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正的人生彻底被024毁了,毁得如同遭到爆破一样,工作、爱情,甚至梦想,一切都碎成满地瓦砾,无法重建。痛苦郁闷,像一根甩不开、燃不尽的蚊绳不温不火地缭绕着他,令他无处可逃。
长着赭红色胡须的监狱长这些天眼袋格外肿大,泛红的眼睑下似乎吊着两个装了半袋水的皮囊,一眨眼便颤个不停。他用带有反思的口吻说:“这是蚊子效应!要是监区不闹蚊子,就不用去打蚊绳,不打蚊绳024就越不了狱,024越不了狱你司马正就不会被‘双开’。”监狱长这个观点显然是受蝴蝶效应的启发,听上去蛮有逻辑。监狱长祖上开铁匠铺,家传所致,他喜欢在铁砧上锤锤打打弄些小制作。一监区重刑犯024的越狱让他火燎后心,一向要强的他几个晚上睡不着觉。明年他就要光荣退休,石门山监狱在他多年管理下,荣誉积满了一个中型会议室,就因为024越狱,今年所有的评比将被一票否决,这样他引以为傲的工作生涯无法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一年前,从部队侦察连长岗位转业的司马正被分到石门山监狱一监区任管教。一监区是重监区,在重监区当管教可不轻松,后脑勺都要长眼睛。红胡子监狱长找他谈了一次话,说:“你在部队是侦察连长,肯定有两下子,但我还是要告诫你两条:一条是重监区处处有地雷,每一步都要小心谨慎;一条是对犯人千万别动娘娘肠子,别演农夫和蛇的故事。”最后红胡子监狱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干,小伙子,我就是从一监区干上来的。”红胡子监狱长的交代让司马正激动不已,他给未婚妻迟玫打电话,说自己有信心在石门山干出一番事业来。迟玫在县城一家保险公司跑业务,对司马正转业到离家百里外的石门山监狱很有想法,司马正在部队立过二等功,完全可以分到县公安局,不知怎么却分到了又偏又苦的石门山监狱。迟玫在电话里奚落他说:“在监狱里能干出一番什么事业?你还是托人找关系早日调回县城吧。”
司马正并不在意女友的数落,自己一个农村孩子,亲戚中最大的干部是老家那个村的治保主任,而且还是表亲,上哪里去找关系?
司马正没想到原本大道通衢的未来都毁在死缓犯024身上。
管教工作讲究做功课,功课做得很足,工作就有针对性,有时会点中穴位四两拨千斤。司马正对每个囚犯的情况都了如指掌,一监区七十二个囚犯,如同《水浒传》里七十二地煞星,个个都有血淋淋的故事。比如那个叫李库的,水蛇腰,招风耳,眼珠总是滴溜溜乱转,身上背负两条人命;那个秃顶痄腮的叫胡德林,是同性恋,看着就让人反胃;还有那个头长得跟西葫芦似的毕大牙,典型的牢头狱霸,洗脚都由别人伺候;还有……司马正原本是个有同情心的人,与七十二个犯人打交道不久,他悟出一个道理:人心变硬都是有原因的,没有谁天生冷漠,心就像一面镜子,照什么是什么。司马正刚到一监区时,毕大牙对他很不敬,老是泡病号不上工,司马正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必须拿毕大牙祭刀。一次犯人出操,毕大牙说肩膀疼,没法做操,司马正二话不说,过去在他肩头捏了一下,结果毕大牙原本没毛病的右肩膀真不能动了,一副大门牙龇得老高,哎哟哎哟不停地叫唤。早操结束后,司马正过来抓住他胳膊用力一抖,毕大牙脱臼的胳膊才复位。从此,毕大牙的牢头地位变得不稳,威风大打折扣,犯人们也都知道新来的司马管教惹不得。重刑犯每天的工作是糊火柴盒,坐在长条桌前抹糨糊、折纸壳,不累,却无聊透顶,他们很羡慕其他监区的犯人,可以到高墙外干活儿。一次,毕大牙一脸坏笑地对司马正说:“安排我们到墙外干点活儿吧,哪怕挖地基、淘大粪都成,至少能看到母的啊,入狱三年老母猪赛貂蝉哇。”司马正道:“怎么,腿脚不舒服了?”这一问,毕大牙赶紧用上唇包住牙,悄悄糊火柴盒去了。七十二个犯人,司马正唯独对一老一小两个犯人印象不错。老的叫石德成,入狱前是附近石库村食堂的厨子,因为在食堂炖了一锅河豚,把村主任吃成了瞎子,村主任家人告他故意投毒,而且不依不饶。公安立案一查,石德成毫不隐讳说出了实情,结果因谋杀罪被判无期。小的就是024沙亮,因为贪污公款被判死缓。沙亮贪污的钱自己一分没花,去向无人知晓,传言是给了一个叫朴红的女朋友。
一次,司马正问沙亮:“024,你为什么不说出赃款去向?要是说出来,刑期不会这么重。”在监区里,称呼犯人不叫名字,只叫属于他们的一个个序号。
024摇摇头,却不说话。
司马正问:“为了朴红?”
024说:“朴红家里虽穷,却不贪。”
024体格瘦小,是本地关门乡沙家崴子人,入狱前是关门乡信用社会计,曾获全省金融系统珠算第一名。司马正很不解,这样一个会算数的年轻人,怎么就算不清男女之间的账?
024的逃跑出人意料,让侦察连长出身的司马正倍感耻辱。
夏天,石门山一带蚊子特厚,一到黄昏,黑烟般的蚊子会从石门山水库方向袭来,弥漫整座监狱。因为没有蚊帐,缺少蚊香,犯人被蚊子叮得痛苦不堪,不少犯人如同患了天花一样脸上一塌糊涂。红胡子监狱长让各监区自己打艾蒿编织蚊绳熏蚊子。司马正接到任务,特意选了自己相对放心的石德成、沙亮到石门山水库打艾蒿。
石门山水库是带状水系,它原本是一条在群山间蜿蜒流淌的河流,叫蒲河,名字起于哪朝哪代已无从查考,后来蒲河下游修了大坝,河水屯起来,便形成了一个大型水库,蒲河的名字便渐渐被人遗忘了。石门山水库南北走势,西面是监狱所在的石门乡,东面是关门乡,两个乡交通不便,靠一条国防公路通往山外。
司马正和一个持枪武警战士押着石德成和沙亮来到水库边一处蒿草密实的水湾。沙亮负责割,石德成负责编,两人闷头干活儿,活儿干得有模有样。尽管两人都是本地人,彼此也熟悉,但劳动时相互并不说话,这是监规,犯人不敢违反。司马正和武警战士保持着警戒距离,在草地上来回踱步——看管犯人有警戒规定,距离、视角、卡位,半点不能马虎。水库很静,岸边蒲苇如同甘蔗林,油绿茂盛,水边是带状沙滩,沙细而白,衬出水的幽暗,几只白鹳在浅水处觅食,蹑手蹑脚,许久才向水中啄一口,溅出一圈儿涟漪。司马正闲着无事,就在草地上练了一通南拳。他对自己的擒拿术很自信,当年在部队配合武警抓捕毒贩时,自己只身擒住了两个亡命徒,并因此荣立二等功。那次立功后一个记者采访他,问他与亡命徒搏斗时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我没想这两个家伙是什么亡命徒,在我眼里就是俩瘦鸡崽!”记者很快写了篇稿子发出来,标题是《艺高人胆大》,对他高超的擒拿术做了好一番介绍。三大捆艾蒿绳编完,司马正过去收了024手中的镰刀,说:“隔着水库望望沙家崴子吧,出来一趟不容易。”024鞠了一躬,保持立正姿势转身,深情地向远处瞭望,水面尽处,隐隐约约可见几缕炊烟,那里应该就是沙家崴子了。司马正的目光没有远投,他注意到近处一片芦苇,芦花尚未绽放,在阳光下闪耀着高粱穗一样的光泽,芦花原来还有这般色彩,这是以前自己没有发现的。024转过身,依然保持立正姿势,眼里似乎含着泪花央求道:“报告政府,这身号服都叫汗水卤透了,浑身发痒,能到水边洗洗吗?”
司马正看到,沙亮和石德成的号衣被汗水浸湿后泛出一层碱花,沾满细碎的草屑。
事后,司马正反思过024这个请求,应该说要求并不过分,打艾蒿是累活儿,洗洗浑身汗渍也在情理之中,他当时允许024去洗一洗也不算违规。但这些有什么用呢?是自己动了娘娘肠子才酿成大错!
司马正观察了一下沙滩,除了芦苇蒲草外,并无树林,没有隐匿逃跑的条件,便说:“去洗洗吧,不许往里游,动作要快。”024向司马正鞠了一躬,和石德成快步来到水库边,三两下脱去湿漉漉的号衣,赤裸着身子站在浅水处相互擦洗身子。沙亮很瘦,肋条像根根扇骨,与身材浑圆的石德成相比简直就是一只瘦鸡崽。司马正发现沙亮右腋下有条胎记,颜色很深,颇似一只向腋窝里爬的蝎子。两人在水里交谈,声音很小,却一直未停。犯人劳动时不能这样说悄悄话,但司马正并没有制止,毕竟他们在野浴。警戒的武警战士持枪靠近沙滩站着,枪里子弹上膛,这样的距离两个犯人插翅难飞。司马正看看手表,已经满一刻钟,便高声喊道:“好了,上岸。”两个犯人停止说话,开始移步上岸,忽然,024滑了个趔趄,仰面倒向水里,大喊了一声:“哎呀,救我!”扑腾没入水中不见了,不远处一只觅食的白鹳扑棱棱飞走了。事也凑巧,司马正和武警战士都不识水性,无法下水救人,两人在岸上干跺脚。石德成惊慌失措地爬上岸来,嘴上哆哆嗦嗦地说:“淹死鬼拖人了,淹死鬼拖人了!”司马正扭住他的脖子吼道:“你会水,快下去救人!救人上来给你减刑!”石德成眼光发直,呆呆地说:“淹死鬼在找替死鬼,我不敢。”“哪有淹死鬼?你会水就快下去!”司马正几乎在求石德成。一丝不挂的石德成哆嗦着说:“这水库忒馋,我下去也上不来。”司马正木鸡般呆立沙滩,望着空旷的水面,024啊024,你哪怕露一下头也好,怎么就无影无踪了呢?许久,他对着波浪乍起的水库喃喃地说:“我不该动娘娘肠子。”
事情比司马正想象的还要严重。监狱派人打捞时才发现,024失足落水的地方水不过齐腰,往里走十几步才能到深水区,显而易见,024是水遁。
监狱协调了石门、关门两乡的公安派出所,在附近拉网搜查了七天七夜,结果一无所获。
司马正为此被“双开”。本来要追究刑责,红胡子监狱长说024毕竟在水中失踪,水浅不能说就淹不死人,马蹄坑还能淹死倒霉蛋呢,024是逃跑还是死亡现在还无法定论,只能按失踪上报。司马正因此免除刑责。红胡子监狱长对上级能打圆场,对司马正就毫不客气了:“呸!真他妈丢人,还侦察连长呢,屁!银样镴枪头!”司马正恨不得将头揿到裤裆里,脖颈儿上似乎有一群蚊子在狂欢。
司马正接到处分决定时,闭上双眼沉默了许久,脸色像一张返潮的烟叶,一纸文件重若千斤。红胡子监狱长话虽重,恻隐之心还是有的,他叹了口气道:“你呀,坏就坏在那根娘娘肠子上。”司马正睁开眼,斩钉截铁地说:“我要给自己一个说法!”红胡子监狱长问:“怎么个说法?”司马正说:“我要逮住024!”红胡子监狱长点点头:“我当监狱长八年,石门山监狱年年当先进,没想到快要退休了,却落了泡苍蝇屎在光荣册上,不抹去它我后半生吃饭都不干净。”司马正直勾勾地望着窗外,窗外是石头砌的高墙,高墙上围着电网,一只黑色的大鸟若无其事地站在高压电网上,警惕地张望着高墙里的一切。“我一定要逮住他,”他说,“哪怕这瘦鸡崽长满羽毛。”
红胡子监狱长从后腰里摘下一个沉甸甸的东西在手里掂了掂,然后递给他:“拿着,大丈夫一言九鼎,替石门山监狱抹去这苍蝇屎!”
司马正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副紫铜材质的手铐!他吃惊地说:“这是警具呀领导,以我现在的身份拿它违法。”司马正没敢接。
红胡子监狱长将紫铜手铐拍到他手上,说:“什么警具?这是我的小制作,叫手械!”
这是一副很别致的铜质手械,链式,比普通板铐要重。司马正掂了掂,郑重地挂在腰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