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十五年前夕,宋汉光的重型直升机设计基本完成,北飞为此组织了一个小规模论证会。除了国内行业专家外,宋汉光特别打电话请了几个同学来参加论证,到会的有吴林、江湖和范老师。宋汉光没有请刘全,原因不详。他也没有请吴大忠,理由是班长肯定忙,吴大忠五年又上新台阶,已经是铁溪区的区长。朱家正倒是请了,但已经是区交警大队副大队长的朱家正因为有执勤任务,无法脱身,朱家正说:“你们论证吧,将来生产出来,我申请当试飞员。”
北飞的领导一直器重宋汉光,宋汉光的设计是他们的一笔赌注,历任厂长都坚信他们没有押错。北飞几任厂领导对偌大一个工厂无事可做很有想法,便鼓励宋汉光一心一意搞研发设计,领导的意图很明显:一旦一款中国的米-26横空出世,上级想不重视都难。
论证会开得不错,专家们感叹宋汉光的设计,本来是一个团队的工作,却由一个铸造专业毕业的工程师独立拿出来,这简直是个奇迹!十年工夫磨一剑,一剑霜寒十四州!一位参加过“两弹一星”工程的老专家竟感动得热泪盈眶。厂领导表态,厂里会尽快向上级打报告,要求列入研发计划,进行研制生产。厂里与参加会议的每个人都签署了保密协议,要求大家对这一设计绝对保密。别人签保密协议都很习惯,江湖签署这样的文件是第一次,签字的手有些抖。事后他问宋汉光:“老二呀,这事要是泄密了,我不会是第一嫌疑人吧?这里可就我一个个体户啊。”此时的江湖已经通过改制,成了二建公司董事长,身份发生了质的变化。宋汉光吞云吐雾抽着大生产香烟,想了想道:“知道二哥为什么叫你来吗?”江湖说:“咱们是同学。”宋汉光摇摇头:“二哥知道,不管你当多大的老板,你心底总有个铸造梦,这是我们七七级学铸造的一块胎记,想去都去不掉。”
因为都在一个区,吴林和江湖没有乘车,两人边散步边往回走。走着走着两人却迷路了,楼房、街道、工地,铁溪已经不是过去的铁溪,街道名字依旧,两旁的建筑却今非昔比,两人走了半天,竟然走到了学校北门,等于绕着北飞厂兜了个大圈。吴林平时很少出厂,江湖出入有奔驰,两人成了实打实的路盲。无奈,江湖给司机挂了电话,让他到北门来接。收起电话江湖说:“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却走蒙圈了。”吴林也很感慨地道:“老五说过,失去了那些大烟囱,铁溪区就是没有路标的迷宫。”
参加论证会最兴奋的是范老师。范老师已经接近退休年龄,这些天和刘全发生了争执。他听说刚刚升任系主任的刘全给学校打了报告,请示撤销铸造专业,理由是专业落后,报考者越来越少。他听到消息后来找刘全,刘全没有隐瞒,向这位当年的老师一条条解释撤销铸造专业的理由。范老师听不进去,他反驳的话像非洲原住民投出的标枪一样尖锐,当年援助非洲,别的东西没记住,原住民投出标枪击中猎物的一幕却常常在他梦里情景再现。他对刘全一向尊重和包容,从没有给这个学生添麻烦,但撤销铸造专业,如同掘了他的祖坟,无论如何他也不能接受。他说:“你学会了西洋拳法,回来就看不惯武当太极,搞些欺师灭祖的勾当,你对得起210寝室的誓言吗?”一句话把刘全戗坐在那里,刘全结结巴巴地问:“范老师,你这是哪对哪呀?”范老师摔门走了,一连三天没有上班,头疼,低烧,自己悄悄去学校医院挂滴流。这时,他接到了宋汉光的电话,二话没说,拔下针头就来北飞开会。看到自己的学生有这样高大上的设计,范老师一直在笑,虽没有发言,但一脸笑容让再多表扬的话都显多余。不幸的是,参加论证会的第二天夜里,范老师在学校医院走了,他是在睡梦中走的,脑干出血,护士早晨查房量体温,发现这个老教师已经凉透了。
举行遗体告别仪式那天,七七级铸造(1)班三十名同学来了二十八位,两位同学在国外,特意发来了唁电。告别仪式很简单,由刘全主持并介绍生平,参加者心情都很沉重,尤其是刘全,介绍生平时几次泣不成声。仪式结束后,在等待骨灰的空余,刘全来到吴大忠等五位同学跟前说:“范老师是个坚定的理想主义者,值得我们尊敬。”吴大忠看着刘全,不知他想说什么。“我没有欺师灭祖,我只是想改革一下专业设置。我明白鲁迅为什么要那样说了。”刘全说。吴大忠还是没有说话,等他的下文。刘全仰望着殡仪馆四十米高烟囱上袅袅升腾的青烟,很感慨地说:“在中国,即使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
铸造专业还是撤销了,这一年,宋汉光提议,为了去世的范老师,为了撤销的沈工铸造专业,210寝室聚会推迟举行。吴大忠同意这个建议,他给吴林、朱家正、江湖和刘全分别打了电话,反复强调聚会是推迟,而不是不搞,至于何时搞,要找个合适的由头。其实,吴大忠也处于一种焦头烂额的状态,因为企业改制,诉求没有得到满足的下岗工人天天堵区政府大门,害得区政府领导上下班只能贼一般走侧门。坊间各种段子满天飞,区政府形象被这些与腐败相关联的段子撕得一地鸡毛,下面上访一拨接一拨,上级斥责电话一个接一个,吃不好、睡不成,尿黄尿、牙龈疼,吴大忠有一种被烧烤的焦灼感,哪里有心情去组织聚会?
又过两年,宋汉光所在的北飞陡现转机——因为巴尔干半岛上我国一所大使馆被炸,爆炸声唤醒了沉睡多年的北飞,一个接一个研制任务下达至北飞,北飞厂区内高耸入云的烟囱开始呼吸。发现这一变化的是朱家正,他一直保持在市府广场数烟囱的嗜好,某一天,他发现北飞那根标志性的烟囱开始冒烟,冒出的烟云一样白,飘出不远便融化在蓝天里。他激动万分,马上给宋汉光打电话,说:“二哥呀,我没看错吧,你们厂子烟囱冒烟了。”宋汉光肯定地说:“没错老五,北飞的锅炉又开烧了,这一回不炼成金丹不会熄火!”朱家正在电话里抽泣起来,说:“二哥呀,这么多年我数烟囱,只看到一根根烟囱咽气,还没发现哪一根咽气的烟囱复活,北飞让我这么多年没白数哇!”
因为保密,宋汉光没有在电话里多说。他花费十年研制的重型直升机项目上级立项了,研发启动资金已经到位,厂长告诉他这一消息时眼角噙着泪花。厂长快六十岁了,他为自己当一回厂长却连飞机尾巴都没造一条而感到羞愧,每次亲友问他:“你们北飞都造什么飞机呀?”他羞愧得无言以对,只能说:“保密。”现在重型直升机立项好了,别人再问,他可以理直气壮地炫耀一番。
重型直升机被列入计划的事吴大忠知道,为此,他决定组织那次推迟的聚会。这一次,他没有在家里举办,因为沈城在家里组织聚会的习俗两年间已经彻底改变。风俗像河流,看起来河还是那条河,水却时时都在变化。不知从何时起,沈城过年、祝寿、会亲家这样的事情,都选择去酒店,一时间酒店生意火爆起来。但吴大忠不想去酒店,他给江湖打电话,让江湖在二建集团内部食堂安排这次聚会。江湖接到电话后像中了大奖一样高兴,班长能在二建集团安排210寝室聚会,这是对自己的看重。沈城这些年高档酒店像当年的根根烟囱一样拔地而起,堂堂区长却看不中一家,偏偏选择在二建集团食堂用餐,其中意味可想而知。江湖改制后,已经将二建公司更名为“沈城建设集团”,是赫赫有名的大型房地产开发建设企业,公司规模接近百亿,跻身铁溪区纳税大户行列。
聚会间,吴大忠说了三件事:一件是宋汉光的飞机项目被正式列入国家计划,这个消息让在座的众人欣喜万分,功夫不负有心人,宋汉光的天终于亮了。第二件是江湖购买沈城屏蔽电泵厂的申请,区政府已经上报市改制办,如果不出意外,年底可望批复下来。这又是一个爆炸性消息,搞了十九年房地产的江湖哪根筋抽了,要买一个倒闭多年的老厂?江湖买屏蔽电泵厂的事外人不知道,吴大忠一直在帮他悄悄运作。为了盘活这个企业,吴大忠和江湖在办公室彻夜长谈,两人就着盘花生米喝了一瓶桃山白。第三件是吴林所在的机床厂正在与外商洽谈,很可能成为中日合资企业,到时候日方将占百分之五十一的股份。机床厂举步维艰的状况大家早有耳闻,但到了靠外资来拯救的地步却不是大家所希望的。这件事由刘全牵线,合作方是日本一家著名大公司。大家对第三个消息无动于衷,因为刘全、吴林对此不表态,别人也不好说什么,好在前两件事足以下酒,江湖准备的年份茅台让大家喝了个尽兴。
聚会结束时,吴大忠不忘组织大家将六只手叠起来,再一次喊出当年的誓言:美好未来,共同铸造!尽管声音不再洪亮,但底气仍在。
大家喝得都有点高,包括一向稳重的吴大忠。吴大忠说:“今夜咱逛逛街景,不坐车。”大家都赞同。六位同学站在霓虹灯闪烁的主街上,吴大忠说:“城市管理水平体现在细节上,也就是三级街巷,咱走小巷看看。”走过两条胡同,大家看到两边都是新楼,路灯也很亮,遗憾的是街上尘土很厚。吴大忠说:“沈城什么都好,就是多尘土,这尘土好像天外来的,下多大的雨也冲刷不净,反而越冲泥越多。”吴林说:“班长,看来你的城市管理细节还不到位。”宋汉光替吴大忠回答道:“细节是个慢功夫,如同设计飞机,急不得。”又走了几条街巷,大家迷路了。吴大忠问朱家正:“你是交警,你该知道怎么走呀。”朱家正卷着舌头道:“班长,我只知道这里原来是洗衣机厂,谁知道都盖了高楼。”江湖想打电话叫车,被吴大忠制止,在自己的辖区,却找不到出路,岂不让同学笑话?“走吧,”吴大忠说,“条条道路通罗马,只要不停步,就能走上青年大街。”青年大街是沈城最有名的主路,横贯三区。在走了不少冤枉路后,他们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沈工正门,六个浑身是汗的人站在母校门前,目光在大门对面搜寻什么,但对面是一排九层住宅楼,当年那个阿里山冷面馆所在的平房已经不见踪影。
大家散去前,吴大忠把江湖拉到跟前小声说:“老四呀,说实话,你这年份茅台比不上法库桃山白好喝。”
江湖张大了嘴半天没说话,他知道今晚的年份茅台算是白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