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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魁驴肉馆欠了石磨豆花两年的账,每次催要,马五魁都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无赖相。马五魁老账不还,新账还在增加,小嫚面子矮,不愿意撕破脸皮,驴肉馆来赊石磨豆花,还是照给不误。五魁驴肉馆那么大的生意,一点石磨豆花值几个钱?马五魁不至于总是赖账不还吧。小嫚不知道,马五魁欠账不还有他的目的,就想让小嫚来求他。马五魁天天吃驴三件,甜水有几个跳广场舞的女人喜欢跟他搓麻将,但小嫚对马五魁颇为不屑,认为马五魁有点像捞上岸的河豚,一个劲儿地膨胀。有钱又怎样?小嫚对全婶说,有了钱就咋呼的男人其实不值钱。全婶的话更狠:“马五魁算什么?连驴都不如。”

但是,小嫚免不了与马五魁打交道,两年的欠账,对于本小利薄的石磨豆花来说不是小数。小嫚来找马五魁,叼着烟的马五魁正和三个女人搓麻将,见小嫚来了,马五魁一边搓麻将一边说:“要不要打一圈儿,小嫚?赢了给你输了算哥的。”小嫚说:“我还要忙着磨豆子,麻烦你把账结一下。”马五魁说:“好说好说,不就几个豆花钱吗?明儿个就结。”小嫚站在那里没动,马五魁说过多少次明儿个了,也不见他结账。麻将桌旁有个抽烟的女人叫季子红,在石磨豆花旁开了个保健品专卖店,店面冷清,便总是搞促销活动忽悠一些老人。有上当的老人举报到镇工商所,工商所所长侯仲杰发狠话要查。让举报人失望的是,侯仲杰亲自到季子红店里查了几次,查处的事便没了下文。季子红见小嫚不走,劝小嫚:“回去吧小嫚,不说明儿个结吗?”小嫚知道等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就扭头离开了。房间里满是刺鼻的烟味儿,小嫚差点被呛出眼泪来,她不理解那三个女人怎么能坐得住。

第二天再去,马五魁把小嫚领到办公室,关上门说:“现在青藏铁路通了,我想去西藏旅游,带上你怎样?开销由我出。”小嫚冷冷地说:“我没工夫,天天两筲豆子等我磨呢。”马五魁脸色有点绿,道:“多少女人想跟我去我都没答应,给你面子你还不识抬举。”小嫚不想和他纠缠,说:“别人去我不管,我知道自己没有理由和你去旅游。”马五魁办公室里挂着一张唐卡,唐卡下有转经筒、香炉,他走到转经筒前轻轻拨动了一下,转经筒开始转动。他说:“我们做生意的应该到西藏求个活佛保佑,听说挺准的。”小嫚说:“我等着结账呢马老板。”马五魁说:“坏了坏了,会计去县城看病了,慢性阑尾炎,今早走的,你下次再来吧。”小嫚叹口气:“那我明天再来。”

再次来五魁驴肉馆,还没进门,小嫚看到门前木桩上拴着一头黑驴。很瘦的一头驴,皮毛暗淡,沾满尘土。她停下脚步,这么一头驴马五魁也忍心杀?她过去抚摸了一下黑驴的鬃毛,鬃毛很乱,缺少梳理。黑驴抬头看着小嫚,目光哀怜。小嫚觉得这目光好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黑驴除却眼圈、嘴头、前胸口、两耳内侧是白色,其他部位皆为黑色。拴驴的木桩很粗,小黑当年叫它“索魂桩”。木桩是槐木,粗糙的树皮早已被磨掉,露出裂开的木纹,泛着黑乎乎的油腻。小嫚转身到河边薅了一把紫花苜蓿放在驴跟前,黑驴甩甩尾巴,并不低头吃草,目光一直跟着小嫚。

马五魁已经在窗内观察了好一会儿,看到小嫚去河边薅草,便推门出来。这是一头抵账的驴子,因为太瘦,他正愁着催肥。催肥需要几麻袋豆粕,现在饲料看涨,买豆粕要花不少钱。他不明白小嫚怎么会对这头黑驴感兴趣,看了一会儿,下意识发出一声坏笑。“怎么?看上这头驴了?”马五魁叼着烟从饭店里走出来。

“这么瘦一头驴,你也杀?”小嫚看着腆肚叉着腿的马五魁问。马五魁脖子上挂着一个蜜蜡观音,精致庄严的观音与无领老头衫很不搭。

“不杀驴,我卖什么?”马五魁将燃着的烟头掷在地上,上前拍了拍黑驴的脖颈儿道,“瘦不打紧,至少驴三件和驴板肠能卖好价。”

小嫚心里一紧,再看黑驴,两只大眼睛还在望着她,眼角似乎有些湿。小嫚叹了口气,她知道自己无法救这头驴,不管什么驴,也不管胖瘦,只要往五魁驴肉馆门前的索魂桩上一拴,就等于被判了死刑。她对马五魁说:“我是来结账的。”

马五魁眼睛眨了眨,又点燃一支烟,深吸几口,吐出个慢慢放大的烟圈,又一口气将烟圈吹破,然后说:“这样吧,看你可怜这头黑驴,我就做点善事,你把黑驴牵回去,顶两年的豆花账,咱俩两不亏,怎样?”

小嫚心里算了一下,黑驴顶两年的豆花账,亏马五魁想得出,这是明睁眼占便宜。马五魁见她没有回话,又跟了一句:“不顶就算了,侯所长预订了明晚的驴三件,明天一早这驴就下锅了。”说完,斜眼观察小嫚,他知道自己的话标枪一样击中了小嫚的软肋。或许,黑驴能听懂马五魁的话,马五魁下锅一句刚说完,黑驴竟然伸长脖子叫了三声,叫声凄切,让人心里发颤。马五魁被吓了一跳,嘴上骂一声,朝驴尻踹了一脚。小嫚听到驴叫后忽然想起高老师说过,驴叫在古代是受人追捧的美声,古代“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曹丕皇帝都学过驴叫。高老师是甜水中学的历史老师,教过小嫚,是石磨豆花的常客,有时吃完豆花也不回学校,到隔壁找全叔对弈。高老师对驴叫的褒扬影响了小嫚,她听到黑驴的叫声不但不反感,反而觉得很嘹亮。她说:“顶账就顶账,这驴我要了。”马五魁愣了一下,似有一朵花在脸上绽开,说:“好好好,我这就写字据。”小嫚摸了摸黑驴的脊背,有一种皮包骨的手感,心中对这头驴充满怜悯。马五魁拿来字据,小嫚看了一眼,签上名字,亲自解开缰绳,牵着黑驴头也不回地走了。马五魁拿着一纸字据,斜靠着那根索魂桩,看着小嫚牵驴慢慢走远,又点上一支烟大口大口抽起来。

雷子见小嫚牵着一头黑驴回来,跑过来接了缰绳,嘴笑得合不拢。雷子没学过哑语,无法与人交流,在甜水几乎没有朋友,有了驴,雷子就有了伙伴。石磨豆花西面是蒲河,河边有草甸,草甸上是大片野生紫花苜蓿,正适合放牧。以往雷子没活儿的时候就到河边玩耍,持一根竹竿钓鱼,现在有了驴,他就有了营生。全叔听老伴说小嫚牵了头驴回来,感到很意外,小嫚买驴不找他当参谋,这事说不过去啊,他便来看看到底是头什么驴。小嫚说:“马五魁顶账给我,我就牵回来了。”全叔明白了,掰开驴嘴看了看,目光泛出神采:“才三岁,好驴!”小嫚疑惑地问:“这么瘦,好在哪儿呀?”“这是广灵驴呀!”全叔兴奋地说,“五白一黑,叫‘黑画眉’,通人性,能负重,还长寿,拉磨拉车那是一等一!”黑画眉?小嫚觉得这个名字好,这名字像人,像鸟,就是不像一头驴,但全叔这么叫,就等于给这头驴子命了名。她琢磨,那晚的梦是不是与这头黑驴有关?

小嫚开始留心黑画眉。雷子教它拉磨,拴好套后,黑画眉竟然不戴蒙眼就默默地围着磨道转圈。黑画眉拉磨用心,每一步都走得坚实有力,只要小嫚在看,黑画眉就兴奋,大大的眼睛如同黑玛瑙一般流光溢彩。小嫚觉得没有必要将黑画眉的眼睛蒙上,让一个人稀里糊涂干活且不好,让一头驴蒙眼拉磨就好吗?

黑画眉颇有君子之风,它的礼让完全颠覆了小嫚对驴的认识。黑画眉的石槽也是黑背的饭碗,雷子喂食时没有偏向,同步进行,将不同的饲料各置一边,中间用一块隔板分开。黑背吃东西时,黑画眉不会去石槽吃草料,它站在一边静静地看着。黑背狼吞虎咽的时候,它还会甩甩尾巴,不时打个响鼻,像自己吃到了可口的饲料一样高兴。雷子不会说话,却能看出黑画眉的谦让,就比比画画想给黑背另准备一个食盆。小嫚没有同意,在同一个石槽子里吃食,像人一个锅吃饭一样,黑背和黑画眉同属石磨豆花,为什么要分槽饲养呢?

小嫚男人休渔期回来,黑画眉在草地上撒欢跑了两圈儿,把河畔的野鸭惊得扑棱棱飞走。男人说:“这驴懂得里外,就应该是咱家的牲口。”小嫚说:“不要用‘牲口’这个字眼,它是黑画眉。”

驴一岁等于人七年,三岁的黑画眉正处于青春期,浑身散发着活力。一次,雷子牵它去镇东粮站驮黄豆,路过五魁驴肉馆门前它忽然停下了,盯着那根曾经拴过自己的索魂桩,两只耳朵矛一样前竖。索魂桩上拴着一头灰秃秃的小母驴,低眉顺眼,眼睛盯着地面,地上有一摊似血似油的污渍。黑画眉走过去,在毛驴身上嗅了个遍。毛驴很顺从,两只耳朵向后并拢,这是表示亲昵的动作。黑画眉和毛驴头顶头靠在一起。马五魁出来了,高声说:“这是小嫚那头驴吗?小嫚都喂啥,喂得这么肥?”说完,在驴背上拍了一巴掌。黑画眉甩甩脖颈儿上的鬃,用力喷了个响鼻。黑画眉不一样的响鼻表达不同的情绪:喜悦,响鼻清脆响亮;忧郁,响鼻低沉拉长;不满,则是一种喷射。黑画眉这声响鼻,很明显在表达对马五魁的不满。 1KcCaa8Mr6EasW3EX7KRpdY1s/iDKrcvsEhrL7bRID85H49/p9n7evdZpRAYNnn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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