到来。
几个月之后的一天,我起床后写出了一部小说的提纲。一个月后,我准备了一大堆铜版纸,拿着两页提纲,坐在了打字机前。没有装满卡片的鞋盒让我有些不安,但我像不懂物理定律却快乐飞行的大黄蜂一样选择了继续自己的愚蠢行为,花了几周时间完成了全书。
那本书的作者简直欠揍,对吗?不对。并非如此。他所描述的那种极为精细的办法,在我看来比切腹还要痛苦,但对于他本人来说,显然非常有效。
他在书中也许做了说明。也许他澄清过自己的方法并不是小说创作的唯一方法,只是他创作小说的方法。读这本书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重读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所以有关这一点我也记不清了。但我清楚地记得读完之后我坚信他的方法就是正确的方法,其他所有的方法都是错误的,而试图寻找适合自己的方法无异于自取灭亡。他应该没有说得这么绝对,写第一本书时感到的焦虑与不安显然影响了我的判断。
不过,我不希望给任何本书的读者留下读完此书就能通晓小说创作方法的印象。我所做的——我所能做的——只是分享自己的经验而已。这些经验至少足以让我意识到自己的无知。专注于写作二十年,出版了一百部作品之后,我得出的结论是:我不知道如何写小说,没有人知道,也不存在所谓正确的方式。对于我,对于你,对于任何坐在椅子上敲打字机的人来说,有效的方式就是正确的方式。
我提到的书是曼纽尔·科姆罗夫(Manuel Komroff)的《如何写小说》(How to Write a Novel);科姆罗夫是哥伦比亚大学的教授,一生出版了众多虚构及非虚构类作品。这本一九五〇年出版的书现在仍可在二手书商处买到,价格在十到二十五美元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