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忠在市政府发展顺风顺水,毕业第五个年头就荣升处长。任职文件正式下发的次日,二月十日,吴大忠组织了210寝室六位同学毕业后首次聚会。聚会地点在吴大忠家里。吴大忠到市政府工作第三年,单位分了一套两居室的房子,虽不大,却令人眼热。两年前,吴大忠结婚成家,婚礼简单至极,连仪式都没有举办,只是上班后给大家撒了一把高粱饴就算把事办了。吴大忠的妻子康捷在外事部门工作,经常出国,家中酒柜里摆了些花花绿绿的洋酒。毕业五年,六个同学各得其所,发式、衣着、嗜好都有了些许变化。宋汉光所在的北飞虽然没有科研生产任务,但维修已列装飞机工程量不小,宋汉光当上了工程师,有了自己的一间八平方米的设计室。朱家正所在的屏蔽电泵厂订单不断,生产基本饱和。朱家正的篮球水平长进不大,说厂里篮球队已经半年没打球了,新来的厂长不喜欢篮球,说打篮球身体接触容易受伤,还是打排球好,这样便组建了排球队,朱家正没有入选。不打球的朱家正一心一意搞电泵设计,他设计的一款微型电泵被用在了军工设备上,还得了一个军方奖项。吴林在机床厂质检中心当主任,被公派到西德考察了半个月,看了人家的铸造后觉得“压力山大”,回来后他给吴大忠打电话:“中国是最早搞铸造的,六千年前就有了先进的铸造业,没想到今天却让人家给甩下了。咱这批七七级学铸造的,有责任把局面扭转过来。”从西德回来后他申请调到了研发中心当主任。吴林很幸运,他遇到了一个既讲原则又具灵活性的厂长,厂长给其他所有部门下任务,只对研发中心网开一面,厂长的话多年后吴林都忘不了:“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六七个月就逼着生,只能是早产儿!”厂长还讲了苏联一起导弹试验事故:一九六〇年苏联搞洲际导弹试射,结果发射前发动机出了故障,本来应该排出燃料,认真维修,结果苏军为了抢时间,带着燃料抢修,导致二级发动机提前点火爆炸,四百余人因此而丧命。厂长说:“又不是前线打仗,抢什么时间呢?无非是领导日程安排上的事。”吴大忠对吴林的厂长充满了敬意,他对吴林说:“人生最大的机遇是遇到一个好领导,这一点你是幸运的。”吴大忠感到吴林是个有韧性、有担当的同学,将来堪当大任。与专业几乎脱钩的江湖刚刚承包了二建下属第一分公司,正在紧锣密鼓地搞建筑材料革新,比如把木窗变成金属窗,把红砖换成空心砖。他承包了第一分公司后,第一分公司风生水起,沈城第一家五星级宾馆就诞生在他们的塔吊之下,市领导到二建视察,点名要到第一分公司看看。当然,其中离不开吴大忠的助力,吴大忠给分管城建的副市长当了三年秘书,帮助江湖疏通了不少关系。这次聚会刘全没来,他研究生毕业后被学校派到日本读博士。刘全为此挂了国际长途给吴大忠,说:“老班长,我真想参加,就是回不去呀,我在东京住的地方还不如咱210呢,日本人净是小庙鬼,不大气。”
四箱雪花啤酒、两箱老龙口摆在折叠餐桌旁,参加聚会的每个人都将目光聚焦在这高高摞起的酒箱上,他们知道这个存量代表着什么。宋汉光看着满桌菜肴说:“破费了,班长,炒几个小菜就中。”宋汉光拿出一盒大生产香烟,看看粉刷一新的墙壁,又把烟揣回去。江湖道:“是啊,都是当年的穷学生,没有菜,洋钉帽蘸酱油也能啁二两。”吴大忠说:“干吗呀?又不是苦行僧,我们可是有‘天之骄子’之称的七七级大学生。”
210寝室战斗力不可小觑,两个小时,两箱老雪、两瓶老龙口已经见底。宋汉光说:“不能再喝了班长,再喝就醉了。”聚会如同会演,总有节目不能遗漏,吴大忠把压轴戏留给了妻子康捷。康捷是市外办俄语翻译,听到大忠叫她,带着职业微笑从厨房里款款走出,端着一盘俄罗斯红肠置于桌中央,然后从酒柜里拿出一瓶洋酒。“这是伏特加,苏联名酒,”她说,“我来敬大家一杯。”不愧是见过世面的大翻译,康捷说话干练,发音播音员一般标准。她优雅地用水杯给大家倒上白酒,一共倒了六杯。“伏特加一定要用大杯喝,还可以加冰,”她说,“现在是冬天,加冰就免了。”四个人面面相觑,没想到嫂子会这样敬酒。她把大半杯伏特加一一递过去。“您是宋汉光,210排行老二,喜欢抽旱烟,听说现在改抽大生产了,您的家乡已经改名‘瓦房店’对吧?您是朱家正,篮球健将,在大洼请同学吃过河蟹,那次聚会你们有了共同誓言:‘美好未来,共同铸造。’这誓言好,成功人生离不开铸造嘛。您是吴林,上大学前就是教师,是榜样的力量把您拉到了沈工学铸造对吧?一看您这眼镜就知道您肯定是江湖了,‘江湖’这个名字好,两个三滴水,有财运,听说您与诸葛亮有一比,现在自己当经理,把五星级宾馆都建起来了。”康捷一番话把四个同学镇住了,她对每个人都了如指掌,看来,吴大忠没少向她介绍210寝室的事。康捷接着说:“你们还有一位同学没来,他叫刘全,是你们的小老弟,他的酒就由大忠替喝,谁让大忠是班长呢!来,嫂子敬你们,你们七七级可都是百里挑一的精英。”说完,她一口干掉了杯中酒。
四位同学都站起来,他们已经酒足饭饱,没有留出这半杯伏特加的量,但嫂子喝了,四个大男人谁好意思不喝?五人都喝了杯中酒。江湖有点晕,说:“嫂子啊,最近学了一首歌,叫《嫂子颂》,想不想听?”康捷说:“我可没有脚板身板借你,你自己去埋葬鬼子吧。”众人都笑起来,其实大家都知道,江湖唱流行歌曲不行,唱河北梆子却有家传。吴大忠站起来道:“康捷刚才不是提到了我们210寝室的誓言吗?大家再倒一杯老龙口,我们喊上一遍怎样?”大家齐声响应,五杯酒聚成一个圆圈,大家齐声喊道:“美好未来,共同铸造!干杯!”
离开吴家时,天空飘起雪花,高挑的路灯被雪花围绕着,像招蜂引蝶的风流才子,散发着暧昧的柔光。好在吴家离铁溪区不远,路也熟,大家踩着路上的积雪,好像又回到了沈工校园。江湖提议大家唱一首歌,校园歌曲,宋汉光说就唱《脚印》吧。江湖开了个头,虽然带有河北梆子味,但大家都熟悉这个旋律,便一起唱着“洁白的雪花飞满天,白雪覆盖着我的校园……”,挽着手臂在大街上旁若无人地走着,一直走到市府广场,四个人要去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宋汉光说:“就到这里吧,归宿不同,方向不会一样。”江湖酒有点高,舌头打着卷说:“嫂子果然厉害,要是小青老师,不会这么灌我们。”朱家正个子高,摇晃的幅度有点大,他说:“还是法库桃山白好喝,这伏特加上头。”吴林也很有同感地道:“俄罗斯红肠比不上咸鹅蛋。”宋汉光说:“你们呀你们,辜负了嫂子那杯伏特加!”
聚会后的第三年,除吴大忠和刘全外,其他四个人像跑道上的万米长跑运动员,开始有了先后。先是宋汉光所在的北飞进入萧条期,偌大一个厂区里连杨树都变得无精打采,几根高高耸立的红白相间的烟囱已经很久没有冒烟,原因很简单,国家没有研制新飞机的计划,军改民项目又出现了市场问题,用宋汉光的话说,北飞翅膀锈了。宋汉光从拿到工资开始就不再抽旱烟,开始抽一种营口产的大生产香烟,烟不贵,劲却足,北飞不景气后,他几乎一天一包烟,右手中指和食指前端捏破了苦胆一样黄。朱家正所在的屏蔽电泵厂形势更为严重,因为连续数月亏损,被市经贸委亮了黄牌,说年底不扭亏增盈,就要像防爆器材厂那样宣布破产。防爆器材厂是新中国第一个宣布破产的集体企业,这个仅有七八十人小厂的破产,等于在国内外放了一只猛然炸响的钻天猴,把很多人惊得目瞪口呆。朱家正对厂子变成这样很有些准备不足,好端端的厂子,怎么一下子就萎了呢?这里面好像有一副无形的扳手在反向使劲,故意把厂子往死路上拧。吴林所在的机床厂还没有出现危机,原因是机床厂厂长是个能跳龙门也会钻狗洞的主儿,他看到城市周边乡镇企业鬣狗围猎一样逼近,便想出了个屈尊搞协作的办法,让鬣狗分食一点利润。厂长有句话让吴林听起来很不舒服,厂长说:“管他娘谁的钱,赚到手能花就是好钱!”话糙理不糙,仔细琢磨厂长的话后吴林也只能无语。吴林多次到郊区一家乡镇企业搞技术指导,这家乡镇企业的老板留着横须,脖子上套一条金灿灿的锁链,老板劝他:“吴工你来我们厂吧,一年够你十年赚!”吴林道:“我干工作可不仅仅为了钱。”横须愣住了,这个时代还有不为钱的?吴林仔细看了对方一眼,对方横须中有一颗小小的米粒,像个砂眼。他说:“我是七七级铸造专业的,上学第一天老师就告诫我们,要为了没有砂眼的铸造而加油。”
日子最好过的是江湖,他承包的二建一公司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甚至拿下了沈城最大的体育场建设项目。在其他同学都没有车的情况下,江湖坐上了日本进口的皇冠轿车,皇冠轿车里竟然有一个小冰箱,炎热的夏季坐在车里能喝上冰镇汽水。同学们与江湖谈起工厂的困境,江湖却有自己的分析。世界上没有总是低谷的路,他说,走出低谷的机会就在洗牌抓牌之中,想抓一副好牌,又懒得洗牌怎么行?
朱家正则有些悲观,篮球运动员的经验告诉他,黄牌之后跟着红牌,红牌就是被罚出局,屏蔽电泵厂好像没有浴火重生的迹象,他发现那个痴迷排球的厂长总是一根接一根抽烟。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骂声和哭声,抽烟能解决什么问题?烟雾只能使眼前更迷茫。朱家正给吴大忠打了个电话,希望能调出去,怕跟着这艘破船沉到海底无法再生。吴大忠很纳闷,问:“你不是一直在搞新泵设计吗?调走了专业怎么办?”朱家正说还是先逃生为好,设计也需要时间啊。吴大忠接到电话果真帮了忙,把朱家正调到了铁溪区交警队。交警队的领导一看朱家正这么高的个子,说:“你这形象站在天安门执勤都够标准,咱铁溪区最显眼的地方就是市府广场,你到那里执勤吧。”他便到市府广场交通岗执勤。从此,一米九的朱家正旗帜一样竖立在市府广场,驶过广场有熟悉他的司机会指着他对车里人说,那个大高个是大学生,七七级的。言外之意是你七七级怎么了?还不是风吹日晒站交通岗?
大学毕业第十个年头,吴大忠被派到铁溪区任分管工业的副区长,管着上百家大小工厂。上任后,他想到了在铁溪区工作的四位同学,便决定利用调研的机会去看看他们。他先去看了在市府广场执勤的朱家正。朱家正站在遮阳伞下,保持立正的姿势在执勤。吴大忠下车走过去打了招呼,问他:“老五,当交警辛苦吧?”朱家正摇摇头:“力气活儿,没啥辛苦的。”吴大忠问:“平时还干点什么?”朱家正朝四周望了望,道:“白天数烟囱,晚上画图。我数过,从广场这里能看到周围高高低低171根烟囱,有冒烟的,有不冒烟的,还有的不知不觉就没了。我觉得这些烟囱是铁溪区的四梁八柱,烟囱没了,铁溪还是铁溪吗?”吴大忠说:“有烟囱说明厂子有锅炉,将来改成电动力就不需要这么多烟囱了,再说,烟囱也污染城市空气。”朱家正叹了口气:“一个厂子上千人,就靠根烟囱喘气。”吴大忠对烟囱问题有自己的想法,不想和朱家正多聊,刚才朱家正说自己晚上画图,说明这个老五没忘初心。
吴大忠去北飞调研,对厂领导说想见见宋汉光工程师。厂领导带他穿过空荡荡的技术中心大楼,来到角落里一间资料室,宋汉光正埋在资料堆里画图,全然不顾有人走进来。吴大忠说:“老二画什么呢?”宋汉光这才抬起头,见是吴大忠,一句客套的话没有,拉着吴大忠来看他设计的图纸。吴大忠毕竟学了四年铸造,一打眼就看出宋汉光在设计一种大型直升机。“老二呀,咱不是学飞机设计的,你怎么设计上飞机了?”宋汉光严肃地说:“到什么山唱什么歌,我既然被分到北飞,就该考虑北飞的事。”一旁的厂长点点头,说:“宋工特别专注,别的工程师在种花养鱼,他却整天待在这里搞设计,没谁给他任务,他是自己给自己压担子。”吴大忠心里一紧,像被猫挠了一把。宋汉光目光坚定,握了握拳头道:“总有一天,北飞会一飞冲天!”吴大忠双手抱住宋汉光的肩膀,四年大学生活,他对宋汉光的好学与执着印象深刻。“老二,别苦了自己。”吴大忠知道宋汉光谈了个女朋友,在西部一个航天基地工作,两人马拉松式的恋爱让同学们很着急。宋汉光说:“班长你知道我家里穷,当年连顿油梭子都吃不起,我是靠国家助学金读完了大学,不是唱高调,就是报恩,我宋汉光总该做点什么吧。”
吴大忠的心好似又被猫挠了一下。
机床厂的情况也很糟,大厂与乡企搞协作,无异于雄狮带着一群鬣狗捕食,累死雄狮,撑死鬣狗。机床厂主业日渐荒废,别说与德日企业竞争,就是生存都成了问题。吴大忠看了企业报表后从调研名单上勾掉了机床厂,打电话把吴林请到办公室,想通过吴林听几句真话。吴林来了,却不说机床厂的事,他说:“班长你还记得我说的钱工吗?我的榜样,也是学铸造的引路人。”吴大忠说:“当然记得,钱工还是我们校友呢,是沈工的骄傲。”吴林眼圈和鼻尖一点点变红,开始讲钱工的现状,讲得很伤心。原来,吴林家乡刀尔登那座三线时建设的兵工厂停产了,说是停产,其实是下马。前些日子,吴林休探亲假,专门去看望钱工,结果一进入厂区吴林便呆住了:空荡荡的厂区如同大战过后,人去楼空的家属区死一般沉寂,他曾经任教的子弟小学已经停办,那排熟悉的教室几乎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他仿佛置身切尔诺贝利核事故污染区一般感到苍凉和绝望。钱老住在公路边一栋青石房里,钱老家人不认识突然造访的吴林,告诉他钱老在衍水河边钓鱼。根据指点,吴林走过齐腰深的蒿草地,来到绕厂而过的一条小河边。小河的名字叫衍水,没有人考察衍水名字的由来,因为这条小河几乎不成河,只能算是小溪。但衍水也有厉害的时候,一九八二年汛期衍水暴涨,平日里蛇蜕一样的衍水忽然变成了滔滔白狼河,冲走了几个在河里炸鱼的待业青年。吴林来到河边,两手遮阳观察了好一会儿,才在一簇柳丛边看到了钱老,老人佝偻着后背,头戴草帽,正在专心垂钓。吴林当时就受不了,这可是当年自己的偶像啊,是会三门外语、能设计新型坦克、和伟大领袖合过影的专家啊,十几年过去,怎么成了这个样子?钱工见到他,没有久别重逢的激动,似乎在老人的眼里,这个世界的色彩已经单调如一,只有河里的鱼才能让他变得认真起来。钱老哆嗦着起身和他一起回家,他帮钱老去提鱼篓,才发现鱼篓空空如也,一上午连条半寸长的小鱼都没有钓到。钱老解嘲说,河瘦,养不住鱼。吴林在钱老家坐了一个下午,钱老把什么都看得很淡,不愿意多谈。他注意到一个细节:钱老书房报夹上是厚厚一沓《人民日报》,头版上的文章有用红蓝铅笔画出的道道。吴林讲他见钱工的经过,吴大忠心里也五味杂陈,他劝吴林:“军工下马是全国性的,大势所趋,你就别难过了。钱工去钓鱼休闲,说明他是想开了的,此一时彼一时嘛。”吴林长舒一口气,道:“我清楚大势,我接受不了的是几十年心中铸成的偶像,忽然间就冰雕一般融化了,而且一滴不剩。”吴大忠心里很清楚,搞铸造的人都是实打实,来不得虚里冒套,吴林的苦恼,应该是210寝室六位室友共同的纠结。
生活最滋润的当然是江湖。江湖由承包第一分公司起家,进而承包了整个二建,前两年,他以著名企业家的身份进入了市政协常委会,电视里经常能看到他端坐主席台的形象。江湖成功后,热衷于组织饭局,饭局的常客总是那么几种人:离退休高官、过气明星和不知谁命名的各路大师。在这样的饭局上,江湖如鱼得水,他预测凶吉的本领能得到超水平发挥,往往一个饭局下来,各位大师开始称他为大师。江湖还有个特点,只要他主持饭局,总要讲一番铸造,讲我国六千年铸造史,讲青铜鼎,讲欧冶子,并预言在铸造业上中国肯定会重回领军地位,让德国和小日本眼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