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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黄咸鹅蛋

大学四年,宋杖子小学民办教师孙小青往210寝室送了三年咸鹅蛋。

当然,鹅蛋是送给吴大忠的。小青每次来都带三十枚咸鹅蛋、两瓶白酒,鹅蛋已经煮熟,白酒是法库桃山白,鹅蛋和酒装在纸箱里,用麻绳两横一纵扎紧,小青拎着纸箱,从大门进到校园,绕过庄严的主楼,穿过篮球场,再拐一个直角弯,沿着一条车辆单行的甬道,就到了铸造专业四层高的红砖宿舍楼。因为每月都来,校门口保卫处值班的干部和她熟了,见到拎着纸箱的小青就问:“法库孙老师吧,又来送鹅蛋?”小青羞涩地点点头,值班的干部便会放她进去。那时候还没有保安这个职位,保卫处的干部好说话,也热情,如果有两个同志一起值班,还会派一人帮小青拎着纸箱送到主楼。从大门到主楼有六十米,光秃秃没有行道树,路途不算近。小青来到210寝室,如果吴大忠在,她会说:“爸让我送的。”如果吴大忠不在,她会对宿舍其他人道:“你们转告大忠,我走啦。”腼腆少语的小青给宋汉光、吴林、江湖、朱家正和刘全留下了不错的印象。宋汉光说,见到小青就像见到了自己五年级的同桌,至于他五年级的同桌是谁、什么样,宋汉光从来没说过。江湖则说小青有福相,尤其那对耳朵好看,典型的正面不见耳,谁娶了旺谁。每到月末小青该来的日子,五个人会不时探头望望窗外楼下的甬道,小青总是沿着这条沥青斑驳的小道娉娉袅袅而来。

因为小青,刘全对吴大忠产生了不满。吴大忠每次收到鹅蛋和酒都会皱眉头,好像收到的不是鹅蛋和酒,而是一箱黄连。吴大忠不吃独食,他将鹅蛋六人平分,一人五个;酒则周末的时候,六人到学校门口一家叫阿里山的冷面馆去喝。小青送来的咸鹅蛋个个红黄,江湖感到奇怪,他的家乡白洋淀也有咸鹅蛋,可是从没见过红黄的,小青这些红黄鹅蛋是怎么腌出来的呢?问吴大忠,吴大忠也说不准。江湖最喜欢吃咸鹅蛋黄,他说咸鹅蛋黄很像白洋淀的鲫鱼子,鲜而香。小青每次来210,最高兴的是刘全,刘全甚至会扳着指头算日子,算小青哪天会来。日子一长,刘全发现了问题,他对吴大忠说:“我说班长,你怎么对人家小青老师那么冷淡?人家月月来送鹅蛋容易吗?”吴大忠鼻子里哼一下,道:“你还小,老六,有些事你不懂。”刘全不服气,说:“小,不一定不懂,有些事傻子都能看明白。”吴大忠不想和小兄弟争论这样的话题,耸耸膀子夹着书去了图书馆。他是图书馆的常客,读书很杂,文学类、社科类、自然类,当然,看得最多的是名人传记。吴大忠因为有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的履历,在大学里被选为铸造系党支部副书记,他在寝室里开玩笑说:“看来我只有当副职的命。”江湖说:“班长你就是当官的命,你下乡入党的时候我们还戴红领巾呢!”

在刘全眼里,高大近乎完美的班长身上有很多谜,班长从不与室友谈及自己的过去,八年法库宋杖子下乡生活,被他河蚌一样关闭起来,成了谈论的禁区。一个偶然机会,通过小青刘全知道了班长的点滴往事。

那是小青最后一次来210送鹅蛋。大三上学期一个周六中午,去篮球场打完篮球的朱家正光着膀子跑回来,对躺在床上看书的吴大忠说:“班长,小青老师送鹅蛋来了,我没穿背心,不好意思过去接她。”吴大忠起身,眉头皱了皱,道:“坏了,我约范老师马上到院办工厂看一台新机床,刘全你去帮我接一下吧。”刘全二话没说,从上铺跳下来,穿着拖鞋就下楼了。沈工校园篮球场边有一排白杨树,树冠如巨伞,树荫下有横排的条凳,小青坐在条凳上,手里甩着一条红格手帕扇着风。因为天热,小青的脸红彤彤像个柿子,脑后的马尾辫用紫色的纱巾系着,恰似一朵马兰花盛开在油黑的头发间。“小青老师来了?班长派我来接你。”刘全打过招呼,正要弯腰搬纸箱,小青却说:“刘全同学先不急,你坐下,我们说说话吧。”刘全愣了一下,小青话少,难得主动要说说话,他在石凳上坐下,树上蝉声大作,似乎对他坐下来很不满。

“大忠有事?”小青问。“班长去校办工厂看新机床去了,是范老师找他。”刘全说。小青问:“你是铸造(1)班年龄最小的吧?”刘全点点头:“我十六入学,今年十九了。”小青望着篮球场上你争我抢的球员说:“你比大忠小十一岁,比我小六岁。”刘全不知道小青想说什么,愣愣地看着她。在农村,二十五岁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小青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沈工了。”小青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生龙活虎的篮球场,虽然天热,但还是有一群穿着背心短裤的学生在打球。

“怎么回事?”刘全问,“是班长惹你生气了?”

小青摇摇头。“妈妈把家里一群鹅都杀了。”她说。

刘全哦了一声,心想,看来小青妈妈反对女儿和班长交往,杀掉大鹅,自然就断了鹅蛋。

“那么,小青老师怎么想?”刘全很想知道小青的想法。

“我要嫁人了。”小青目光有些迷离,用手帕沾了沾脸颊上的汗,接着说,“对象是当兵的,在锦西,结婚后我就随军。”

刘全有些急:“你嫁人,班长怎么办?”

“他不喜欢我,我也没想嫁给他。”小青将马尾辫捋到胸前,用纤细的手指一点点梳理着,原本红彤彤的脸庞似乎挂了一层柿霜。

“那你为什么还要月月来送咸鹅蛋?”刘全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我控制不了自己,或许只想让大忠不记恨我吧。”小青说,“一九七三年,法库县粮库有一次招工机会,大忠自己以为能上去却没有成,怀疑是我爸不让他走,他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我能猜得到。其实,我爸就是同意他也回不去,那次招工指标是带笼头下的,名单里没有他,我知道他自尊心强,就嘱咐我爸别对他说。还有一次,部队征兵,大忠是可以去的,我爸没放他,因为那次兵种是铁道兵,去川西打隧道,我爸听人武部的领导说打隧道十分危险。我知道情况后埋怨我爸,我爸说小孩子懂什么,机会都是等到的,就让大忠耐心等吧。我爸说得没错,大忠到底等来了上大学的机会。”

“你这是何苦呢!”刘全有些急,难怪这么多鹅蛋都打动不了班长,原来根子在这儿,“我这就去和班长说,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嘛。”

“不用了,已经没有意义了,和你说完,我心里很舒坦。你告诉大忠,我以后不来了,我本来想送到大忠毕业,唉!可惜了那群大鹅。”小青起身,微笑着对刘全说,“我很喜欢210寝室,你们六个同学都很好,真羡慕你们。”说完,小青走了,把一个线条起伏的背影留在刘全的视野里。小青穿白底碎花衬衣、深色裤子、白袜、黑布鞋,走起路来仿佛带着弹性。

刘全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直觉告诉他这件事班长有责任。多么好的小青老师,就因为你是大学生就不理人家吗?三年了,月月来送鹅蛋,连张笑脸都换不到,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他把纸箱拎回寝室,径直到院办工厂找吴大忠。吴大忠没有撒谎,他的确来院办工厂了,不过没有进车间,而是在厂房山墙下背阴处读书,见刘全过来,头抬了一下又低下看书,他在看一本《罪与罚》,看得很投入,中午都不打个盹。“收了?”他问,当然是指小青送来的鹅蛋和酒。

“收了,但小青老师不会再来送了,210寝室从此没有咸鹅蛋和桃山白了。”刘全站在吴大忠对面,两腿叉开,像一个挑衅者。

吴大忠惊愕地望着刘全,刘全已经不是刚入校时的豆芽菜形象了,腰身四肢都粗壮了许多。“怎么啦?”

“小青老师要嫁人了,随军去锦西。”刘全说。

吴大忠合上《罪与罚》,猛地站起身,问:“小青老师在哪儿?”

“走了。”刘全说完,也转身往回走,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道,“我什么都佩服你,班长,但在对待小青老师这件事上,你活儿干得糙,净砂眼。”

砂眼是铸造生产中次品的标志,刘全这样说吴大忠,算是挖苦到家了。但吴大忠没有反驳,他快步超过刘全,急匆匆往学校大门口跑去。

吴大忠追没追上小青没人知道。当夜,210寝室五位同学发现他们的班长三年来第一次熄灯时间夜不归宿。大家都没有睡,寝室长吴林有些担心,说:“现在校园周围治安不好,校门口经常有不三不四的小流氓骚扰女大学生。”江湖说:“听说政府要严打,到时候这些小流氓会有苦头吃。”朱家正说话鼻音重,有点瓮声瓮气:“要是碰到我手上,我就把这些小流氓的头扭下来当篮球灌篮。”子夜时分,吴林说:“出去找找吧,别出啥事。”江湖道:“没事,班长一个人在某个地方喝酒呢!”吴林不信:“班长对自己要求那么严,怎么会一个人喝酒?”朱家正说:“今天小青老师来了,说不准班长有什么开心事吧。”江湖说:“这样吧,我带你们去找找,要是我说得准,老三就买一打啤酒,大家陪着班长喝。”宋汉光说:“走吧,班长夜不归宿不是件小事。”大家起身往外走,唯有刘全躺在上铺不下来,吴林推推他,他说自己不舒服,不想喝酒。刘全没有把白天小青的话告诉大家,那箱鹅蛋被他放在吴大忠床下。

果然,在学校对面阿里山冷面馆找到了吴大忠。冷面馆晚上不打烊,除了冷面外,还有各种泡菜、烧酒和雪花啤酒。店面不大,灯光暗淡,吧台上一个朝鲜族大姐正昏昏欲睡,没有台布的餐桌旁,吴大忠守着盘辣白菜独饮,桌上有六个空啤酒瓶。见江湖一行进来,吴大忠表现很平静,指了指桌旁的凳子:“都来了,坐。”江湖得意地扫了大家一眼,道:“班长有啥好事一个人偷着乐?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家一起乐呵多好。”

因为吴林上大学前有工资收入,不像宋汉光、朱家正要靠助学金上学,买啤酒的事自然由吴林来办。吴林到吧台要了十二瓶老雪啤酒,又加了几盘泡菜,大家坐下来,每人抱一瓶打开的老雪,等着分享班长的喜悦。他们猜想,班长一定有喜事,要不怎会一个人跑出来喝酒?

吴大忠说没什么值得庆祝之事,就是想喝酒,活了三十岁,第一回有了想喝酒的欲望,索性就来喝一把。大家屈指一算,可不是吗?班长二十七岁入学,今年已经是而立之年了。朱家正说,人到三十天过午,要办的事该办了。宋汉光说,人一有愁事,就成熟了。江湖说:“班长愁什么呀?大学马上毕业,对象也有了,不像我们四个,还不知道女朋友在哪个老丈人腿肚子里转筋呢。”一向严肃的宋汉光摇摇头道:“铸造专业什么都好,就是男女比例严重失调,我们一班全是男生,二班也不过三个女生,个个都像铁姑娘,学生处管招生的老师一定是个公公。”吴林说:“你说的不对老二,真要是公公招生,招的肯定都是宫女。”吴大忠让大家喝酒,别唠有损身份的嗑。吴大忠酒量不小,同学敬酒来者不拒,直到十二瓶老雪告罄。吴林起身再要,吴大忠拦住说不能再喝了,再喝下个月只能吃咸菜了。大伙起身回学校,吧台后那个朝鲜族大姐睡意已退,送他们出门时笑着说:“你们谁想找对象我可以当红娘。”

刘全没睡,躺在床上用一本《读者文摘》盖着脸假寐。大家回来怕惊醒他,谁也没有大声说话,悄悄熄灯睡觉。后半夜,刘全发现下铺的班长一直辗转反侧,去了六趟厕所。

四年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毕业分配问题像个需要切开的西瓜摆在六位同学面前,操刀的是范老师。范老师人正派,做事丁是丁,卯是卯,他对同学们说:“分配志愿你们认真填,在原则允许的情况下,我会争取让学校满足大家的愿望。”他建议,同学们既然选择了铸造,就横下一条心,铸造点东西出来!

一九八二年二月,分配方案下来,大部分同学如愿以偿。吴大忠因为是党员,被市政府选了去当秘书。刘全则留校读研。其他四人,如果以210寝室为中心,正好分配在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北面是宋汉光,被分到了北方飞机制造厂,北飞职工工资福利好,这对于经济拮据的宋汉光来说是最佳选择。南面是朱家正,被分到了沈城屏蔽电泵厂,这个厂有一支打遍沈城无敌手的篮球队,厂领导正是看中了朱家正的篮球特长,才毫不犹豫地接收了他。吴林被分到了东面的沈城机床厂,这是一家名气很大的老厂,在支援三线建设上功勋卓著,母鸡一样在大西南山沟里孵化出五个机床厂。江湖的分配出了点问题,分配前他就对吴大忠说,自己很想去屏蔽电泵厂,他觉得自己与屏蔽电泵有缘,上中学时就拆过好几个报废电泵,但自己算了一下,这次分配恐怕不顺,得其时不得其位。不幸果然被他言中,他被分配去的单位跨了专业,是西面的市第二建筑公司。二建公司几千号人没一个大学生,职工中最高学历才是中专。胖胖的公司经理在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社会呼声里不能无所作为,就亲自到人事局要毕业生,说无论如何也要分个大学生来,不管什么专业,哪怕当宠物养着也成。七七级大学生可谓凤毛麟角,年初分配消息一出,机关企事业单位来抢人的几乎要挤破头,人事局领导可以拒绝其他单位,唯独不敢不给二建公司面子,因为二建公司正为人事局盖家属房,人事局领导想求二建给每户带出个仓房来,这样,干部职工冬天储藏大白菜就不用往楼上抬了。江湖作为人事局的礼物被隆重地送给了二建公司。分配大局已定,江湖再会算也没用,那个时候毕业分配不能讨价还价,面前只有华山一条道:服从!

离开210寝室,犹如鸟儿离巢,大家很有些依依不舍。江湖说:“看来210的风水在我身上灵验了,要是不被卫生间夺去一角,我一个学铸造的怎么会去盖房子?”宋汉光道:“人生有直道也有弯道,关键看你定下什么样的目标,只要能抵达目标,弯道未必不好。”吴大忠把大伙召集到一块,请校报记者来给大家拍了张合影。照片出来后大家才发现,背景竟然是墙上那幅挂了四年的牧童骑牛图。大家各奔东西前,吴大忠将室友们拢到一块,六只手叠在一起,提议大家共同喊三遍“美好未来,共同铸造”。大家运足力气齐声喊了三遍。前来送行的范老师站在210寝室门口真真切切地看到了这一幕,范老师的眼眶瞬间变湿润了。他走遍了铸造(1)班所有的寝室,在这里看到了令他感动的一幕。 i2qwVooC0EsF6tSxka8cUsHv7E9+87YgGP2wicMRnctbQ2rpvkCpQ4eoUJ8h8q0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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