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正再次见到红胡子监狱长,距离自己被“双开”恰好一整年。
这年夏天雨水少,蚊子也稀。自从024越狱后,监狱再也不用犯人打蚊绳,监狱购置了电蚊香。毕大牙说犯人有这般待遇要感谢司马管教。他们知道司马管教因为024失踪被扒警服,成了一个平头百姓。
与监狱长见面时,司马正忽然对监狱长绕嘴一周的赭红色络腮胡子变得十分敏感,他的目光在这圈红胡子上足足停留了三秒,觉得这圈胡子像点什么,一时又想不起来。“你这个侦察连长啊,怎么判断的敌情?!”红胡子监狱长兜头就是训斥,“白忙一年,无功而返,我看你只配当个伙夫!”说完,伸出一只大手来。
司马正感到脸在爆皮,火烧火燎,喉咙里像塞着一枚剥了皮的热鸡蛋,咽不下吐不出,憋得脸红脖子粗。红胡子监狱长不愧是铁匠出身,浑身都是硬茬。司马正看了看那只青筋毕现的大手,惴惴地问:“领导,您要什么?”
“手械呀!”监狱长的络腮胡子横向立起,像京剧《锁五龙》里的单雄信。
司马正摘下挂在腰里的手械,却没有交过去,他猛然想到,监狱长的胡子很像这副紫铜手械,颜色像,形状也像。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抬头说:“领导,再给我点时间。”监狱长收回伸出的大手,问:“理由?”司马正用力攥着手械道:“我分析过,024不在朴红那里,肯定就在石门、关门两乡,原因有两个:一是石门、关门两乡方言音很重,到外地容易暴露;二是024瘦如鸡崽,出去打工没人愿意留用,他只有留在本乡,在家族势力庇佑之下才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所以我要在当地仔细排查,他就是钻进耗子洞,我也要把他逮出来交给您!”司马正话说得坚决,红胡子监狱长能听出这是经过分析后做出的判断。
这个分析还靠点谱。红胡子监狱长捋了捋上唇的胡须。
司马正又提出一个请求:能不能在监狱当个临时工?他需要有个地方栖身。红胡子监狱长说:“只要是为了抓024,一切我给你开绿灯!”
司马正很受感动:“我当过侦察连长,立过二等功,如果连024这样一只瘦鸡崽都逮不住,我自己都放不过自己。”
红胡子监狱长点点头:“嗯,这犟劲儿合我脾气,手械就留着吧。”
红胡子监狱长安排司马正住进水库边的一处石屋。石屋不大,里外两间,是后勤部门放置网具的管护房。石屋的花岗岩地基已经没入土中,一棵榆树苗从石缝中挤出来,艰难地生长着。石屋窗户窄小,屋顶黑瓦上爬满茂盛的紫藤,远看如同一座活着的绿冢。石屋周围长着连片的寒芒,门前十几步远的沙路尽头是一截厚厚的老船板,由一横两竖三根木桩支着探向水中,木桩上拴着一条双桨舢板,其中一支桨已经折断,用铁丝绑着,这便是司马正将要常年生活的地方了。石门山水库年年淹死人,监狱后勤没人愿意下水打鱼,这石屋、舢板好像是专给司马正留的。石屋、网具、舢板由司马正使用管护,每个月向监狱食堂上交一百斤鱼,多余的可自行出售,监狱方不再支付费用,应该说条件不错。石门山水库鱼虾特厚,挂网撒下去网网不空,一百斤鱼的任务两三天就能完成。送他到石屋的后勤科长姓胡,酒瘾重,制服上油渍麻花,五个扣子通常只扣上三个。他对司马正说:“这石屋有外地人出大价钱来承包领导都没批,领导好像知道你会回来,给你留着呢。”石门山监狱的人都知道司马正的事,不少人为他的遭遇抱屈,但规定是规定,大家爱莫能助,红胡子监狱长帮助司马正也为自己赢得了不少好评。司马正心里却明白,红胡子监狱长照顾他的目的主要不是同情他,是为了抹去石门山监狱光荣册上那粒苍蝇屎。
司马正每到一地都会习惯性地观察一番。当天黄昏,站在那截老船板上,看到远处岸边有几处渔火,他知道那是打鱼人的窝棚。石门、关门两乡有很多以打鱼为生的人,他们在水边支个窝棚,打鱼赶山也很正常。引起他注意的是对面一处草屋,草屋灯光格外亮,不时传出一两声狗吠。这是离石屋最近的一个邻居了,他想,远亲不如近邻,应该到草屋造访一下,既然都在石门山水库讨生活,彼此熟悉一下也好有个照应。
次日一早,将挂网入水后,他划船来到对岸。草屋主人是一对夫妇,丈夫矮而胖,略显浮肿,右眼角有处疤痕。女人看人目光发直,衣服式样却不旧,头发梳洗也算整齐。草屋虽小,却铺盖有序。大概是怕失火,烟囱被引到离草屋十几步远的地方,被一个无底的菜坛倒扣着,一缕青烟正从坛底冒出来,在草屋周遭形成一圈烟晕。草屋门前是三面苇席支起的一个雨棚,雨棚一侧悬挂着渔网、鱼竿等渔具,棚内有一张老船木条桌、几只板凳,标志着这便是待客的地方。草屋后是一个菜园,种着菠菜、豆角等各种蔬菜,菜园尽头是黑绿色的荞麦地,司马正感觉到一种带着丝丝湿气的幽香,这是典型的田园生活了。胖子正在织渔网,见司马正泊船过来,起身颔首致意,问:“买网还是买钩?”胖子说话尾音上翘,当地口音极重。司马正对当地这种乐亭口音变异而来的方言辨识率不高,好像每个人说话都一样。“我是新来打鱼的,就住对面石屋,过来认识一下。”他说。胖子面无表情地说:“哦,那是公家的地场。”司马正点点头说:“我们这里什么都好,就是不通电。”胖子说不通电有不通电的好处。司马正朝草屋内瞭了一眼,发现屋内没有电视,看来草屋一家人日子过得简单。胖子请司马正坐下来,两人交谈了一会儿。胖子叫石谷,来自石门乡石楼村,在这里开荒种地,兼卖渔具。司马正想,这是个好买卖,在水库里打鱼,网破钩断是常事,有了这样一个渔具销售点,大家都方便。司马正说自己初来乍到,以后请多照应。胖子点点头,说:“彼此照应吧,闷的时候你就过来听听虫子叫。”司马正愣了一下,脱口问:“听虫子叫?”胖子说:“水边群虫鸣叫是世上最好的音乐,比收音机里放的曲子要好听,不过需要静心倾听才能听出滋味。”司马正忽然想起上学时背过一首诗,里面似乎有歌颂夏虫鸣叫的句子,心想,这个邻居还挺文艺的。石谷老婆叫苇子,曾是县剧团的演员,患有癫痫病,怕人,话少。司马正夸赞说:“你们夫妻这名字都好,石谷,敦实;苇子,旺盛。”胖子说,父母取名本来是稻谷的“谷”,结果谁听了都以为是锣鼓的“鼓”,自己长大了真成了石鼓,不会浮水,掉到水里会像石鼓一样咕咚沉下去。石谷说自己过去在沈阳打工,因为扭伤了腰,看到石门山水库一带没人卖渔具,便倒腾了些渔具到这里来卖。这次造访草屋给司马正留下了好印象,为了与这个邻居建立友谊,司马正买了两片挂网。石谷要价不高,说网是自己织的,料钱上面少加点就成了。司马正问:“买渔网的多不多?”石谷说水库里有狗鱼,有时一条狗鱼就会毁掉一片挂网,所以销量还凑合。离开时司马正说:“哪天我请你过去喝两盅高粱烧。”石谷向草屋内努努嘴,说:“还是到我这里来喝吧,我不方便过去。”石谷没船,不识水性,老婆又有病,当然不方便到对岸石屋去。
司马正的心思不在和石谷喝酒上,他盘算该怎样下手排查两乡的农户。自己不是公务人员,不能大张旗鼓地一户户调查,唯一可行的方式就是以鱼贩子的身份进村摸排。沙家崴子理所当然是摸排第一站。
沙亮母亲因糖尿病早故,父亲和小儿子沙舟生活在一起。沙舟也像哥哥一样瘦小,特机灵,眼睛余光总飘在司马正身上,能看出他对陌生人造访保持警惕。沙父对儿子的失踪悲痛而气愤,隔三岔五就给省监狱管理局写上访信,上访信被转回到红胡子监狱长案头。监狱长很生气,但又没辙,毕竟人是在监狱失踪的。为了化解信访,红胡子监狱长每逢大的节日就会派胡科长提着果篮到沙家安抚一番。好在沙父通情达理,并不缠访闹访,写上访信成了对儿子的一种思念方式,就像往石门山水库扔一块薄石打打水漂,也不期待有什么结果。司马正与村民说到沙亮时,村民似乎已经遗忘了这个当年乡信用社的会计,倒是对石门山水库有淹死鬼作祟一事滔滔不绝。一个白胡子老人每次见到司马正都买鱼,老人买鱼不多,每次三两条,说回家熬鱼汤,司马正干脆就送几条鱼给他。混熟了,他向老人问起沙亮,老人道:“沙亮这孩子虽说八字缺水,命不济,但也不是贪财轻义之人,他贪污,不合常理。”老人这话让司马正心生疑云,沙亮不贪,又不是为了朴红,挪用巨额公款会做什么?他问老人:“监狱说沙亮失踪了,能到哪里去呢?”老人向水库方向努努嘴:“还能在哪?在石门山水库急着投胎呗。”
司马正在沙家崴子及周边几个村转悠了一个夏天,得到的所有信息都指向一个结论:沙亮淹死了。
司马正十分沮丧,他不能接受这个结论。从沙亮水遁那天开始,耳边就有一个声音在提示他:沙亮没死,沙亮还活着。
石门、关门两乡三十一个自然屯,三千二百七十户一万八千三百四十一口人。这是他从派出所大奎那里得到的数据,但实际情况不是这样的。因为山高皇帝远,计划生育政策在执行中变得松松垮垮,无形中冒出数目不小的漏网黑户,有的是整户,有的是一家两制,超生的孩子长大成家,形成无法估摸的地下部落。石门乡派出所管户籍的民警叫大奎,喜欢吃鲶鱼,得知司马正是监狱后勤所雇的人员时,表达了对监狱方的不满,说:“你们单位太差劲了,一个大活人在那里服刑,愣是没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熟悉后,司马正和大奎唠起当地黑户口的事,大奎很不以为然,说:“没有黑户不成村屯,就像一个水湾,你能数清楚里面有几条鱼吗?山村有山村的逻辑,又不是监狱,不能按号管理。”大奎还说有些村民怕身份被冒用,上门给他办身份证都不办,为啥呢?因为信用社的人冒用他们的身份证办了贷款,村民稀里糊涂上了不良信用黑名单。司马正暗暗叫苦,这种情况无疑增大了他摸排的难度。
又是一个中秋夜,司马正买了高粱烧和酱鸡头,骑着一辆破旧的永久牌自行车回到石屋。自行车是石谷的,腰不好的石谷很少外出,就借给他贩鱼。他和石谷成了朋友,夜幕降临时,隔水相望的灯光常常让他感到一丝温暖。有天夜里,他站在老船板上,听着草丛中此起彼伏的虫鸣,忽然发现石屋和草屋两道隔水相望的灯光倒影,在墨玉般的水面上竟然连接在一起,如同两只长长的手臂在伸手相握。
司马正带着高粱烧和酱鸡头划船来到对岸,苇子已经入睡,她每天除了睡觉就是坐在雨棚下看石谷织网。
“来了。”石谷说。
司马正将高粱烧和包着酱鸡头的纸包放到桌上,道:“过节了,喝点。”
石谷抬头看看明月,起身取来两只碗、两双竹筷,道:“天开始凉了。”
司马正将酒倒入碗中,撕开纸包,拿了一个酱鸡头递给石谷,两人开始喝酒。
石谷酒量小,常常点到为止。司马正也不劝酒,自己干了一碗后,舌头有些长,说自己当年当侦察连长时徒手抓过俩毒贩,就像抓两只小野鸡,现在,抓个瘦鸡崽却屡屡失手,真是龙游浅滩,虎落平阳哪,浑身的招数使不上。石谷话少,听对方这样说,小声问了句:“抓瘦鸡崽?”
司马正蹾了一下酒碗,红着眼睛道:“一个逃犯,像瘦鸡崽一样的逃犯。”
石谷斟酒的手抖了下,问:“逃犯?逃犯不是有公安抓吗?你一个打鱼的怎么干起了公安的活儿?”
“唉,我原来是监狱管教,就因为这个瘦鸡崽在我眼皮底下水遁了,我被‘双开’,还差点因渎职被判刑。”
石谷疑惑地问:“啥叫水遁?”
司马正说:“就是潜水逃跑了。”
石谷掰开一块月饼,双手停在胸前:“天啊,能水遁水性该多好!”
司马正又干了一碗酒,道:“他想制造淹死假象,这把戏骗得了别人却骗不过我。我是谁?我是侦察连长!”
石谷递过半块月饼,安慰说:“你肯定能抓到逃犯,除非他真淹死了。”
司马正吃了一口月饼,五仁的,很香,他不禁想到了迟玫。过去,迟玫每年都给他送五仁月饼,迟玫与他分手后,嫁给了一个古董商人,日子过得不错,还买了进口轿车。他不埋怨迟玫,迟玫有过好日子的权利,凭啥要人家跟着自己受罪?
临上船,司马正说:“你帮我打探着,有啥动静告诉我。那个逃犯序号024,名字叫沙亮,模样很好认,挺白净,三根筋顶着个脑壳,像只白条鸡。”
“我记住了。”石谷说,“慢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