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七年考大学谈不上热门专业,只要能收到一张录取通知书,就如同范进中举一样,会疯癫好一阵子,毕竟高考之门关闭了十一年,十一年里积攒的考生少说有两千万,而计划录取的指标只有二十万。后来虽采取了初试、扩招专科等措施,但录取率不到百分之五。吴大忠是个幸运儿,在法库农村插队的他,如愿考上了沈城工学院铸造专业。吴大忠二十七岁,梳着三七开分头,国字脸,鼻正口阔,很有当干部的气象。吴大忠作为沈城知青在宋杖子大队已经插队八年,因为被大队支书孙千户的女儿孙小青所青睐,几次参军、招工机会都匪夷所思地擦肩而过。当然,堤外损失堤内补,干活不偷懒、开会抢着读报的吴大忠在宋杖子大队入了党,三年后又当上了大队党支部副书记,成了下乡知青中的佼佼者。一九七七年九月,恢复高考的消息一出来,吴大忠就回沈城找了复习资料,开始悄悄备考。他晚上点着油灯一个人在大队部偷偷复习。为了障人眼目,他把复习资料和领袖选集摞在一起,果然就瞒过了识字不多的老支书孙千户,孙千户大会小会表扬他上进、爱学习。孙千户的女儿小青是宋杖子小学民办教师,人长得很饱满,尤其是从后面看,属于柳肩细腰那种倒三角体型,线条起伏动人。她心中暗恋吴大忠,嘴上却不说,晚上吴大忠读书时,她会送两只煮熟的鹅蛋来。来送鹅蛋她也不多说话,每次就一句:“趁热吃,凉了蛋青会硬。”孙千户的媳妇汪婶是个仰脸走路的泼辣角色,养了一群白鹅,这群鹅也和主人一样,只只耀武扬威,常常在村里最宽的主道上旁若无人地列队走过。有的知青调侃说:“支书家的鹅就是牛,连狗都不敢惹。”吴大忠捧着烫手的鹅蛋,嘴上不说话,心里却被鹅蛋烘热了,暗自下决心,要是考上大学,一定不能辜负了小青。冬天高考时,吴大忠脱颖而出,成了宋杖子三十名知青中唯一金榜题名的人。通知书寄到大队部,孙千户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半天,吧嗒吧嗒嘴说:“学铸造好啊,一九五八年咱宋杖子要是有个懂铸造的,就不会白白浪费那么多铁水了。”吴大忠听说过,大炼钢铁时宋杖子建了小高炉铸造暖气片,结果忙活了小半年没能成功。
沈城工学院地处工业大区铁溪区,是一所与共和国同龄的重点大学。吴大忠到沈工报到已经是一九七八年年初,报到那天,沈城充满了刺鼻的硫黄味,云天一片苍茫。吴大忠并不反感这种味道,他在宋杖子插队时经常想起这种味道,他认为工厂集聚的铁溪区就应该是这种味道,如同工人身上就应该有汗味,在沈工要是闻不到硫黄味,铁溪区几百根戳向天空的烟囱岂不成了摆设?铁溪区是大区,工厂众多,高高的烟囱森林一样密集,红黄蓝白黑五色烟云昼夜不息,构成了工业大区无形的交响。吴大忠等六位同学被分配到铸造专业宿舍楼210寝室,这几位刚报到的新生对浓重的硫黄味满不在乎,对少了两个床位的210寝室倒是颇有异议。
吴大忠作为六位室友中的老大,无意中一句牢骚流露出对210寝室的不满:“别的寝室都是八大金刚,咱210算是先天不足。”
扛着麻袋报到的是老二宋汉光,麻袋里是一套旧被褥和一个枕头,枕头里塞着一条厚棉裤,这是他后来睡觉常常落枕的根源所在。宋汉光来自辽南复县乡下,二十三岁,家里兄弟姊妹多,一家人吃饭是父母最大的负担。宋汉光有旱烟瘾,自己卷了一根大喇叭逐人送,送到吴大忠这里,大忠说:“学校禁止学生抽烟,你别刚报到就挨处分。”宋汉光急忙收了烟,在下铺坐着,对大伙说:“这大学寝室怎么能上下铺?上铺晚上起夜掉下来可不是小事,虽说我家兄弟六人挤在一铺炕上睡觉,但至少不是两层。”吴大忠说,大学都这样,就是北大、清华的学生也住上下铺。宋汉光朴实,主意正,认准的理儿从不改变。他除了抽烟,还喜欢吃油梭子,油梭酸菜包子他自己能吃一盖帘。油梭是猪肉肥膘炼荤油的剩余物,闻起来香,吃起来脆,辽南农村只有过年才能吃得到。
戴黑框眼镜的是吴林,二十一岁,排序老三。吴林来自辽西凌源一个叫刀尔登的镇子,考大学前他是公办教师,在大山深处一家军工厂子弟中学教物理。他是六个同学中高考成绩最好的,241分,考前他的理想就是上沈工,这一理想源自他所在兵工厂气质不凡的钱工程师。钱工是五十年代沈工铸造专业毕业的,会说三门外语,是国内一流的坦克设计专家,在厂里待遇比厂长高,钱工和伟大领袖握手的照片常年挂在厂会议室,凭这张照片,动乱年代的造反派都不敢碰他。吴林的理想就是做个像钱工这样的设计师,凭本事赢得周围人的尊敬。他对210寝室这种被厕所挤去一角的设计十分不满。“为什么要这样设计呢?”他说,“厕所少设计一个蹲位不就成了吗?宿舍楼四层,这样算起来就不是两个人的问题,而是八个人,八个人,等于一间标准寝室没有了!”吴大忠觉得吴林是个很精细的人,对事物有自己的判断,吴林关于宿舍楼设计瑕疵的分析很有道理,铸造专业宿舍楼是五十年代苏式建筑,窗小墙厚,冬暖夏凉,少了一间宿舍,的确是不小的损失。
210寝室唯一一个外省学生是江湖,来自河北白沟,比吴林小三个月,排序老四。江湖近视,戴细丝眼镜,喜欢给人看相,看相时常常鼻尖碰鼻尖看人家的脸。报到时他一见到吴大忠,就贴近了好一番端详,把吴大忠看得莫名其妙。他小声说:“大忠同学你面相不俗,将来必成大器。”江湖比吴大忠小六岁,因为唇上留着淡淡的胡须,又梳着背头,看上去比吴大忠还要老成。他来报到时人和行李分离,只夹着个黑色人造革皮包缓步走进报到的教室,很多同学误以为他是老师。江湖的父母都是县文化馆的河北梆子演员,家庭条件不错,报到时他戴了一块上海牌手表,亮晶晶的表链很惹眼。对于210寝室,江湖说:“问题不在于少两个人,而在于我们宿舍被厕所占去一角,这样风水就破了,我会想个办法补一补。”几天后,江湖在探进210寝室的那个墙角上,贴了张牧童骑牛的小画,江湖发话:不许任何人揭它,谁揭他和谁急。这张小画便一直挂了四年。
老五是酷爱打篮球的朱家正,一米九的个头,鼻梁中部有块鼻骨像喉结一样突起,进门时因为忘了低头,头顶被门框碰了个大包,这让他丝瓜一样长的脸越发长起来。吴大忠调侃说:“苏联人牛高马大,怎么设计这么低的门框?”吴林说:“门框设计低不奇怪,因为是给咱中国人设计的,他们自己坐的拉达轿车设计那么小就不好解释了。”拉达轿车是苏联产的一种单门轿车,像只带着轮子的大头鞋,坐这种侏儒车的人自己都感到没面子。朱家正面冷心肠热,他来自有“南大荒”之称的大洼,当天晚上同学从食堂打饭回来,他从柳条箱里拿出一小坛醉蟹,恰好六只,每人一只,大伙吃得有滋有味。朱家正说,找机会请大家到大洼去吃一顿活蟹子,大洼河蟹是一等一的美味。朱家正说到做到,大四毕业前夕,他真把五位同学请到大洼吃了一顿河蟹。吃饭地点就在绿苇红滩边,一处瓦屋纸窗的民房小院,金刚苇苫成的凉棚,老船木打成的餐桌,虾酱大葱、饼子咸鱼,主菜便是成盆的河蟹,六位同学第一次感受到了南大荒的魅力。火焰一般的红海滩,点燃了同学情谊之火,每个人都心潮澎湃,对未来充满憧憬。吴大忠宣布:210寝室六位同学,将来无论事业如何,毕业逢五、逢十的年份都要聚一聚,由他这个老大哥来组织。五位室友一致响应,不用歃血为盟,不用“苟富贵,勿相忘”的承诺,他们有一个共同的想法——让缺了一角的210寝室成为沈工最有情义的寝室!吴大忠提议,大家擎杯同呼:“美好未来,共同铸造!”由于喊声响亮,芦苇荡中一群红嘴鸥被惊起,呼啦啦掠过众人的头顶,飞向远处的海面。
老六刘全来自学院所在的铁溪区,只有十六岁,像棵营养不良的豆芽菜,走队列总是顺拐。刘全本来应该一九七八年考,高中老师知道他学习好,就动员他提前参加高考,结果一试中的,成了沈工铸造专业最年轻的大学生。考前他问父亲自己该考什么专业,在街道一家小厂当翻砂工的父亲说:“翻砂工苦哇,孩子你要是上大学,就学铸造,学成后改进一下铸造工艺,让我们这些翻砂工少遭点罪。”刘全年龄小,父亲的话直接影响了他的专业选择,他就报了铸造专业。刘全没觉得六个人的寝室有什么不好,他说:“沈城夏天热,一个人散发的热量相当于五百瓦灯泡,两个人就是一千瓦,这么看咱比八个人的寝室要凉快一千瓦。”
具有领导气象的吴大忠被铸造(1)班辅导员范老师选定为班长。范老师已过不惑之年,是个素食主义者,他从沈工毕业后留校,干过很多职位,社教工作队、地质勘探队、援助非洲工程队,课堂上他讲起自己的经历,让很多同学羡慕不已。经历虽多,但与他的职业梦想总是南辕北辙,范老师对模具设计与制造十分入迷,他的梦想是当一个模具设计师,但到了一九七七年,他依然是一个讲师。范老师在第一天给学生训话时就说:“你们是七七级,是恢复高考后第一批大学生,既然选择了铸造专业,你们就要为了没有砂眼的铸造而加油!”
吴大忠当了班长,210寝室长的职务就不便兼任,在吴大忠的建议下,这一职务落在了吴林的头上。吴林当仁不让,说自己当过班主任,当寝室长为大伙服务应该能胜任。吴大忠和吴林的职务一当就是四年,中间没有哪一位同学想篡权,因为他俩履职尽责,很受同学拥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