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了五年区长的吴大忠转任市国资委主任。他上任第一天,朱家正就来找他,告诉他自己要辞去公职,去给江湖打工。
朱家正一身不合体的警服让他看上去有点滑稽,丝瓜般的长脸总是吊着,好像谁欠他钱一样。吴大忠问他为什么不干交警大队副大队长,却要去民营企业打工,是考虑收入吗。朱家正摇摇头,从随身带的皮包里拿出厚厚一沓图纸:“你看看吧班长,这是我当警察这些年设计的。”吴大忠接过来翻了翻,都是些电泵设计图,他明白了,老五的心思一直在屏蔽电泵设计上。他把图纸还给朱家正,问:“是受老二启发?”朱家正摇摇头,道:“你知道我设计的产品曾经用于军工生产,自那时起,我心里就放不下电泵设计。尤其每次你组织聚会都要喊那句口号,对我刺激太大了,每次聚会后连续几天睡不着,我想自己就一辈子当个交警?如果想当警察,我何不上警校?我学了四年铸造,七七级呀,是给后来学弟做榜样的,总不能白学。人生不能重来,像范老师那样耽误一辈子,到老会后悔。所以我一直没放弃设计电泵,哪怕我在市府广场数烟囱,心里想的也是设计。我的心思老四知道,他买了厂子后,动员我去帮他做点事,我毕竟是从那个厂子出来的,就答应了。”
吴大忠站起身,他没想到牛高马大的老五心思原来这样缜密,江湖真是慧眼识人,有朱家正回去,江湖偷着乐吧。
七七级大学生就是与众不同,吴大忠捏着厚厚一摞图纸说:“放着肥缺不干,非要去吃苦受累,不为钱,也不为官,就是为了铸造。好吧老五,我支持你!”
朱家正走后,吴大忠忽然想起了吴林,好久没和吴林联系了,不知道他在合资企业近况如何。他打通了吴林的手机,吴林接到电话很高兴,说:“老班长好啊,听说你荣转,真替你高兴,你去抓全市的国企,担子不轻呀。”吴林告诉他,机床厂合资协议签署前,他就调到了大连机床集团,他让刘全替他保密,怕班长知道伤心,因为210寝室六个同学,他是唯一一个离开沈城、离开铁溪的,好在大连并不远,如果二十年聚会的话,他一个上午就会回来。现在,吴大忠电话打过来,他就不能再瞒了。
吴大忠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吴林心里抵触合资,尤其是外资控股的合资。吴林说这是一道自己迈不过去的坎儿,他曾对朱家正说,如果在外资控股企业工作,自己那么努力是为了谁?他解不开思想疙瘩,最终选择了离开。吴大忠知道,这是七七级大学生难以改变的一种思维,是动力定型。
吴林在大连机床集团发展不错,正在研发数控机床项目。他说下次210寝室聚会可以到大连吃海鲜,他做东,还说他已经将八十多岁的钱老接到大连,并介绍钱老到一所著名大学当科研顾问,现在钱老身边围着一群研究生。
吴大忠面临的难题是更大范围的改制。城中各区的工厂大都被房地产开发商看好,争相购买,但这些人买工厂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们看好的是厂房下的土地,工厂买到手,就是停产、下岗、扒厂房三部曲,然后疏通关系将土地变性,最终搞一本万利的房地产开发。对此,吴大忠看得很清楚,一个企业被卖掉,成百上千名工人丢掉饭碗,而房地产开发的暴利却与他们无关,这样的买卖怎能忍心做?他想,既然自己处在这个关口上,就应该让那些恶意购厂者却步。当然,吴大忠的仕途也随之原地踏步,因为很多人对他围猎不成,开始到处诋毁他。
到国资委之前,吴大忠没想到自己能有工作机会再回宋杖子,巧合的是国资委扶贫对象恰好是法库宋杖子村,他想,自己与宋杖子真是有不解之缘。他决定去一趟宋杖子。
吴大忠轻车简从,只带着司机和办公室主任小王,一清早就开车驶往记忆中的宋杖子。出省城,过法库,经过一个沿公路展开的集市,便上了一条凸凹不平的沙石路,路两旁长着高大的杨树,田野里正在抽穗的苞米绿油油,十分养眼。应该早些回来看看,吴大忠心里埋怨自己,又不是隔着千山万水,回一趟自己生活了八年的宋杖子还难吗?宋杖子社员对自己并不薄,自己是不是有些忘恩负义?他一路都在责备自己,觉得自己欠了宋杖子很多。
宋杖子村现任书记姓孙,五十岁左右,秃顶,长着一双薄薄的招风耳朵。孙书记是小青老师的堂兄,见到市里来扶贫的领导格外热情,把三人让到村委会,一边安排人张罗午饭,一边自己动手洗茶碗泡茶。当随行的办公室主任小王介绍说吴主任曾在这里下过乡,还担任过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后,孙书记的脸马上冷了下来,嘴上说:“知道知道,社员党员都知道。”吴大忠感觉到了对方的不快,问:“我们当年住的青年点还在吗?”孙书记说:“拆了,留着给谁看呢?”吴大忠说想到村里看看,孙书记让大队会计老胡陪着,说自己还要张罗饭,就不陪了。吴大忠让办公室主任小王和司机留在村委会,自己和老胡去看当年的青年点。一走出村委会大门,陪他的老胡就说:“我认识你大忠,当年我们一起演过《沙家浜》呢!”吴大忠仔细看了对方几眼,当年大队排演过《沙家浜》,自己扮演郭建光,可眼前这个老胡当时演什么实在想不起来。老胡说:“我是演沙四龙的胡德林,我爹是大队保管员,知青们给我爹起了个外号叫‘胡公鸡’,就因为我爹大队仓库管得严,像铁公鸡一样一毛不拔。”吴大忠想起来了,当时是有个小胡演沙四龙。“你不该叫老胡吧,演沙四龙时还是个半大小子嘛。”老胡有些腼腆,道:“农村人老相,我才四十六,村里人都叫我老胡。”两人走过几排瓦房,远远看到村子西北角一长栋红墙红瓦的新房,老胡说:“那是宋杖子小学,扒掉青年点新建的,村里老少都知道是你捐建的。”
吴大忠吃了一惊,自己何时捐建希望小学了?但他没有问,他想看看宋杖子村到底发生了什么,孙书记为什么那么快由热变冷。
“到学校看看吧,现在学生正上课。”老胡向他建议。吴大忠点点头,心却在怦怦直跳,第六感告诉他,小青一定在学校。学校办公室很敞亮,窗明几净,书本摆放整齐。一个长着娃娃脸的年轻老师正在备课,见到老胡进来,抬头道:“胡会计送支票来了?”老胡笑了笑:“我是陪领导来视察的。”他向吴大忠解释了村里欠学校去年教师节慰问金的事,慰问学校时孙书记一激动说了大话,现在可好,圆不了场,下不来台。吴大忠问:“多少慰问金?”老胡说也不多,每个教职工一千块,一共一万九。吴大忠没有说什么,看来宋杖子小学有十九个教职工。老胡问娃娃脸老师:“小青校长呢?领导来看她。”娃娃脸说校长上课去了,下课就回来。吴大忠和老胡坐下来,墙上一个公开的教职工宣传栏吸引了吴大忠的目光,作为校长兼支部书记的孙小青排在最上头。照片中的小青文静含蓄,整齐的短发,明亮的眸子,饱满的面庞,和年轻时相差不多。照片中的小青没有笑,眉宇间似有一种王文娟般的忧郁。王文娟是吴大忠心仪的一位越剧演员,最吸引他的地方就是眉宇间那一丝永恒的忧郁,吴大忠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女人最美的地方不是明眸皓齿,而是眉宇,女人眉宇间的忧郁美是一道方程题,让每一个有解题能力的男人跃跃欲试。
下课铃声响起,清脆悦耳。老师们纷纷夹着教案回到办公室。娃娃脸去叫小青,过了一会儿,娃娃脸回来请他们去校长室。老胡说:“你自己去谈工作吧,我去趟茅房。”一进校长室,吴大忠看到的是小青的背影,小青站在办公桌后,背对门口,正在看挂在墙上的中国地图。吴大忠心里一颤,这是一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背影,这背影依然完美,收放有致的轮廓,简直无可挑剔,正是这个背影,曾经让他痴迷,让他伤感,也让他恐惧,要知道,这可是个年过五十岁的女人啊!吴大忠猛然觉得自己走神了,深吸一口气:“你好,小青。”小青缓缓转过身来,一张满月般的脸,润泽明亮,朝他微微一笑:“你怎么来了,大忠?”小青很客气地让座、倒水,显得十分平静,但吴大忠看到她倒水的手有些不稳。
“我早该来,一直忙。”吴大忠解释说。
“人没来,心意到,宋杖子小学师生对你感激不尽。”小青也坐下来,微微笑着。
吴大忠问:“心意到是怎么回事?”
小青有些惊讶:“看来你自己做的好事自己都忘了——几年前你当区长时让江湖来援建了宋杖子小学,彻底改变了宋杖子小学办学条件,村民不会忘的。过去的学校你清楚,破破烂烂,不成样子,国家实行三级办学,宋杖子是贫困村,没办法。”
吴大忠明白了,是老四在花钱往他这个班长脸上贴金,老四对此却守口如瓶。
“江湖还做了什么?”吴大忠很了解老四,知道他不会只做建学校一件事,这个人做什么都讲究有始有终。
“你要求的事他都做了。”小青说,“他每个月会来宋杖子一趟,当然很多时候是司机来,十斤鸡蛋一桶橄榄油,说是你的意思,我只能收下。你也是,我一个人怎吃得下?宋杖子小学教职工差不多都吃过你送的鸡蛋和橄榄油。”
吴大忠忽然感到眼前一片金星亮起,他闭上眼睛,大脑断电片刻。江湖啊江湖,你这不是害我吗?刚才,小青一句话引起他的警觉,小青怎么说自己一个人呢?他睁开眼睛,神态恢复平静,问:“听说你嫁到了葫芦岛,怎么还在这里工作?”小青目光低下来,向吴大忠道出了实情。原来,小青和那位海军军官已经登记结婚,不幸的是他在一次执行任务时因公牺牲,小青为此大病一场,情感的门窗从此紧闭不启,一直一个人在宋杖子小学工作。介绍完自己后,她像完成了某项工作,长舒一口气,微笑着说:“多亏有你的关心,你每个月送来的鸡蛋时常在我梦里孵出一群小鸡来,叽叽喳喳围着我叫。你我有情无缘,能彼此惦记也就知足了,这大概是命吧。”
吴大忠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校长室的,他觉得大脑出现了断片,只记得老胡来叫他回村委会吃饭,他离开时看到小青在微笑。小青一直这样,除了一进门时那个印象深刻的背影,其他时间小青一直在微笑,他多么希望小青的眉宇间能出现一次照片中的那种忧郁啊!
午饭很简单,土豆地瓜当主食,油焖豆角、小葱拌豆腐是菜,孙书记本来准备了鸡和鱼,因为事先吴大忠对办公室主任小王有交代,这些东西便没有做。席间,吴大忠表态,回去和交通局沟通,争取把通往宋杖子的乡路列入“村村通”计划,最迟明年修上柏油路。村里有外出打工意愿的年轻人,可以组织起来集体到沈城工作,他负责联系企业。此外,他拿出两万元现金,让孙书记把教师节慰问金马上发下去,不能失信于教师,教师是教育下一代的。孙书记的脸上顿时云开月朗,一个劲往吴大忠碗里夹豆角。
离开宋杖子村时,孙书记把他拉到车尾处,小声说:“别怪我对你冷脸,领导,我婶子咽气时还叨咕,是吴大忠这个下乡青年耽误了小青,婶子记恨你呀!”
吴大忠没有说什么,抬头看看远处,绿油油的田野里,成片的苞米正随风起伏。这时,娃娃脸老师一路小跑赶过来,怀里抱着一个纸盒,额头上沁着汗珠,气喘吁吁地说:“紧赶慢赶还是赶上了。给你,领导,这是孙校长让我送来的。”
吴大忠接过纸盒,沉甸甸的,用红色塑料绳系着,打开一看,是两瓶一九七七年出厂的桃山白,商标上有个双喜字,色彩已经泛黄,铁质瓶盖锈迹斑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