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黑画眉不催自肥。小嫚说这要归功于雷子,雷子和黑画眉兄弟般相处,一早一晚都散放黑画眉去蒲河边吃紫花苜蓿,有夜草可吃的黑画眉怎能不肥?
黑画眉来到石磨豆花后,不用戴笼头,也不用缰绳,除了拉磨上套外,其他时间都是散放。雷子只要在黑画眉脖子上拍两下,它就会跟着走,雷子在前,黑背在中间,黑画眉殿后,在蒲河畔构成一幅优美的乡村图画。
让小嫚对黑画眉心生敬意的是,黑画眉在母驴的问题上绝不苟且。东街邓皮匠家一头母驴到了发情期,邓皮匠相中了威风凛凛的黑画眉,来找小嫚求情,让黑画眉配种。小嫚懒得处理这等事,便请全叔来办。邓皮匠家的母驴是一头晋南驴,清秀细致,背腰平直,算得上是驴中佳丽。邓皮匠在它的宽额上系了红缨,看起来更加楚楚动人。整整三天,黑画眉不为所动,无论母驴如何表示亲昵,黑画眉总是雕塑一样,邓皮匠只得牵着母驴无功而返。
让小嫚始料不及的是,一向温驯的黑画眉竟然把杨光给踢了。杨光是谁啊?甜水街面有名的愣头青,城管中队长,他姐夫就是大名鼎鼎的牛志。一日,雷子去河边放驴,在店里忙碌的小嫚忽然听到黑背狂叫起来,黑背从不谎叫,叫得这般激烈,肯定是遇到了歹人。小嫚记得三伏天的一个夜晚,因天热,她只穿件内衣开着窗子睡觉,半夜里黑背忽然狂叫起来。她被惊醒后打着手电到院子里察看,发现院墙根有一只皮凉鞋,黑背的嘴角带着血渍。她知道院子进来人了,被黑背咬了一口跳墙而逃,慌乱中落下了这只皮凉鞋。黑背的狂吠让她想起了那天夜晚的事,雷子毕竟是个哑巴,没法与人交流,她便快步来到河边,只见杨光正捂着裤裆蹲在地上哎哟哎哟叫唤。原来,杨光是来没收黑画眉的,他手持一根柳条抽打驴肚皮想赶驴走,结果被黑画眉踢在裤裆处。雷子则抱紧黑背,不让黑背再冲上去撕咬。杨光个头不高,权力不小,甜水镇大小店面都拿他当盘硬菜。他到石磨豆花吃早饭从不付钱,吃完撂下一句:“记我姐夫账上。”其实,牛志吃豆花不欠账,每次都扔下十块钱,找零都不要。牛志有这样一个小舅子,跟着吃了不少挂落儿。杨光蹲在草地上说:“镇上有规定,散放牲口一律罚没,这黑驴还敢踢我,今天不把你送到驴肉馆宰了,我他妈不姓杨!”说完,又哎哟哎哟叫个不停,看来黑画眉这一蹄子蹬在了要害处。
“你怎么能抽驴肚子呢?驴和马的肚子是万万抽不得的,若是马,一抽就惊;若是驴,则会尥蹶子踢人。”小嫚解释说,“杨队长你可要记住,打哪儿也不能打驴肚子。”
小嫚不明白杨光怎么会忽然来这一手,如果不让放牧,通知一声不就完了?为什么要等到黑画眉体壮膘肥再来执法?她怀疑背后有人捣鬼。她说:“黑画眉还要回去拉磨,你把它没收了,明早就没豆花吃了,到那时甜水镇都会知道是你没收了黑画眉。”杨光一双小眼睛转了转,道:“你说咋整?”小嫚说:“先让黑画眉回去拉磨,明天再去找你商量处罚的事。”杨光常来吃石磨豆花,他也不希望明天没有豆花吃,此外,黑画眉没有缰绳,他想牵也无法牵,黑画眉又不会主动跟他走,便点点头同意了。杨光想站起来,弓着腰又蹲下了,气哼哼地道:“我还没娶媳妇,要是被这黑驴踢废了,你要负责任。”小嫚轻轻一笑:“杨队长,你还是找驴算账吧。”
午后,小嫚去镇里找牛志。牛志中午有接待,下午正歪在沙发上犯困,见小嫚进来,耷拉着眼皮问:“啥事?”小嫚说杨光要没收黑画眉,请牛镇长给讲讲情,镇上禁止放牧的事也没见到告示,怎么说没收就没收?牛志性子直,听完小嫚的诉苦眼睛顿时瞪圆了,骂道:“这个二百五又让人当枪使了!”抄起电话打给杨光,劈头盖脸一顿骂。原来,这主意是季子红出的,季子红为了给侯所长弄驴三件,鼓动他没收黑画眉,然后卖给驴肉馆,驴三件给侯所长,驴肉钱就留给城管队当经费,马五魁那边她去说。牛镇长在电话里骂:“你再听那个骚娘儿们的馊主意,我就把你给骟了!”小嫚觉得牛志真是个好人,骂小舅子就像骂三孙子,不搞官官相护。有牛志撑腰,黑画眉总算安全了。不过,小嫚想不通季子红这么做是为什么,她明明和马五魁穿一条裤子,为什么又去傍侯所长呢?
说起季子红,全婶对这个时髦女人的评价与众不同。“她也不容易,”全婶说,“街面上的事不是女人说了算,不能把脏水都泼到女人身上。”全婶的话让小嫚憋在肚子里的气消了不少。季子红的确不容易,上次忽悠老年人高价买保健品的事虽然摆平,但侯所长水蛭一样吸住了她。侯所长小气、猥琐,害着疝气,没有哪个女人会看上他,相貌出众的季子红更不会喜欢他。有一次季子红来吃豆花,对小嫚抱怨侯所长太色,隔三岔五到店里拿玛卡胶囊吃,也不知道吃了后到哪里去寻欢作乐。侯所长喜欢肉,早晨也要到五魁驴肉馆吃驴肉包子,他说早晨不吃肉,一天没精神。他和季子红之间的关系说不清道不明。小嫚有点同情季子红,尽管出了黑画眉的事,让她再来吃豆花有些不自然,但小嫚并不把话说破。倒是被姐夫撸了一顿的杨光缓过神儿来,酒后找上门对季子红破口大骂,说:“你给相好的弄驴三件,差点让驴把我给废了,你缺德不缺德!”这些话被全婶听到后告诉了小嫚,小嫚说,人总有犯浑的时候,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
黑画眉危机解除,小嫚松了一口气,这件事也应了全叔的一句话:仁畜自有天助。
小嫚觉得黑画眉不是一头驴,而是一个不会说话的人,甚至比人更值得信任。她每次去看黑画眉,它都会打一个响鼻,甩一甩尾巴,她知道这是在向主人示意。她仔细观察黑画眉,越看越像当年的小黑,小黑虎头虎脑,长得像电影《闪闪的红星》里的潘冬子。小黑跳进苇河救驴的情景恍若就在昨天。河水中那头小驴浮上浮下,下游几十米就是陡坡深潭,小驴被冲下去必死无疑。小黑将书包塞给她,三两下脱下褂子跳进河里,用力将驴往河岸推,待岸上同学拉住驴时,他却脚下一滑栽进激流,被山洪冲下深潭。小黑为了一头驴结束了十五岁的生命。小黑落入深潭,第一个跳下去救人的是马五魁,那时马五魁还年轻,身体也棒,他潜水摸到了小黑,和众人一起合力将他打捞上岸。小黑的死让小嫚精神恍惚了很久,学习成绩直线下降,每次打开课本,看到的要么是小黑,要么是那头被救的小驴。小嫚就是那段时间对驴眼有了刻骨铭心的印象。小嫚没有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就跟父亲学做石磨豆花。父亲说,“一招鲜,吃遍天”,学会了石磨豆花,一辈子饿不着。
“我怎么看到黑画眉总想起小黑?”她问全婶。
“小黑是淹死的,淹死的人不能托生。”全婶说,“你去城隍庙烧点纸吧,老全说当年那个学生溺水后,苇河再没发过水,也就再没淹死人,死人的魂魄只能挂在芦花上摇荡。”
小嫚很清楚这是迷信,但为了小黑,她还是去城隍庙烧了两刀黄表纸。小黑是多好的男孩啊,好人的灵魂应该有个归宿。回来时,小嫚遇到了站在河边剔牙的马五魁。马五魁看小嫚去城隍庙烧纸感到奇怪,那地方只有给死人报庙、送盘缠才去,小嫚无缘无故去烧什么纸?他好奇地问:“你去城隍庙干什么?”小嫚不愿意与他搭话,便没头没脑地回了一句:“替你送盘缠。”一句话把马五魁的脸说得煞白,他骂了声“操”,便扭头回去了。
小嫚轻松了不少,心里那一筲泡好的豆子磨成豆汁流走了。其实,她知道这么做有点愚昧,但不管用什么办法,能做到心理安慰就达到目的了。
回到石磨豆花,黑画眉正在葫芦架下站着,见到她竟迎上来,在她身上嗅了嗅,好像在寻找什么。她抬起手臂闻了闻自己的衣袖,结果闻到了紫花苜蓿浓郁的干草味儿。她想,这回可好了,自己和黑画眉气味相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