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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那双胞胎兄弟走时,思嘉站在走廊上送他们,直到马蹄声消失,她方才像梦游人似的回到她的椅子上。她的脸觉得木僵,仿佛有什么痛楚似的,她的嘴巴确实在发酸,这是因她方才怕那哥儿俩看破她的秘密,硬装着笑容装得时候太久的缘故。她疲乏地坐了下去,将一条腿盘了起来,只觉得心凄楚得发胀,胀得几乎把胸膛也裂破了,同时又在那里断断续续地跳着。她的手是冰冷的,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压迫着她。她脸上显出苦痛和惶惑,仿佛是一个纵容惯了的孩子,平时有求必得,而今破题儿第一遭尝到不如意事的滋味似的。

希礼要跟韩媚兰结婚了!

啊,这是不真实的!是他哥儿俩弄错了,是他们跟她开的一个玩笑吧。希礼是不能爱她的,像媚兰那样一个小耗子一般的小个儿,没有人会爱上她的。思嘉想起媚兰那样一个小孩子般的瘦削身材,那样鸡心一般的一副脸蛋,老是那么一本正经,平淡得一点儿没有生趣,她就怀着一肚子的瞧她不起了。而且希礼总有好几个月没有见她了。自从去年他在十二根橡树开过那次宴会,他到亚特兰大去的回数不会多过两次的。总之,希礼决不会爱上媚兰,因为——思嘉自以为决不会错的!——因为他是爱她的。她,思嘉,才是他所爱的一个人——这是她知道的!

这时思嘉听见嬷嬷的沉重脚步在穿堂里踩得咯咯响,便把那条盘着的腿急忙伸下来,并且勉强把面容装得平静些。因为嬷嬷倘使疑心有什么事儿,那就糟糕了。嬷嬷对于郝家的孩子,觉得是连肉体连灵魂都属于她的,他们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她看见一丝鬼鬼祟祟的形迹,她就要像一头猎犬,毫不容情地去追寻踪迹。思嘉根据平日的经验,知道嬷嬷的好奇心假如不能立刻使它满足,她就要去告诉妈,那么自己就不得不把事情的真相对妈和盘托出,不然就得编造出一篇可以自圆其说的谎话来。

嬷嬷从穿堂里出来了。她是一个魁梧的老太婆,一双眼睛却细小而乖巧,很像是象眼。她是纯粹的非洲人,长着一身闪亮的黑肉。她在郝家里,是把全副心血都用在里面的,一向是郝太太的左右手,却是三个女孩子的眼中钉,全家奴仆的雌老虎。因为她的皮色虽然黑,她的规矩却是严得很,并且具有一种自尊心,或许比她的主人们还要强些。原来她小时候是郝太太的母亲罗肃兰老太太的房侍,那位老太太是个精明冷酷的高鼻子法兰西人,平日家教极好,对于儿女、奴仆都非常严厉。后来养了郝太太,小名叫爱兰,这位嬷嬷就做了她的乳母,郝太太从萨凡纳嫁过来,她也就做陪嫁跟了来了。这位嬷嬷对于她宠爱的人,她就要管教。如今思嘉是她顶顶宠爱顶顶得意的,所以就时刻不懈地管教着她。

“刚才两位少爷走了吗?你怎不留他们吃晚饭,嘉姑娘?俺已经告诉阿宝替他们添两客饭啦。你的礼貌哪里去了呢?”

“哦,他们一直在谈战争,我听厌了,再也不耐烦熬过一顿晚饭去,过一会儿爸爸也来加入,大嚷起什么林肯先生来,那就更受不了了。”

“你是越来越不知礼啦,你妈跟俺怎么教你也不听。你的围巾呢?让冷风这么吹着!俺早就告诉你啦,光着脖子坐在冷风里是会发烧的。进屋里去吧,嘉姑娘。”

思嘉装做毫不在意的样子,把脸朝了过去,幸喜嬷嬷一心在她围巾上,并没有注意到她的面色。

“不,我要坐在这儿看落日。你看它多美啊。你去把我的围巾拿了来,谢谢你,嬷嬷,我要坐在这儿等爸爸回来。”

“怎么,你的声音变啦,像是伤风啦。”嬷嬷怀疑地说。

“不的,我不伤风,”思嘉不耐烦地说,“你去拿围巾去吧。”

嬷嬷蹒跚着回到穿堂里,随即听见她在楼梯口轻声叫着楼上的女仆。

“喂,露莎!你把思嘉姑娘的围巾扔下来。”然后比较大声地说,“嗨,这不中用的黑鬼!她是什么事儿都干不了的。又得俺自己上楼去。”

思嘉听见楼梯咯咯地作响,她就轻轻地站了起来。她想嬷嬷回来的时候,一定又要把她不善待客的一番演讲重新开头的。她觉得正当自己心碎的时候,却要把这么一点小事情尽管啰唆,可实在有些不耐烦。她站了起来,心里踌躇着,不知该到哪里去躲藏一下,好让胸口的疼痛平伏一点下去,随即想起一件事来,觉得还有一线的希望。原来她父亲那天下午为了商量买蝶姐的事,骑马到卫家的垦植场十二根橡树去了。蝶姐就是他家管家阿宝的外家妻子 ,现在十二根橡树做女管家跟收生婆。她跟阿宝成亲六个月了。自从他们成了亲之后,阿宝就一直逼着主人去把蝶姐买过来,好让他们两口子住在一处。郝先生吃逼不过,那天下午竟到那边去商量去了。思嘉心想父亲到那边,一定会得知这桩事情的真假,即使他没有听到什么确实的消息,也总可从卫家那天的情景上看出一些意思来。若是她在未吃晚饭之前能够跟父亲私下谈一番话,或许可以探出事情的真相,因而证明他哥儿俩方才的话原不过是跟她开开玩笑的。

现在是她父亲快回来的时候了,她若是要跟他独个人谈话,就只有跑到大路跟夹道的交叉点上接他去。于是她悄悄地走下台阶,小心翼翼地旋过头去看看楼窗口,看嬷嬷是不是在那里窥探自己。一看楼窗的帘幕缝里并没有一张嵌着雪白牙齿的黑脸儿,于是她放大了胆,用手撩起绿色的长裙,急忙从石径上跑上了夹道。

那夹道两旁茂密的柏树在头顶相交成穹形,使得那长长的车路成了一条阴暗的地道。她一经跑进了柏树荫中,知道家里人已经看不见她,便放下心,把脚步儿放慢了。这时她已经气喘吁吁,因为她的小马甲扎得太紧,是不容她跑急路的,可是她仍旧用尽快的步子向前走去。一会儿她就走到夹道的尽头,跨上了大路,但是她仍不止步,及至再向前去拐过一个弯,见有一大丛树替她挡住家里人的视线,方才停住。

她红着脸,喘着气,在一根树桩上坐下来等她的父亲。平常这时候他应该回来了,现在怎么还不来?她是巴不得他来得晚些。她在那里多待一会儿,也好使喘息平一平,面色静一静,免得引起父亲的疑心。她等着听见一阵马蹄声,等着看见父亲照常地飞跑上山顶。可是时光一分分地逝去,而父亲还是不来。她张大眼向那条路上远远地探望,心中的痛楚重又膨胀起来。

“啊,这是不真实的!”她想,“他为什么还不来呢?”

她的眼睛跟随着那条大路。那路经过早晨的一阵雨,现在是鲜血一般的红。她在想象着那路的行程:它从这里下山去,到达那懒洋洋的燧石河,然后通过那荒凉泥泞的河床,又爬上一座山,便是希礼所住的十二根橡树了。这就是那条路的唯一的意义——那是通向希礼的路,通过那山顶上那座希腊神庙一般美丽的白柱子房屋去的路。

“啊,希礼!希礼!”她这么想着,心就跳得快起来了。

自从那双胞胎告诉她这个消息,她就一直被一种惶惑和灾祸的冷酷意识压服着,现在这种意识已被推到她的心的后壁去,代它而起的是一种热愤,原来这种热愤已经在她心里盘踞两年了。

她心里觉得奇怪,为什么以前希礼对于她并不觉得怎样动人呢?她小的时候,一直看见他来来去去,却从来不曾去想过他一下。可是两年前的那一天,希礼从欧洲游历了三年回来,到她家来拜望,她就爱上他了。事情竟是这么简单的。

那时她站在前面的走廊上,看见希礼从那条长夹道上骑马而来,身上穿着一件灰色绒布的褂子,领上打着一个阔黑蝴蝶结,跟一件绉领的衬衫配合得非常妥帖。一直到现在,她对于他当时的服饰,还是一件件都想得起来。他脚上穿着一双雪亮的长靴,蝴蝶结上插着一枚浮雕着魔女头的别针,头上戴着一顶阔檐的巴拿马帽子。一见了她,就把帽脱下来拿在手里。这才跳下马来,将马缰绳扔给一个黑小子,站在地上朝她看了看,一双蒙眬的灰色眼睛张得大大的,充满着笑容,一头金丝的头发给太阳照着,像是戴着一顶银光灿烂的便帽一般。然后他说道:“思嘉,你长得这么高了。”然后他轻轻地跨上台阶,拿住她的手吻了吻。那时他的声音是——她一听见了就不禁心里怦怦地跳着,仿佛是初次听见一般——那么的漫长、响亮,像音乐似的。

自从那一刻儿起,她就要上他了,就像她要东西吃,要马骑,要温软的床睡觉那样,很简单而无理由地要上他了。

两年以来,他也曾经带她到区里各处去走走,去参加跳舞会、捕鱼宴会 、野宴会,乃至到法院去观审等等。他虽不像汤家两弟兄跟高恺悌那么来得勤密,也不像方家几个孩子那么追求得认真,可是他到陶乐来的足迹,却不曾有过一个礼拜的间断。

的确,他从不曾对她讲过爱,他的眼睛也从不曾流露过那种热烈的光,像思嘉在旁的男人身上看见的。然而,她知道他是爱她的。她从经验里获得一种比理性和知识还要强有力的本能。这种本能告诉她,他确实是爱她的。有时他的眼睛并不蒙眬,也并不疏远,有时他对着她看看,分明流露着一种热望和凄苦的神情,在这样的时候,他往往要使她吃惊。总之,她确实知道他是爱她的。那么他为什么不对她明说呢?这个她就不懂了。但是他身上原有许多事情是她不懂的。

他一直都很客气,可又老是那么淡淡的,跟你不即不离的。谁也不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尤其是思嘉。那一带的人,大都是有话便说,心口如一的,所以像希礼这样深沉的性格,愈加觉得与众不同了。对于一切娱乐消遣的事情,如打猎、赌博、跳舞、谈政治之类,他跟其他任何青年都一样地出色。尤其是骑马,那是谁都不如他的。可是他跟其余的人有一点差别,就是他不把这些娱乐当做人生的目的。至于读书、音乐、做诗三桩事,他尤其具有独得的乐趣。

啊,他为什么要长得这么美?可又为什么老是这么客气,这么难亲近?为什么尽管谈欧洲,谈书本,谈音乐,谈诗歌,而这些谈话又为什么既使她厌烦,又使她爱听?思嘉每次跟他坐在前廊的暮色苍茫里谈过一番话,晚上上床总要有几个钟头翻来覆去睡不着,总得自己安慰着自己,以为他下次再来一定要向她求婚的。然而下次来了又去了,而结果是什么也没有,唯有使她自己心中的热愤一天高似一天,一天热似一天罢了。

她爱他,她爱他!可是她始终不了解他。她是一条肚肠通到底的,头脑非常简单的,简单到像陶乐场上吹过的风,陶乐场边环流的水,因而直到她的末日,她也不会懂得一件机构复杂的东西。现在呢,她是生平第一遭儿遇到一个复杂的性格。

因为卫希礼累代相传,生就一种特殊的性格,凡遇闲暇的时间,都不用来做事,只是用来思想,用来制造种种颜色鲜明的梦,都与现实毫无干涉。他一向都活动在一个内在的世界里,觉得那里比佐治亚州美丽得多。有时要他回到现实来,他总是老大不愿意。他对于人们只作冷眼旁观,也无所谓爱,也无所谓憎。他对于人生也作冷眼相待,不乐观也不悲观。他看破了整个宇宙和他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以为本来就是如此的,时或感到不耐烦,便耸耸肩头,到他的音乐、书本和较好的世界里去躲避。

他的思想思嘉既然不了解,他又怎么能够擒住她的呢?这是思嘉不懂的。正唯他具有神秘性,这才引起她的好奇心来,犹如一重没有锁也没有钥匙的门,可以引起人的好奇心一般。他身上那种不能了解的东西,适足以使她对他的爱更加深切,而他那种深沉不露的特异追求法,也适足以增加她要据他为己有的决心。她始终不曾怀疑他有一天要向她开口求婚,因为她年纪太轻,纵容太惯,从来不晓得怎样叫失败。然而现在,犹如晴天里起了一个霹雳,来了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希礼要跟媚兰结婚了!这不能是真实的!

还不过是上礼拜的事,他们在暮色苍茫中从妙峰山骑马回家,他还对她说:“思嘉,我有一桩非常要紧的事告诉你,我正不知道怎么说法才好呢。”

当时她假作端庄地低下了头,心里喜得不住地狂跳,以为那个快乐的顷刻终于要到了。然后他又说:“现在不讲吧!咱们已快到家了,来不及讲了。啊,思嘉,你看我是多么胆怯啊!”于是将马加上了一刺,送思嘉过了山,他就回家了。

现在思嘉坐在树桩上,回味着这几句曾经使她狂喜的话,突然想出另外一种意义来。觉得那意义非常险恶。也许他当时要对她讲的就是这个订婚的消息呢!

啊,爸爸怎么还不来呢?这个闷葫芦她再也熬忍不下去了。她再向那条路上看了看,仍旧还是失望。

这时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底下,那一团红晕已经退为淡红。上面的天空已经从青苍色渐渐变成鸭蛋一般的湖绿色,并有一种幽静的暮色暗暗向她四面围拢来。朦胧的阴影爬过了村子。那些大红的田塍和那条闪红的大路都已失去了它们奇幻的血色,而变成平凡的褐色土了。大路的那一边,在那牧场上,有一些马儿、骡子和牛,都静静地把它们的头伸过那道篱笆,等着人来赶它们回去吃晚饭。它们并不欢喜那种黑暗的阴影,所以看见思嘉就把耳朵抖了抖,仿佛很重视人类的伴侣似的。

在这奇异的暮色里,河旁那些本来葱翠的高松都变成了一丛丛的黑影,映在那湖绿的天空上,仿佛是一行黑色的巨人,将脚下那条懒洋洋的黄泥河水也淹没了。河对面的山顶上,本来可以看见卫家那些白色的高烟囱,现在却在四周的橡树影里隐没了,只看见远远有几点针尖一般的灯光,知道那里是有人家的。一阵潮湿的土香向她的四面袭来,而满眼的嫩绿正在蓬蓬勃勃地向空中冲发。

这暮景,这春天,这新绿,对于思嘉都并没有什么神异。它们的美丝毫不在她意中,正如她所呼吸的空气和她所喝的水一般。因为她除了女人的脸,除了马,除了绸缎的衣服,以及诸如此类有形有体的东西,就不知道还有别的东西是有美的了。可是如今这一番宁静的暮景,对于她那纷乱的心却也确能给它一点安静的。这一片土地她原是极爱的,却又并不知道自己是爱它,犹如她爱晚祷的灯光底下的母亲的脸。

那条弯曲的路上仍旧不见父亲的踪迹。如果她在那里再多待一会,嬷嬷一定要来找她,并且将她骂回家里去。可是正当她睁着眼睛探望的时候,她听见一阵马蹄声从山坡下响了起来,同时看见那些牛儿马儿惊惶地跑散开去。父亲终于骑着马飞奔着回来了。

父亲骑的是一匹粗腰身长腿儿的大猎马,当他骑上山顶的时候,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小孩子骑在一匹大马上一般。他的长白头发向脑后飞扬着,手里扬着鞭子,口里高声地喊着。

这时思嘉心里虽然十分焦灼,但看见父亲骑马如此的英勇,却也觉得非常得意。

“我总不懂,为什么他喝了几滴酒下去老是喜欢跳篱笆,”她心里想,“去年也就在这里,他还跌过了一跤,跌碎了膝盖头。你总当他以后不会再跳了。他还跟妈赌过咒,答应以后再也不跳的。”

思嘉并不怕父亲。他对她反而比对她的几个妹妹还要随便些。因为她知道父亲喜欢瞒着母亲跳篱笆,很有点小孩子脾气,也跟她自己做坏事情要瞒牢嬷嬷一样。当时她从树桩上站起来看他。

那马跑近了篱笆,便将身子一纵,像一只雀儿一般毫不费力地飞了过去。同时,她父亲在马背上热心地喊着,将鞭子在空中挥舞着,脑后的白头发颠簸着,他并没有看见女儿躲在树影里,因而将缰绳收了一收,拍拍那马的颈项,以示夸奖。

“你是区里无双的了,怕也是州里无双的了。”他得意扬扬地这样评定他的马。然后,他急忙理了理头发,将那已经打皱的衬衫和被扭到耳后去的领结也都整了整。思嘉知道父亲做这套手脚,是为要对母亲装得规矩些,因而想起现在正是跟他开始谈话的机会了。

于是她大声笑了起来。果然不出她所料,那老头儿听见笑声就不由得吃了一惊,直至看出了是她,他那红润的脸上就现出了一种兼有羞惭和蔑视的神色。他费了很大劲儿才下了马,因为他的双膝已经麻木了。然后他将缰绳套上了臂膀,向女儿这边蹒跚走来。

“好啊,姑娘,”他说着,在她面颊上拧了一把,“你也学苏纶,在这儿侦探我,等回去告诉你妈啊?”

他那声音里虽然也含着愤怒,可是仍带一点想哄骗她的意思。思嘉一面伸手去替他整领带,一面顽皮地卷着舌头喀嘞了一声。她接触着父亲的口气,觉得里面含着浓烈的威士忌酒味,又微微有点薄荷气,此外还有嚼过的烟草味,以及涂过油的皮革气味、马气味。这一些气味的结合,常要使她联想到父亲,若是发生在别的男人身上,她也本能地觉得欢喜的。

“不会的,爸,我不会像苏纶那样专做耳报神。”她说这话,是要使父亲好放心。说着,她倒退了几步,仔细看看父亲身上是否已经弄齐整。

思嘉的父亲郝嘉乐先生是个矮个子,身材只有五英尺零一点,可是腰身极粗,颈梗极胖,假使只看他的坐相,人家一定以为他是极其魁伟的。他那最肥部分的躯干,底下有两条结实的矮腿儿支持着,那两条腿儿一直套着天下头等的皮靴,并且一直撑得开开地站着,像是一个睥睨一切的小孩子。大凡个儿小的人,要是把他自己看得像煞有介事,那是人家一定觉得好笑的,可是仓场上的矮脚斗鸡要受鸡群的尊重,如今郝嘉乐也正是这般。人家对于他,谁都没有这胆量敢取笑他个儿小。

他今年六十岁了,一头脆硬的鬈发已像银丝一般白,但是他脸上还没有一丝皱纹,一双蓝色的眼睛也还很年轻,因为他从来不曾在抽象的问题上耗费过脑筋,最多不过是像打扑克该拿几张牌之类的问题罢了。他虽然早已离开了祖国,他那张脸儿却是道道地地的爱尔兰型,圆圆的,红红的,矮鼻子,阔嘴巴,一脸的凶相。

他的外相虽然凶狠,心里却是再和气没有了。他不忍看见奴隶们挨打,无论他们是怎样的该打;他不忍听见小猫儿的叫,或是小孩子的哭。可是他这种弱点,决不肯让别人发觉。说是谁要跟他谈了五分钟的话,就能发现他心里的慈悲,那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的,但是假如真有这种事,那他就要认为大失面子了。因为他虽然心软,面子上却硬要装得那么吆五喝六,要人听见他的声音就不能不服从,不能不发抖。他从来不曾想到,唯有一个声音是整个垦植场上真正人人服从的,就是他夫人爱兰的柔和的声音。可是上自爱兰,下至田里做活的人手,大家暗底下通同一气,一向都装做把他的话当做法律,这个秘密他就始终无法知道了。

至于思嘉,对于他平时发脾气,直喉咙,尤其是一点不害怕。她是最大的女儿,她的三个兄弟都已死掉了,老头儿知道再也养不出儿子来,所以竟把她当做朋友看待。因此,思嘉也就特别欢喜她父亲,比对她的两个妹妹还要欢喜些,因为恺玲是生就一个多愁多病身,苏纶又是硬要学文雅,都跟她自己的脾气不能融洽。

而且,思嘉和她父亲无形之中订下了一种互相监督的协约。思嘉有时不肯绕远路,要去跳篱笆,或是跟男孩子在门前台阶上坐得太久了,一经被父亲发觉,便要把她叫去狠狠地训斥一番,可是却替她瞒过了母亲跟嬷嬷。思嘉呢,有时看见父亲还是骑马跳篱笆,或是打听出他打扑克输了多少钱,也会替他设法瞒过了母亲。因为他们父女心心相印,以为这样的事情要是让母亲知道,只足以使她伤心罢了,那是他们都认为犯不着的。

当时思嘉借那垂尽的余光对她父亲看了看,也不知为什么,只觉得在父亲面前心里便舒服。她觉得父亲身上有一种勃勃的生气,有一种现世的粗俗,都是她所欢喜的。她的脑筋最最缺少分析的能力,所以还不明白父亲的这些品性就是她自己所具有的品性,这才能够彼此相融洽的呢。

“行了,现在很可以去见人了,”她说,“只要你自家儿不说出来,谁都不会疑心你干过什么把戏了。可是我不懂,去年你也在这儿跌碎膝盖头的,现在可又——”

“嗨,女儿教训起老子来了!”他嚷着,又在她面颊上拧了一把,“我跌碎我的,你管他呢?还有,姑娘,怎么你这会儿跑到外边来连围巾都不围?”

思嘉知道他是在运用惯用的战略,要把这不愉快的问题岔开去,便拿自己的臂膀插进了他的臂膀,对他说道:“我在这儿等你呢。想不到你来得这么晚。我在挂念你有没有买成蝶姐儿。”

“买是买成了,钱可花得我不少。是连她那小妞儿百利子一齐买的。卫约翰几乎打算白送给咱们,可是我郝嘉乐跟人做买卖,从来不作兴连交情也算在内的。我给了他们三千,两个都在内。”

“哎哟我的天,三千啊!你本来用不着连百利子也买的呀!”

“好了好了,自己女儿坐着审判我的时候到了!”老头儿用绝妙的辞令嚷道,“百利子这小妞儿可爱呢,所以就——”

“我知道她的。她是一个顶怕羞的蠢东西,”思嘉并不管她父亲的喊嚷,仍旧很平静地回答说,“你买她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蝶姐儿要你买她吧。”

这话抓住了他的弱点,他顿时就倒了威,不知所措,于是思嘉呵呵大笑了起来。

“不过,这也算不了什么呀!倘使蝶姐买过来,仍然是一天到晚惦记那孩子,那不是白买了吗?好吧,以后我再也不让这儿的黑小子跟别处的女人结婚了。实在花钱太多了。好吧,来吧,妞儿,咱们回家吃饭吧。”

这时候夜色已经加浓。最后一片湖绿的颜色已经从天空消逝,一种微微的寒冷渐渐代替了春日的温和。可是思嘉心里颇觉踌躇,不知该用怎样的方法讲到希礼的题目上去,才不至于使父亲疑心自己的用意。她觉得这方法颇是困难,因为她是全身都找不出一根善于机变的骨头的。她的父亲虽然也像她,可是她每次用了一点诡巧的手段,没有不被他一下就觑破的,正如她自己很容易觑破父亲的诡巧一般。

“十二根橡树那边怎么样?”

“差不多还是照常吧。高恺悌也在那里,我办完了蝶姐的事,我们就在走廊上喝了几口棕榈酒。恺悌刚刚从亚特兰大来,那边大家很兴奋,都在谈战争,以及——”

思嘉叹了一口气。她知道父亲一经谈到战争跟离盟的题目上去,就要一连有几个钟头不会丢开的。她赶快拿另外一个题目插了进去。

“他们说起过明儿的大野宴吗?”

“我记得是说起过的。还有嘛,她——她叫什么名字的?——喏,就是去年到这儿来过的那个讨人欢喜的小妮子,希礼的表妹——哦,是了,她叫韩媚兰,不错的——她跟她的兄弟察理也打亚特兰大来了,并且——”

“哦,她也来了吗?”

“是来了,这小妮子真文静,从来不开口说句话的,顶守女人的本分儿。走吧,孩子,别这么慢吞吞的。你妈要找咱们了。”

思嘉听见这消息,心就已经沉下去。她本来希望媚兰留在亚特兰大不能来的,现在却居然来了,而且连她自己的父亲也在这里赞许她那文静的性格,于是她觉得这闷葫芦儿不能不打开了。

“希礼也在那里吗?”

“是的,在那里,”说着,他放开了女儿的臂膀,旋转身,拿锋利的眼光看着她的脸,“要是你在这儿等我的目的就是为此,那你为什么不早说,偏要兜这么大的圈子?”

思嘉一时回不出话来,只觉得心中一阵纷乱,脸上便涨得绯红。

“怎么,你说呀!”

她仍旧没有话说,只恨不得将父亲摇了一阵,立刻禁止他开口。

“他是在那里,并且同他的几个妹妹都很关切地问起你,又说明天的大野宴希望你不会不去。我就说你不会不去的。”老头儿这几句话算是说得很乖巧,“现在,孩子,你说吧,你跟希礼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没有什么事,”她简捷地说,一面挽住了他的臂膀,“咱们进去吧,爸。”

“现在是你要进去了,”他说,“我可要在这儿多站一会了,等我来问你个明白。我现在已经看出来,你近来确实有些儿异样。他曾经麻烦过你吗?曾经向你求过婚吗?”

“没有。”她简捷地说。

“当然,他是不会的。”嘉乐说。

愤怒的火在她心里燃烧起来,可是嘉乐将手摇了摇,叫她平静些。

“你不要闹,姑娘!我是今天下午从卫约翰那里听来的,他叫我千万守秘密,说希礼要跟媚兰姑娘结婚了,等明儿晚上就要宣布。”

思嘉的手从他臂膀上落了下来:“那么这是真的了!”

当即有一种痛楚向她心上刺进来,像一头野兽的毒牙在那里猛啮。在这当儿,她觉得父亲的眼睛一直都在她身上,那眼光里含着一点儿怜惜,也有一点儿烦恼,因为这样一个问题是他不晓得怎样回答的。他本来很爱思嘉,但是要强迫他替她解决那些孩子的问题,他就会觉得不舒服。像这样的问题只有她母亲能够解决。思嘉是该向母亲去诉苦的。

“这不光丢你自己的脸,也还丢了咱们大家的脸啊!”他喊嚷着说,声音也提高了,因为他碰到使他激动的事情,老是这个样儿的,“现在全区里的男孩子谁都由你挑,既是他不爱你,你偏要去追他做什么?”

思嘉听见了这话,心里的苦痛就被愤怒和羞愤逐去了一部分。

“我并没有追他呀。你这话真叫人——叫人诧异。”

“你撒谎!”嘉乐说着,随即朝她脸上看了看,改做一种慈和的声调,“我也觉得难过的,妞儿。可是你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不必忙,旁的男孩子又多得很。”

“妈跟你结婚的时候只有十五岁,我现在十六岁了。”思嘉说,她的声音有点儿模糊。

“你妈是不同的,”嘉乐说,“她从来不像你这样心高。来吧,孩子,你不要恼,下礼拜我带你到查尔斯顿去看你的幽籁姨母去,他们那边一直都在闹着嵩塔儿要塞的事儿,包你不到一个礼拜就把希礼忘掉了。”

“他把我当做一个孩子呢,”思嘉想着,觉得又气又恼,连话也说不出了,“他当是拿一件新玩具在我面前晃一晃,我就会忘掉肿痛似的。”

“你不要专跟我作对吧,”嘉乐警告说,“你如果是个乖孩子,早就应该跟汤家的司徒或是伯伦结婚了。你得再仔细想一想,孩子。他们两个随便你挑上一个,以后咱们两家的垦地就可并在一起经营了,并且他们的爸跟我,又会替你特造一所好房子,就在两家接界的地方,那一片大松林里,并且——”

“你可不可以别当我是一个孩子看待呢!”思嘉嚷道,“我不要到查尔斯顿去,也不要房子,也不要跟那双胞胎结婚。我只要——”她想竭力抑制住自己,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嘉乐的声音忽然变得非常之平静,说话也慢下去了,仿佛是从他难得运用的一堆思想里一字字抽出一般。

“你所要的就只是希礼,可是你要他不到了。而且即使他愿意同你结婚,我也未必就答应,无论我同卫约翰的交情怎么好。”说到这里,他发觉了女儿脸上现出吃惊的神情,便继续道,“我是要自己的女儿快乐的,你同他一起不可能快乐。”

“哦,我会快乐的!我会快乐的!”

“不会的呢,女儿啊。唯有同类跟同类结婚才能快乐。”

思嘉忽然起了一种恶意,很想大声叫出来:“可是你跟妈并不是同类,为什么一直都快乐的呢?”可是她马上把这念头压下了,怕的是这话太放肆,父亲要给她一个耳掴子。

“咱们的人是跟卫家人不同的,”他字斟句酌地慢慢说下去,“他们卫家人不但跟咱们不同,跟咱们的邻舍家谁都不同,没有哪一家人家跟他们相同。他们是一种怪人,所以最好是永远让他们自己中表为婚,免得把这种怪气传到别人家里去。”

“怎么,爸爸,希礼是——”

“你不要急啊,妞儿!我并不是说那孩子不好呀,我也是欢喜他的。我说他怪气,并不就是说他疯狂。他的怪气是另外一种,不像高家那些孩子会为着一匹马儿把什么东西都赌掉,也不像汤家那些孩子每回都要喝得烂醉,也不像方家那些孩子那么野兽一般杀人不眨眼。假如是这样的怪法,那是很容易懂得的,就是我郝嘉乐,要是没有上帝的保佑,也很作兴把这些过失色色具备的!我也不说你嫁了希礼之后,他会跟别的女人逃走,或是打你。他要是这么干法,你倒是可以快乐的,因为像这样的行为,你至少可以懂得。可是他并不像这么怪法,他那种怪法是谁都不能懂得的。我很欢喜他,可是他所说的话儿我十中有九摸不着头脑。现在我问你,妞儿,你老实对我说,他要是啰唆起书本、诗歌、音乐、油画,以及诸如此类的傻事情来,你到底是懂得不懂得?”

“哦,爸爸,”她不耐烦地嚷道,“要是我嫁了他,我会把他这一切都改变过来的!”

“哦,你会改!”老头儿也有点不耐烦起来,对女儿狠狠地盯了一眼说,“那你就算简直不懂天底下的男人了,更不要说希礼。天底下做妻子的人谁也不能改变她的丈夫一丝儿,这话你千万不要忘记。至于要改变一个卫家人,那尤其是做梦了,孩子!他们全家的人都是那样的,而且向来都是那样的,而且从今以后怕也永远都是那样的。我已经告诉你,他们是天生的怪人。只要看他们今儿跑纽约,明儿跑波士顿,为的只是听歌剧,看油画,也就可见他们怎么怪法了。他们又会从北佬儿那边整大箱整大箱地定买法国书、德国书。这才坐着读起来,做起梦来,连打猎也可以不去,扑克也可以不打,简直不像个男人。”

“希礼骑马是谁也骑不过他的,”思嘉见她父亲把希礼形容得这么不行,不觉愤怒起来说,“怕只除了爸爸你一个人。讲到打扑克,不是刚刚上礼拜他还在琼斯博罗赢了你两百块钱去吗?”

“又是高家那些孩子做耳报神了,”嘉乐无可置辩地说,“要不你怎么知道数目呢?是的,希礼能够跟头等的角色骑马,也能够跟头等的角色打扑克——头等的角色就是我啊,妞儿!我也不否认,他要是喝起酒来,也能把汤家那几个孩子喝到台子底下去。这一套事儿他都来得,可总是心不在焉的。我说他怪就是为此。”

思嘉不响了,她的心沉落下去。最后这几句话,她没有法儿替自己防卫,因为她也知道父亲是对的。希礼对于这套事儿虽都优为之,可实在是心不在焉的。别人对于这套事儿都具有真正的兴趣,唯独希礼至多不过在面子上装做有兴趣而已。

父亲见她不响,便拍拍她的肩膀,胜利似的说道:“那么,思嘉,你也承认我的话对了!那么你想,嫁了这样一个丈夫还有什么意味呢?他们卫家的人都是疯疯癫癫的。”然后改做一种奉承的口气道:“我刚才提起汤家两兄弟,意思也并不坚执,他们固然是好孩子,可是你要是挑上高恺悌,那对于我也是一样的。他们高家全家都是好人,上一辈儿都是跟北佬儿结婚的。等到我过世之后——嘿,妞儿,你听我说吧!我把这陶乐垦植场给你跟恺悌。”

“我决不要恺悌,”思嘉愤怒地说,“请你别拿他硬推给我吧!我也不要陶乐,或是任何垦植场。垦植场是值不得一个钱的,要是——”

她本来要说“要是我得不到我所要的男人”,可是嘉乐见她把陶乐看得一钱不值,早已气得大吼起来了。

“怎么,思嘉,你居然敢对我说陶乐这片土地一钱不值吗?”

思嘉固执地点了点头。她的心非常痛楚,已经顾不得父亲光火不光火了。

“土地是世界上唯一值钱的东西啊!”他一面嚷着,一面气得把两条肥短的臂膀大大地撑开,“世界上唯有土地这东西是天长地久的,这你要记得!唯有土地这东西是值得忙碌的,值得战斗的——值得拼死的。”

“哦,爸爸,”思嘉厌恶地说,“你的话像个爱尔兰人哪!”

“我是爱尔兰人啊,我并不以做爱尔兰人为可耻。不,我还以此自豪呢。而且你不要忘记,姑娘,你自己也是半个爱尔兰人啊。凡是身上含有一滴爱尔兰血的人,总是把他们所居住的土地当做自己母亲一般看待的。你这刻儿拿我当做耻辱了。我拿世界上最最美丽的一片土地给了你,你怎么样啊?嗤之以鼻呢!”

嘉乐正预备大呼小叫地发作起来,一看思嘉脸上有一番说不出的悲苦,便又止住了。

“不过呢,你到底年纪还轻,将来自然会知道爱土地的。至于你做了爱尔兰人,那是没有法儿的了。现在你还是个孩子,除了男孩子之外没有旁的心事的。等你年纪大几岁起来,你就会懂得……现在你自己再想一想,或是恺悌,或是汤家的弟兄,或是孟亿万家的孩子,随你挑定哪一个,你就会知道将来的日子过得多么舒服!”

“啊,爸爸!”

这时候,嘉乐已经觉得这番谈话非常之厌倦,并因这个问题弄到自己身上来,也觉得非常烦恼了。而且,他看见女儿对于区里最好的男孩子和陶乐的土地都完全不瞧在眼里,心里颇觉得可恼。他原以为,女儿对于这样好的赠品,是会拍着掌亲着吻接受的。

“你也不必懊恼了,姑娘。你是跟谁结婚都可以的,只要他跟你性情相投,是个上等人,是个南边人,而且是有体面的。因为凡是做女人的人,爱情是要等结婚之后才来的。”

“啊,爸爸,这是一个多么旧时代的观念啊!”

“可是这个观念并不坏!现在人东奔西跑的,说是为恋爱而结婚,像奴仆似的,像北佬似的,那都是美国人干的把戏啊!最好的结婚是父母给选择的。因为就像你这样子,你怎么能够辨别好人坏人呢?就看他们卫家吧,他们怎么能够数代维持这种门第的?就因他们一直是中表为婚,门当户对,方才能够如此的。”

“啊!”思嘉听见父亲的话触着了事情的症结,重新又觉得万箭穿心一般,这才不由得喊出这一声来。嘉乐看了看女儿低着的头,很不自在地拖着步子。

“你不是在哭吧?”他问着,一面拿粗笨的手指摸着她的面颊,要想把她的脸抬起来,而他自己脸上也现出了怜悯的神色。

“不!”她把头突地扭了开去,愤然地叫了起来。

“你撒谎,可是这谎我可顶欢喜。我愿意你不要太软弱,要装得傲慢些。明儿在野宴席上,我尤其要你装得很傲慢。我不愿意人家谈论你,笑话你,说你为了一个本来无意于你的人就会这么痴心。”

“他是对我有意的,”思嘉心里想着,觉得非常悲苦,“啊,意思本来很深的!这个我知道。我要能够多有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够使他说出口来的——唉,只要他们没有这种中表为婚的习惯就好了!”

嘉乐抓住她的臂膀,将它套进自己臂膀里。

“现在咱们可以进去吃晚饭了,这桩事情你不要告诉别人。我不愿意你妈听见焦心,你的意思总也一样的。擤一擤鼻涕吧,孩子。”

思嘉在她的破手帕上擤了擤鼻涕,他们就套着臂膀儿走上了夹道,那马在后面缓缓地跟着。走近屋子的时候,思嘉正想要开口说什么,却见母亲站在走廊的阴影里。她戴着帽子,披着围巾,戴着手套,嬷嬷跟在她后面,脸上像一阵雷云一般,手里拿着一只黑皮袋,是郝太太出去给黑奴们看病时装绷带跟药料的。嬷嬷的嘴唇本来大而重,若在愤怒的时候,下唇更要拉得长,比平时长出一倍。现在她的下唇又这么长出来了,思嘉就晓得她又有什么事情觉得不痛快了。

“郝先生。”爱兰一见他父女两个从夹道上走来,就这么喊道。爱兰所属的时代是很讲究礼貌的,现在虽已经过了十七年的结婚生活,并且养过六个孩子,这礼貌还是不改。“郝先生,施家那边有人害病呢,阿弥的孩子是养出来了,现在快要死了,并且还得给他施洗礼。我跟嬷嬷到那边去看一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

她这话里带着一点询问的语气,仿佛是要嘉乐允许她一声,这也不过是一种礼貌,可是嘉乐觉得很称心。

“真是天晓得!”嘉乐喧嚷道,“为什么这些下流人家偏要拣你吃晚饭的时候来找你?我还有许多关于打仗的消息要跟你说呢!可是,去吧,郝太太,反正你不去一趟,今晚上是睡不着觉的。”

“哪里还睡得着觉呀,黑人白人都要她去看病哪,半夜三更的!”嬷嬷嘴里单调地咕哝着,一面跨下了台阶,向左侧径里等着的一辆马车走去。

“等一会儿吃晚饭,你代替我的地位吧。”爱兰说着,拿一只套着手套的手轻轻地摸摸思嘉的面颊。

思嘉虽然有一泡眼泪,却只能往自己肚里咽,可是一经接触到母亲的抚摸,一经闻到母亲身上那种枸橼香囊的香气,便不由得浑身震颤起来。她总觉得母亲是一种神异的存在,可以使她敬畏,使她迷惑,使她安慰的。

嘉乐将太太搀上了马车,这才对那赶车的吩咐了几句,叫他当心些。那赶车的阿道,在他家里弄了二十年马了,现在听见主人的吩咐,就长长地伸出嘴唇,心里老大不高兴——怎么他自己本行的事情还要你来吩咐呢!于是嬷嬷也爬上车,跟他并坐着,都放着一张满不高兴的黑脸儿,将车子赶了开去。

“施家那些下流坯子可也真太麻烦,”嘉乐气愤愤地说,“我要是不帮他们的忙,让他们省花好些钱,他们早就得把那几亩地卖给咱们了。”然后,他忽然想起一个玩笑来,便说:“来吧,孩子,咱们进去骗阿宝一骗,只说我没有买成蝶姐儿,倒把他也卖给卫家了。”

他把手里的缰绳一扔扔给旁边站着的一个小黑炭,便一步步跨上台阶。这时他早已忘记了女儿的心碎,一心只想去捉弄那管家。思嘉跟在她父亲后面,一双脚非常沉重。她心里在想,要是她跟希礼做成了配偶,未必就比她自己的父母这一对配偶还要不配的。她平日也一直都在疑惑,像她父亲这样一个心直口快的人物,为什么竟会跟她母亲这样的女人结婚,因为他们两人之间,无论是门第、教养、性格,没有一样相像的呢。 YO/n6VcozGDIfSr2hJV2igiM5QATl6emoq34rNVy3ZJfSeB8VqFrNtgUY56l8Cff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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