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容若与好友们聚会,大都是在一处叫“渌水亭”的地方。
如今对“渌水亭”的所在,颇有争议,有说是在京城内的什刹海畔,也有说是在西郊玉泉山下,还有说是在叶赫那拉氏的封地皂田屯的玉河,总而言之,是一处傍水所在,更是纳兰容若一生之中,最具有标志性的建筑。
纳兰容若之所以把自己的别院命名为“渌水亭”,大概是取流水清澈涵远之意吧?君子之交淡如水,在纳兰容若的心中,在这渌水亭来往的,自当都是君子。
《南史》记载,世家子弟庾景行,自幼就有孝名,品格美好,做了官之后,也是一向以清贫自守,后来被王俭委以重任。当时人们把王俭的幕府称为莲花池,安陆侯萧缅便给王俭写了一封信表示祝贺,写道:“盛府元僚,实难其选。庾景行泛渌水、依芙蓉,何其丽也。”便用“泛渌水、依芙蓉”来赞美庾景行。
在《南史》记载中的庾景行,孝顺父母,甘于清贫,一生行的都是君子事,在死后,被谥为贞子。
纳兰容若借用这个典故为自己的别院取名叫“渌水亭”,很难说没有自比庾景行的意思。在纳兰容若的心中,像庾景行那样近乎完美的人,才算是君子吧?
渌水亭是什么时候开始修建的呢?纳兰容若那次因为急病错过殿试之后,便开始编撰一部叫作《渌水亭杂识》的笔记,里面记载的,既有纳兰容若的一些读书心得,也有从朋友那儿听到的奇闻异事。
《渌水亭杂识》,无疑是在诗词之外,公子别样性情的表现。
野色湖色两不分,碧天万顷变黄云。
分明一副江村画,着个闲庭挂夕曛。(《渌水亭》)
有了渌水亭,想必纳兰容若是十分欢喜的,不然也不会专门写这首名为《渌水亭》的七绝。
他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充满了好奇心与旺盛的求知欲。
比如娑罗树。
《渌水亭杂识》中记载:
五台山上的僧人们夸口说,他们那儿的娑罗树非常灵验,于是大肆宣传,俨然吹捧成了佛家神树,但是这种树并不只有五台山才有,在巴陵、淮阴、安西、临安、峨眉……到处都有这种源自印度的娑罗树。虽则同样为娑罗树,因为生长在不同的地方,也就有了不同的命运,有的名声大噪,有的默默无闻。
纳兰容若这个小记录,不无讽刺之意。
不要说人,就连树木,看来也是要讲究出身的啊,出身不同,命运也是截然不同的。
还有一些记载,则是显示出纳兰容若对事物的独特见解,其中不乏经世之才。
纳兰容若在《渌水亭杂识》中写过“铸钱”一事,是这样写的:
铸钱有二弊:钱轻则盗铸者多,法不能禁,徒滋烦扰;重则奸民销钱为器。然而,红铜可点为黄铜,黄铜不可复为红铜。若立法令民间许用红铜,惟以黄铜铸重钱,一时少有烦扰,而钱法定矣。禁银用钱,洪永年大行之,收利权于上耳,以求盈利,则失治国之大体。
只是这么两段话,看得出来,我们文采风流的纳兰公子,其实还是颇有金融眼光的。
他认为,铸钱有两个弊端,如果铸轻了,很容易被盗铸,也就是假币,会扰乱日常经济生活;要是铸得重了,那些不法之徒就会把钱重新铸为器皿。如果立法准许民间使用红铜,只用黄铜来铸重钱,应该就会少很多烦扰。
他的这个观点,倒是与后来雍正的不谋而合。
雍正推行币值改革,其中一项主要的措施便是控制铜源打击投机犯罪:熔钱铸器可牟厚利导致铜源匮乏,铜价升高,铸钱亏损。
雍正下令只准京城三品以上官员用铜器,其余皆不准用铜皿,限期三年黄铜器皿卖给国家,如贩运首犯斩立决,同时稳定控制白银,保证铜源,稳定了货源以保铸造流通。
后来,乾隆皇帝时期铸的钱被称为乾隆通宝,那些铜钱有的是铜锌铅合金,叫黄钱;有的再加上些锡,叫青钱。铸青钱可以防止铜钱被私自销熔,因为青钱销熔后,一击就碎,无法再打造成器皿。这也在一定程度上遏制了不法之徒,稳定了货币流通。
由此可见,纳兰容若其实是颇有金融头脑的,他建议朝廷吸取明朝的教训,不要一味地追求盈利,应该把铸钱的权力收归国有,这样才会保证经济的稳定。
清朝的时候,确实吸取了明朝的教训,实行银钱平行本位,大数目用银子,小数目用铜钱,保证官钱质量,保证白银的成色,纹银一两兑换铜钱一千文,也算是控制住了货币的稳定。
诗乃心声,性情中事也。发乎情,止乎礼义,故谓之性。亦须有才,乃能挥拓;有学,乃不虚薄杜撰。才学之用于诗者,如是而已。昌黎逞才,子瞻逞学,便与性情隔绝。(《渌水亭杂识》第四卷)
在《渌水亭杂识》中,有不少纳兰容若自己对于诗词的见解。
在纳兰容若看来,诗歌是心声的流露,要抒写心声,因为诗歌的写作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而且在诗歌的写作中,要有学问,才不会去浅薄地杜撰,才会挥洒自如。
他一直在抒写着自己的心声,不加修饰,也不用华丽的辞藻,只是那么简简单单地,把自己的心声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却是那么的真实而感人肺腑。
诗之学古,如孩提不能无乳姆也;必自立而后成诗,犹之能自立而后成人也;明之学老杜学盛唐者,皆一生在乳姆胸前过日。
纳兰容若还认为,作诗要学习古人,就像小孩子不能没有乳母一样。小孩子是先要有乳母抚养,然后才能长大成人独立的,学习作诗又何尝不是这样呢?前人的诗句就好比是乳母,学习的人就好比小孩子,需要先尽心尽力去学习前人的诗句,然后才能独立。
其实仔细想一想,这和我们现在的学习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学习之道,古往今来,一脉相承。
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那么,学作诗,又何尝不是在学习前人经验的基础上前进呢?
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便是这个道理。
自五代兵革,中原文献凋落,诗道失传,而小词大盛。宋人专意于词,实为精绝,诗其尘饭涂羹,故远不及唐人。
自从五代开始战争连连,世道混乱,中原文化凋落了,诗歌衰落失传,而填词则兴盛了起来。宋代的人都喜欢填词,专心于此,所以成就极高,但是他们并不喜欢作诗,所以在作诗上,远远不及唐代的人。
诚然,我们现在一说起中国的古典文化,提到的都是“唐诗”“宋词”。能够作为一个时代的象征,那定然是因为在这个方面,有着其他时代所无法企及、无法超越的成就,而唐诗宋词,正是如此。
曲起而词废,词起而诗废,唐体起而古诗废。作诗欲以言情耳,生乎今之世,近体足以言情矣。好古之士,本无其情,而强效其体,以作古乐府,殊觉无谓!
有了曲子,词便荒废了;有了词,诗便被荒废了,唐诗兴盛起来,古体诗便渐渐没落。作诗不过是为了抒发心声,所以我们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用近体诗就可以了,不用勉强自己去用那古体诗来抒情。一些好古之人,本来没有什么心情要抒发,只是为了仿古而勉强自己写作乐府,实在是觉得有些莫名其妙。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纳兰词一向被评价为有后主遗风,这是举世公认的。
陈其年在《词话丛编》中写道:“《饮水词》哀感顽艳,得南唐二主之遗。”而唐圭璋也在《词学论丛·成容若(渔歌子)》中这样说过:“成容若雍容华贵,而吐属哀怨欲绝,论者以为重光后身,似不为过。”
“重光”便是后主李煜,而李煜的字,正是“重光”。
不管是当时的人也好,还是现在的人也罢,对纳兰容若的词深得后主遗风的评价,是一致的。
而纳兰容若自己呢?
对李后主,纳兰容若推崇备至。
花间之词为古玉器,贵重而不适用。宋词适用而少贵重,李后主兼有其美,更饶烟水迷离之致。
在纳兰容若看来,《花间集》这部中国最早的词总集,就像是贵重的古代玉器一样,漂亮却并不实用。
而到了宋代,李后主、晏殊、欧阳修、柳永、秦观、周邦彦、李清照等人,上承花间词,去其浮艳,取其雅致,运笔更加精妙,反映的社会现实更广泛,从而更加婉转柔美或豪放壮阔,开一代词风。
而宋词则是适用,却毫无贵重之感。
在纳兰容若眼中,李后主却是兼得花间词与宋词两者的长处,兼有其美,而且更加具有烟水迷离的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