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正找到朴红其实很偶然。
他记得024说过女友是宽甸人,有一半朝鲜族血统。他想,赃款若是在朴红手上,她会去哪里?容易藏身的地方一定是老家!宽甸是边城小县,又是朝鲜族聚居的地区,会说朝鲜语的朴红在那里没有语言障碍,如果024和朴红早有默契,越狱后到宽甸会合,这种谋划绝对是上策。
司马正请红胡子监狱长帮忙从024的卷宗中翻拍了一张024和朴红的照片,准备下力气按图索骥。初看朴红照片,司马正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眉眼清秀,面庞很圆,像伊丽莎白甜瓜。司马正记得024说过朴红家里穷,因此,他一到宽甸,就打听当地最贫穷的乡在哪里。问了几个人,都说最穷的是红山沟,在鸭绿江畔的群山里。他想,穷,又带个“红”字,这似乎与朴红有关,便决定到那里去排查。他在县城买了自行车、杆秤和两个柳条鱼篓,以走村串乡的鱼贩子的身份,开始了追捕024的行动。
一个穷人有了钱,最想做的是什么?肯定是造房子!司马正在红山沟乡首先逐村排查的是造新房的农户,很可惜,红山沟乡根本没人家造新房。与造房子相比,当地更热衷的是进城。问起造房子的事,村民要么摇头,要么说造了给谁住。问到一个村干部,村干部说:“造个!屯子都成老人院了,哪里还有年轻人?”村干部的话是牢骚,也是实话,年轻人都进城了,乡村如同一个弃妇,在颓废中日渐老去。
司马正没在造新房这条线上摸到头绪,便开始摸排姓朴的村民。
红山沟乡十八个自然村,姓朴的有三百二十七户,算是大姓。司马正不能像查户口那样挨户去找,他只能一边卖鱼,一边悄悄打听。红山沟乡村民没有人怀疑他的身份,这个头戴草帽的鱼贩子卖鱼从不乱喊价,很多人见了他还热情地打招呼,直呼他“卖鱼的”。当地朴姓村民并无戒备之心,打听什么事他们都愿意回答。这种表现让司马正失望至极,他多希望能有人表现出遮遮掩掩啊,那样问题就有了谜面,有了谜面就不愁揭不到谜底,但眼前村民的表现稀松平常,他怀疑自己的感觉出了差错。
两个月,从夏到秋,他排查了红山沟乡所有朴姓村民,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
中秋节的夜晚,他推着轮胎半瘪的自行车回到乡政府所在地自己常住的那家小旅社,独自到路旁的小酒馆喝闷酒。酒馆不大,炖鱼却鲜,他要了一壶当地小烧,点了一盘鲶鱼炖茄子,酒菜上来后却吃不下,望着酒壶想心事。下一步怎么办?可以断定,红山沟乡三百二十七户朴姓人家肯定没有朴红,因为这些人家没有女孩子在外打工。难道自己判断有误?024冒死水遁,不是来找朴红又能找谁?024并非亡命徒,也没有仇家需要复仇,最大的可能就是找女友要钱,这样才符合逻辑。酒馆老板是个小媳妇,叫梅子,她对司马正这个沉默寡言的鱼贩子印象不错,见他一个人孤零零过节有点可怜,就端了两块月饼送过来,笑着问:“想什么呢,大兄弟?”因为问得突然,正在发愣的司马正脱口道:“想朴红。”说完马上意识到自己失言了,有点心虚地望了望梅子。梅子却眼睛一亮:“朴红啊,那可是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你好眼力,想她怎么不去县城找她?”司马正一听,心怦怦直跳,朴红在县城?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朴红啥时去了县里?”梅子说:“朴红在我这里当过服务员,可我这店小,养不住凤凰,人家自己去县城开韩国服装店了。”司马正心里敲过一阵鼓点,开服装店需要资金,一个饭店服务员哪里来的资金?他问:“我记得朴红是红山沟人,对吧?”梅子摇摇头:“她是青山沟人,青山沟乡比红山沟乡还偏,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朴红说青山沟人出来打工都矮人一截。”司马正问:“青山沟那么穷,朴红哪来的本钱开店?”梅子摇摇头,说自己也不清楚,不过朴红说过,只要人好就不会差钱。
024十有八九就藏在朴红的服装店,他想,而朴红开店的钱十有八九是024的赃款。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后腰上的手械,024啊024,你跑不了了!他将壶中小烧全都倒进碗里,举起酒碗对梅子道:“节日快乐!”说完,一饮而尽。梅子被司马正的举动吓了一跳,看看酒碗,再看看他的脸,惊讶地说:“大兄弟海量啊!”
司马正狼吞虎咽吃着鲶鱼炖茄子,头也不抬地说:“这不是过节了嘛。”
次日上午,戴着墨镜的司马正出现在宽甸县城的大街上,他在一家叫“韩红服装店”的店子门前发现了那张期待已久的甜瓜脸。朴红头盘长发,穿一件水红色连衣裙,黑色高跟鞋,时尚大方,全没有青山沟的土气。他摸了摸腰带上的手械,恨不得扑上去将朴红铐起来,但理智使他努力保持平静,自己要抓的是024不是朴红,朴红只是自己顺藤摸瓜的一条线索。他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便在附近的街上闲逛,眼睛却始终盯着韩红服装店的玻璃门。韩红服装店开在人来人往的汽车站旁,门面不大,牌匾上是个身着朝鲜族服装的女歌星,上面用汉、朝文字写着“韩红服装店”。在附近转悠了五天,司马正基本摸清了小店的情况,韩红服装店只有两个人,除朴红外还有一个肤色像山里红的中年妇女,是雇员。服装店生意不错,司马正数过,每天出出进进接近两百人,五天就是一千人,令他失望的是这里面没有024的身影。024瘦弱单薄,白白净净,就是混在人流里司马正也会一眼认出来。他怀疑过,是不是自己在周围转悠暴露了身份?县城小,一个总是在附近徘徊的陌生人容易引人注意。为了更好地隐蔽,他买了一套修鞋工具,在离服装店大概四十米的街角支摊修鞋。修鞋看起来简单,实际是个要求很高的手艺活儿,难怪老百姓都叫修鞋匠而不是修鞋工。司马正不会修鞋,开始只会钉鞋掌,后来一点点无师自通,一般的鞋也能修了。但他不能专心修鞋,即使修鞋他眼睛的余光也在韩红服装店的那两扇茶色玻璃拉门上。一个月过去,依然不见024出现,司马正嘱咐自己,坚持,坚持,胜利往往就在最后的坚持中。这是哪位伟人说过的话他记不清了,但他以此来激励自己。
天气变冷,司马正决定与朴红正面接触。他借口买一副手套,显得有一搭无一搭地走进韩红服装店。服装店不卖手套,他站在那里仔细端详墙上的营业执照。执照上“法定代表人”栏写着朴红的名字,他想,执照上怎么会写朴红的真姓实名呢?难道她不怕公安来找她?朴红迎上来,问:“先生看什么呢?”司马正转过身:“哦,我看到朴红这个名字很熟悉,我一个熟人的女友也叫朴红。”
“您朋友叫什么?”朴红很好奇。
“他嘛,叫沙亮,在信用社工作。”司马正装作若无其事。
朴红眼中闪出异样的光彩。“你认识沙亮?我就是那个朴红,沙亮的女朋友。”
“哦,我在石门乡做过生意,沙亮帮我贷过款,但我一直没机会答谢他,欠他一个人情呢。”司马正只能编一番谎话来应付。
朴红轻叹一口气:“我当年在关门乡做坚果生意,沙亮也帮过我,他是个好人,信命,我们相处很好,很可惜他有Ⅰ型糖尿病,沙和尚算命说他活不过三十岁,这话灵不灵不敢说,反正当地人都信。”
沙和尚?司马正很惊讶,问:“《西游记》里的人怎么来给沙亮算命了?”
“沙和尚是沙亮一个出了五服的叔叔,是个乐善好施的中医,当地人都知道沙和尚立下宏愿,要倾尽家财在山里建一座庙。他说过,石门、关门两乡光有座监狱怎么行?一定要有座庙,监狱关人,寺庙度人,这样才符合阴阳之道。”
“建庙是和尚的事,他一个大夫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司马正不理解。
“听说沙和尚是个居士。”朴红一边整理衣架上的服装一边说,“沙和尚认为监狱煞气重,需要一座庙来对冲。”
“可是,石门、关门两乡并没有建成什么寺庙呀。”司马正怎么也想不起那里有什么寺庙,监狱北面的山坳里古代有座庙,但早已毁弃,成了一片蒿草荒地。
“沙和尚庙没建成,却医好了沙亮遗传的糖尿病。”朴红说,“你是沙亮的朋友,选件冬装穿吧,正宗韩货,给你八折。”
司马正隐隐有些失望,朴红说话并无破绽,好像一个老戏骨。为了赢得对方的好感,他挑了一件咖啡色夹克,却迟迟没有付款。他问:“沙亮怎么样了?”
朴红叹了口气:“进去了。”
停顿了一会儿,朴红忽然明白了什么,盯着司马正问:“你是他朋友,不知道他进去了?”
“哦,我早就不在石门乡做生意了,和沙亮也没有联系。”司马正知道自己露出了破绽。
“说是贪污,我有点不相信,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常说人生比钱财更重要的东西有很多,怎么会贪污呢?他挪用公款或许有难言之隐,或许有其他大用处。”看来朴红对沙亮印象很好,并没有因为沙亮进去而改变看法。
“后来呢?”司马正不忘刨根问底。
“听说他失踪了。”朴红面呈忧伤,摇摇头说,“也许他是想洗刷自己的冤情吧,很多电影里不都有这样的情节吗?可我知道他不是超人,他连架都不会打,他跑出来能干什么?”
“沙亮失踪了,那你俩还怎么处?”司马正问到了核心问题。
“他被宣判后我们见面了,我对他说,我等他两年。现在一年多过去了,尽管有男孩子追求我,我都没答应,我要等他等满两年。”
这真是个奇怪的决定,司马正心想。他忍不住追问:“为什么要以两年为限?”
“因为我们相处了两年,分合应该等时。”朴红回答得很干脆,几乎未加思索。
“沙亮如果活着,能不能来找你?”
朴红摇摇头:“不会的,他那么善良,不会打扰我的幸福。”朴红目光有些软,咬了咬下唇,很肯定地说,“明知道他不会来,我还要等,我这是用时间埋葬自己的一段爱情。”朴红的泪水没有流下来,但眼圈已经发红,“对了,您来宽甸干什么?”
司马正愣了一下,随便编了个理由,付了夹克钱便告辞了。
入冬后,宽甸的冬天已经不适合在室外修鞋,寒风刺骨的街角,蜷成一团的司马正还在坚持。街角有家阿良水果店,为了御寒,店主在门口用透明塑料布搭起一个门棚,冻得实在扛不住时,司马正会到棚里暖和一下。水果店店主阿良是湖北麻城人,四十多岁,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他说:“你就到棚子里掌鞋好了,大冬天谁会在外面光着脚丫子掌鞋?”司马正注意到,在塑料棚里也能看到韩红服装店的大门,便谢了阿良,将修鞋工具搬进了棚里。他问阿良:“你怎么这么好心?”阿良说:“帮人总比伤人好。”司马正愣了一下,没再说什么。两人处熟了,阿良给他讲了自己的一段经历。十多年前一个腊月天,他坐船从烟台到大连打工,下船后又冷又饿,可身上只有几毛钱。大清早他走进一家面馆,在里面徘徊再三,饥寒交迫的感觉让他几乎绝望,他甚至产生了纵身一跳让茫茫大海彻底解脱自己的想法。看到其他下船的旅客吃着热腾腾的打卤面,他第一次知道饥饿的感觉原来鹰爪一般锐利,抓心揪肠。沮丧的他正要推门离开时,开饭店的大嫂叫住了他,让他坐下,给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打卤面。大嫂只说了句:“忘记带钱了吧?先记着。”这碗打卤面让他铭记一生,甚至改变了他对人生原有的一些看法。他现在还记着面条卤中有肉丝、榨菜丝,还有切成丁的香菇。阿良在讲述这段经历时眼睛有些湿润,不时伸出舌头舔舔干燥的上唇。“后来呢?后来你去还钱了吗?”司马正问。阿良点点头:“回去了几次,都没有找到那位大嫂,面馆早就动迁了,大连港那个百年客运站也给扒掉了,我只记得那位大嫂的模样,慈眉善目,特像一个叫王馥荔的电影演员。”
一天,水果店没有顾客,司马正专心瞄着韩红服装店,阿良突然问:“我看你掌鞋心不在焉,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司马正扭过头笑了笑:“我有什么事?也没人给我打卤面吃。”阿良也笑了,舔舔上唇说:“有啥事别总吊在心上,时间会冲淡一切。这世界上啥最厉害?是时间。就说我店里的香蕉吧,昨天还有点生,今天就熟透了,就是时间的作用。”
店主的话触动了司马正,他暗暗叮嘱自己,是啊,无论如何也要等上半年,否则岂不是前功尽弃?朴红在用时间埋葬爱情,自己是花时间守株待兔,024再能潜藏,也到了该露头的时候了,说不准某一个清晨024就会从旮旯胡同钻出来,东张西望地走进韩红服装店。
漫长的冬季过去了,春脖子却短,春季像个急于投胎的愣头青,三两步就滚进了夏天的怀抱。端午节前,司马正发现韩红服装店只有那个山里红在卖货,朴红一连几天没来上班,他的第一感觉就是朴红要跑。司马正明白自己不能潜伏了,必须登门探个究竟。他摸了摸腰带上的手械,不顾散放的修鞋工具,起身快步走向韩红服装店。山里红迎上来打招呼,说:“你不是那个修鞋师傅吗?买件金狐狸T恤吧,沾点老板的喜气儿,全场八八折。”司马正心里一震,问:“你怎么知道我是修鞋的?”山里红笑着道:“听老板说的,我们老板认识你,说你做坚果生意赔了,挺惨的,干起了掌鞋营生。她说做什么生意都不要做坚果生意,坚果都是经过高温加工,不会再发芽了,做这生意是造孽。”司马正心生疑窦,这个朴红原来一直在注意自己,自己蹲半年看来是白蹲了。他问山里红:“你们老板有什么喜事?”山里红的嘴笑成了胀裂的石榴,说话如同快刀切萝卜,嘁里咔嚓:“明儿个老板大婚,有喜事自然要优惠酬宾,你买吧,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啦!”他心里一惊,问:“新郎官叫什么?也是卖服装的?”山里红嘴一撇,道:“人家新郎是县公安局的刑警,一米八的大个,贼精神!”当地人喜欢用“贼”这个程度副词,表示很或非常的意思。山里红接着说:“新郎不仅长得好,家里还有钱,老板开店的房子就是他家的。”
司马正顿时浑身酥软。朴红嫁人,说明她与024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从她找了刑警男友来看,她也一定是公安排除在外的嫌疑人。他脑海里雪花飞舞,那张营业执照像断了信号的电视荧屏,一片茫然。
司马正问了朴红举办婚礼的时间和酒店,他决定到婚礼现场看看。他特意换了那件在韩红服装店买的夹克来到朴红举办婚礼的酒店。酒店很阔气,很可惜大厅里摆了些假花假树,宽甸不缺绿色,为什么要弄些假绿植来装扮门面呢?司马正坐在酒店大厅的沙发上,点燃一支烟慢慢吸着。一楼大宴会厅是婚礼现场,门前摆了一张条案,放着红包和笔,有个专门收红包的小姑娘笑容可掬地站在一旁,脸也像伊丽莎白甜瓜,看上去应该是朴红的妹妹。司马正留心每一个出出进进的宾客,尽管他很清楚这样做徒劳无功,沙亮怎么可能来参加朴红的婚礼?但他还是不死心,世上万事,一切皆有可能,万一沙亮来婚礼现场砸场子呢?他下意识地摸摸腰上的手械,目光像雷达一样呈扇形扫描着。
宾客来齐,音乐响起,婚礼已经开始。他透过敞开的大门看了看西装革履的新郎,山里红没说错,这个警察新郎的确高大魁梧,与024简直是天地之别。朴红的新娘妆也很美,笑容一直萦绕在脸上,看来朴红用两年时间彻底将过去埋葬,开始了全新的生活。婚礼仪式就要结束,服务员开始上菜。司马正起身将第九只烟蒂在烟灰缸里拧灭,走到条案前要了红包,装入两张百元钞票,正要投进礼箱,圆脸小姑娘递过笔说:“先生,您忘了写上名字。”司马正犹豫了一下,把没写名字的红包投进礼箱,然后转身离开。
宽甸一年,司马正只在春节回了一趟老家岫岩,其他时间全漂在宽甸,他学会了贩鱼、修鞋,也赚了一些钱,至于024,影子也没见到。
他知道自己必须回石门山,024不来宽甸,最大可能就是潜藏在石门、关门两乡,有句话不是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