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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天宝四载(公元七四五年)七月,杨玉环被册立为妃。比这先一步,下诏将左卫中郎将韦昭训之女立为寿王妃。

玉环对曾是自己丈夫的寿王,取代自己给了他一个年轻女人,没有任何感怀。对玉环来说,寿王已成为遥远的存在了。照说寿王迎娶新妃应该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玉环连这样的感觉也没有。如果说有这种感觉的话,也许在玄宗方面。正因为对世上的舆论有顾虑,才把册立玉环为妃的事拖了五年之久。对玄宗来说,也只能说是相当慎重而又有耐心的。玉环以过于信奉道教离开了寿王家,在太真宫过了五年的道士生活。可是这位女道士玉环,却意外地当上了贵妃进了后宫。因此,对这样一个寿王,玄宗亲自选了个新妃子给他。——这虽然是似有道理而又没有道理的奇怪的事,可是这一来,就把玄宗自己夺取有骨肉之情的皇子的妃子的极大丑事,暂且从表面上遮掩过去了。

发表杨玉环册立为贵妃的公报,是在大明宫的内殿进行的。玄宗在文武百官全员参加之下,举行了盛大的仪式。他想一连几天大摆庆祝宴席,因遭到李林甫和高力士的反对,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玉环集玄宗之宠于一身,这是人尽皆知的,在这种情况下,高力士认为就再没有重新搞得那么豪华的必要了。对于玄宗觉得已经等待了五年,必须办得大一点的想法,高力士则认为既然好不容易慎重地度过了五年时间,那就应该慎重到底。

在玉环册立为妃的一个月之前,高力士来到了玉环的馆舍,他对玉环说:

“避免给人提供口实是至为重要的。与此同时,从当上贵妃之日起,您的生活要改变过去的那种样子,要豪华阔气,这也是很要紧的。堂堂大唐帝国的妃君嘛,不这样不足以显示您的威严。”

玉环打算一切都听他的指挥,按这个老宦官说的办。实际上一切事情,也都是由高力士一手经办的。从太真宫搬进宫城内的馆舍,搬来了与过去大不相同的家具之类。什么床铺啦,几个大桌子啦,屏风啦,大花瓶啦,这些东西就不用说了,就连放在室内的水壶、手镜、花架、小扶手椅子等细小的东西,都与过去的迥然不同,极尽奢侈之能事。玉环不知道这些东西,都是藏在哪里的。这些东西像老早就准备在那里等待着这一天似的,一件接一件地无限制地搬了进来。

在大明宫凤凰园悄悄但却严肃地举行了玉环册立为贵妃的仪式。仪式之后,贵妃坐在镶嵌着宝石的大椅子上,接受了列席的许多重臣们的祝贺。宰臣们一个个地来到贵妃面前,都分别致了贺词。

当天晚上,贵妃作为妃子,第一次同玄宗皇帝同榻。玄宗送给了她螺钿的小盒和黄金簪子。玄宗还从宝库里取出黄金做的步摇,亲手插在贵妃的发髻之上。

三天之后,贵妃接受了百官的朝贺。得享皇后同格,拜谒那天,演奏了《霓裳羽衣曲》。又过了两天,贵妃接见了自己的同族。母亲李氏和伯父玄珪前来参拜。谥亡父玄琰为济阴太守,封母李氏为陇西郡夫人。还任伯父玄珪为光禄卿银青光禄大夫。这两个走运的人谒见贵妃时,满足得嘴里说不出话来,只是一再深深地低着头退了下去。两个人都没能对贵妃正眼相看。觉得好像不留神想溜一眼看看的话,就会立刻双眼瞎掉似的。从今天这个幸运中漏掉的,是忽而成为贵妃的生身之父,忽而又成为养父的杨玄璬。是因为考虑到还是从正式文献上抹掉更为平安无事吧,这个人物再也没有在历史上露名。

在同一天,贵妃还会见了兄、姊和亲戚。贵妃看见两个恭恭敬敬地低着头走近自己面前的年轻人。是哥哥铦和堂兄锜。他们是从农村来的,对这样的场面有些不习惯也是当然的。他们战战兢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顾平身低头去了。贵妃给了这两个年轻人见面礼,哥哥铦当上了殿中少监,堂兄锜当上了驸马都尉,因锜还是独身,把后宫某人所生的大华公主许配了他为妻。这些事都是由侍卫贵妃身旁的高力士策划的。贵妃只要把高力士低声说出的话,照样说一遍就行了。

两个年轻人退出之后,紧接着三个姐姐出现在面前。她们都是玄琰之女,这回突然成了贵妃的姐姐。贵妃对这三位姐姐,已经不期待着什么了,可是她们与哥哥和堂兄不同。就像预先说好了似的,个个都是年轻美貌的女子。不仅美貌,而且一点也不腼腆。这三位姐姐,就像老早就商量好了似的,一样地低下了头,抬起头来之后,又一块儿把视线从正面投向了贵妃。特别是二姐的眼睛的看人方法,有一种挑战的味道。大姐的眼睛有笑容,三姐的眼神中洋溢着好奇心。贵妃告诉她们说,不久便会给三个姐姐赐第 京师,并让她们三个人都进宫当女官。

玉环当上贵妃不久的九月初,突然传来了奚和契丹叛乱的消息。接着在第一报到京的两三天后,报告宜芳公主、静乐公主二人被杀的使者进了京。两个公主嫁到胡族去时是四月初,仅仅半年,就发生了这样的事件。李林甫策划遣送公主时,皇甫惟明曾激烈反对,他说用不上半年公主就会遭到杀害,果然发生了这样的事。皇甫惟明的看法是正确的。

当贵妃听到这两个公主惨遭厄运时,就连她都感到一阵心痛。在两个公主当中,至少静乐公主的命运不能不说与贵妃有关。玄宗本想把她放在后宫,是贵妃强行制止之后才嫁往契丹的。

贵妃想起了静乐公主那幼稚的面容,虽然也有一种怜悯的心情,可是她觉得自己那也是势在必行。而且她想今后这类事件准还多得很。被好色的掌权者新看中的女人,尽管可怜,也要一个不剩地送往契丹。过去在唐室掌权的女人们,毫无例外地都是这么做的,也不能不这么做。贵妃觉得自己也会这么干的。

一开头,首先第一个要解决的就是对梅妃的措施。梅妃倒是不能送往契丹的,如果可能,她想把她送往比契丹更残酷的地方去。对于骂自己像猪的女人,贵妃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可是贵妃也不想把这事做得过于露骨。在心里是想尽早地收拾梅妃,可是刚刚当妃子还没有多久,她还有些顾忌。

有一天贵妃向高力士不露痕迹地打听梅妃的事。高力士说道:

“梅妃已经搬到上阳宫去了,不在大明宫了。”

上阳宫是不受宠的女人的馆舍。

“为什么移到上阳宫去了呢?是皇帝下的命令吗?”贵妃问。

“据说是她自己希望去的。准是顾忌贵妃才这样做的。如今贵妃和梅妃您二人之间已经有了差距。您再也没有必要为此而担心了。”高力士说。

但是贵妃并没有完全听高力士的。那么高傲的梅妃,怎么会自己主动退出大明宫呢。她迁往上阳宫,恐怕是怕遭到贵妃的嫉妒,玄宗庇护她的措施吧。

想到这里,贵妃感到自己生玄宗的气了。玄宗准是觉得这样做,是对梅妃最好的办法。或者是玄宗和高力士商量之后,才采取了这样的措施的。无论何者,想到玄宗这是在庇护梅妃,贵妃就感到不快。玄宗也到上阳宫去,而贵妃却在一年之间,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然后在这一年之间,像高力士常常说的那样,先用自己的至亲和一门本家,巩固自己的周围,围上十层、二十层坚固的城墙,想在此基础之上,采取一口气将梅妃逐出宫外的措施。

九月中旬,传来了安禄山破奚、契丹的情报。杀死公主作乱的奚、契丹,让安禄山给平定下来了。在京城,安禄山的名字又到处传扬了一阵子。于此前后,还传来了皇甫惟明的军队与吐蕃交战的战报。战报说副将褚誗战死,可见打得极其艰苦,传闻说谁胜谁败尚难预料。

安禄山和皇甫惟明这两个边疆司令官,不约而同地同异族交战,看上去好像在互相争功似的。只是这回安禄山占了上风。他这边有杀公主叛乱因而招致全国憎恨的奚和契丹这样的对手,与之交战打败了他们,当然安禄山的名声会大噪了。

安禄山的人望正在日益增高,有一天贵妃接见了堂叔伯哥哥杨钊。是高力士把他领来的。

“杨钊是则天武后陛下的宠臣张易之的姻亲,是在蜀地闻名的富豪采访使鲜于仲通的家里长大的。这一阵子,常常进京,奴婢特地把他引来见见贵妃。”高力士道。

这个年轻人身体健壮,容貌整齐,有男子气。这个年轻人比哪一个都更打动了贵妃的心的是,在过去接触的杨氏一门当中,只有这个年轻人气宇轩昂。他一点儿也看不出有卑屈和贪欲之色。只见他直直地挺起上身,好像是在说“你说吧”的样子,静静地站在一旁。完全像对等的关系似的,这样一些地方,有点儿惹人生气,然而这也算不得是这个年轻人的缺点。他身上有一种放在哪里也不服输的骄矜。

“我很想为妃君尽力,若有什么吩咐,请尽管不客气地说吧。”年轻人向贵妃开口说。声音清亮富有魅力。

杨钊退出以后,贵妃问高力士对杨有何想法。于是老宦官说:

“正因为我觉得他今后能够成为贵妃的膀臂,才把他领进来的。不知是否中您的意?”

“看得出他器量过人。”

听贵妃如此一说,高力士面现十分得意的神色说:

“您的眼力不愧是高。这样的人物是不多见的。老头子我在大约一年之前就常常见到他。这人声音有色泽,眼睛有威严,最突出之处还在于他能敏捷地察知人家在想什么。选择左还是右的判断力也快得很。加上年轻,这是无价之宝。总之,能助贵妃一臂之力的,除此无他。

“贵妃的几位姐姐,都是整整齐齐,聪明伶俐,美色绝伦。但是不管怎么说,她们是女人,就是能够帮贵妃的忙,也力量有限。我正在想到哪里再找个男的才好。我老头子看到杨钊的时候,心想这回贵妃您的地位就安如泰山了。在用人的时候,对杨钊这个人要大胆使用,这一点至为重要。好容易得到一个杨钊,如果不十分大胆地任用到底,他就发挥不出十二分的力量。我觉得立即安排他在什么位置上,让他掌什么权,他都能够轻松胜任。如果给他不像样的职位,像他那样的人,可能会有人忌惮他的将来,从而在他还是刚出土的幼芽时就将他铲掉。手中无权,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啊。”高力士怀着满腔热情说。

像这么卖劲儿说话,这在高力士来说是罕见的。

“你说刚一出土就被铲掉,那又有谁去铲呢?”贵妃问。

“想着铲掉的人岂止一两个!贵妃您深居宫中一无所知,您马上会知道的。谁出头就铲谁,出一个铲一个,铲下的脑袋在渭河河滩上人头滚滚哪!渭河河滩的石头,都是这些头颅构成的。”高力士说。

“我明白了,就照你说的办吧。”

听贵妃如此一说,高力士立即压低了声音道:

“我觉得眼前先让杨钊当监察御史为好。只要能在那里大显身手,我想得到皇帝信任的机会必多。这样一来,不上两年我想就可升为度支郎中。度支郎中是专司财政的官。这样,此后的路杨钊就可以自己走了。”

“好的。”贵妃说。

因为过去的一切都是委之于高力士的,而且从未出过差错,杨钊的事也是一样,只要交给高力士就行了。她想恐怕这个从蜀地刚出来的年轻人,不久就将当上监察御史,接着在两年之后会当上度支郎中的吧。

这年十月到十二月,玄宗行幸温泉宫。贵妃也是在骊山山麓的离宫陪侍玄宗,度过了深秋到冬季的。自当上贵妃以来,这是她第一次离宫生活。离宫内石榴和柿子树极多。石榴不仅在离宫内,村落里也很多,然而那些好的,几乎都搜集到离宫里头去了。

十二月初,贵妃找来了村落的老人,听他们讲当地的古代留传下来的故事。这些故事个个是那么有趣。这个听人说故事的计划最初是贵妃定的,可是到后来,玄宗也和贵妃一块儿听起来。自古以来的传说不下几十个,因为离宫在骊山的山麓,所以其中有关骊山的传说,听起来特别引人入胜。

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讲了这么一段:

“骊山顶上有两座庙。一座叫老母庙,一座叫人祖庙。在这两座庙当中,我只讲人祖庙的故事吧。那是世界上还没有人类时候的事。在这骊山顶上,最初住着两个人。那是一对年轻的兄妹。他们想兄妹二人能不能成为夫妻。成为夫妻要是不生孩子,人类就不会有子孙了。但是,他们是兄妹,兄妹结婚应该忌讳。于是兄妹两个商量,商定:把两个石臼从山顶滚下去,倘若两个石臼合而为一,就结婚;若是石臼各自分开,就不成夫妻。

“在一个月明如昼的夜晚,兄妹二人将两个石臼从山顶上滚落下来。两个石臼在月亮照射下闪着白光,从山坡上往下滚,在山麓,是的,刚好落到离宫的寝殿上,在那里严严实实地合在一起了。

“因此兄妹结成夫妻,生下了一些孩子。这些孩子的子孙就是今天的人类。为此,把祭祀这兄妹二人的庙叫作人祖庙。至今在骊山附近还可以挖掘出人类的骨头来。那大概是人类祖先们的骨头吧。”

另一位老人还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骊山顶上有两座烽火台。这烽火台,流传着有关周代幽王的故事。幽王有一个名叫褒姒的妃子。褒姒长得非常美丽,幽王对她特别喜爱,可只是有一件难事,这位妃子从来不笑。对此,幽王心里也极其烦恼,他常常想怎么样让妃子笑一笑才好。

“这是骊山顶上修起了烽火台时候的事。有一天,幽王命令点火。烽火台意外地冒起了烟火,半山腰的王宫被那火光照得通红。于是人们从分散在骊山山麓上的百官的府邸里都飞跑出来,来到了王宫。大家都以为敌人打进来了。这时候褒姒才第一次有了笑容,说你们这些人都白跑来了。这是她第一次笑。

“可是,从此大约过了一年左右,这次可是来了真正的敌人。但是,百官谁也没有跑来。烽火台上明明都点着火。这时褒姒又笑了。这是第二次笑,笑得出了声。多半是她觉得很可笑吧。由于这次敌人的袭击,幽王亡了国。”

听了幽王妃褒姒的故事,贵妃也笑了。看上去贵妃的笑容和褒姒一样派头挺大,却有些孩子气。

另一位老人说:

“秦始皇,如您所知在骊山山麓有一座宫殿。在这宫殿的附近住着一位非常美丽的仙女。因为秦始皇喜好女色,他几次提出要求那位美丽的仙女入后宫,可是仙女都不答应。

“于是,有一天秦始皇捉住了仙女,把她带进宫殿,强行按自己的意思办了。仙女非常生气,向秦始皇的脸上吐了一口唾沫。于是吐上唾沫的地方变成了痣。这使得秦始皇也为难起来,为自己的行为道了歉,请求仙女把他的痣诊好。知道了秦始皇从内心里后悔自己办了坏事,仙女才答应了秦始皇的要求,告诉他用华清池的水洗脸就好了。秦始皇照样办,好容易才把脸上的痣诊好了。所谓的华清池,就是如今骊山的这口温泉。正因为有这样的传说,这个温泉对医治皮肤病才有效验的。”

听到这段故事之后,贵妃对玄宗说:

“希望您不要生痣才好。”

“有了痣立刻就能治好。因为我每天都在这口温泉里洗澡。”玄宗苦笑着说。

听罢这些当地老人讲的故事,贵妃来到了离宫的庭院里,总是仰视耸立在离宫背后的骊山。听说骊山顶上现在仍有烽火台,她想看一看。在古老的故事中,褒姒的故事最为有趣。褒姒妃的故事,只要她一想起来,立刻就涌上笑容。

有一天,贵妃正在庭院闲步,想起了这个故事,突然停住了脚步。若照平常总是忍不住要笑的,然而此刻,岂止没有笑,连自己都觉察到两颊有些僵硬了。自己对褒姒的不笑感到奇怪,心想自己是不是也不笑呢?这样一想,也发觉自己就本来意义上的笑来说,也有几年没笑了。不笑的岂止一个褒姒,贵妃自己也完全是一样的。

贵妃第一次产生了要环视自己周围的想法,她觉得不但自己不笑,梅妃也是不笑的。不仅褒姒、自己和梅妃,凡是当上掌权者的妃子的女人们,难道不都是无一例外地自从进宫的时候起,就抛弃了笑的吗?笑被没收了去,代之却给了她们什么呢?莫非说是权力吗?贵妃忽然被一种狂暴的思想所支配。贵妃第一次正视了作为玄宗的爱妃的自己所握有的权力。

这对贵妃来说,是一个大事件。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种对权力的看法,这一辈子都离不开她,而且就像是对被没收了笑的诅咒一般,不得不和她自身所握有的权力结合起来。如同历史上女掌权者那样,一种残忍的东西在贵妃的内心里还占有一席。用也好不用也好,暂且不管,进入贵妃心里的,是只要想用的话任何时候都能使用它。如同褒姒见到火就笑一样,贵妃想自己也许是在那种时候才想笑。

天宝五载正月初,宣布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兼任河西节度使。得知这一消息,贵妃感到心里明亮了。在公布这一命令之前,贵妃对皇甫惟明的身世有一种漠然的不安。可是由此而知自己不过是空怀杞忧而已。

前年九月,皇甫惟明同吐蕃在石堡城苦战,损失了副将褚誗,很快地,追查战败责任成了廷议上的问题。如考虑到过去皇甫惟明多年来的无数光辉战绩,只打一次败仗就剥夺战功追查败绩,说起来很难理解,但是一旦把皇甫惟明是宰相李林甫的政敌这一点考虑进去,那就不难理解了。

贵妃每当想起那个举止动作有风度、身材高大的武将那沉静的说话方式,心里就感到紧张。她有时想,如果代替李林甫,若是由惟明在京城当宰相,那该多好。但是那也未必是不可能实现的。倘若自己希望这样,并努力使之实现,那说不定什么时候也许能如愿。

这个皇甫惟明,突然在毫无预兆的情形下进得长安京城来,时值一月的中旬。皇甫惟明尝试了对吐蕃的复仇战,带着战争中俘获的十几个俘虏来了。皇甫惟明的突然回京,成为各方的话题。什么为了消除战败责任问题啦,特地来报告战捷啦,什么宰相李林甫下达了归还命令啦,其说不一。

皇甫惟明进京的次日,就谒见玄宗,其时贵妃也在座。

“这次还朝谒帝,将臣考虑中的事向帝申奏一本。”

这位面色浅黑的武将,静静地做了这样一个开场白,然后说道:

“不为别事。臣窃以为早一日使李林甫离开宰相地位,这对邦家是十分必要的。李宰相以为皇太子英明,早晚恐降祸于自己,他不仅策划了东宫的下台,还把出入东宫的人尽行除掉。其做法非常卑劣。自己不喜欢的人就让他死,过去死于李宰相之手的人不只是一千两千。对李林甫的怨嗟之声遍及天下。但是都怕他的权势,无人敢向皇帝申奏。臣为了将此事奏明皇帝,决心舍弃自身回朝来了。”

听着惟明这番话,贵妃觉察到自己脸色苍白起来。无论如何,把这样的事奏知玄宗,不能不说为时尚早。虽说普天之下对李林甫怨声载道,玄宗准是不相信的。因为他一次也没听见过。玄宗一定会把它当作皇甫惟明的谗言。而且在廷议上正在追查皇甫惟明的败仗责任问题的时候,奏这样的本,只能招来玄宗的误解。从这些地方来说,只能说是这位久离首都身居边陲的武将对政情的不了解。果然,玄宗脸色难看地说:

“听着,退朝!”

皇甫惟明昂然转过身去,高大的身躯迈着大步走了之后,贵妃感到一阵强烈的不安。她认为这也许是皇甫惟明的无可挽回的失策之举。

这天晚上,到了就寝的时候,贵妃派人去找高力士。高力士立刻就来了。

“这么深更半夜,贵妃身边莫非出了什么事?”老宦官在走廊上弯着身子说道。

“有件事找你商量。”

“什么事?”

“也不是别的事,皇甫惟明是不是得罪了陛下?”

“您的声音太高了。”高力士规诫道,“妃君应该在您一家都安插在您周围,巩固了自己地位之前,无论什么事都假装看不见才行,无论什么事都装作听不到才行。而且不管什么事,凡是有关政情,都不要开口。行吗?妃君——装聋、装瞎、装哑巴!”

说罢,高力士用双手捂住他那不男不女的脸,各用两只手指头按着两只眼睛、两只耳朵和嘴唇很薄的嘴。贵妃看不出高力士做这个样子是吓唬自己还是当真的。贵妃注视了这个老宦官的脸好久。在这当中夜间的寒气从脚下升起,贵妃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妃君。”高力士从脸上把手拿开,然后悄悄地说,“陇右节度使皇甫惟明,刚才在崇仁坊的景龙观道士的屋子里与韦坚会面的时候,让李宰相抓起来了。被抓住了嘛,就已经无从申辩了。和韦坚在那样的秘密地点碰头,这本身就太笨了。对皇甫惟明这样的人来说,无论如何是太笨了。”

从高力士的口中,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悲哀。韦坚是与李适之等人齐名反对李林甫的阵营中的一个。

“是皇帝命人逮捕的吗?”

“不是。”

“那么……”

“是李宰相指示的。长安城没有一块地方李宰相不潜伏着耳目。恐怕今天皇甫惟明是怎样向皇帝上奏的,一句不漏地到了李宰相的耳朵里去了。”

会有这样的事吗?白天谒见的地方不是没人在场吗?玄宗皇帝和皇甫惟明之外,只有自己在场。连个侍臣侍女都没有。在这种情况下,从皇甫惟明口中说出的话,怎么会泄漏出去呢?这时就像看透了贵妃的心思一样,高力士忽然笑道:

“妃君,您感到费解吧?我这老头子什么都知道,这就是最好的证据。”

然后,他向四周看了一下说道:

“噢,冷,好冷。夜已经深了。那么,妃君,您别冻着,歇息吧。”

说罢,高力士就像用头磨蹭走廊似的深深地俯着脸,慢慢地站起来,背向了贵妃。高力士不一会儿就像被黑暗吸收了去似的,消失在回廊的角落里。

次日,皇甫惟明和韦坚二人被投入监狱。李林甫奏知玄宗皇帝,说是他二人阴谋擅立太子。又过了两三天,在宫中到处都谈论着皇甫惟明和韦坚两人的事。这些话也传到了贵妃的耳中。李林甫命御史中丞王鉷和京兆府法曹吉温等人鞭打他们二人,要宣布他们的罪名。

又过了两三天,发表了韦坚贬官缙云太守,皇甫惟明贬官播州太守的公报。听到这里,贵妃才吐了一口气。比起在严寒的狱中继续遭到鞭笞,不管怎样还是左迁的消息要好一些。只要是生命没有意外,她想也许有一天靠自己的力量,会把皇甫惟明调回京来。贵妃自己也感到奇怪,自己的心在这次事件中急速地倾向了皇甫惟明。虽说是倾向于他,倒是与一般女人倾向于男人的那种执着有些不同。因为自己刚想把自己的权力用于看中的人物,相反却被其他人给踢落了。既然如此,自己就只好在任何情况下,也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是这样的一种倾心。

贵妃感到自己强烈地憎恨李林甫。明显地把他当成对手,早晚非把这个敌人打倒不可。把李林甫当敌人,就是同时树立了很多个敌人,还非得把那些同李林甫勾结的所有宰臣们同时都当作敌人不可。但是,贵妃想老老实实地按高力士的话办事,在把自己的一族人在自己周围筑成坚固的城壁之前,必须坚持装聋作哑。

一月底给守卫边疆的武将王忠嗣,下达了任命他为河西、陇右、朔方、河东节度使的命令。也就是由王忠嗣一人身兼河西、陇右、朔方、河东各节度使。由于皇甫惟明的没落,幸运突然降临到过去不大出名的武将王忠嗣头上。王忠嗣之名,几乎在京城不为人们所知。刚好一年前的天宝四载正月,王忠嗣在萨河内山破突厥,即使那时,关于他的传闻,也没有安禄山和皇甫惟明那么有名。但是,如今王忠嗣却代替了皇甫惟明,成了与安禄山齐名的守卫边疆的大将军了。然而贵妃对这位将军却没有好感。当然她并没会过他,也并不知道这人的人格,但就因为他代替了皇甫惟明,仅此一点,她就对他产生不了好感。

四月,明媚的春光开始照射着长安城的时候,又出了一个事件。那就是李林甫的一个反对派的左相李适之辞官的事。贵妃若照过去,对这样一些官吏的引退也好,任命也好,都是一概不关心的,而现在的贵妃却不同了。她觉得李林甫又干了一桩自己不能允许的事。但是,过了不久,她就知道左相李适之的引退是出于自己的意志。虽然他是自己要求辞的官,可是他受了不得不辞官的事情的逼迫。因见韦坚、惟明遭贬,李适之觉得这灾难也并不是不会降到自己头上来,与其这样,莫如自己先要求弄个闲职。李适之当了太子少保,从政事中撤出身来。

韦坚的事件在这以后又引起了一些小的波澜。韦坚的弟弟主管建筑土木工程的副长官韦兰和兵部员外郎韦芝两人,向玄宗申诉其兄系冤案。但是,结果对他二人不利,把兰、芝二人都贬到了岭南。不仅如此,还连累其兄韦坚从缙云太守又降了,贬为离京城八百里的江夏别驾。

此后还不到十天,把辞了官的李适之,贬为宜春太守。接着把看作是适之一伙的韦斌贬为巴陵太守,把王琄贬为夷陵别驾。而且对地方官,也做了大量的变动。凡认为是李适之和韦坚一派的,就把他们全部流放、贬谪到了边远地方。这类公报天天都有。而且京城的检察极为严峻,哪怕是有一点不稳妥的言行的,都被捆绑起来鞭打至死。为此流言极多,谗言盛行。

正是在这种时候,在宫中却看到了过去从未看到过的华丽的女人的身姿。她们就是贵妃的三个姐姐。三个人天生的美貌加上讲究打扮,身穿绮罗为玄宗侍宴。贵妃的三个姐姐,不单是美貌异常,而且在观察人的内心世界上具有天才。刚刚轻佻地嘁嘁喳喳,转眼的工夫就没有忘记俯首装作虔诚。像这样的女人,过去在长安的王宫内部是不曾见到过的。那奢侈浮华和好玩,使贵妃相形见绌。

这三个姐姐对玄宗皇帝和贵妃绝不有失礼仪,但是对别人,一切言行举止都是傲慢的。

贵妃的生活同一年前的玉环时代,变得不可同日而语了。玉环时代,不过是受到皇帝宠爱的一个女人罢了,而现在贵妃作为大唐帝国的妃子,有着同玄宗皇帝相独立的生活。她不能不会晤众多的拜谒者,吃饭也必须请人一道。异族有身份的官员入朝来时,在正式的赐宴之外,有时贵妃也不能不以贵妃自己的身份在馆舍设宴招待。为此,近侍当然增加到玉环时代的几十倍,在贵妃院内服侍的宦官数目也增加了几倍。有一天,高力士说道:

“我想为妃君送别人东西,设一些专门的织绣工人。”

贵妃的一切事情都是委托高力士的,都是照高力士说的办的,所以这次也只是说:

“就这么办吧。”

“今年秋天就把工人配齐,让她们一早一晚就能把妃君送人的礼物织好。”

因听到高力士的话中有些夸张,贵妃就问道:

“你说的工人,大约有多少?”

“总共有七百人。”高力士答道。

贵妃每天都要过目从国外进贡来的衣服、宝石、器皿以及珍禽异兽、名花奇草。贵妃看中了的东西,就命留在自己的馆舍中;只要是她默不作声,这些东西就如不知从何而来一样,又消失到不知何方去了。

岭南经略张九章和广陵(扬州)长史王翼两人进贡品的数量也好,质量也好,都是超群的。有许多吸引了贵妃的精巧美丽的东西,不是张九章便是王翼进贡来的。为此,张九章加为三品,王翼当上了户部侍郎。他们二人分别在不同的时候,在高力士的引导下,到贵妃处来谢提拔之恩来了。

七月,为了让贵妃吃上荔枝,派使者来到了岭南。贵妃听说自己故乡蜀地所产的荔枝甚美,只是随便说了那么一句,就送来了比那更好吃的岭南荔枝。这回不是高力士的关照,而是玄宗皇帝的命令。

只贵妃这样的生活就已经够人侧目的了,又加上她的三个姐姐的穷奢极欲,就更加显眼了。三个人都被赐号“国夫人”,大姐封为韩国夫人,二姐封为虢国夫人,三姐封为秦国夫人。任何一次宴会,只要缺少了她们三个女人中的一个,也显得有些不足。她们个个才气焕发,富于机智,在宴席上娇媚的笑声不绝于耳。但是,据说只要她们一离开玄宗皇帝和贵妃身边,转眼之间表情就变了,一切言行举止都变得傲慢,彼此间便去竞华斗富。

其中特别是二姐虢国夫人,其傲慢程度已达顶点。她那比贵妃小上一圈的小巧的身体,只要是突然间站起来,就会发出绢丝的摩擦声。其容貌比起另外两个,毋宁说差一点,可是在侍宴时看上去却最美。她的身材,只能说是一个奢侈的肉块,眼、口、耳,总是为了迎合帝意而处于紧张状态。她说话应答比谁都反应灵敏,总是把一座的话题扯到自己所期望的地方来。

虢国夫人承主恩

平明骑马入宫门

却嫌脂粉污颜色

淡扫蛾眉朝至尊

当时的诗人是这样来歌咏虢国夫人的。作者有的说是杜甫,有的说是张祜。一清早在冰冷的空气中骑马进宫门,那种夸耀恩宠的虢国夫人的身姿正是这样的。这位夫人早年嫁给裴氏,丧夫守寡,终于因有贵妃之幸,得享今日的荣华。

贵妃在这三个女人中,不知为什么,只觉得这位虢国夫人成了她的心事。她对自己这个妃子尽礼这一点,是没有什么疏忽的,可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不能大意之处。玄宗皇帝对贵妃和她的三个姐姐绝不是同等看待的。对贵妃另眼看待自不必说,对她的三个姐姐也绝不允许她们随便套近乎的。这三个姐姐们对于这一些事用不着谁去教导,都很通达事理。尽管如此,贵妃只对虢国夫人却不知怎么回事,不能不感到有一点不放心。

在长安的街头巷尾有这样的歌谣:

生男勿喜女勿悲

君今看女作门楣

这歌的意思是说,杨家因为生了女儿,才满门荣华。实际上也像这首歌子那样,杨氏一门所有的人都一天天地沿着飞黄腾达的阶梯往上爬,所有的人都赐了府邸。三个姐姐也不用说,每天都是从自己的府邸到宫中参谒的。

七月中旬,有个御驾游幸曲江的活动。曲江是城东南角的一条小运河的一段,这里的水边成了长安人们的游乐场所。附近有个叫乐游原的小丘,从这小丘到曲江水边一带,一年四季都是游人云集。玄宗皇帝游幸曲江的活动,在几天之前已经公布了,因此从王宫到曲江的沿道,尽是偷看玄宗一行的人。从前玄宗也曾行幸过京城民众行乐的场所,每一次沿途都是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相比之下,却没有这一回热闹。夺得了好看热闹的长安男女的心的,是贵妃和她的三个姐姐的伴游。人们想看一看这当代第一荣耀、华贵之极的丽人们齐聚的样子。

这一天,贵妃与玄宗同辇,贵妃的姐姐们都分别乘坐钿车 ,跟随在后。因正在炎夏,正中午避开暑热,队伍在午后出了宫门,日暮时张宴,预定在天黑时还宫。百官臣僚也都参加了游宴。各自拉开一定距离行进的行列,一个刚刚通过,另一个就来了,络绎不绝。

三国夫人的钿车相继通过之后,接着总是发生一些混乱。与下面的队伍之间有相当的距离,这一段空隙便淹没在人们的叫唤声中。挤在路旁的群众不分男女老幼都一拥而上。因为从夫人们的车上,扔下了发饰啦,帽子啦,鞋子啦,盒子啦等等各式各样的东西。都是一些镶嵌着珍珠和宝石的高价物品。

从曲江畔到乐游原的小丘之间,搭建了一个大野外宴会场。断断续续地搭起了看台,拉上幕,设置了无数个饮食棚子。人数众多的臣僚、女官、侍女一下子分散了。等玄宗的御驾到来时,是刚好偏西的夏阳一刻刻减弱的阳光,照射到原野上,傍晚的风带来曲江凉气的时刻。唐朝诗人李商隐曾作诗来歌唱日落时的乐游原:

夕阳无限好

只是近黄昏

这天玄宗的野宴,也是在黄昏即将来临的时刻开始的。

唐初在乐游原的小丘上做了亭子,曾成为世世代代的掌权者们的游宴之处,玄宗和贵妃共同站立在亭子上。在这里可以极目远眺。沿着清流走去,可以看到远方的秦川。往西方一看,慈恩寺的高大建筑就在眼前,被大片郁郁苍苍的森林包裹着。不大的工夫,眼下的游宴会场便热闹起来。人们三三五五到处转悠,各按自己的所好占据位置。搬送酒和饭菜的服务人员们忙忙碌碌地穿行其间。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音乐声。音乐声随着风忽高忽低,在亭子上也听得到。

少许,玄宗一行人为了去赴宴席,也从亭子上下来。在下难走的小路时,玄宗把右手交给了虢国夫人。贵妃觉得亭子那里好远眺风景,乘凉也最合适,所以在玄宗走了以后,她和十几个侍女又暂且留了一会儿。

贵妃忽然在无意之中往下看了一眼,那视线一旦落到从斜坡上往下走的玄宗和簇拥着他的一堆女人们时,就不再移动了。玄宗的身影也好,女人们的身影也好,看上去都极小,都被夕阳给染得通红。不断地从那里发出来娇声笑语。贵妃凝视着玄宗和走近他的虢国夫人那小巧的身姿。是不是会发生什么事的预感,此刻意外地占据了贵妃的心,转眼之间,果然发生了一个事件。

贵妃看见玄宗想用两只手来拽虢国夫人那小巧的身躯,就像回应玄宗似的,虢国夫人的手突然勾住了玄宗的脖子。在女人们中顿时发出了娇声,与此同时,玄宗和虢国夫人立即与对方分开了。这不过是在女人们面前闹着玩儿的,而贵妃却感到怒不可遏。她觉得玄宗到底是玄宗,虢国夫人也不愧是虢国夫人。特别是对虢国夫人的愤怒尤甚,那种不快,贵妃就如让自己养的狗咬了一般。

贵妃领着一群侍女,立刻就从有亭子的小丘下来了。来到宴会场以后,她横穿过去,走到曲江岸边,命侍者从这里即刻回宫。贵妃来时与玄宗同辇,自己的钿车没在这里。她只说了一句:

“准备车辆。”

这车辆不知是谁坐来的,立刻就准备好了。贵妃一行正在走的时候,玄宗派来使者要她马上出席酒宴。但是,贵妃不听,命随从出发了。

贵妃回到王宫之后,来到自己的馆舍,在这里等待着玄宗的使者到来。贵妃以为自己采取这样行动的理由,玄宗准是已经知道了。

深夜,虢国夫人带着几个侍女来访。贵妃拒而不见。她让侍女回复说心绪不好,已经上床睡了。那位小巧而傲慢的女人只得回去了。虢国夫人前脚刚走,高力士慌慌张张地走进来。

“行不行?请您只说这一句话,因为心情不好,才拼命地赶着回来的。只说这一句。不管谁来,您都只说这一句,此外不再多说。”高力士说。

“不,不行。”贵妃说,“我说受了虢国夫人的污辱。”

“不,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

“不,那不行。虢国夫人就是那样的性格,有时候也许会惹着您,妃君您是通情达理的。她生性伶俐,怎么会背叛您呢!”

“你是向着谁的?”

“哎呀呀,您这样问就太无情了。老头子只有对您的忠诚。”

“让三国夫人那么得势,是谁干的?”

“对妃君来说,您的三位姐姐是谁也代替不了的您的膀臂,是您的帮手。三位姐姐越是得到陛下的信任,妃君的地位越安泰。在任何情况下,都不要分裂自己的力量。”

“虢国夫人今天干了什么勾当,您知道吗?”

“一点也不知道。但是不管她干了什么,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妃君为此而动怒,世上哪有此理!”

接着他又说道:

“高力士说的话,只这些您必须听我的。您现在就到陛下的馆舍去吧。您只说那一句话。”

“我的心情真是坏极了。”

贵妃说了这么一句,就把高力士丢在一边,蓦地进了寝室。仍然能够听到高力士那似哀求又似叫唤的声音。可是过了一会儿,周围便寂无声响了。高力士只得死心地走了。

次日清晨,贵妃被玄宗皇帝派来的使者给叫醒了。外边还黑乎乎的。贵妃出了寝室,急忙换上衣服,接待了老掌权人派来的使者。

“陛下命令妃君即刻离开这个馆舍,搬到令兄杨铦的府里去。”年轻的使者说。

贵妃要使者重复了一遍玄宗的命令。在听完之后,贵妃只说了一句:

“知道了。”

贵妃来到回廊上,也许是知道出了什么事吧,几十个侍女都在那里垂头等待。从她们之间穿过去,贵妃下了五六级石阶。在馆舍前已经预备好了一台轿子。贵妃进了轿子。高力士走过来,揭开轿帘子说:

“妃君,您不冷吗?起来这么早,想必您还没睡醒。我老头子想到您会吹得眼痛的。”

然后高力士放下帘子。轿子抬离了地面。贵妃知道了靠近轿子走的人是谁。那走路发出像用平板子拍击地面似的声音的人物,在这个世界上除高力士之外再无别人了。

杨铦的公馆看来已经得到了通知,前门大开,做着迎接贵妃的准备。贵妃来到了最里间。高力士对贵妃说:

“暂请忍耐一时,高力士一定来接您的驾。”

贵妃看见高力士的脸色与往常不同。

“恐怕再也不能在宫殿里见到你了。”贵妃说。

高力士像是说没有的事,小题大做地抖着身子说:

“不会有那种事。老头子拼上这条命,也把妃君接回宫里来。只忍耐两三天,两三天。”

说罢,就像待不住似的慌忙走了。从他那慌忙离开的样子,也令人感到事态的解决绝非易事。

贵妃谁也不见,把自己关在里间屋里。她既没见哥哥杨铦,也没见得知事态重大惊惶起来的杨氏一门的哪一个人。以叔父玄珪、堂兄杨锜为首,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三个姐姐都来了,贵妃却不让他们进自己的房间来。贵妃没有比今天更厌恶这些托自己的福进了王宫的杨氏一门的人了。她觉得无论男女,都是不干净的。这一家满门是多么张皇失措,贵妃虽然身在里屋,却是了如指掌的。这座宽绰的公馆表面上静寂无声,正因如此,只要侧耳细听,就能听出哪里似乎有人在走廊上不断地走动。

实际上也是如此,杨铦家此刻,在宽阔的公馆里的角角落落都充满着一种不平常的气氛。男人和女人各都凑成一堆,商量这事态将如何处理。虽说是商量事态如何处理,可是谁也找不到议论的对象。只是突然之间贵妃触怒了玄宗,成了寄居哥哥家中之身,这一事件怎样解决为好,将怎样发展,是谁都无法预测的。只是一种不知怎么说才好的暗淡不吉的预感,袭击着如今齐集在杨铦家的几十个男男女女。也许不要到明天,今天之内,杨氏满门好不容易到手的官职就会被一个不剩地剥夺掉,这还不够,说不定还得赐死。

这些人们所想到的唯一共同之点,就是让贵妃去认错,以解玄宗之怒。此外没有别的好主意。可是他们想恳求贵妃这个重要人物,贵妃却拒不接见任何一个人。韩国夫人一次,秦国夫人两次曾走向贵妃的房间,两人都被近侍挡驾,谒见不到贵妃。

“谁都不准来见。”侍女总是重复这句同样的话。

最后虢国夫人来谒。虢国夫人看上去毋宁说比平常更生气勃勃似的。这一天是虢国夫人第一个跑到杨铦公馆来的,来了之后她那小小的身躯就一直到处转悠,从她那小嘴里发出穿透力又强、又响亮的声音。虢国夫人来到贵妃的房间前,在那里被一个侍女拒绝了接见时,她突然用尽全身气力哭叫起来:

“啊,像昨天那样快乐的宫殿生活已经结束了。那是梦呢还是现实呢?确定无疑是一场梦。我们做了一场梦。在梦中住宫殿,在梦中穿绮罗,在梦中有侍女,每天都是在梦中摆酒宴。啊,我们终于在昨天陪伴着陛下,坐着梦般的钿车,梦般地在曲江之畔徜徉,在梦中游了乐游原。可是,梦已经醒了。已经从极端快乐的梦中醒来了。”

虢国夫人那透彻嘹亮的声音,无论是谁听了也会被打动而觉得悲痛。虢国夫人的哭喊声,听起来到底不像作戏,使人只觉得那悲哀是发自肺腑的。少许,一个侍女走近虢国夫人,说道:

“请跟我从这边进来。多半会接见您。”

虢国夫人没有滴一滴眼泪的眼里闪着光辉,忽而又现出悲哀的表情进了房间。她静静地走到贵妃跟前。

“刚刚,你说过去的一切都是做梦。真的我觉得也是一场梦。一切的一切都是梦中的事,我的心也和你完全一样。陛下如果也是梦里的陛下,那么陛下对我们一门的态度,也不过是梦中的陛下干的,也就不那么令人生气了。请向大家传达我的意思,不管陛下有什么指示,都不要恨陛下。”贵妃说。

“怎么会恨陛下呢!不管陛下怎么吩咐,我们都决心服从陛下的命令,与妃君共命运。只是在这之前,对妃君只有一个愿望。”

“是什么呢?”贵妃问道。

“只请妃君去向陛下道歉,只这一次。妃君的心怎么会与陛下的不相通呢?陛下一定会饶恕妃君,温存您的心的。”

“饶恕我?!”贵妃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向陛下道歉。等陛下向我道歉,来迎接我的时候,我再进宫去。不然的话,由我去道歉,我是不能答应的。”

“您这位柔顺的妃君怎么会这么犟了呢?怪我有点絮叨,您不能再考虑一下吗?”虢国夫人说。

“什么?要我去道歉?陛下才该道歉,我没有什么可道歉的。因为你说一切都是梦,我才能够原谅他。”

“我想陛下的气,准是打妃君在游幸曲江的半路途中返回王宫来的。”

“我为什么半路途中回来的,陛下是要我说出来吗?”

“我觉得说出来比不说的好。”虢国夫人说。

“虢国夫人哟。像您刚才说的那样,昨天以前的事统统是梦。我也是这么想的,也希望大家都这么想。要不了多久,一种新的命运就会降临到我们的头上。请代我传达给大家,不管它是什么,我们都要老老实实地接受。杨氏一门所做的梦完结了。虽然还不知道是做了梦好还是没做的好,我们却看见了幸和不幸。”

说罢,贵妃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虢国夫人回到一家人聚集的地方,便说道:

“已经不行了。妃君没有向陛下道歉的意思。突然魔鬼附了妃君的体。对一个发了疯的人,说什么也没用。像妃君这样的人,把满门的人都接来,说起来这就是错误的根源。倘若赐死,反正是无处可逃,莫如死了这条心勇敢地去死吧。若是只赶回农村就完事了,那是意外的好运气。——还不一定就赐死,就先做不赐死的准备,把值钱的东西都换成能够携带的小宝石吧。”

秦国夫人哭了起来。跟着也有几声哭泣,可是一会儿就静了下来。为了准备着万一,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办,为了办这些事必须站起来。

这天夜里,有三辆车停在杨铦的公馆前,把米、面、酒等食物运进门内。这些是从管理粮食、仓库的衙门司农那里送来的。不知杨铦家怎么来解释送来的这些东西。他们的判断各不相同。既有认为杨家一门终于末日将临的,也有人说相反,是不是事态有好转的兆头,主张收下为好的。

次日,有十辆车运来了女官们穿的衣服。数量极为庞大。这也使杨家一门半喜半忧。再过一天,这回是五十辆车,运来了堆积如山的粮食。为了把这粮食运进公馆中,杨铦的门前整天都被干活的人弄得十分混杂。接着是这天晚上,宫廷里来了三十来个女官,为了侍候贵妃来到了杨铦家。杨铦家的人们为了给女官们让房子,都不得不一个不剩地到外面借宿。

贵妃搬到哥哥家的第五天头上,高力士来了。他说道:

“今天深夜,请您返回宫廷。陛下命令白天移动,可是怕京城的人们议论,我觉得还是回避为好。”

“但不知陛下对这次事件是怎么想的?”贵妃回。

“从妃君搬过来那天起,听说陛下食不下咽。我想多半是这样的,果然——哎呀,不得了。积愤无处发泄,尽发脾气,爷让妃君可折磨苦了。”

“既然这样,何必把我赶出来!”

“是,是的。这次回宫,您也不要提起此事。反正是已经过去的事了。陛下也深悔自己的做法。”

高力士接着又说:

“高力士这次经过深思熟虑,觉得您这一门能向陛下道歉的,一个合适的人也没有。您的母亲陇西夫人不行,您的哥哥杨铦还远远没有力量,堂兄杨锜只知道惊惶失措,在这种情况下,应该是最能帮助您的令伯父光禄卿银青光禄大夫杨玄珪,可是在这方面他一点也不行。能到高力士这里来办事、询问事情的,只有您叔伯哥哥杨钊一个人。杨钊现在已就任监察御史,这个人很了不起!”

贵妃觉得杨钊最近会超过一门的其他人,会飞黄腾达。自从与杨钊第一次见面以来,好久没看到他了。贵妃也觉得他是最能帮助自己的人物,除了那个高傲而不好对付的年轻人之外,再没有别的人了。这次在自己回宫的问题上,她觉得杨钊准能主动承担某项任务。

这天半夜,贵妃带着很多侍女出了杨铦府。贵妃坐着轿子,在觉得说不定再也看不到了的京城大道的正中间拉着长长的队伍前进。也许是设了警戒吧,一个过路的人都没看见。家家户户都紧闭大门,清静得如同无人街似的。这时也是高力士骑马紧紧地跟随着贵妃的轿子。送往杨铦公馆的那天早晨,高力士是徒步跟轿子的,可是此刻他骑着马。

安兴坊的木头门开了。这一行人由此钻进去,从大华宅进了王宫。贵妃立即到了内殿,来到自己的房间休息。贵妃睡了一小觉,次日清晨就起了床。

正在考虑要不要吃早饭时,贵妃知道玄宗到自己房间来了。贵妃来到回廊,深深地低着头,迎接从对面走近自己的玄宗。进了房间看玄宗的脸面时,贵妃觉得好像有相当长时间都没会见这个老掌权者了。

“久违了!”贵妃说道,并不是讽刺对方。

“混账!你把我丢下,到哪里玩儿去了?”

这就是玄宗说出的第一句话。这使人觉得像是为了遮羞,然而贵妃却看见了玄宗脸上带着意外的一本正经,在注视着自己。她还没看见过玄宗显得这么老。平常与高力士比较时,总是看着年轻十岁,可是此刻却不然。他的脸上虽然没有宦官脸上那种特殊的阴暗的影子,可是那老年人的皱纹却是一样的,说不上比高力士年轻。

贵妃被半抱着进了绣帐,她抚摩着玄宗的手、胸、脖子和脸颊。贵妃此刻心里觉着似乎自己触到了自己的命运。她觉得自己的双臂夺回了这个握着自己生杀大权的人。探索了一下,他确实在这里,而贵妃用以查明此点的,不是别的,而是用她自己的生命。

这一天,在王宫的大厅里举行了盛大的酒宴。从京城的东西街上找齐了艺人,为了安慰贵妃的心,表演了五花八门的演技。时而喷着光焰的圈儿在空中起舞,时而白刃交叉着纷飞,时而绳子在空中描绘各种各样的花纹,时而几个侏儒小人像橹一样架在一起,各自用细棒棒旋转着碟子。这样一些节目无休无止,一个接着一个。偶尔能够听到虢国夫人的娇声。三个姐姐一如往常仍是美妆艳服,侍于宴前。就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明朗活泼地并排而坐。

虢国夫人准是还不知道自己在这次事件中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贵妃注视着三个漂亮的姐姐们。当她看到她们就如同自己命运的碎片一般,自己生则生、自己死则死的时候,觉得三国夫人那美貌,全不过是不结果的花一般虚无! JdrM2mc28FFdveBuj5hOinrxHm3Jf5j8sHYyjHTFH7Fj41GUlE9M734OyNQ4rH6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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