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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自从发生了贵妃触怒玄宗皇帝,让她寄身于哥哥杨铦府邸,再次返入宫中的事件之后不久,又发生了一个贵妃终生难忘的事件。那就是赐死皇甫惟明。皇甫惟明被解除陇右节度使和河西节度使的职务,被贬为播州太守是一月末的事。她曾想皇甫惟明的事件到此已经大体上告一段落,只要惟明远离京城长安,就不会再对他伸出迫害之手了。贵妃这么想,就连高力士也仿佛是这样想的。

可是突然在里巷之间传说着皇甫惟明已经被处死的消息。惟明曾作为守卫边疆的英雄轰动一时,他在长安的民众中也有人缘,而且尔后惟明遭到厄运,因此这次有关皇甫惟明的传闻,以异常的兴奋一个传一个地传开了。

处死惟明的事传入贵妃耳中时,街巷间的传说已经渐渐蔫火,这是贵妃从杨铦口中得知的。

“这话确实是真的吗?”贵妃叮问了一句。

“臣听到这街头巷尾的传闻时也是半信半疑的,可是却是真的,听说最近就会公布。”杨铦说。

贵妃在杨铦退出去之前,好容易忍住了,当剩下一个人时,她瘫软地躺在了椅子上。由很多侍女们帮忙,才把贵妃移到卧榻上去。

贵妃立即派人去找高力士,可是高力士假装正经地编造了一些理由,总不见到这里来。贵妃感到就连自己曾经当作自己人那么信得过的高力士,毕竟还是仇敌同伙中的一员。皇甫惟明的厄运是出于宰相李林甫的阴谋,这是明显的,然而高力士也不是没有参与。尽管如此,过去他却一直硬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因此不得不把高力士看作李林甫的一伙。

贵妃由皇甫惟明之死,方才知道自己对他的信赖是多么深。虽然并非特别亲近或有什么深交,仅只有过一两次简短的交谈,可是贵妃现在才不能不体会到皇甫惟明这个人品很好的中年武将在自己的心目中,占有多么重要的位置啊。她曾经想皇甫惟明一定还会回京的。那不单是空想,对贵妃来说,是无论如何非得达成不可的事情。贵妃做的每一个梦里,都是把皇甫惟明放在中央的。对于皇甫惟明的感觉,并非出自一个女人的爱情。贵妃始终是处于为皇甫惟明服务的地位的女人,皇甫惟明则是依照贵妃之命,按她的想法行事的武将。这种关系是永远不能改变的。自己从右边辅佐玄宗皇帝,皇甫惟明则从左边辅佐玄宗皇帝。政治也好,军事也好,尽由皇甫惟明的裁断来做出决定。然后把这些决定由惟明之口奏与玄宗皇帝。皇甫惟明的进宫朝见,必须是豪华而严峻的,必须威风凛凛,气势逼人。

贵妃明白了自己的一切美梦,都无声无息地破灭了。皇甫惟明的厄运,无论对惟明也好,对贵妃也好,都来得为时过早了。若是再等上两三年,贵妃自己的权力也安定了,杨氏一门的权力也应该变得强大,与当下不可同日而语。对这位没等到这一天,就在贬官的任所被处死的武将,贵妃感到无限的悲哀。

傍晚,高力士来了。也许是错觉吧,贵妃觉得他就像搜索什么似的,两眼溜溜湫湫,来到贵妃面前,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礼。

“请那边坐。”贵妃努力装作平静的样子说。

贵妃让侍女们献茶之后,把近侍们一个不剩地都支使开了。高力士知道贵妃要和自己谈的话是不能让人听见的秘密,他自己也从座席上站了起来,重新看了看屋子的外面。这种时候,高力士的脸面,在一瞬之间变得有些异样了。这副面孔已经不是宦官的脸,而是眼色冰冷、冷静的武人的脸。他那非男非女的脸上,带着残忍。高力士一返回到座席,忽然又恢复到平常那副面孔说道:

“妃君,您想谈的是什么?妃君要谈的,让高力士猜一猜怎么样?”

对此贵妃默无一语,她不怀好意地注视着高力士的脸。

“——梅妃。是吧?”高力士低声说,“这事您就交给我老头子办好了。陛下到梅妃的馆舍去的事,老头子都知道。还能瞒过我吗?在后宫里,哪怕是有一只苍蝇飞到哪里,老头子立刻就会知道,比妃君知道得要早。您可不能怨恨陛下呀。陛下打算把梅妃搬到比现在的馆舍远得多的地方去,远得再也看不着。这事我都知道。我就是为了把这件事详细地说给您听才来的。”

贵妃仍然默不作声。她想听听高力士会继续说些什么,让他说完。高力士这次明显是猜错了。贵妃这还是头一次听说梅妃的事。关于梅妃她一无所知,但是从高力士的话来推想,这段时间似乎老掌权者常到梅妃那儿去。这才是尽人皆知的贵妃不能听漏的事。

“妃君,您把一切都交给老头子办吧。绝不会给您把事办坏的。”

“……”

“为什么您那漂亮的脸上罩上一层阴云呢?那么,这么办好了。若是陛下今天晚上也……”

当高力士说到这里时,贵妃把他的话打断了。

“梅妃的事,我简直一点儿也不知道。刚才听了你的话,才头一次听说陛下还有这样的事。但这些事,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就是当回事,我也无能为力。今天晚上陛下要到梅妃的馆舍里睡。由他去好了,我已经不愿为这些事让陛下再看我不高兴的脸色了。我不愿再被赶到杨铦的府里去了。我还惜命,不愿意让人赐死。”

贵妃皱着眉头,脸带悲怆地说。贵妃看见自己做出悲戚的表情时,这位老宦官的脸上也带上悲戚之色。高力士愁眉苦脸地说:

“哎呀呀……”他长叹了一声说,“梅妃的事……”

“梅妃的事别再提了。这不是我应该知道的。把陛下全都交给她算了。”

“不,妃君。”

“好了,别说了。”贵妃断然地说,“我不愿赐死。竟连皇甫惟明那样无罪的人都要赐死,这算什么世道!”

“妃君,您稍等等。”高力士忽地站起身来,又到屋外瞧看了一下,回到座席之后,低声说道,“忍耐,您再稍稍忍耐一下。”

“再怎么忍耐,皇甫惟明也不能复活过来吧。”

“妃君。”

高力士的脸阴暗地扭歪着,使贵妃吃惊。他的眼睛只看向空中的一点,不知在想什么。高力士把两只满是褶皱的手在他自己的脸前不住地摆动。然后把摆动着的手停下来,摊开手掌,像两堵墙那样摆在贵妃面前。

“妃君,您不要再提皇甫惟明了。总有一天能够说的。至于那是两年之后还是五年之后,那就不知道了。妃君,您好好听着。赐死的不只是皇甫惟明一个人。韦坚和他的弟弟也被赐死了。李适之在宜春,在赐死之前服毒自杀了。王琚在江华悬梁自缢。李适之的嗣子在河南被杖死。李邕和裴敦复也都被杖死了。在京城,也有有邻、、曾等人被杖死。他们的妻子被流放到边远地方。真是中外震栗。不知道的,只有妃君一人。妃君不知道姓名的武人、政治家,赐死的人,要是让我老头子一一说出来,还不知道要费多少工夫!”高力士说。

贵妃被令人不快的心情所震慑,已经开不了口了。李林甫的反对势力恐怕一个不剩地都被置于死地了。对这些事件,玄宗起着什么作用是无从想象的,就连在自己眼前的高力士,贵妃都不知他的本来面目。高力士是与李林甫勾结在一起的呢,还是属于另外的阵营呢,一点也看不出来。

贵妃照高力士说的,自己噤声不再在嘴里提到皇甫惟明之名了。确实是有一股想象不到的剧烈的、真相不明的紫黑色的暗流,在朝廷内部翻卷。

那天晚上,贵妃的脑子里老是不离梅妃的事。当她知道怜悯皇甫惟明到哪里也得不到回应时,取代它的梅妃的事却抓住了贵妃的心。她绝没忘记自己对梅妃的憎恨。只是在这段时间里,她觉得老掌权者的心好像已经完全脱离了梅妃,所以放松了对梅妃的警惕。她觉得随时都可以简单地把梅妃除掉。仅仅觉得,有必要在自己册立为妃之后过一段时间再实行。对皇甫惟明的悲悯找不到出路,如今化为一种强烈的愤怒,指向了梅妃。她觉得,必须尽早地将这个梅妃处以死刑才行。

次日清晨,贵妃比平常醒得都早,她立即叫来了两个侍女,命她们带路去梅妃的馆舍。

“是到梅妃的馆舍去吗?”

一个侍女说这话时脸色都变了,脸上浮现出一种清晰的困惑表情。贵妃马上命该侍女退出。另一个侍女面不改色地说:

“梅妃住在上阳的东宫。奴婢即刻给您带路。”

这个侍女对梅妃明显地带有敌意。贵妃与这个侍女二人离开了自己的馆舍。

沿着长长的回廊往前走。到处都有一群群的宫女深深地低着头迎接贵妃。走到半路上她们离开了回廊,横穿过铺着一片大石头的院子。接着又来到回廊,又穿过一层石头砌的院子。有好些地方还是头一次来。同样的建筑、同样的回廊、同样的庭院一个接着一个。贵妃走着走着脚痛起来。因平时极少步行,一步步地走这种不习惯的石砌的广场,这对贵妃来说,不是一件容易事。

当进入上阳东宫的时候,贵妃已经疲惫不堪了。她心想,玄宗皇帝又是怎么到这里来的呢。她想该不是骑马和坐轿来的吧。她问了侍女这件事。

“怕是先坐轿子出宫殿,然后从离得最近的一座门进来的吧。”侍女答道。

真的,说不定真有这样的方法。这一来,上阳的东宫绝不算是在王宫的偏僻的一角。从某一个门进来,准是个最近的宫殿。

“从那个门进来就好了。”贵妃说。

“从那个门进不来。妃君到梅妃馆舍来,我想只有这一条路。”侍女说。

远远地看得到梅妃馆舍的时候,周围的状况突然变了。在贵妃行走的回廊两侧,并列着成排的侍女。贵妃要来的消息好像早已传来了,到处都显得有些慌乱,尽管如此,却使人感到大体上仍无疏漏地来迎接了。在馆舍的入口处,一群老女人恭恭敬敬地迎接贵妃。

“因突然有急事要见陛下,贵妃就来了。”侍女说。

侍女趾高气扬地瞅了瞅老女人。这个侍女虽然是个只有十七八岁的青年女子,可是貌美而又无比冷静。

“请即刻让我们见陛下。”年轻的侍女说。这是不容分说的强硬语气。一群老女人都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可是其中的一个到里面去了。贵妃觉得自己这样,也许会像在这之前为了虢国夫人那样,招惹玄宗生气,但是这次并没有那么害怕。不管这个老掌权者怎么生气,她也有自信,自信他是不会把自己驱赶出去的。这种自信是由前次事件,自然地在贵妃心里生出来的。在两个人的关系上,贵妃自己增加了一小撮权力,而玄宗却失去了自己的一小撮权力。

贵妃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她骤然感到馆舍内发生了一些不安的骚动。到里面去的老女人一出来,就使人有一种庄严的感觉,贵妃想玄宗本人也许会出来的。这时一阵慌乱的脚步声,跑了出来的是高力士,差一点摔倒。高力士来到老女人们的前面,向着贵妃低下了头。

“哎呀呀,妃君。”接着他便喘息着说,“我老头子在宫里这么跑还是头一次。”

说完仍然喘息不止,实际上那样子是有人报告高力士,说贵妃从自己的寝室里跑到这儿来了。

“来吧,妃君,您和我老头子一块儿回馆舍去吧。”

“我想见见陛下。”贵妃说。

“陛下?!陛下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陛下不在就见见梅妃吧。”

“梅妃?!老头子觉得您可以不必见她。”

“好容易来到这里,就这样回去,我觉得还不如见一见梅妃的好。为什么不行呢?”

“哈。”

“梅妃不在吗?”贵妃抬高了嗓门。

“在。”

“那么就见见吧。请你带路。”

老宦官用手擦了擦额上的汗之后说:

“那么,请您稍候。我去通禀梅妃一声。”

“不,用不着。我这样进屋就行了。烦劳带路。”

“不,像妃君这样的人,咳,怎么这么不听话呀。”高力士以非常为难的表情,想了一会儿,说道,“好吧。这也请您稍待——暂且……暂且。”

说罢,慌慌张张地进了馆舍。一群老女人一动不动地始终低着头站在那里。那态度,就像是说不管现在这里发生什么事,都与自己毫无关系,面不改色地站在那里。高力士过不一会儿就回来了。

“欢迎,请进!”好像是很遗憾的样子摊开两手说。

“你不是说不在吗?”

“呀,是真的,梅妃不在。她身体不爽,昨天好像就到骊山的宫殿去了。她不在老头子也没办法。妃君,我来陪着您,咱们进馆吧。”

“如果说不在,就到她屋里看看吧。”

“妃君!”

高力士想阻拦的时候,贵妃已经迈步进馆了。就像体会到贵妃的意思似的,年轻侍女用明亮的声音对老女人们叫嚷道:

“让开!”

老女人一齐动了动,站到回廊两侧让开了一条路。在她们中间,年轻的侍女站在前面走了起来。贵妃随在她的身后。“妃君,妃君!”高力士就像故意缠住贵妃似的,一会儿转到贵妃的前边,一会儿又绕到她身后。他自己也和贵妃一块儿,被吸进了馆舍的内部去了。

馆舍门口有好几个侍女并列在那儿,她们也低下了头。这时走在前头的侍女,和贵妃调换了一下位置,跟到贵妃后头去了。以贵妃、高力士、侍女的顺序,三个人进了馆舍。第一间屋子没有有人的迹象。右手有个会客室,里边才是寝室。侍女和高力士在要进头一个房间时停住了脚步,就像商量好了似的并立在那里。这时高力士已经豁出去,不再作声了。贵妃想进会客室,但有点踌躇。不知为什么,她感到里面似乎有人。从里边果然听到了玄宗的声音:

“一清早,在闹什么?”

玄宗果然在这里。

“您睡醒了吗?”贵妃问道。

“有什么睡醒不睡醒的?我也是才到。正在这里喝早茶。你来得正好。这儿有四川来的好茶。”

贵妃走进会客室。果真是老掌权者一个人在喝茶。室内采光不好,有点暗。大桌子、壶、屏风、花瓶放得很乱,正对面的床上还垂着帐幔。

“梅妃呢?”贵妃问。

“不知道。听说到骊山去了。”

“梅妃既然不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来喝茶来了。”说罢,又补充了一句,“听说四川来了名茶。”

“您的名茶,恐怕是藏在床上了吧?”

听贵妃这么一说,玄宗大声地笑道:

“你可以打开看看嘛!”

他就是不说,贵妃也打算揭开看看的。贵妃走近前去,打开了卧榻的帐幔。卧榻本来收拾得好好的,现在已经弄得很乱。贵妃眼尖地看到卧榻的下摆那里翻放着青鞋和翡翠发饰。

“多可怜,梅妃光着脚就跑了。”

正说着,贵妃连看都不看一眼玄宗,马上就跑出那个房间,向着自己的馆舍走去。老女人和侍女们,回廊上四处都对走过去的贵妃低下头。走到半路上,年轻的侍女又走在前边,后边跟的是贵妃,再后边是高力士。高力士不断地在后面口中连连叫唤着什么,可是这声音却没有到达贵妃的耳中。

贵妃回到馆舍之后,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见。高力士几次来到屋外,说是贵妃心情不好,都挡了驾。傍晚,玄宗来到了房间,可是贵妃却躺在床上没有动。她躺卧在床上说道:

“请您尽早地把我送到哥哥杨铦的府邸去吧。我在那里等待着您下达赐死的命令。与其在这样的污辱中苟延残喘,还不如赐死更痛快。您就是不下赐死的命令,我也准备自己断送自己的性命。从寿王那里召来的时候,就准备着一死的。因为有感于陛下的情意,才活到了今天。快乐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此后来的都是一些可悲的日子。与其去迎接这样一些可悲的日子,不如断送自己的生命,不知要好多少呢。”

贵妃擦眼抹泪,有时抬起脸来,怨恨似的凝视着老掌权者。

玄宗默默地走出了屋子,过了一刻钟的样子,又进来了。这次是和高力士一起来的。这时贵妃也是满口怨恨,随后说自己已经决心自杀。玄宗与高力士又出去了。屋子里由侍女们接连不断地拿来了一些老掌权者给的礼物。既有镶嵌着宝石的小箱,也有耀眼的漂亮的纺织品。贵妃对这些礼品连看都不看一眼。

到了夜晚,贵妃才从一整天来袭击着她的嫉妒的痛苦中解脱出来。发作的嫉妒袭击贵妃,突然而来,它的去也是突然而去。贵妃连自己也不知道这激昂的感情是怎么来的。贵妃觉得这一天,自己瘦了,衰老了。滚落在床下面的青鞋和翡翠,一整天都浮现在贵妃的眼前,这些东西就像用它们的锋利的尖端没头没脑地刺着贵妃的身心。

贵妃从卧榻上爬起来,穿上鞋子下了床。她来到旁边的房间,撩起窗帘,看见青青的月光洒在石头广场上。那是用极大的石头砌成的露台,看不见一根草和一把土。贵妃因室内闷热,想到外边去。来到房门口,忽然看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三个侍女站在了面前。

“您想出去吗?”其中的一个低声询问。

“想到外边走一走。”

“这么深更半夜的,着了凉可不得了……”

“不要紧。”

贵妃这句话一出口,很重的门一下子打开了。因为白天是开着的,一点儿也没注意,然而深更半夜一看,这馆舍的门有一种牢狱一般的阴森之气。不知什么时候,侍女的人数增加了。贵妃站立在石台上时,听到从回廊的那一边响起了脚步声。一会儿现出一个人影儿,这条黑影在半路上离开回廊,站到了石台子上,朝这边走来。没错儿,准是高力士。听了一个侍女的报告,高力士大概是急忙赶来的。

“妃君,哎呀,又是半夜……”

高力士弯着上半身,伸过脸来仰望着贵妃的面庞。也许是月光的原因吧,高力士那深深地刻着皱纹的异样的脸,看上去非常苍白。高力士低声说道:

“屏退左右。”

不用等贵妃命令,侍女们就留下他们二人退下了。

“昨夜,妃君的一族都升了官职。近日之内就会有公报的。”高力士说。

“为什么还会有这样的事?”

“老头子不知道。多半是陛下为妃君尽的心意吧。不管怎样,对妃君来说,这是无上的可喜之事。”

贵妃就像想要重新再看看似的,眼神定定地看着高力士。她觉得这个老宦官,为了杨氏一门的荣达显贵,是什么机会也不会放过的。

“杨钊此后也将会有比过去更大的力量了。今后一切事情都和杨钊商量就行了。什么时候我将把这事详细地说给妃君听。已是半夜,老头子这就告退。希望您即刻迎候陛下。”

说罢,高力士注视着贵妃,意思是要她去接要来的老掌权者。

“请!——请把他接来吧。”贵妃说。

玄宗在贵妃的心目中,从应该受嫉妒的对象的位置,稍稍移动到不同的地方去了。必须从玄宗手里夺取的东西多得很。贵妃认为在李林甫和高力士还没夺走那些东西之前,自己也必须夺得。贵妃过去感到玄宗就是自己的命运,然而他不仅是自己的命运。他既是李林甫的命运,也是高力士的命运。对他们来说,老掌权者就只能是开拓自己命运的猎获物。

虢国夫人事件、皇甫惟明之死、梅妃事件等,到天宝五载(公元七四六年)夏天为止,对贵妃来说,惹她心烦的事极多,可是到秋天,一连都是平稳的日子。贵妃在虢国夫人和梅妃两个事件之后,感到老掌权者的爱病态地纠缠着自己。玄宗对贵妃的任何一点细微的表情动作都费尽了心思。贵妃面带笑容,玄宗的脸上就明朗一些;贵妃面带愁容,玄宗就为了哄她而坐立不安。反过来,贵妃这方面则有时把老掌权者拉到身边,有时把他丢开不理。既有自己主动找玄宗同床共枕的时候,又有玄宗找上门来也拒而不纳的时候。

贵妃把这个能使自己幸与不幸的老掌权者,时而紧紧地搂在怀里睡,又时而把他的手扒拉开,狠心地把他推到一边。贵妃被一种欲望驱使着:玄宗这个老掌权者的衰老的身体里积聚着一些什么?想把它全部抽出来看看。她有时感到自己冒着一半危险来摆弄这个不知几时会爆炸的危险物品。这危险物品到底是什么呢?贵妃温柔地摇晃着这个因迷恋自己而皮肤上黑斑明显日渐增多的老掌权者的身子,就像接触到污秽一样冷冰冰地应付着。

在这些问题上,贵妃和掌权者之间的关系,迟早会发生逆转的。这一阵子,贵妃觉得自己的肉体迥异于前,绚丽照人。自己很清楚。从看着贵妃的玄宗的眼睛里,贵妃也总是感到自己的光彩照人。掌握贵妃命运的人,如今却拜倒在贵妃的石榴裙下,她觉得无比的快乐。

十月,贵妃与玄宗行幸骊山的温泉宫。从几年前起着手进行的温泉宫的改建工程,大体上已竣工,玄宗废除了过去温泉宫的名字,改称华清宫。

在这段时间的长安,一身兼任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各节度使,远在边疆同异民族战斗,每次都树立战功的王忠嗣之名,日益大了起来。曾经由皇甫惟明所起的作用,现在由王忠嗣承袭下来了。首都民众听说王忠嗣要离开任所进京上奏作战之事后,都沸腾起来了。

十一月王忠嗣上京谒见玄宗。此时贵妃也在座。王忠嗣也是作为边疆武将深得人心,然而其风貌姿容则同皇甫惟明大不相同。他不讲究穿着,脸上的胡子扎扎拉拉,一眼看去,就使人感到是一员边疆武将。

王忠嗣奏道:

“臣之上京,是想奏知陛下安禄山有谋叛之心。安禄山在苏州广漠川筑雄武城,大量贮存武器,一有机会便要举起反旗。安禄山暗自蓄有异志,当地兵将人人都深信不疑。对这样异族出身的武人委以大军,这是再危险不过的了。”

对于王忠嗣的话,谁都一言不发。那个玄宗所宠爱的异民族出身的边疆武将,只要一想起他那风貌,谁都认为与反叛挂不上钩。

宰相李林甫开口说道:

“安禄山怎么会有叛心!夸大宣传己功,还都存非望之想者,才是有叛心的。”

这明显是从正面非难王忠嗣之辞。闻听此言,王忠嗣果然变了脸色站立起来,可是因有人制止,他又坐了下来。

李林甫又说道:

“陛下有彻底征讨吐蕃之意。曾说过战无不胜的阁下,应该去攻打吐蕃的根据地石堡城。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落入吐蕃之手,以至今日。”

对此,王忠嗣道:

“石堡城坚固异常,吐蕃以举国之兵守卫此地。此刻进兵该地,不死数万之兵,难望取胜。臣恐结果所得甚少,所失甚大。”

李林甫又说道:

“将军董延光请求亲自率兵攻打石堡城。陛下嘉其志,已准其奏。王忠嗣宜分兵支援他。”

因他打出了“陛下”这块招牌,王忠嗣便再也不能说什么了。

贵妃想起皇甫惟明还朝时,同样与李林甫发生了争执,如若可能,她倾向于支持王忠嗣。贵妃过去曾只以王忠嗣取代皇甫惟明成为边疆武将这一点,对他没有好感,现在则改变了观点。但是只对安禄山有反心的问题,贵妃却不能老老实实接受。贵妃不认为甘当自己的干儿子的那个天真的、自称杂胡的超群的巨汉心中,会装着那样无法无天的东西。

王忠嗣返回任所不久,在京城中就流传开了王忠嗣亲近太子亨,有拥兵伺机奉亨为太子之志。时隔不久,紧跟着就发布了从任所召还王忠嗣的命令,并在选拔他的后任。这一事态的内幕,使人感到总有些不完善、不明朗之处。在街头巷尾的土墙上乱涂着“天下将乱”的匿名张贴,也是在宣布了召还王忠嗣不久之后的事。

从这年秋天到次年天宝六载的春天这段时间,大臣高官屈死者极多。其中最显著的有户部侍郎兼御史中丞杨慎矜家满门。杨慎矜曾受到玄宗的极大信任,恐怕这正是李林甫所忌之处,所以诬他有反心,将其逮捕,杖责之后赐剑令其自刎。包括杨慎矜的妻小,满门尽判流刑或遭杀害。京城民众,始终谈论着这一族人的悲惨命运。

自天宝六载的春天起,玄宗皇帝因健康状况不佳,几乎不问政事,一切政务都委任于李林甫。玄宗每月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贵妃的馆舍中度过的。一日不见贵妃,心中即感不安,一日三餐也都是与贵妃共食,多在贵妃馆舍进行。因此,很多重大政务都拿到了贵妃的馆中处理。

宰相李林甫每日一次到贵妃馆中来谒见玄宗。李林甫如今已将政权悉握手中,但在玄宗和贵妃面前,却不露声色。事无巨细,他采取了都要请玄宗裁决的态度。贵妃感到玄宗看李林甫的眼色有些异样。那只能说是完全的信赖。玄宗在看贵妃时眼色也有异样,看李林甫时也有异样。贵妃明白这个老掌权者,已经完全成了这个“口蜜腹剑”的人物的俘虏。李林甫的任何言辞,都有使玄宗五体投地的力量。

身居边疆的安禄山此后再也没有上京,可是不断地派来了使者。这也是显示一种哪怕动一个兵卒,都要请示玄宗的态度。王忠嗣所上奏的他有反心,从他这种态度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的。玄宗每逢接见他派来的使者时,都不忘记说:

“你传我的口信,让那个杂胡小子进京来!”

实际上玄宗也盼望着安禄山的入朝。他想如让安禄山伺宴,自己的健康也许会眼见得好起来的。安禄山的使者谒见玄宗之后,必须要到宰相李林甫家里去拜府。每次都给林甫府邸带去很多礼物。

高力士几乎一整天都不离玄宗的身旁。李林甫谒见玄宗的时候也好,安禄山的使者来谒见的时候也好,都必有高力士在座。贵妃看不出李林甫、安禄山、高力士三个人物之间的关系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他们三个人既有时互相牵制,也有时握手合作。他们三个人的共通之处,就是彼此不揭对方的短。只要一开口,必然是庇护对方。在这些方面,他们互相提携。从现在的地位来看,李林甫是宰相,老宦官是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事的头衔,当然要把李林甫当作上司了。但是李林甫却不能不对高力士另眼相看,高力士对李林甫尽管也言语郑重,却一点也没有谦恭之意。高力士片刻也不离开老掌权者这件事,好像是高力士这个老宦官特意做给李林甫看,显示他是个特别人物似的。

由此可以得知,这位因健康状况不出朝堂、只顾沉溺于恋着贵妃的玄宗,至今仍然是他们所惧怕的一个人物。玄宗出口的一句话,仍然具有决定一切的力量。对于那些想把权势集中于自己手中的野心家们,现在的玄宗依旧准是他们感到麻烦的讨厌的对手。说不定什么时候,由他的一句话,自己就有被剥夺地位的危险。他是这么个难以对付的对手。

贵妃看着李林甫也好,高力士也好,安禄山也好,都是想有一天打倒对方,自己爬上去的野心家。虽然还不觉得他们对玄宗有反心,但都在竞争着要当玄宗下边的最有实力的人物,这是显而易见的。李林甫虽然身居相位,却对时刻不离掌权者左右的高力士放不下心来。安禄山名不虚传,他是统率大军的实力派,然而却远离京师,这一点比起李林甫和高力士来,身份不利。另一方面,高力士手中无兵马之权,政事上也无实权。但是,他紧紧地贴在玄宗身边,把玄宗牢牢地抓在了自己的手中。

十二月,突然下达敕令,把天下的岁贡都赐给宰相李林甫。尚书省把岁贡之物点验之后,都用车拉进了李林甫的府邸。这一消息骤然之间传遍了全国,都议论纷纷说李林甫的权势已经凌驾于皇帝之上了。实际上也是如此,此时百官尽归林甫门下,台省只不过空有其名,可以说是政治并不在这些衙门进行。当降诏将天下岁贡尽赐李林甫时,高力士如遭晴天霹雳,立刻跑到贵妃处。

“这次的事,妃君知道了吗?”高力士问道。

“不知道。”贵妃回答说。

“是这样的。这一两个月,李宰相应该没有和陛下单独见面哪。那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呢,我真是一点儿也不明白。把天下一年的岁贡赐给宰相,这倒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可是如果不是李宰相这么请求,就不会有这种事。问题是几时,在什么情况下,李宰相向陛下提出要求,陛下又是怎么答应的。”

贵妃还从来没有见过高力士的面部表情如此深刻过。在满是褶皱的脸上只有鼻子和眼睛刚毅有神,上半边脸看上去像老鹰。贵妃听到从高力士口中发出的声音都与平常不同了。

“几时,在哪里,陛下和李宰相说过这样的话?妃君,请您手摸胸膛想一想吧。”

照高力士的说法,好像是在问是不是李林甫进了只有贵妃和玄宗两个人待着的寝室。明显地,高力士从这一事件中受了打击。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李宰相把事情办了,好像这在高力士来说,是无法忍受的。

发生了关于李林甫的这个事件后不久的第二年天宝七载四月,下了任命高力士为骠骑大将军的敕命。就是在原来左监门大将军、知内侍省事的头衔上,新加了个骠骑大将军。在唐朝的典章制度中,骠骑大将军是二十九个勋阶之首,这个老宦官,此时已经得到了作为臣下的最高荣誉。

这回是宰相李林甫毫不知情。发布这道命令的那天,李林甫在谒见玄宗时,为高力士谢了恩,声音却有些发颤。

这一天,高力士为了致谢来见贵妃,那脸上露出了这回可报复了李宰相似的得意之色。贵妃谈到了李宰相为此事脸色有些反常。

“这算什么,妃君。”高力士做出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样子说,“我让李宰相再吓一跳。那就是最近将公布杨钊的任命。杨钊前些时候不是升为度支郎中了吗?这回我让他升为兵部侍郎兼御史中丞。从妃君的一门中,这是第一次出现了有实力的高官。”

贵妃与杨钊很长时间没见面了。杨钊有贵妃作中介,处于随时可以谒见玄宗的地位,但是他绝不利用这个特权。这一点,在杨氏一门中,只他一个与众不同。

自从得到骠骑大将军的称号,高力士的权力到达了朝廷内外。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太子称高力士为兄,称诸王公为翁了。在这一年的夏初,高力士在西京铸造的宝寿寺的寺钟就要完成,为了设斋,邀请贵妃那天临席。贵妃痛痛快快地就答应了。贵妃知道自己答应高力士的请求,这只是他为了向天下夸示自己的权势,可是贵妃却是有意报答高力士多年来为自己效的力。

寺钟斋戒那天,贵妃第一次被接进高力士的府邸,知道了这府邸有多么雄伟。但是尽管府邸修得那么阔绰,高力士却没有在那里起居。他常常是侍奉玄宗,一个人睡在殿帷里。

斋戒好像是专为显示高力士的权势似的,办得极为盛大。文武百官齐集宝寿寺院内。在贵妃的眼里,斋戒颇为奇妙。到会者为了供养,都撞了钟。可是撞一下就要布施一百缗钱。一般撞钟者都不是撞一下就作罢,而是连撞七八杵。其中为了讨高力士的欢心,也有的连撞二十杵的。只这一天的钟的供养,宝寿寺就赚了大钱。这其中有高力士这个宦官的贪得无厌的精心盘算。对此世上准是有人批判,可是贵妃却无责备之意,高力士更是坦然处之。

在同年夏天,廷臣们给玄宗皇帝奉上了一个尊号,叫作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比从前的称号,多了“应道”二字。老掌权者对这个称号很称心,即席宣布大赦,公布明年免去百姓的租庸。从前奉上尊号时玄宗也曾欢喜过,但这次却非前次可比。恐怕再过几年还会奉上别的尊号,人们觉得到那时,老掌权者还会比这一回更为高兴。人越老准是越高兴。

贵妃把玄宗搂在自己丰满的怀里,当听到玄宗对自己的称号不知是第几次感到欢喜时,她猛然被推下深渊似的寂寞的心情给魇住了。她想,自己怀中搂抱着的,究竟是什么呢?这既是地上的无比朴素的生物,又是个可怜虫。贵妃渐渐露骨地双臂用劲紧紧地搂住了这个老掌权者的衰老的身躯。她没有让他窒息。她想重新弄清楚为什么在这个力气不足的肉体中,集结着李林甫和高力士都惧怕的权力呢?

从这年秋天开始,贵妃一族都相继得到了重用。只要是杨氏门中人,就授以重任。在这事的背后明显是有高力士的活动。高力士劝说玄宗,与李林甫商量着,把贵妃的周围,用杨氏一门的势力渐渐巩固起来。宰相李林甫会乐见其成吗?那就不得而知了,但即便他高居宰相之位,一接触到贵妃一家的事,尽管是表面上,也是不能反对的。加之贵妃进宫已经八年了,好容易当上了一家之主,把权势集中于自己的身上,也是极其自然的。

从此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这三个贵妃的姐姐们的活动,更加豪华得显眼了。她们不断地出入宫廷,与玄宗狎戏,傲慢的言行日益增多。哥哥杨铦任命为鸿胪卿,堂兄杨锜任命为侍御史。他们过去都还谨慎,而如今却随着得到权势,旁若无人的言行也多了起来。三国夫人和铦、锜五家各自在京师开始大兴土木修盖府第,一堂之筑,竟费去千万两黄金,其中尤以虢国夫人为甚,极其豪华奢侈。

听说三个姐姐入见之时,公主们都要让路。五家的人去地方旅行时,府县长官们都出来迎接,据说他们的要求比圣谕还要严峻。四方送来的赠礼,在他们的门前辐辏,据说只要是给这五家送贿赂,凡有所请,便无不如愿。说杨氏一门的权势可倾天下,也不为过。

此外,从这时起,堂叔伯哥哥杨钊,也开始大大地引起了人们的注目。钊与一族中其余的人不同,在此之前,不大到宫中走动,但在天宝七载之后,出入宫却频繁起来。钊得到了玄宗皇帝的信任,其深得君心之处,即使是旁观者也很清楚。贵妃在开始的时候就听高力士说过终有一天会什么事都得找钊商量着办,确实有这种趋势。

杨钊置身于稍稍远离这一族人的位置。他尽管对贵妃尽礼,却很少同其他人们在一起。在杨氏一门中,他故意让人们看着自己与别人稍有不同。杨钊是被高力士发现的,以高力士为后盾渐渐爬上来的,另一方面,他也让宰相李林甫看中了。世人传说李林甫所有的大狱几乎都是出自杨钊之手,说是杨钊被任命为御史,是由李林甫的推荐,两个人的勾结似乎有超出人们想象的紧密。

贵妃好久都没与杨钊交谈了,这次谈话是杨钊当了御史中丞的时候。如果说高力士的话属实,这次他的提升,连李林甫都不知情。在发布命令的次日,为了致意,杨钊来到了贵妃的馆舍。杨钊恭恭敬敬地来到贵妃面前,说道:

“平时在陛下身边常常见面,但总没有机会与您亲切地谈话。自上次到您的馆舍来参谒,已经有三年了。在此期间,贵妃已经筑起了坚如磐石的地位,实在该盛大地庆贺一番。”

“你才是在这期间得到了突飞猛进,这多么有助于壮大杨家一门的势力啊!”贵妃道。

“从臣开始,杨家一门得有今日,都是贵妃一人之力。可以说是有了贵妃,才有了杨氏一门。有贵妃之生,才有臣之生;当贵妃一生终结时,也是臣一生的终结。”杨钊出神地看着贵妃的眼睛说。

杨钊相貌堂堂,几乎都让人认不出来了。但是,贵妃猛然觉得自己并不喜欢这个人。杨钊也有李林甫那种冷酷劲儿。正因为对方有那么一种冷酷劲儿,贵妃才想把多年来隐藏在自己心里的话跟他说。贵妃道:

“有桩事和谁也不能商量,倒想借助你一臂之力。”

“但不知何事?只要妃君有命令,杨钊虽粉身碎骨亦在所不辞。”

“说实在的,过去曾有一个集皇帝的宠爱于一身的后宫女人,是我的心腹之患。”

“贵妃的心腹之患,就是我们杨氏一门的心腹之患。是不是梅妃?”

“正是她。”

“梅妃在大约一年之前,已经被逐出后宫,自那以后杳无消息。从她的家乡福建开始,到处都找遍了,也不见其人。我想大概是觉得大难将要临头,躲藏起来了吧。”杨钊道。

“皇帝不知道吗?”

“皇帝也好,李宰相也好,老头子也好,我想大概都不知真相吧。就这样丢下不管,我觉得也不会留下后患的。”

自己就是不拜托,既然杨钊已经干了这么多,把一切都委托他就行了。照杨钊说的丢开不管也成不了气候,可贵妃还是交代说:

“还请不要懈怠,好好调查调查。”

本来是用不着说的,可是作为贵妃却非说不行。如今自己已经能够决定梅妃的生死了,可是好容易自己有了这种权力,对手却不知去向,有权也无处使了。如果能捉到她,真想用鞭子活活把她抽死。

天宝八载正月,传来了去年年底陇右节度使哥舒翰,在青海边上大破吐蕃的捷报。还说哥舒翰在青海的龙驹岛筑城,取名应龙城,在那里对吐蕃进行戒备。在刚刚开春就接到这个捷报,朝廷上下都感到十分高兴。

二月,杨钊作为财务的负责人,上奏道:

“陛下恩德普及四海,州县富足,所有仓廪都粮食布帛充盈。如此仓廪充盈,真乃古今少有。现已无法再贮存物资了。愿将京城的仓廪内的东西,全都换成轻软之物。多少腾出仓廪的地方,此事至为重要。启奏陛下,将今年地方上的丁租、地税全部化为布帛,令其送进京来不知如何。以满为患者不仅仓廪,金库也是一样,今年的丁租、地税都没有地方装了。不拘怎样,希望陛下视察一下仓廪和金库的状况。”

这是非常景气的上奏。玄宗皇帝立即率领文武百官,去视察左藏,一个个地赐给百官布帛。然后改天又去看仓廪和金库,他看到了国库是多么丰足。杨钊担任了一一说明的角色。玄宗对任负责人的钊,赐以紫衣和珍奇的金鱼以示奖赏。

三月,朔方节度使张齐丘于中受降城的西北五十余里地筑横塞城,任命郭子仪为横塞军使。

四月,咸宁太守赵奉璋上书,列举宰相李林甫的罪状二十余条。但是,这个奏章在到达玄宗手里之前,就已被李林甫知道了。赵奉璋被捕,被活活杖责而死。不知是怎么泄漏的,此事在长安的市民中流传开来,赏花时节,听到的都是这一血腥的传闻。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赵奉璋所列举的李林甫的第一条罪状,就是把猛将精兵尽都送到西北边疆,以至没有了守卫内地之兵了。有关李林甫的罪状的奏章不会有人看到,因此这不是赵奉璋指出的,而应该说这是民众对李林甫的批评之声。实际上也是如此,内地的武备是惊人的薄弱。没有一个志愿当兵的。一当上兵就被发往边疆,据说在那里做苦力活活把人累死,应该当兵的壮丁都逃避了。提到应募之兵,无一例外的都是一些无赖青年,尽是些不会使用武器的人。

对李林甫施政的批判之声,在街头巷尾日益喧嚣时,太白山的山人李浑的上奏到达了玄宗处。这个奏章说:

“我是多年住在太白山中的人,近来在山中遇到了一位神仙。神仙说金星洞有玉板石记,这是圣书福寿之符。因觉得奇怪,才上奏陛下。”

玄宗命御史中丞王,去太白山中寻找神仙说的那个符。王鉷没隔多久,便把它拿回来了。

这事使玄宗极为高兴。他以为符瑞的出现,乃是由于祖宗的功德,于是在六月重新为过去的帝王奉上谥号。圣祖为大道玄元皇帝,高祖为神尧大圣皇帝,太宗为文武大圣皇帝,高宗为天皇大圣皇帝,中宗为孝和大圣皇帝,睿宗为玄真大圣皇帝,此外对窦太后以下,都加了谥号。

一年前,玄宗自己也因廷臣们奉给自己以开元天宝圣文神武应道皇帝的长长的尊号而十分欢喜,为这样的尊号动了心。其所以动心,在第三者看来觉得奇怪。贵妃在近旁看着玄宗为先祖皇帝们谥号是否妥当之事绞尽脑汁的样子,也不能不大惑不解。这个老掌权者看上去像只难以理解的野兽。过去就看见在玄宗的心底里翻腾着自己这些人所远远不能理解的感情的旋涡,但是深入到玄宗的内部经过反复琢磨,在一般情况下,还是能够勉强地理解这个老掌权者的心事的。如今贵妃已经能够深入到玄宗的内心里去理解他的喜怒了。但是这回却没能钻到玄宗的心里,来看他为什么这样神魂颠倒地为祖先的皇帝上谥号。她不明白究竟为什么,为了那种实际上没有任何意义的尊号而那么鬼迷心窍。

夏初,玄宗下令陇右节度使哥舒翰攻击吐蕃的石堡城,尊号的风波告一段落之后,攻击吐蕃之事取而代之占据了玄宗的心。攻打吐蕃的根据地石堡城这件事,不仅是一个老掌权者的问题,稍为夸张一点来说,足可以说是左右唐帝国命运的事。自开元二十九年石堡城落入吐蕃之手以来,过去曾多次策划夺还,每次都是以牺牲太大为理由中止了。天宝五载秋,王忠嗣进京来的时候,也讨论了这个问题。宰相李林甫主张攻击,王忠嗣则说非送数万士卒之命不能取胜,反对了他的意见。嗣后就召还了王忠嗣,免了他的官,让哥舒翰代替了他。哥舒翰的武名越来越高,频频传来破吐蕃的捷报,因此唐朝想借此机会,实现多年来的夙愿,一举夺下石堡城。

哥舒翰率陇右、河西全军,也将突厥、阿布思等异民族收在自己的麾下,向吐蕃的根据地进行了挑战。唐朝还给朔方、河东的六万三千士兵下达了动员命令,以援助哥舒翰作战。从出动兵员规模之大来说也好,从攻打石堡城的意义来说也好,这都是近年来所没有的大规模作战。

唐朝廷自不必说,长安的民众久违地因这次边疆作战紧张了起来。很长时间没从前线传来战报了。石堡城里的敌军不过数百名,然而三面都是悬崖峭壁,要想攻进去,只有一条道。

开仗之后过了一个月,捷报来到京城。哥舒翰身先士卒,终于打开了城池,把吐蕃的四百名官兵都抓住了。但是,在这次作战中,唐朝士卒却死了几万人,王忠嗣之前的预言变成了现实。因为牺牲太大,唐朝的当政者也不能陶醉于战捷的气氛。不管是多么小的战斗,只要是一听说自己一方战胜,玄宗总是大摆豪华的祝捷宴会,可是这回却没有这份心思,只发表了一纸战捷公报,关于祝贺宴会则毫无消息。

唐朝廷命哥舒翰在赤岭以西驻兵屯田,两千兵勇戍守龙驹岛。但是,除去牺牲过大这一事实,哥舒翰却做了一件大事。多年来为吐蕃的入寇所烦恼的边疆人民,托哥舒翰将军之福,再也看不见吐蕃的青马了。这些地方作歌称赞哥舒翰道:

北斗七星高

哥舒夜带刀

至今窥牧马

不敢过临洮

十月,玄宗行幸骊山华清宫。贵妃亦随行逗留华清宫时,玄宗想于最近行幸杨钊府邸,与贵妃商量。皇帝行幸臣下的府邸,这是没有先例的。

“陛下,不知您怎么有了这种想法?”贵妃问道。

“想看一看杨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这不是很有意思吗?”玄宗答道。

贵妃知道杨钊很得老掌权者的心,却没想到会到如此地步。高力士和李林甫的府第,玄宗都还没有去过。

又过了两三天,高力士来访时,贵妃告诉他说玄宗要行幸杨钊府。听了之后,高力士使劲地左右摆着头,做出这怎么得了的表情,并且脸上的表情慢慢变得深刻。

“陛下是这么说的?确实是陛下亲口说的?陛下要亲自到杨钊大人家里?……哎呀。”

高力士一边说着,一边往后退,退到半路急忙转身,用奇妙的没有一点重量感的轻飘飘的步伐,向对面走去。从他那样子,贵妃知道了高力士为此受到了极大的冲击。杨钊之所以能爬上今天这样的高位,完全是由于高力士的推荐。关于杨钊的一切,都是通过高力士的手来进行的。可是如今杨钊却以自己本身的力量行动起来了。而且请求老掌权者行幸自己的府邸,这样几乎令人难以相信的事都干出来了。当然,这样的事不像是杨钊开的口。这准是玄宗一时想到,随口说出来的。然而尽管如此,玄宗之所以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也是杨钊自己创造的条件。

高力士连招呼都忘记了向贵妃打,就慌慌张张地走了。过了不一会儿,又回到贵妃的面前。这回高力士完全恢复了理智,冷静下来了。

“到杨钊大人的府邸行幸,这事恐怕是会实现的。这是陛下偶然想到的。只要是陛下想到了,我想付诸现实就不太难了。这是件大好事。无论是从哪方考虑,这对妃君来说都是可喜可贺的。这一来,杨钊大人的地位就更巩固了,此后李宰相也好,安禄山也好,再也不能动杨钊大人一个指头了。今后凡事妃君都找杨钊大人商量好了。此次行幸,杨钊大人必须改一改名字才行。杨钊这名字倒不是有什么不好,可是作为妃君出身的杨氏一门的顶梁柱,还应该有个更有分量的威风凛凛的名字。这且不管,从今以后还会乱一阵子,陛下还得给安禄山点什么吧,也得给李宰相点什么才行。如果行幸杨钊大人的府邸,对周围的别人,也得相应地赐点什么吧。——啊,单只想一想,也会忙得不可开交。托您的福,高力士今后也会比过去更忙了。头发也许会更白,脸上的皱纹也会增加几条的吧。”高力士说。

与其说这是对贵妃说话,不如说他是在说给自己听。高力士得知玄宗这一心血来潮的决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然而没有多大工夫就恢复了原来的理智,他已下定决心,将这件事不仅仅是停留在玄宗的想法阶段,而是将其付诸实实在在的行动。

贵妃听了高力士说的话,知道了玄宗行幸杨钊府邸已经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另外,玄宗还会在最近给杨钊赐一个与唐朝高官的地位相称的名字。如同过去高力士说出口的事一一实现了一样,这些事也确定无疑地会实现。

十一月初从骊山还幸时,玄宗行幸了杨钊府邸。当然是一次非正式的行幸,可是却有百十来人伺候左右,高官只有高力士一人随行,贵妃也跟去了。宣阳坊的杨钊府为了迎接玄宗的行幸,用了仅仅不到十天的时间,就把近邻的人家全部迁走,把地基收在自己的院内,完全改装一新。

虽说是玄宗行幸,他却只是在杨钊府邸做了短时间的停驾,只在那里喝了一杯茶。这事在长安的民众中却起了对杨钊这一人物刮目相看的重大作用。如今杨钊不要申请,想修建多么大的府邸也无人提出异议,无论他怎么傲慢无礼,也可以通行无阻了。因为普天之下再没人不知道杨钊已是玄宗皇帝最信任的人了。

玄宗行幸杨钊府邸之事当然成了京城民众的话题,在一定的时间内,这本应成为街谈巷议的唯一内容,然而实际上并没有持续多久。改月到了十二月,另一个更有刺激性的大话题,夺走了民众的心。

噩耗突然来了。前些时候,朝廷曾命在赤岭以西驻兵屯田,以谪卒二千戍守龙驹岛。入冬该地忽被冰雪封闭,加之吐蕃不断袭击,为此发生了戍卒全部阵亡的事件。这一事件足以使有关杨钊的话题给冲得无影无踪。为了攻占石堡城,付出了数万将士牺牲的代价,可是却来了这样的噩耗。这只能说唐朝的边疆作战是一连串的失败。 eSJMAbiJrxLvyhq5Q4WzGtSVK+BVdzXMUb4ucHED84SfGWEtjqDzrBIQ7Q3/lt0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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