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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典型的梦

一般而言,如果人们不愿意透露隐藏在梦的内容背后的潜意识思想,我们就绝对无法解释他的梦。只要接受解释的一方有这样的想法,我们用以解析梦的技术的实际效果就会大打折扣 。我们知道,每个人的梦都具备其个人色彩,也正是因为这一原因,往往使别人难以理解。但是,有这样一种梦,具备与上述这种“个人的自由”完全对立的性质,即,无论是谁都曾做过的、内容大同小异的梦。于是,我们自然会认为,恐怕这一类梦对每个人来说,都必定有相同的意义。我们往往对这一类梦特别感兴趣,因为,这种梦似乎特别适合用于研究梦的来源。

因此,我们特别期待能将解析梦的技术用于这些典型的梦,但遗憾的是,必须承认,正是对于这些典型的梦,我们的技术并没发挥出多大的作用。这是因为,当我们试图解释这些典型的梦时,做梦的人总是缺乏联想——如果他们能够有所联想的话,我们就有线索了——或者,即使有所联想,也相当模糊,而且并不充分,因此仍然无法解决问题。

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困难呢?或者,要怎么做才能弥补我们技术上的缺陷呢?这些问题暂且留待下文探讨。到时,读者们自然会知道我为什么在此只举出了典型的梦中的少数几种,而将其他的讨论顺延至下一章。

因裸体而尴尬的梦

有时候,人们梦见自己在陌生人面前赤身裸体或穿着十分难看的衣服,他可能会补充道:“尽管如此,梦中我却完全没觉得尴尬或是羞耻。”但是,在此我们要讨论的所谓“裸体梦”指的是,在梦中,做梦的人会感到尴尬与羞耻,想要逃避或隐藏起来,但同时又出现一种特殊的禁制,感到寸步难行,完全无法改变这种窘态。只有当裸体与禁制以上述方式结合在一起的梦,才属于“裸体梦”这一典型的梦。这一类梦的内容有可能涉及大量的不同的事物,而且这些事物也有可能因人而异——但这都不重要。它的本质在于:想要隐藏自己的裸体(大多数情况是以改变自身所处的场所的形式),但又做不到,于是因此而感到尴尬、羞耻。我相信大多数读者都曾做过类似的梦。

梦中裸体的程度往往不很清楚。做梦的人有时会说,穿着衬衣,等等,但很少会说出明确、明晰的景象。一般而言,“没穿衣服”这种说法是非常暧昧不清的。像“穿着内衣,或是衬裙”的说法一样,做梦的人只能描述出“可能是这个,也可能是那个”等模棱两可的景象。通常,梦中的衣着不全并不会严重到令做梦的人感到羞耻的地步。军人往往会梦见自己穿着违反军纪的服装,以此来代替裸体。例如,“我走在街上,没带佩剑,却看见对面走来几个军官”,或是,“我没系领带”,或是,“我穿着一条方格的便裤”,等等。

人们会说,在这类梦中,因为面对旁观者而感到羞耻,但是,这些旁观者的相貌照例很难分辨。事实上,在典型的裸体梦中,尽管做梦的人因为裸体而感到羞耻,但他往往不会因此而受到旁观者的斥责,旁观者的表现多是漠不关心的,或者(就像我在一个特别清晰的梦中观察到的那样)采取僵硬而严肃的表情。这一点尤其值得我们注意。

做梦的人的尴尬、羞耻,以及与此相对的旁观者的冷漠,二者构成了矛盾。这一矛盾在梦中经常出现。就做梦的人本身的感受而言,旁观者理应惊讶地看着他,嘲笑他,或是感到愤怒才算正常。但我认为,这种旁观者应有的、表示反对的情景——由于欲望的满足——已被取消了。相对而言,尴尬、羞耻的情感却因某种力量而被保留下来。于是,这二者之间生出了矛盾。一个梦有可能因为欲望满足的缘故,对其内容的一部分进行改装,以至于变得难以正确解释——关于这一点,以下是一个有趣的证据。换句话说,这种梦正是我们所熟悉的安徒生的童话《皇帝的新衣》的原型。最近,路德维希·福尔达在他的作品《护符》中,也对其进行了文学化的描述。在安徒生的童话中,两个骗子为皇帝织了一件号称只有具备高贵的品德和诚实的人才能看见的、十分贵重的新衣。皇帝信以为真,就穿着这件自己看不见的新衣走了出来。而所有的旁观者都害怕这件具有试金石作用的新衣的魔力,便都装着没发现皇帝竟是赤身裸体。

我们梦中的情景正是如此。可以这样认为:看上去难以理解的梦的内容,其实是某种刺激在通过我们的记忆时,被改头换面了。也就是说,它失去了原有的意义,而被一些我们至今并不知道的其他的目标利用了。我们在下文中会发现:继发性的精神系统在意识的思考活动中,会很频繁地造成这一类的、对梦的内容的曲解。而且,这也可以被看成是决定梦的形成的最后一个因素。还有,这种曲解——在同一精神人格的内部——对于强迫观念和恐惧症等的形成也起着重要的作用。对于以上的梦,我们能够指出取代了其原有意义的材料究竟由何而来。童话中的骗子即是“梦”本身,皇帝指代的是“做梦的人”,而童话中的道德倾向的潜在意义是,社会所不允许的、成为压抑的牺牲品的欲望。在我对神经症患者的分析中,通过考察这一类梦的前后情节,发现这一类梦的基础无疑正是童年早期的记忆。在家庭成员、保姆、女仆以及客人等的面前衣冠不整,并且完全不会感到尴尬、羞耻——这种情况只有在我们还是儿童时才有可能出现。而且,那时我们丝毫不以赤身裸体为耻 。甚至,对于某些已经长大一些的儿童来说,脱掉衣服也不是什么难为情的事,反倒会令他感到高兴。裸体的孩子们彼此大笑,奔跑跳跃,拍打着自己的肚皮——这时,如果他们的母亲或其他成年人在场,就会斥责他们道:“像什么样子!不许再这样了!”儿童总有一种裸露的欲望。无论你路过奥地利的哪个村庄,都有可能看到几个两三岁的孩子对行人高高地掀起他的衣服,他也许是在向你致敬呢。我的一位病人清楚地记得他8岁时的一幕:睡觉前,他脱掉衣服,只穿着一件内衣,然后打算就这样溜达到妹妹的房间去,结果被女仆拦住了。对于神经症患者,童年时代在异性儿童面前裸露自己的身体的记忆,有着相当重大的意义。而妄想症的患者,经常觉得自己在穿衣、脱衣时有人在暗中窥看,这种幻想亦可追溯至前文所述的童年时代的类似经验。此外,停留在童年时代性欲错乱的状态的患者中,有一部分将这种童年的冲动发展到了病态的程度,即,所谓的“暴露狂”。

当我们回忆往昔,天真无邪的童年时代就像是天堂一般,但这天堂本身不过是每个人对童年时代的幻想的集合而已。这就是为什么人们在天堂中彼此裸袒相对却不感羞惭的原因。然而,一旦到了某个时期,羞愧与焦虑觉醒,人们就被会逐出天堂,于是,性生活与文化才有了发端。但是,每天晚上梦会带领我们返回失落的天堂。我认为,童年早期(从无记忆的时期到大约三岁)的各种印象,无论其内容为何,似乎都是对自身本性的再现。也就是说,这种印象的再现就是一种欲望的满足。因此,裸体的梦即是暴露的梦

构成暴露梦的核心的,是做梦的人自身的形象和不整齐的衣着。在此,做梦的人自身的形象并不是童年时代的自己,而是现在的自己,而所谓不整齐的衣着,要么是与童年时代无数次的衣冠不整的记忆的重叠,要么因为稽查作用,情景变得模糊不清,二者必居其一。此外,还要加上会令做梦的人感到尴尬、羞耻的人物。然而,在我收集的梦例中,凡是表现童年时期的裸体的梦,其中都不会出现当时确实在场的旁观者。可以说,梦从来就不是一种单纯的回忆。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童年时期的性兴趣的对象,并不会出现在梦中以及癔症和强迫性神经症的症状中。只有妄想症患者才会再次导入这种旁观者,而且,尽管他不可能亲眼看到旁观者,但在幻想中他却会深信他的存在。在梦中,这一类的旁观者被“一群陌生人”取代了,这些陌生人并不关心做梦的人的尴尬和羞耻。实际上,这些陌生人代表了做梦的人的一种“反欲望”,即,针对做梦的人过去曾在其面前裸露过身体的、与自己关系密切的旁观者的“反欲望”。很多时候,“一群陌生人”在梦中还有其他意义,但是,作为“反欲望”的表现,他们总是象征着某个“秘密” 。我们注意到,妄想症中,对过去的情景的再现也适应于这种反面的倾向。也就是说,患者认为:“自己不是一个人,自己无疑正被人窥看着,但是,窥看者是‘一群陌生的、不知为什么无法看清面貌的人’。”

并且,压抑在暴露梦中也有一定分量。由这类梦的内容引发的不愉快的感觉,其实是继发性的精神系统的反应。之所以会有这种反应,是因为本来应该在它的稽查作用下被禁止的、裸露的情景,仍然在梦中表现出来的缘故。想要避免引发这种不愉快的感觉,只有令这种情景不在梦中出现。

有关被压抑的情感,我们将在下文中再次探讨。它在梦中表现为“意志的冲突”和“否定”的意义。我们的潜意识的目的是使裸露持续存在,而稽查作用则对其加以抑制。

这些典型的梦与童话以及其他文学性素材的联系绝非偶然,也不罕见。敏锐的诗人以其自身的创造力为工具,往往能够以精神分析的手段认识到这些典型的梦的变化过程,并追溯到它们的源头,最终,将梦境还原为文学作品。一位朋友告诉我,在戈特弗里德·凯勒尔的《绿色的海因里希》中,有以下的段落值得留意:“亲爱的李,《荷马史诗 》中,描述了奥德修斯 赤裸着身体并沾满泥泞,出现在娜乌茜卡和她的朋友们面前的情景。我并不希望你有一天会置身于奥德修斯那样经典、辛辣的困境,但我希望你能够对此有所理解。让我们来分析一下荷马描绘的这个例子吧。让我们假设,你背井离乡,与一切你所熟悉的事物都作了告别,孤身在异国的天空下徘徊;你饱经沧桑,经历忧患与困苦,遭遇悲惨而无有可信赖依托之人。如果这假设成真,你一定会做类似的梦。也就是说,一步步走近故乡的梦。在梦中,你久别的家园被无上的光辉笼罩,那些温柔、美丽、你所眷恋的人们向你走来,但这时你忽然发现自己却是衣衫褴褛、几乎赤裸、满面尘灰,于是你陷入不知如何是好的羞愧与不安之中。你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不让人看到自己落魄、裸体的模样。就在这时,你出了一身冷汗,从梦中惊醒。只要人类还存在于这个世上,苦恼的异乡流浪之人就会做这样的梦。就是这样,荷马由最深刻的、永恒的人类的本性中,挖掘出了奥德修斯的境遇。”

通常,诗人唤醒的是读者心中的共鸣,是人性中最深邃和永恒的一面。这种最为深邃且兼具永恒属性的人性,植根于已不复记忆的、童年时代的精神生活,或是与其类似的精神活动。在这样一种沦落天涯的游子的、并无过错的欲望背后,童年时代被压抑和被禁止的欲望趁虚而入,在梦中得以表现。正是因此,这种与娜乌茜卡传说相类似的、具有一定客观性的梦,实际上往往会顺理成章地转变为不安、焦虑的梦。

前文中介绍了这样一个梦,即,我梦见自己匆忙上楼,却在楼梯上动弹不得。因为在这个梦中出现了暴露梦的本质特征,所以它仍然是一个暴露的梦。而且它应该可以追溯到我童年时期的某些体验。如果可以发掘出这些体验,就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女仆对我的态度以及女仆对我弄脏地毯的责难等是怎样影响了我的梦的具体内容,即,这个女仆在我的梦中所占的地位。事实上我确实可以对此做出说明。在精神分析中,由时间上的先后顺序可以推断出材料间的具体联系。如果两个思想之间看上去并没有任何联系,只是相继先后出现,它们其实只是某个有待解释的、统一整体的不同局部而已。如果我将这两个思想中的一个写作a,另一个相继出现的写作b,它们其实应该被看成统一的ab,也应该被读成ab。梦也是如此。以上有关楼梯的梦,是一系列的梦中的一个局部。除了这个梦之外,这一系列的梦我都已经做过解析,并知道了它们的意义。因此,我必须将这个楼梯的梦放到这一系列的梦中,考察它们之间的联系。而这一系列的梦的根源其实是我对一位保姆的记忆。我从婴儿时期到两岁半左右是由这位保姆照顾的,我还保留着与她有关的模糊的记忆。最近,我的母亲告诉我,虽然这位保姆又老又丑,但她脑筋很好,干活也勤快,但根据我做过的一些与她有关的梦,我得出的推论是:这位保姆对我未必有多温柔耐心,在我不遵守她的有关卫生方面的教导时,她会很严厉地斥责我。也就是说,女仆像我的保姆那样担负起了教育我的工作,因此,在我梦中,女仆的形象就成了我只有模糊印象的、童年时代的保姆的化身。同时,还可以认为,童年时代的我尽管受到了这位保姆的苛刻对待,却还是喜爱她的

亲人死亡的梦

另一组典型的梦是包含至亲——即,父母、兄弟姐妹以及子女等——死亡的内容的梦。这一组梦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虽然做了这样的梦,但是做梦的人在梦中并未感到悲伤,醒来后也讶异于自己竟是这样缺乏感情。一种是在梦中深感悲恸,以致在睡眠中流下热泪。

我们在此不讨论第一种类型的梦。这是因为,第一种类型的梦并不能视为“典型的梦”。对这类梦进行详细分析的话,我们会发现,这类梦的真实意义与其内容大相径庭,梦的显意不过只起到了掩饰的作用而已。例如,前文中我们提及的一位女士的梦便属于此类——她梦见自己的姐姐的小儿子躺在棺材里。这个梦并不意味着她希望自己的小外甥死去,只不过隐藏着一个欲望,希望能与长时间未见的爱人再会而已(在前文中我们已经提及,做梦的这位女士在她的另一个外甥死后,在其棺材旁边,与那人见过一面)。因为这一欲望才是这个梦的真正内容,其中当然并不包含悲哀的感情。正是因此,做梦的人在梦中并不会感到悲伤。我们认为,在这种场合,梦中的感情属于隐意,而非显意。同时,梦的情绪内容并未受到其表象——即,梦的显意——的歪曲。

第二种类型的梦,即,某位至亲死去,并为之深感悲恸的梦,与上述第一种类型的梦截然不同。这种梦正如其内容所指出的,表现的是“做梦的人希望自己的某位至亲死去”这一欲望。我预料到,我一旦提出这一观点,做过类似的梦的读者们以及其他人,一定都会强烈表示反对,所以,在此我将立足于充分的资料,为以上观点提供确凿的证据。

之前我们讨论过一个梦,它告诉我们,在梦中表现得“已经被满足”的欲望未必就是当前最迫切的欲望。换句话说,在梦中表现得“已经被满足”的欲望很有可能是在很久以前已经过去了的,或是被抛弃了的,或是被掩盖的,或是被压抑的欲望。正因为它在梦中得以重现,我们不得不承认这种欲望在某种程度上是永生不死的欲望。这种欲望并不会像真正的死去的人类那样,保持“死亡”的状态,它反倒像是《奥德赛》中描绘的幽灵,一旦饮用鲜血,就会死而复生。前文中介绍的“躺在‘木箱’中的孩子的梦”就是与15年前的一个欲望有关,做梦的人承认,当时这一欲望以积极的形式出现,并且从那以来一直存在。在此,我认为,如果深究这一欲望的根源,可以发现它实际上还与做梦的人的童年时代的记忆有关。而这一点对于梦的理论,也有相当的意义。做这个梦的女士在童年时代——具体时间不能确定——曾听母亲说起,母亲怀着她的时候陷入了很深的忧虑,有过要是胎儿死去才好的念头。也就是说,等到这位女士长大成人,并且也怀了孕,她只不过是模仿了自己的母亲而已。

如果有谁梦见了自己的至亲死去,我绝对不会说这个梦证明了做梦的人“现在”希望自己的那位至亲死去。梦的理论没有那样的权限。我只是想要指出,可以由梦的理论推论出做梦的人——在童年的某个时期——曾经有过希望那位至亲死去的欲望。但是我担心仍然会有人表示反对。他们会这样进行否认:“迄今为止,我从来也没有过那样的想法,更不用说现在会抱有那样的欲望了。”所以,我只得利用手头收集到的种种证据,来复原和重新构建早已消失了的、儿童的精神生活的那一部分

首先,让我们考虑儿童们与其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在成年人的世界中,兄弟间的不和是很常见的现象。而且,很容易就能够发现,这种不合往往源于童年时代的经历,并且有可能长期持续。由此可知,兄弟姐妹之间的关系完全不是由先天决定好了的充满友爱的关系。即使是在成长为成年人之后、彼此感情融洽和衷共济的兄弟姐妹,在童年时代也会经常吵架、互相敌视。例如,年长的儿童欺侮年幼的儿童、“打小报告”告状、抢走玩具,等等。年幼的儿童则有怒而不敢言,对年长的儿童既害怕,又嫉妒。或者可以说,年幼的儿童之所以会憧憬自由、渴望正义,正是针对压迫他的年长的儿童。父母总是抱怨孩子们不和,却不知道个中原因。事实上,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即使是最乖的儿童,他的性格也与我们所期待于成年人的性格大相径庭。儿童是绝对利己主义的。儿童会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欲望,特别是针对竞争对手和其他儿童,更是如此,而他们的兄弟姐妹则首当其冲。他们会想方设法、不顾一切地去满足自己的欲望。但是,尽管如此,我们也不会说儿童是“邪恶”的,只会说他“顽皮”。无论是在成年人面前,还是直接面对法律,儿童对自己所做的坏事都无须负责。同时,这并无不妥。这是因为,我们完全可以期待,在所谓的童年时期结束之前,这个小小的利己主义者心中的利他主义和道德感就会觉醒。用梅涅特的话说,即,心灵的继发性自我将会掩盖和阻止原发性自我。当然,道德观并不会同时、全面地发展,非道德的童年期的长短也因人而异。对于那些长时间都未能形成道德观的儿童,我们往往称其为“精神异常者”,但这种情形很明显只是发育的迟滞而已。即使原发性格已经被后期的发展所掩盖,在罹患癔症时,它也有可能彻底或部分地显露出来。所谓癔症性格——即,歇斯底里的性格——与儿童“顽皮”性格的相似之处,无论在谁眼中看来都是一目了然吧。而强迫性神经症则与其相反,作为一种更加深刻的负担,它相当于一种强加给再次萌动的原发性格的、过剩的道德观。

于是,尽管许多人现在颇有手足之情,如果兄弟姐妹死去就会悲痛欲绝,但是在他们的潜意识中,仍然残存着过去对自己的同胞的恶意。而且,这种欲望会在梦中出现,得以贯彻自身。观察三岁或比三岁再稍大一点的儿童对待其弟弟、妹妹的态度,是特别有趣的。如果一个儿童在自己的弟弟或妹妹出生前,一直是独生子,并且,他听说了新生儿是由鹳鸟带来的,那么,他就会再三端详新生儿,以十分坚决的语气说:“要是鹳鸟再飞来把他带走就好了。”

我深信,儿童会认真计算新生儿给自己带来的损害。我从一位和我关系很亲密的女士那里听说,她——现在她与比自己小四岁的妹妹相处得十分融洽——在妹妹刚出生的时候,曾这样说过:“可是,我不会把我的红帽子给小宝宝。”即使儿童明确意识到自己对同胞弟妹的敌意是在那之后的事,但这种敌意在同胞弟妹出生时就已经觉醒了。我听说过不满三岁的女孩试图扼死摇篮中的婴儿的事件。那个女孩预感到,如果婴儿今后一直与自己在一起,对自己来说绝不是一件好事。这个年龄段的儿童的嫉妒心极为强烈和明显。但是,即使新生儿真的夭折,儿童得以再次将全家的宠爱集于一身,鹳鸟还会带来新的婴儿。这时,儿童就会希望这个新的婴儿会遭遇与前一个婴儿相同的命运,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像同胞弟妹未出生前以及从前一个婴儿死亡后到新的婴儿出生前那段时间那样,感受到全家的宠爱集于一身的幸福了 。儿童会有这种欲望其实是合情合理的。当然,正常状态下,儿童对于新生的同胞弟妹的态度,纯粹由它们彼此的年龄差所决定。年龄差较大的情况下,对于无助的婴儿,身为姐姐的儿童心中就会涌动着母性的本能了。

儿童对同胞弟妹的敌意是频繁出现的,那一定远比我们这些迟钝的大人所能观察到的更为普遍

对于一个接着一个出生的、我自己的孩子,我失去了观察他们这方面表现的机会,但现在我通过观察我的小外甥,来弥补这一疏忽。我的小外甥的独裁统治长达15个月,然后因妹妹的出世而遭受挫折。据说,我的小外甥对他的妹妹颇有绅士风度,他会吻她的手,也会抚摸她的头,但我深信,他在不到两岁的时候就已经觉得他的妹妹没什么用处,还尽他所能、利用他刚学会不久的语言来批判他的妹妹。每当大人们说到与妹妹有关的话题,我的小外甥总会插嘴,很不高兴地叫道:“太小!太小!”最近两三个月,这个“太小”的婴儿顺利地成长起来,她的兄长已经不能再轻蔑地说她“太小”了,于是,我的小外甥又找到了新的论据,用以证明“妹妹根本不值得大家重视”——他利用一切机会告诉周围的人们:“婴儿没有牙齿。” 另外,我家里的人都记得发生在我另一位同胞的大女儿身上的事。她六岁时花了半个钟头向她所有的姑姑、婶婶询问道:“露西还不明白那个,对不对?”并想方设法令她们表示赞同。露西比她小两岁半,是她的竞争对手。

可以说,我发现,在我所有的女病人中,以兄弟姐妹的死亡为内容的梦都包含有强烈的敌意,只有一个例外。但是,只要对这一例外进行适当的解释,就可以知道它其实从另一侧面证明了以上规则的性质。我在为一位女病人做分析诊疗时,对她作了这方面——即,对兄弟姐妹的敌意——的说明,因为,我觉得,她的症状与此有关。但使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位女病人说,她迄今为止从来没有做过这一类梦。不过,她回忆起了另一个梦。她从四岁起反复地做这个梦,梦的内容看似与以上所述的问题并无关联。最早做这个梦的时候,她是家中年龄最小的孩子。梦的内容如下:“很多儿童——都是我的哥哥、姐姐,或是堂哥堂姐们——在草原上又跑又跳地嬉戏,突然他们都长出翅膀,飞上天空,消失不见了。”她完全不明白这个梦的意义。但是,我们不难看出,尽管这个梦受到稽查作用的影响,内容略微有些改变,其实质却也是她的兄弟姐妹都死去的梦。对此,我可以做出以下分析:那些孩子中有一个死去了——在这个例子中,兄弟二人的孩子们是一起抚养长大的——当时,这位女病人还没满四岁,于是,她向某位大人问道:“孩子死了,那以后他会怎么样呢?”而大人一定是这样回答她的:“他会长出翅膀,变成天使。”听到这样的说明后,在她的梦中,她的兄弟姐妹们就都长出了翅膀——这一点非常关键——飞上天空,消失不见了。只有这一位将自己所有的兄弟姐妹都变成了天使的孩子自己留了下来。那么多的孩子都消失了,只有她一个幸存者。我们很容易就能够想到,这种情形对她来说再理想不过了。毋庸置疑,儿童们在草原上又跑又跳地嬉戏,是在暗示他们是蝴蝶。这大概是因为她的观念受到了传统思想的影响,就像古代的人们设想灵魂女神塞姬生有蝴蝶般的翅膀那样。

也许有人会这样反驳我:“儿童对于兄弟姐妹抱有敌意这一点或许确实如你所述。但是,你似乎在说,在儿童心中,对于一切罪过都必须以死偿还,难道说,儿童竟然邪恶到如此地步,希望他的竞争对手,或是比自己更强的伙伴都死去才好吗?”但是,我希望这些反对者考虑一下儿童对“死亡”这一概念的理解。可以说,关于“死亡”这一概念,除了这个词语本身之外,儿童与我们成年人之间根本不存在共有的理解。儿童完全不知道死亡后尸体的腐烂、永恒的虚无等悲惨和恐怖。但是,对于成年人,就像所有那些描述死后的国度的神话中所说,永恒的虚无令人束手无策、难以忍受。因为儿童不理解死亡的恐怖,所以他们会很轻易地说出可怕的话,有时用来吓唬自己的同伴,就会说:“你要是再这么做,你就会像弗朗西斯那样死掉!”而母亲听到这话会吓得寒毛直竖。这是因为母亲不会忘记,普通人出生后有一半以上会在童年时期死亡。甚至,就连已经8岁的孩子在参观了自然博物馆之后,也会对自己的母亲说道:“妈妈,我是那么爱你!所以,等你死了,我就把你剥制成标本,放在房间里。这样我就随时都能看到你了!”关于“死亡”这一概念,儿童与成年人的观念竟是如此的不同

因为儿童并没有亲眼见过死亡之前的痛苦的情景,所以,“死去”这一概念对儿童而言只意味着“走了”。也就是说,以后不会再打扰留下来的人们了。至于“走了”的人为什么不回来,是因为旅行、被解雇、被疏远,还是因为死亡,儿童并不能分辨其中的区别 。如果儿童出生后不久,奶妈就被辞退,然后他的母亲又死去,那么,通过分析可以知道,在儿童的记忆中,这两个事件会重合成为一个事件。儿童不会把不在的人放在心上。例如,母亲到外地避暑旅行,几周后返家,接着,她向留在家里的人们询问孩子的情况。她往往会得到这样的回答“孩子从没嚷着要找妈妈”,因而悲伤不已。但是,如果母亲果真“一去不回”,赶去了死者的国度,儿童们最初会表现得像是完全忘记了母亲,而不久之后,就会想起死去的母亲,在心中哀悼。

因此,如果一个孩子因为某个理由希望另一个孩子走开,就会单刀直入地变成“他死了才好”,而通过分析这样的包含着“死亡”的欲望的梦,我们已经证明:无论梦的内容有怎样的区别,归根到底,儿童的欲望与成人的欲望仍然是相同的。

然而,尽管我们已经通过儿童的利己主义解释了以下现象——即,因为儿童将自己的兄弟姐妹视为竞争对手,所以会抱有希望他们死亡的欲望——但是,对于儿童针对自己父母的“他死了才好”的欲望又应该做出怎样的解释呢?因为父母是对儿童倾注感情的人,也是满足儿童的各种欲望的人,即使从儿童的利己主义的动机出发,他也应该期望自己的父母好好活着才对。

内容为父母死亡的梦,十有八九是父母中的一方死亡的梦,同时,所谓“父母中的一方”,多为做梦的人的同性。也就是说,男性梦见父亲的死,女性梦见母亲的死。这些经验可以作为解决前文中的疑问的重要线索。当然,我并不是说这是不可动摇的通用法则,只是,这种倾向相当明显,十有八九。因此,我认为,有必要通过某种具有普遍意义的契机,对这一现象做出解释 。一般而言,性的偏爱很早就已表现出来,即,男子将父亲、女子将母亲,各自视为自己的情敌,如果父亲或母亲死去,自己的利益才能增长。

读者可能会认为我的说法纯属荒诞奇谈,但是,我希望读者能够正视父母与儿童之间存在着的、事实上的关系。我们必须将孝顺父母这一文化上的要求、与日常见闻中观察到的真实情况区分开来,再继续探讨。在父母与儿童之间的关系中,令儿童对父母抱有敌意的契机俯拾皆是。产生诸如此类的欲望的各种条件相当常见,这种欲望只是难以通过稽查作用而已。首先,考虑一下父子之间的关系,我认为,面对现实时,我们的观察能力被钝化了。人类社会各阶层对父母的敬爱,难道不是已被其他的兴趣所取代了吗?我们从那些自人类的原始时代以来流传下来的、神话传说中的阴郁的故事得知:父亲掌握着绝对的权力,以及这种权力的残酷性。这无疑是令人不愉快的。克洛诺斯吞食自己的子女,就像公猪吃掉母猪的幼仔;宙斯阉割了自己的父亲《英雄诞生神话》(《应用心理学论集》第五号,1909年)及《文学与传说中常见的乱伦的主题》(1912年,第九章第二节)。 ,并取而代之。在古代家庭的内部,父权越是严苛,作为世袭的继承人的儿子就越是敌视父亲,就越是急不可待地希望父亲死去,而自己成为统治者。即使在现代社会的家庭中,父亲不允许儿子自主决定人生道路,并拒绝为儿子提供其独立所需的必要手段,因而助长了父子之间原本就存在着的敌意的萌芽,这种现象也是常见的。事实上,医生经常会见到以下情形,即,儿子在父亲死后,他的悲痛之情并不足以掩饰他终于获得独立自主的满足感。一般而言,父亲们往往拼命握住在现代社会已经变得陈旧、腐朽的“家长权威”不放。因此,像易卜生那样将父子间的冲突写入自己作品的诗人,一定会大获成功。母女间的冲突的动机则表现在,女儿长大成人后,逐渐认为母亲对自己的干涉过多。也就是说,女儿渴望性的自由,但母亲见到女儿的成长后意识到,自己已经年老,必须放弃对性满足的需求了。

所有这一切都是有目共睹的吧。但是,有些人认为孝顺父母是天经地义、不可侵犯的品德,前文中的说明似乎并不能解释他们所做的“至亲死亡的梦”。然而,我们仍然可以依据前文中的观点,继续深入分析童年早期的父母死亡的欲望的根源。

对于神经症患者的精神分析,毫无疑问地证实了前文中的推测。通过分析,我们可以知道,儿童的性欲望——如果可以将性欲望的萌芽状态也称为“性欲望”的话——很早就觉醒了。而且,女孩最初的爱情指向父亲,男孩最初的爱情指向母亲。于是,父亲即是男孩的情敌,母亲即是女孩的情敌。在前文中针对兄弟姐妹的死亡欲望的分析中,我已经证明了儿童很容易将这一类感情转化为死亡欲望。此外,性的倾向在父母对待孩子的态度中也有所表现。一般而言,其自然倾向为,父亲宠爱小女儿,母亲则宠爱儿子。只要性的魔力没有影响到父母对孩子的正常的判断力,他们还是会严格教养孩子的,但是,类似的倾向始终会显露出来。儿童对于自己是否受到宠爱是很敏感的,因此,儿童会对父母中并不特别宠爱自己的一方表示出反抗的情绪。对于儿童而言,为成人所宠爱不仅意味着某种特殊欲望的满足,还意味着在除此之外的其他方面,自己的意志都能得以贯彻。所以,儿童会盲从于自己的性冲动。如果他对父母的选择与父母自身的偏爱彼此一致,这种倾向性就会被更新,获得新的力量。

儿童的这种幼稚爱情的征兆大部分都被忽略了,但是,其中的一部分在最早的童年时期度过之后仍有所表现,并终于引起成人的注意。一个我认识的8岁女孩,在她的母亲离开餐桌后,利用这一机会宣布自己是母亲的继承人。她这样说道:“现在我就是妈妈了!卡尔,你还要吃点儿蔬菜吗?多吃一点儿吧,听话,多吃一点儿吧。”还有一个聪明活泼的4岁女孩(我们可以从这个女孩身上非常清晰地看到儿童心理的一角)坦白地说:“有一天母亲或许会离开,到时父亲就会和我结婚。我想成为父亲的妻子呢。”在儿童的生活中,这种欲望与其发自心底地依恋母亲的感情是毫不矛盾的。因为父亲离家旅行,孩子可以睡在母亲身边,但是,当父亲一回到家里,他就必须回到自己的房间,与他并不喜欢的人睡在一起。类似这种情况,孩子自然而然就会希望自己能够一直守在温柔、美丽的母亲的身边,而父亲最好永远也别回家。要达成这一欲望的一个手段就是父亲的死亡。儿童由自己的经验清楚地认知到这一手段,他很清楚,凡是“死去的人”,例如他的祖父等,总是不在,而且再也不会回来了。

尽管对于儿童的观察很容易就证实了我提出的以上观点,但是,这些观察并不能令我十二分地确信自己的正确。只有在成人神经症患者的精神分析中也得到验证,才能够令我满意。在分析这一类梦之前,必须说明,这一类梦仍是欲望满足的梦,而无法做出其他的解释。有一天,我见到一位痛哭失声的妇人,她说,她再也不想见到她的亲戚们了,因为他们一定都认为她很可怕。然后她又告诉我她做的一个梦,当然,她并不明白这个梦的意义。这是她四岁时做的梦。“山猫,或是狐狸,总之是类似的什么,在屋顶上走来走去。接着,有什么东西掉了下来。也许是我自己摔了下来。然后,母亲死了,被抬出屋外。”说到这里,她又痛哭起来。我告诉她,这个梦揭示了她在童年时代曾希望母亲死去的欲望,因此,她才会哭得这么厉害,同时这也是她的亲戚认为她很可怕的原因。我刚刚说完,她就补充了一些有助于解析这个梦的材料。“山猫的眼”,指的是在她还很小的时候,街头的顽童骂她的话。还有,她三岁时,屋顶上的瓦片掉下来砸中了她母亲的头,流了许多血。

我曾详细研究过一位经历过种种不同心理状态的年轻女子的病情。她的病情起初表现为狂躁的混乱状态,一旦发作,她就显得特别憎恶自己的母亲。如果母亲走近她的病床,她就又打又骂。与此同时,她却对比自己年长许多的姐姐非常温柔,百依百顺。度过了这种状态之后,她的神智恢复清醒,但出现了睡眠障碍,而且变得相当冷漠。我就是在她处于这一阶段的时候接手治疗,并分析她的梦的。梦的大部分,尽管多少有些掩盖,但都意味着母亲的死亡。例如,梦见参加某个老妇人的葬礼,或是与姐姐一同穿着丧服坐在桌旁,等等。这一类梦的意义不言而喻。当这位年轻女子的病情开始好转时,又出现了癔症性恐惧症的症状。恐惧症中令她最为痛苦的,是她害怕自己的母亲会出事。不管她身处何地,只要病情发作,她就不得不强迫自己急忙赶回家中,好确认母亲并没有出事。这一病例,结合我从其他来源所获的经验来看,其实是相当典型的。就像是把一句话翻译成不同的语言那样,这一病例揭示了人的精神对同一刺激的表象(观念)所做出的种种不同的反应。我认为,这是她通常状态下被压抑的精神的原发性系统压制了精神的继发性系统,因而陷入了混乱的状态,因此,她潜意识中对母亲的敌意被自动放大了。然后,第一次安静状态开始,精神上的骚动被镇压,稽查作用得以复活,于是,这时她希望母亲死亡的敌意想要实现,就只剩下一种手段,即,做梦。接下来,在巩固正常状态的过程中,就出现了癔症性逆反应与防御现象,使她产生了对母亲的过度的、病态的关怀。由此看来,我们就清楚地了解到罹患癔症的女子为什么经常表现出对母亲的异常的依恋了。

我曾深入探究一位年轻男子的潜意识。他患有强迫性神经症,几乎已不能正常生活,甚至不能走到街上去。这是因为,他认为自己一定会杀死所有路遇的行人。他每天都在家中整理各种各样的不在场证据。他认为,如果城中发生杀人案,而自己成为被告,就可以用这些证据来证明自己的清白。毫无疑问,这位男子道德高尚并受过良好的教育。在治疗这位男子的神经症的过程中,我通过分析证明,这种强迫观念的原因正是他针对自己的过于严厉的父亲的杀人冲动。而且,这种冲动在他七岁时就已经有意识地表现出来了。这一点令他十分震惊。当然,事实上冲动的来源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童年初期。这位男子31岁那年患了重病,病愈后,他的父亲死去,而上述的强迫性自责便在那时产生了。不过,这种强迫性的自责以恐惧症的形式出现,恐怖的对象也转嫁为陌生人(而不是他的父亲)。毋庸讳言,一个想要把自己的亲生父亲从山顶推落到深渊谷底的人,怎么可能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陌生人手下留情呢?所以,他将自己深锁在家里是理所当然的。

以我迄今为止的广泛经验看来,所有罹患神经症的病人,他们的父母在其童年时期的精神生活中都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而且,他们对父母中一方的爱慕以及对另一方的仇恨在童年时期就已形成,并对后来罹患的神经症的症状的形成具有相当重大的意义,这也构成了导致他们的精神上的兴奋的、最重要的材料。但是,我并不认为神经症患者在这方面与其他正常人有什么截然不同的区别,他们并没有创造出任何全新的或是他们独有的东西。我认为,大多数的儿童的心灵中都存在着与神经症患者相同的、对父母的爱与恨的感情,只不过他们并没有像神经症患者那样明显和强烈地表露出来而已。通过对正常的儿童的观察,我认为,以上观点是妥当的。一个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传说也证实了这一观点。只有借助以上观点中的儿童的心理,才能够真正理解这个传说的彻底、普遍、深刻的影响力。

我说的就是俄狄浦斯王 的传说,以及索福克勒斯 创作的同名剧本。俄狄浦斯是底比斯 的国王拉伊俄斯 与王后伊俄卡斯忒 的儿子,他一生下来就被抛弃,因为有神谕降下,说他将来会弑父。俄狄浦斯为人所救,在异国长大成人,并成了王子。他想要知晓自己的身世,于是去求取神谕,神谕告诫他,说他命中注定将会弑父娶母,应该远离家乡。俄狄浦斯将异国当成了自己的家乡,便出发离开。他在途中遇见拉伊俄斯王,因一些小事争吵起来,并将其杀死。后来,他来到底比斯,解开了拦路的怪兽斯芬克斯的谜题。感激他的底比斯人推举他为王,他与伊俄卡斯忒结了婚。他在位期间国泰民安,并与自己的亲生母亲先后生下二男二女。后来,国内瘟疫横行,底比斯人为此求取神谕。索福克勒斯创作的悲剧便由此开端。使者带回了神谕。神谕说,只有将杀害拉伊俄斯的人逐出底比斯,瘟疫才会平息。但是,凶手到底躲藏在何处呢?

该到何处寻找

那古老罪恶的蛛丝马迹?

戏剧的梗概——与精神分析的工作相似——一环紧扣一环,情节起伏跌宕,高潮迭起。最后,真相大白,俄狄浦斯就是杀害拉伊俄斯的凶手,而他又是拉伊俄斯与伊俄卡斯忒的亲生儿子。由于这懵然不知中犯下的滔天罪行,俄狄浦斯刺瞎了自己的双眼,从此远离家乡。而神谕得以实现。

《俄狄浦斯王》是所谓的命运悲剧。据说其悲剧效果在于神灵的至高无上的意志与凡人的蚍蜉撼树般的反抗之间的冲突。而观众之所以被深深打动,是因为从这一悲剧中领悟到了在浩瀚的神意下,人力是如此渺小的教训。近代的许多作家将这种对立的关系编入到自己创作的故事中,希望能够取得同样的悲剧效果,这种做法看似非常正确。在这些作家笔下,主人公们以清白无辜之身,奋力抗拒命运,而诅咒也罢,神谕也罢,却仍然不可避免地得以实现。但是,看到这一切,观众们却丝毫也不会觉得感动,完全无动于衷。也就是说,与古代的作品相比,近代的命运悲剧无一例外地失败了。

如果说俄狄浦斯王的故事像它感动当时的希腊人那样,也感动了现代的观众,那么,唯一可能的解释就是:这一悲剧的效果并不是出于命运与人类的意志之间的冲突,而是出于表现这种冲突的素材的特殊性。例如,对于格里尔帕策 的《女祖先》以及其他命运悲剧中描述的情节,我们认为那都是偶然的、恣意的,是无稽之谈;然而,与此相对,在我们的心底,却承认俄狄浦斯王的命运能够感动我们。事实上,在俄狄浦斯王的故事中,确实能够找到我们自己的心声。他的命运之所以带给我们感动,是因为他有可能正是我们的前车之鉴。在我们尚未出生时,神谕已将同样的诅咒加诸我们自身了。或许,我们所有人的命运是一致的,我们都将人生中最初的性冲动指向母亲,而将最初的仇恨与暴力的欲望指向父亲。我们的梦证实了这一说法。俄狄浦斯王杀死父亲拉伊俄斯,娶了母亲伊俄卡斯忒为妻,这不过是我们童年时期的欲望的满足而已。但是,我们比俄狄浦斯王幸运得多,我们并没有成为神经症患者,而且我们成功地摆脱了指向自己的母亲的性冲动,也忘却了对自己的父亲的嫉妒。与俄狄浦斯王这一满足了童年时代的原始欲望的人物相比,我们以全力将自身内部的这种欲望压抑下去。诗人在作品中暴露了俄狄浦斯的罪行,同时迫使我们不得不在内心中认识到,这种已被压抑下去的欲望仍在蛰伏,未曾消灭。合唱团在离开舞台时这样唱道:

……看啊,那就是俄狄浦斯。

解答黑暗的谜题,权柄无双之人,

人人欣羡、美满幸福的俄狄浦斯,

看啊,现在他已沉入苦海。

这是对我们的警告。自从童年时期以来,我们一直傲慢地自诩聪慧、勇武,事实上,我们与俄狄浦斯一样,对大自然强加给我们的、违背道德的欲望懵然不知,浑浑噩噩地活着。而且,一旦这些欲望暴露于天光之下,我们却又都不肯正视童年时期的这些景象

在索福克勒斯的悲剧的文本中明确记载了俄狄浦斯传说取材于某个古老的梦。其内容为,由于性冲动的初次出现,导致儿童与父母的关系陷入痛苦的混乱之中。当时,俄狄浦斯虽然还没有清楚地把握事态的全貌,但也因为神谕的内容而忧心不已,于是伊俄卡斯忒安慰俄狄浦斯,说神谕与梦一样,都做不得准。而且,她还说道,有一类梦许多人都曾做过,但那其实毫无意义。

有许多人梦见过,

与自己的母亲成婚。他们却全不在意,

轻轻地背负这人生的重荷,阔步向前。

像古代的希腊人曾经梦见的那样,今天也有许多人会梦见自己与母亲发生了性关系,一旦谈及此事,人们就会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与讶异。很明显,这一类梦正是解析俄狄浦斯的悲剧的关键,也为父亲死亡的梦提供了补充说明。俄狄浦斯传说是对上述两种“典型的梦”的幻想的反应。就像这些梦会令成人感到不快一样,俄狄浦斯传说也必定包含有恐怖与自我惩罚的内容。俄狄浦斯传说作为梦的材料,经过继发性的加工润色,变得令人难以分辨,并为宗教的意图所利用。这一题材与其他题材一样,试图将神的万能与人类的责任结合起来,当然会招致失败。

另一部伟大的悲剧,即,莎士比亚创作的《哈姆雷特》,事实上与《俄狄浦斯王》植根于同样的土壤,只是,对于相同材料的不同的处理方式,表现出了两个相距甚远的文明时代在心理生活上的巨大差异,这种差异反映了数百年来人类的情感生活所受到的压抑的增长。《俄狄浦斯王》的内容与梦有相似之处,它直接实现了儿童心中最根本的欲望与幻想,但在《哈姆雷特》中,欲望却受到了压抑,我们——就像神经症患者那样——只能从针对欲望、幻想的压抑中察知其存在。观众往往摸不透主人公哈姆雷特的性格,但奇怪的是,这竟完全不影响这部作品取得震撼性的效果。《哈姆雷特》主要刻画了主人公哈姆雷特在完成复仇任务时的心理,他是那样地犹豫不决。然而,这种犹豫、痛苦的根据或动机究竟为何,在剧本中却完全没有提及。而且,迄今为止,数不胜数的有关《哈姆雷特》的研究也都未能对这一点做出令人信服的解释。根据至今仍具权威性的、最早由歌德提出的观点,哈姆雷特代表了一种特殊类型的人——他们的直接行动力由于思维活动的过度发达而被麻痹了。另一种观点则认为,莎士比亚着力描述的性格是一种陷入神经衰弱后的、病态的犹豫不决。然而,众所周知,哈姆雷特绝不是那种欠缺行动力的人物。我们可以看到,他曾两次毅然决然地采取行动。一次是他在暴怒下刺死了躲在挂毯后的窃听者,一次是他蓄意地甚至可以说是狡猾地、以文艺复兴时代的那种王子般的坦然,杀死了两名试图刺杀他的朝臣。那么,到底是什么阻碍了他执行父王的鬼魂交给他的任务呢?我们可以将这一点归结于这项任务的特殊性。哈姆雷特做得出任何事,但就是无法杀死自己的叔叔。叔叔杀死了他的父亲,娶了他的母亲——也就是说,叔叔实现了哈姆雷特童年时代被压抑的欲望。于是,驱使哈姆雷特复仇的憎恨,逐渐被内心的自责与良心的不安所取代,这种自责与不安在潜意识中对哈姆雷特诉说道:“你并不比你想要杀死的那个人好多少。”如果将哈姆雷特内心的潜意识翻译成有意识的台词,那就是以上这样。我认为,将哈姆雷特视为癔症患者的观点,只有通过我的上述分析,才能推论出来,否则就不能算是正确。其次,在哈姆雷特与奥菲莉亚的对话中表现出的对性的厌恶,也与我的以上观点相符。这种对性的厌恶,在莎士比亚本人心中盘踞、日益高腾,终于在《雅典的泰门》中得以抒发。哈姆雷特这一人物告诉我们的,显然正是诗人自身的心理状态。格奥尔格·勃兰兑斯 论及莎士比亚,他指出,这部作品是莎士比亚在父亲死后不久(1601年)便创作完成的,也就是说,是在哀悼父亲的悲痛中写就的。创作过程中,他在童年时期对于自己父亲的感情(这样说并无不妥)亦得以复苏。此外,莎士比亚早夭的儿子名叫哈姆涅特(与哈姆雷特相似),这也是广为人知的。《哈姆雷特》取材于父母与儿子之间的关系,与此相对,创作于同一时期的《麦克白》则涉及了无子嗣的人的主题。正如一切神经症的症状那样,不,正如梦需要再次诠释那样,不,正如梦必须经过再次诠释才能够被人理解那样;凡是真正的艺术作品,也都是作家心灵中的多种动机与灵感的产物,具有多种解读方式。在此,我不过是试图对诗人心灵中最深处的冲动做出解释而已

在结束关于亲人死亡这种典型的梦的探讨之前,我必须再补充几句,以说明这种典型的梦对梦的一般理论的重大意义。在这种典型的梦中,因被压抑的欲望而形成的梦念彻底避开了所有的稽查作用,将其本来面目原封不动地在梦中表现出来。事实上,这是极不寻常的。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必然有某种特殊的因素起了作用。我认为,以下两个因素为这种梦的产生提供了有益的帮助。第一,我们必须认为自己绝对没有这种欲望。也就是说,我们会这样描述:“做梦也没想到。”因此,梦的稽查作用对于这种异想天开的念头毫无防备。这与所罗门的法典中并不包含对弑父的刑罚具有相同的性质。第二,这种被压抑的、完全想不到的欲望以关心亲人生命安全的形式,恰好与前一天的日常生活的琐碎印象相结合。这种关心利用相应的欲望进入梦中,而欲望则隐藏在日常生活中的关心的背后。如果我们把这一切问题考虑得很简单,认为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那么,亲人死亡的梦与其他的梦的解释之间的联系就变得难以分辨,而原本很容易就能够破解的谜题就再也无法解开了。

探讨这一类梦与焦虑的梦的关系,也是相当有意义的。事实上,这种亲人死亡的梦发现了一种手段,可以令被压抑的欲望逃避稽查作用以及因稽查作用所达成的对梦的化装。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在梦中体验到令人痛苦的感情。同样地,焦虑的梦也只有在全面或部分地战胜了稽查作用时,才会产生;另一方面,由肉体本身引发的焦虑作为一种积极的刺激,能够令其更加容易地战胜稽查作用。这样看来,稽查作用与其促成梦的化装的目的就一目了然了——那是为了防止焦虑以及其他形式的痛苦感情的发生。

前文中我已经谈到了儿童内心的利己主义,在此,我希望能够再度引起读者对儿童的利己主义的注意。这是因为,它与梦的利己主义的性格有着一系列的联系。所有的梦都是极端利己主义的。在所有的梦中出现的自我都是“可爱”的,即使是通过化装的手段。梦中被满足的欲望通常都是“自我”的欲望。有些梦看似是由对他人的关心所引起,但实质上仍是利己的。接下来我将举出几个似乎与这一主张相矛盾的实例,并加以分析。

梦例一:

这是一个不满四岁的男孩的梦。他梦见,他看到一个很大的盘子,里面盛着大块的烤肉和配菜。烤肉突然一下子就被吃掉了——甚至还完全没被切开。他没看见吃掉烤肉的人

吃掉了那么一大块烤肉的人到底是谁呢?他做梦当天的体验提供了明确的线索。最近两三天,医生规定他只能喝牛奶。做梦的当晚,他因为过于调皮,被罚不准吃晚饭。他曾经接受过一次这样的饥饿疗法,并且非常成功地做到了。因此,他很清楚自己今晚确实什么也吃不到,也没有开口说自己肚子饿。教育已经开始有了效果。这也表现在了梦中——这个梦还展示出了梦的化装的萌芽。毫无疑问,他的欲望即是一顿大餐,特别是烤肉,而吃掉了烤肉的人就是他自己。但是,他知道自己是不能吃烤肉的,所以,他并不像肚饿的儿童在梦中所做的那样(参见我的女儿安娜做的草莓的梦),坐到餐桌前大吃一顿。因此,在梦中吃掉烤肉的人也就一直没有露面。

梦例二:

这是我的梦。我梦见,书店的橱窗里放着我一直购买的一套丛书出版了新专辑的第一册,而且是豪华版(这是一套关于艺术家评传、世界史、著名的艺术名胜的丛书)。这套丛书的新专辑是《著名演说家(或是“演讲”)》,第一册的标题为勒谢尔博士。

勒谢尔博士是议会的反对派的成员,一个善于长篇大论的演说家。他的名字竟出现在我梦中,这实在有些奇怪。原来,事实是这样的:近来我接手了几个新病人的诊疗,因此,我不得不每天都进行十到十一个小时的谈话。所以我才是那个长篇大论的演说家。

梦例三:

又是我的梦。我梦见,我认识的一位大学的教授说道:“我的儿子,那个近视眼……”接下来是一段简短的交谈。然后,在梦的第三部分,我的儿子们登场了。就这个梦的隐意而言,父亲也好,儿子也好,教授也好,都不过是我和我的大儿子的替代品。我将在下文的章节中再提及这个梦的另一特点。

梦例四:

这一个梦是将真正的卑劣的利己主义隐藏在体贴的关心背后的例子。我梦见,我的朋友奥托像是生了病,脸色褐红,眼球突出。

奥托是我的家庭医生。多年来,他一直为我的孩子们诊疗,如果他们得病,他总是及时、完美地将其治愈。不仅如此,只要一有机会,他就会带些礼物来给他们。对于奥托,我简直无以为报。做梦的当天,奥托来访,我的妻子说,他看上去非常疲惫困顿。在我的梦中,他似乎带有巴塞多氏病 的若干症状。如果人们不遵循我的梦的解析的原则,一定会认为这个梦是关心朋友的健康的梦,并且我的关心也在梦中得以体现。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不仅不符合我的“梦是欲望的满足”的理论,也与我的另一个理论——即,“梦只会认知利己主义的冲动”——相矛盾。所以,我必须对持这种观点的人们说明,我为什么要担忧奥托会患上巴塞多氏病(他的外貌与巴塞多氏病的症状完全不符)。

我的分析从另一方面发掘出发生在六年前一件事。当时,我们一行人(包括R教授在内)在深夜乘马车通过N地区的森林。N地区距离我们的避暑地点有两三个小时的车程。马车夫多少喝了些酒,结果马车翻到了崖下。好在运气不坏,没人受伤。但是,当晚我们不得不到最近的一家旅店住宿。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令我们获得了相当的同情,一位很明显罹患巴塞多氏病的绅士——与梦中的情景相似,他脸色褐红、眼球突出但甲状腺并不肿大——出来招呼我们,询问我们还有什么需要。R教授以他平时的风格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只需要一件睡衣就好。”这位亲切的绅士答道:“抱歉之至,那我可没法给你。”然后他就此离去。

当我继续分析下去,忽然想起所谓的“巴塞多氏”不仅只是一位医生的名字,它还是一位著名教育家的名字(现在我已十分清醒,但对此总是觉得不太可靠)。我曾拜托奥托,万一我出了什么事,就由他代替我负责孩子们的生理卫生教育,特别是青春期(所以前文才会提到睡衣)教育。然而,我在梦中将那位亲切的绅士的症状强加到了奥托身上,这很明显是在说:万一我真的出了什么事,奥托就会像那位亲切的绅士——即,L男爵——那样,尽管声称会帮忙,实际上却什么都没做。也就是说,我觉得奥托根本就不会帮忙照顾我的孩子们。到此为止,这个梦的利己主义的性格似乎已经说得足够清楚了

但是,这个梦中的欲望满足到底隐藏在什么地方呢?似乎奥托在我的梦中注定要受虐待,可是,欲望满足并不是表现在对他的报复上的,而是以下的情形。也就是说,我把奥托替换为L男爵,把我自己替换为R教授。这是因为,正如R教授对L男爵有所请求一样,我对奥托也有所请求。这就是问题所在。一般而言,我从来都不会将自己与教授进行一番比较,但是,R教授和我一样,独立选择了学校以外的道路,直到自己的晚年,才获得了早该获得却一直没能获得的教授的称号。所以,这个梦说明,我果然还是想要成为教授。不过,“晚年”这一说法仍然是一种欲望的满足。因为这意味着我希望自己能够活得很久,可以亲自照看孩子们的青春期。

其他类型的梦

其他一些典型的梦——例如梦见自己愉快地在空中飞行,或是从高处惊恐地跌落,等等——我并没有亲身体验。因此就这些梦我提出的观点都是基于精神分析。由分析所得的结论是,这些梦也是对童年时期的各种体验的再现。也就是说,这些梦涉及对儿童而言最有吸引力的做运动的游戏。几乎每一位舅父、叔叔都会将儿童高高举起、模仿飞行的模样,或者会把他放在自己的双膝上晃动,然后突然把腿伸直,让他跌下来,或者会把他举得很高,再假装突然松手,让他吓一跳,等等。儿童总是高兴地大叫,不厌其烦地要求重复同样的游戏。如果游戏含有轻微的恐怖成分,会令他们感到眩晕,则更受欢迎。多年以后,我们便在梦中重复类似的体验,同时却把当初扶持着自己的那双手省略掉了。因此,我们会梦见自己在空中飞行,或是坠落。众所周知,所有的儿童都喜欢荡秋千、跷跷板这一类的游戏,当他们看到马戏团的杂技表演,过去的记忆就会复苏 。对于许多患有癔症的男孩而言,癔症的发作即是一种具有高度技巧的杂技,这本来是一种天真无邪的做运动的游戏,但往往会唤起性方面的兴奋感觉 。用一个我们平时常用的字眼来形容以上这些行为的话,即是说,这都是童年时期的“打打闹闹”,这些打闹后来在梦中以飞行、坠落、眩晕等形式反复出现,而打闹引起的快感则转变为焦虑。每一个母亲都知道,儿童们的打闹游戏实际上往往以争吵、打架和啼哭而告终。

因此我不能容忍以下说法,即,梦见飞行和坠落,是因为我们睡眠时的皮肤的触觉状态或肺脏的运动等刺激造成的。我认为,这些刺激本身都能够在记忆中再现,因此,这些刺激与梦之间的联系即是:它们可以直接成为梦的内容,却不能构成梦的来源。

我不能说在此我已经对以上一系列的梦都做出了详尽的解释,我搜集到的材料恰好在此令我陷入了困境。但我仍然坚持这一主张,即,在这些典型的梦中,如果某种精神动机有所需要,便会立即唤起相关的皮肤刺激、运动刺激等记忆,而这种精神动机并不需要的记忆则被完全忽略了。我认为,根据我对神经症患者的精神分析可以得出结论,即,这些典型的梦与童年时期的体验之间确实存在着一定的关系。但是我并不能断定,在人生发展过程中,与各种刺激相关联的记忆会被附加上怎样的意义——或许,即使是相同类型的典型的梦,其具体意义也将因人而异吧。所以我希望今后会涌现一些有趣的实例,我将对其慎重分析,以弥补这些不足之处。也许有些人会觉得奇怪,类似飞行、坠落、拔牙等内容的梦其实是经常发生的,为什么我还在抱怨材料的缺乏呢?事实上,自从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梦的解析的工作上,我就再也没做过这一类梦。而且,我收集到的神经症患者的梦,并不是每一个都能够分析清楚,有许多梦至今我仍无法了解其隐藏的全部意义。有一种精神力量促进了神经症的形成,在神经症被治愈后又再次开始活动。这种精神力量阻碍着我们的分析工作,而使得最深层的奥秘仍然无法发掘出来。

考试的梦

凡是通过了毕业考试,顺利完成高中学业的人,总是会做有关考试的焦虑的梦,会梦见自己考试失败,而不得不留级。已经取得大学学位 的人也会做这一类梦,只是梦的内容略有变化,即,梦见自己在面试时不合格。接下来他们甚至会在梦中提出抗议,声称自己早已结业多年,而且现在还在大学里担任讲师乃至主治医生呢。然而无论怎样抗议也没有用处。这种考试不合格的梦,反映了我们在童年时期由于做了被禁止的事情而遭受惩罚的难以磨灭的记忆。这种记忆与我们在求学时期的两次关键性考试的体验相结合,在我们的内心再一次变得活跃。神经症患者的“考试焦虑”也与童年时期的焦虑相关,并因此而加强。当我们的学校生活结束,对我们施加惩罚的已不再是父母与学校的老师。此后,人生的无情的因果连锁接手了我们的教育。于是,现在,我们一旦没能做好某件事,或没能负起应负的责任,我们自己就会料到将会受到惩罚。总之,每当我们感受到责任的重担,就会梦见高中的毕业考试和大学毕业时的面试。因为很少有人会对考试有着十二分的充分自信。

为了进一步研究考试的梦,在此我将引用我的一位对精神分析颇有经验的同事的心得。有一次,在学术讨论中,他对我说道,据他所知,只有顺利通过考试的人才会做考试的梦,考试不合格的人则不做这一类梦。这一观点在后来逐步得以证实。事实上,如果第二天有某种责任重大的工作要做,而且很有可能会因此遭到非难,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就会做考试的梦,因此,这种梦也许是在搜寻曾经发生过的某种情况,即,某种事先早已知道会产生严重的焦虑但随着事态的发展最终却安然无事、焦虑得以消解的情况。这是一个极为明显的、梦的内容由于清醒时的稽查作用而被误解的实例。例如“可我已经是一个医生了啊”等,对于梦的愤慨与抗议,事实上,是梦本身提出的安慰。其真正的意义如下:“你完全没必要为明天的事感到焦虑。回忆一下,过去你在毕业考试前那么焦虑,但结果不是什么也没发生吗?而且,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医生了。”但是,我们在梦中感到的焦虑,其实是来自当天的体验的残余。

通过对我自己和别人的梦的分析——虽然梦例为数不多,但所有梦例的分析结果都是一致的——我证实了以上解释的正确性。例如,我没能通过法医学的面试,而我从未梦见过这件事。相反,我经常梦见植物学、动物学和化学的考试,当年我对这些科目的考试毫无信心,不过,或许是我运气好,或许是考官大发慈悲,都顺利通过了。在所有梦见高中时代的考试的梦中,我总是梦见历史考试。当年我历史考得很好,但是,那是因为我的亲切的历史老师——在另一个梦中,他是那位独眼的善人——注意到了我的暗示。当时,考卷上有三道题目,我用指甲在中间那道题上做了记号,暗示历史老师对这道题不要苛求。一位病人告诉我,他没参加高中的毕业考试就退学了,后来补考合格。此外,他参加军队的考试,没能合格,因此没能成为军官。这位病人说,他经常梦见前一次考试,却从未梦见后者。

对于梦的解析而言,考试的梦也将面临我在前文中已经指出的、大多数典型的梦都遭遇到的困难。那就是,做梦的人自身提供的联想材料不足,并不能支持我们对梦做出充分的分析。想要更加深刻地理解这一类梦,就必须收集到更加丰富的实例。最近,我意识到,类似“现在你已经是一个医生了”这样的安慰之词,事实上还包含着一定的自责。自责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你现在年纪已经不小了,也经历了不少人世间的风雨沧桑,为什么还要做那些愚蠢、幼稚的事情呢?”这种将自我安慰与自我批评杂糅起来的复杂情感,应该更符合考试的梦的隐意。所以,如果说这种因为“愚蠢”、“幼稚”而施行的自责,之于前文分析过的若干实例,涉及了受到责骂的性行为的反复,也就不足为怪了。

W.斯特克尔第一个分析了“高中毕业考试的梦”。他指出,这种梦一定与性体验和性成熟有关。我的经验证实了他的观点。 /PneTeNSizJNDkK8FWlQBHvbfDLLfO7bcQOSWuCk2tU5ukQ/ArSA3RpPUvinbAA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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