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说不清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种气味。作为生命与生命之间的联系,它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它能决定运势、左右食欲,却又平淡无奇,被人忽略不计。每个人都有选择气味的权利。豆花小嫚喜欢的气味与众不同,她对紫花苜蓿青储后散发出的干草味儿十分入迷,这气味温暖、香甜、清新,让人入静止躁。由此,她对那些以紫花苜蓿为饲料的家畜也很喜爱,比如牛、马、羊。当然,她最偏爱的还是驴,这不仅因为驴散发出的干草味儿比较纯,还因为她对驴有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小嫚上学时,每天要路过一个叫“五魁驴肉馆”的饭店。清早,饭店门前的木桩上总会拴着不同的驴。小嫚和同学小黑经过这里时,小黑说:“我讨厌这根木桩,拴在木桩上的驴就像被绑在绞刑架上的人,真可怜!”小嫚走过去摸摸驴的脊背,看看驴的眼睛。与牛眼的执拗、马眼的惊惧和羊眼的呆滞相比,驴眼要生动许多,透过这双眼睛,似乎能看到流淌的清澈的蒲河以及河畔繁茂的紫花苜蓿。紫花苜蓿长满蒲河两岸:夏天,紫色的花海彩绸一样随风起伏,似乎要将蒲河水染碧成朱;到了秋季,勤快的农户将它收割打捆,垛在河边,像一座座迷彩碉堡。小嫚和小黑放学后常到这些草垛间捉迷藏,玩耍够了,带着满头草屑回家,干草味儿浸透在她儿时的记忆里。
小嫚从来不做梦,尽管她处在一个多梦的年纪。她认为女人做梦都是闲的,不信,白天推磨磨两筲豆子,看晚上还做不做梦。但不屑于做梦的她,突然做了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让她第一次感到,原来梦是有重量的。
小嫚说的磨豆子,是她每天都要重复的工作,这是石磨豆花最大的卖点。小嫚的石磨豆花从祖辈开始,就忌用铁器,石磨、木桶、陶缸,连舀水都用葫芦水瓢。机器磨出的豆花吃起来有股铁锈味儿,只有用石磨手工磨出的豆花才是原汁原味儿的。小嫚家的石磨豆花店是甜水镇名副其实的老字号。清晨,赶着上班或出工的人到“石磨豆花”喝碗咸豆花,吃张热油饼,如同有钱人下馆子,是一件很体面的事。大腹便便的镇长牛志也常常在清早光临石磨豆花。牛志开辆黑色切诺基,威风霸气,往店门口一横,进到店里,人未落座,话先爆棚:“小嫚,两碗石磨豆花、一张油饼!麻溜点,赶着下乡呢!”邻桌吃豆花的人便想,甜水已经算乡下了,再下乡,就是要到村里去。牛镇长虽姓牛,却是驴脾气,顺毛摩挲怎么都成,要是戗茬顶牛,便会尥蹶子。牛志对甜水百姓的事很上心,比如说石磨豆花的老井能留下来,就是牛志的功劳。为防控地下水位下降,县水利局不允许居民私自打井,原有的水井也要封填,要求居民一律用自来水。石磨豆花不行,用了自来水这豆花就变味儿了。牛志来吃豆花时小嫚说了这事。牛志筷子一拍:“石磨豆花老井比我牛志岁数都大,要封井先把我撤了再说!”一句话,石磨豆花院子里的老井免去了被填的命运。
小嫚男人在外跑船,她和父亲经营石磨豆花店,店不大,人气却旺。父亲说,豆花是穷人的盛宴,只要甜水镇还有穷人,石磨豆花生意就不会差。父亲过世后,小嫚和丈夫商量店还开不开。男人说:“算了吧,你一个女人撑不起门面,店虽小,该打理的事却一样不少。”小嫚说:“石磨豆花若是关了,街坊邻居喝不上豆花、吃不成油饼,咱不成了罪人?”男人说:“我是大副,船上离不开。”小嫚犹豫了一会儿说:“你安心跑船吧,我留在甜水接班开店。”男人很担心,说:“有上门找碴儿的无赖咋办?”小嫚说:“我养条狼狗,看谁敢来欺负我!”男人也觉得石磨豆花关了可惜,就说:“那就买吧。”小嫚果真就养了条威风凛凛的黑背,继续留用父亲在世时就雇的邻居全婶,还新收了个叫雷子的哑巴当帮工,石磨豆花店在众人的期待中重新开张。教过小嫚的甜水中学高老师说:“小嫚你做了件好事,石磨豆花要是关了,甜水人的记忆就没滋味了。”与大城市一样,甜水的生活节奏也像上足了发条的钟表,时针、分针、秒针争先恐后往前跑,人们疲于这种刷屏般的节奏,开始怀念慢悠悠的过去。甜水人一怀旧就想吃石磨豆花,很多家爷爷吃,父亲吃,到了自己这一代还是吃,吃石磨豆花已经成了一种回味。
小嫚的这个梦清晰真切,如同现实中情景再现,她甚至知道自己在做梦,却无法改变梦的走向。她梦到了镇东面那条芦花摇曳的苇河。甜水镇东临苇河,西接蒲河,北靠椅子山,全婶的老伴全叔说这是绝佳风水宝地,要是在古代,说不准就被阴阳先生选了去做皇陵圣地。甜水人都暗暗庆幸,要真的被选为皇家陵园,甜水人还能在这里居住吗?苇河东岸除了甜水中学外,还有个只有一间房的小城隍庙。庙建于何时已无从查考,小庙像甜水中学的私生子,孤零零地站在一片油菜地里。苇河西岸是店铺林立的镇中心,镇上街道不多,却干净,家家户户门前屋后栽有核桃、李子和山楂。从苇河西岸到东岸去上学,没有桥,只能踩着河底的几块青石过河。好在水不深,流也不急,站在青石上可以看到水中游来游去的小鱼。有机智的学生用细绳拴住空罐头瓶,里面放一点饭团,将瓶置于水中,待贪吃的小鱼进到瓶中,再猛地提起来,会捉住许多青脊银腹的小鱼。养着小鱼的罐头瓶就成排地放在教室窗台上,成为一道风景,老师也懒得管。河底的青石路东头通甜水中学,西头是甜水有名的五魁驴肉馆。小嫚的梦就出现在这样一个真切的环境里。
梦中,小黑向她求救,说马五魁要害他。马五魁是五魁驴肉馆的老板,一个能把账算到骨头里的生意人。他的驴肉馆,三百六十五天一天消耗一头驴,大年三十也不收刀。驴肉馆门前的场院成了驴的鬼门关,有驮货或拉车的驴经过这里时,不用吆喝便会加快步伐,逃离这血腥之地。马五魁是临夏人,黄胡子,单眼皮,将军肚,喜欢穿无领白汗衫,二十几岁开驴肉馆,开到了四十几岁,算是甜水先富起来的一拨人之一。梦里,小嫚见到浑身湿漉漉的小黑被绑在木桩上,正痛苦地挣扎,见到她,小黑说:“小嫚你快救我。”小嫚说:“你已经被淹死了,怎么会在这儿?”小黑说:“我惦记这些驴,天天在河边为驴引路,怕它们掉到河里。”小嫚说:“你死后我为你哭过好多回。你平时在哪里呀?”小黑说:“河水又湿又冷,没有落脚的地方,我就在芦花里蜷着。”小嫚哭着上前给小黑松绑,她闻到了一股紫花苜蓿干草味儿,这气味让人想起一截点燃的蚊香,把她从梦境中熏醒。醒后小嫚觉得蹊跷,怎么平白无故会做这样一个梦?小黑多年前放学时,遇到椅子山跑山洪,浅浅的苇河顿时激流狂奔,柳罐斗大小的石头在河里翻滚,小黑不知怎么发现一头被洪水冲走的小驴,为了救这头小驴,小黑不幸溺水身亡,这件事让她难过了很久。小黑是她最好的朋友,两人在紫花苜蓿草垛间捉迷藏时头上沾满草屑的情景历久弥新。
小嫚有事愿意和全婶说。全婶油饼烙得好,为小嫚出主意也能拿捏好火候。小嫚说了昨夜的梦,全婶听后摇摇头,说这个梦她圆不了,得回去问老伴。全婶老伴全叔外号“全大下巴”,是甜水镇骡马市场上的牲口牙纪。牙纪是一个几近消亡的古老职业,说白了就是骡马交易中介,凭牙口判断牲口年龄,在交易中捅袖袖、定价码,有黑话一样的指语,什么伸七捏八钩子九,讨价还价全在袖子里搞定。全叔和牲口打了一辈子交道,对牲口说的话比对人说的还多。骡马市场上的客户常常见全叔独自和一头牛、一匹马对话,说了些什么谁也不知道。全叔吃素,身上却带煞气,街上的恶狗都怕他,再厉害的狗见到他要么摇尾示好,要么就夹着尾巴溜掉。
全叔对小嫚梦的解析简单至极:石磨豆花要来新人了。小嫚有些不解,小黑求救和店里来新人有什么关系?再说,自己从没有想过要雇人的事。小嫚没有多问,这个梦在心里如同一筲待磨的豆子,越胀越大,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