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已经列举出的事实,以及所有其他学者的研究(除罗伯特之外),我认为,梦的内容的第三个特征是:我们童年早期的一些经验可以在梦中重现,这些经验在我们清醒时是无法回忆起来的。因为我们并不能完全记住自己的梦的全部内容,所以,想要知道这些幼儿期经验在梦的内容中所占的比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换句话说,想要证明我们梦见的是幼儿期的经验,必须有客观的证据,但很难有这样的机会。莫里 提出过一个例子,极具说服力。据他记载,有个人打算重访阔别20年以上的家乡,在动身的前一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他梦见,他置身于一个十分陌生的地方,与一个陌生人交谈。当他返回家乡后,他发现,梦中的那个陌生地方就在他家乡附近,而梦中与他交谈的那个陌生人也确有其人,是他父亲生前的一位好友。这个梦证明,做梦的人在儿时见过家乡的景色和那个所谓的“陌生人”。同时,这也是一个迫不及待的梦,就像前文中我曾列举的买了音乐会门票的年轻女性的梦,以及那个父亲承诺带她去哈密欧旅行的8岁小女孩的梦,等等。做梦的人在梦中再现了一个他童年时的特殊印象,但其中的动机却必须通过分析才能发现。
有一个人在听过我的演讲后,对我自夸道,他的梦很少以化装后的形式出现。不久前,他告诉我,他梦见他以前的家庭教师和他的保姆同床睡觉;这位保姆在他家一直工作到他11岁的时候。他甚至认出了梦中这一幕发生的地点。出于好奇,他把这个梦告诉了他的哥哥,没想到,他哥哥笑着告诉他,这确有其事。当时,他的哥哥已经6岁,所以很清楚地记得这两人是恋爱关系,为了能够相处,只要晚上方便,他们就用啤酒把他哥哥灌醉。而做这个梦的人当时才3岁,家庭教师和保姆认为他还不懂事,尽管也共处一室,但并不会成为阻碍。
还有一些梦,无须任何解释即可充分确定其来源是童年的经验,这就是“反复出现”的梦。也就是说,在童年时就做过的梦,成年后仍会一再出现。我本身并没有类似的经验,但在我的记录中却不乏实例。有一位30多岁的医生告诉我,他从小到现在,经常梦见一头黄色的狮子,甚至他可以很详细地描绘出那头黄狮子的样子来。后来有一天,他终于发现了这头黄狮子的实物,是一件早就不见了的瓷质装饰品。这位年轻人的母亲告诉他,那个瓷质的黄狮子是他童年时最喜欢的玩具,但他自己却一点也记不起来了。
现在,我们将注意力由梦的显意转移到只有通过分析才能发现的梦的隐意上来。使人吃惊的是,我们会发现,有些我们完全摸不着头脑的梦,其实是源自我们的童年记忆。在此,我将再次引用一个来自那位梦见黄狮子的年轻医生的梦例,这个梦例是十分有趣而且很典型的。他在读了南森的北极探险的故事后,做梦梦见自己在一片冰原上,用电疗法为这位患有坐骨神经痛的探险家治疗!在分析这个梦的过程中,他回忆起了童年时经历的一件事,仅以这件事就足以对这个梦做出合理的解释。他大约三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听大人们谈论航海探险的故事,当时,他问父亲,航海是不是一种疾病。这是因为他把“Reisen”(德文,意即“航海”、“游历”)这个词与“Reissen”(德文,意即“腹绞痛”、“撕裂痛”)弄混了。但是,他的哥哥和姐姐知道这两个词的区别,为此还嘲弄了他一阵。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才下意识地“遗忘了”这件事。
还有一个类似的例子。在前文中我曾记叙道,当我在分析有关《樱草科植物》论著的梦时,我回忆起了童年时我父亲做的事。当时我才5岁,他给我一本有彩色插图的书,让我把书片片撕碎。我的这一回忆确实是梦的内容的源头吗?或者,有没有可能这只是我在分析过程中牵强附会的联想?无论如何,我深信前一种解释是正确的,这可以由以下的丰富、紧凑的联想链条来证明:樱草科植物——最喜爱的花——最喜爱的菜——朝鲜蓟;而且,朝鲜蓟需要一片片地剥皮;植物标本册——蛀书虫;蛀书虫最喜爱的食物是书。另外,在下文中我会提到,梦的终极意义与童年时的破坏性的印象有着密切的联系。
对另一组梦例的分析表明,引发这些梦例的欲望,以及与这些梦例有关的欲望的满足,都源自童年;因此,我们惊奇地发现,在梦中,完全可以找到我们童年期的全部冲动。
现在,我将继续解释前文中曾被证实有相当意义的一个梦例,即,“我的朋友R先生是我叔叔”的梦。我们曾分析出这个梦的主要欲望是,我想晋升为教授。正如前文我解释过的,我对我的朋友R先生的感情,与梦中的情况是相反的;而且,在清醒时,我也不会像梦中那样蔑视那两位同事。因为这个梦是我自己做的,所以我知道前文中已经得出的结论还不够完善,还可以继续分析下去。我深知,虽然我在梦中对那两位同事有所苛求,但在现实生活中却正好相反,我对他们有很高的评价。因此,我认为,尽管我对教授的头衔相当热衷,但那并不足以使我在梦中产生与清醒时完全相反的感情。如果我真的那么想要晋升为教授,那我的野心就应该是病态的;我觉得自己还不至于这样。当然,也许那些自以为了解我的人会有不同的意见,也许,我就是一个野心勃勃的人。但是,如果我真的很有野心的话,那区区一个教授的头衔肯定满足不了我,也就是说,可能我早就不做这一行了。
那么,我在梦中表现出来的野心究竟从何而来?在此,我想起了一件我童年时发生的事。我出生那天,一位老农妇曾对我的母亲(我是她的第一胎)预言,说她为这个世界带来了一位伟大的人物。其实,这类预言相当普遍,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建功立业呢?那些妇人们饱尝人世辛酸,又何尝不将希望寄托于未来?这位老农妇的预言不外乎随口的恭维之词,说来于她也无损失。那么,我对功名利禄的追求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吗?我又回忆起童年后期的一次体验,或许能够提供更好的解释。那是我十一二岁的时候,我的父母像往常一样带我到布拉特去,在一间饭馆吃饭。一位潦倒的诗人正挨桌讨钱,他只需思索片刻,就能按照你给出的题目即兴吟诗。父亲要我请他来我们这桌表演,但在父亲命题之前,这位诗人就先为我念了几句韵文,而且断言道,如果他的预感没有出错的话,将来我至少也能成为一位部长级的大人物。至今我仍记得当晚我有多么得意。当时正是“资产阶级内阁”时代,我父亲带回家一些成为资本家的大学毕业生的肖像——赫布斯特、吉斯克拉、昂格尔、伯杰,等等——挂在客厅,以增添宅邸光彩;其中也有犹太人的肖像。就像每个勤奋的小学生都会在书包里放上一个“部长式”的文件夹一样。也许这一事件对我的影响很大,我刚上大学时,本来打算专攻法律,直到最后一刻才改变主意。作为一个医科学生,肯定与部长的宝座无缘了。不过,现在回头再来看我的梦,我才发现,这个梦改变了我意气消沉的现状,使我置身于充满希望的“资产阶级内阁”时代,我年轻时的野心也得到了满足。至于我为什么对这两位学识渊博、值得尊敬的同事如此刻薄,只是因为我把自己当作了生杀大权在握的部长,可以随意对待他们,把其中一个当成“大傻瓜”,又把另一个当成罪犯。而且,这也可能是我在梦中对部长加以报复,既然他不让我晋升为教授,我就在梦中扮演他,把他演成一个做事荒谬的小丑。
在另一个梦例中,我注意到,尽管是一个新近的欲望激发了梦,但童年的记忆却明显地起到了强化的作用。这一系列的梦例是由“我渴望访问罗马”的欲望激发的。长期以来,我都想去罗马旅行,但总是因为健康问题不能成行,所以,我只能靠做梦来满足这一愿望 。例如,有一次,我梦见我从火车窗户向外望,看到了泰伯河和圣安杰洛桥,直到火车开动,才发觉我从未到过这个城市。这个梦中罗马的景色来自前一天我在某位病人的客厅里看到的一幅著名的版画。还有一次,我梦见有人领我登上山丘,为我指出云雾中半隐半现的罗马城。城市十分遥远,但使我惊讶的是,城中景物尽收眼底,清晰之极。这个梦的内容相当丰富,在此不做赘述。不过,“远眺向往之地”的主题是很明显的。实际上,我在梦中看到的这座云雾半掩的城市是吕贝克城,而那座山丘也不过是格利欣山。在第三个梦里,我终于置身于罗马城中,但令我大失所望的是,我见到的景色平平无奇,与一般的城市没什么区别。“有一条流淌着黑色污水的小河,河岸的一边满是黑色石头,另一边有一片草地,点缀着大朵的白花。我遇见了朱可尔先生 ,便向他打听城中道路。”很明显,想要在梦中见到在现实生活中从未见过的城市是不可能的。将这个梦中的景色分解成不同的元素,个别地分析,即可发现,梦中的白花是我在拉韦纳见过的,拉韦纳一度几乎取代罗马,成为意大利的首都;白花即是水百合,生长在拉韦纳周围的沼泽地区,就像是我家乡的奥西湖的水仙花。因为这种花生在水中,难以采摘,所以,在梦中我把它们移植到了草地上。而梦中河岸一边的黑色石头则使我联想到卡罗维发利 附近的泰伯尔河谷。“卡罗维发利”还可以解释梦中我向朱可尔先生问路的细节。在这个混乱交织的梦中,包括了两则我们犹太人经常在谈话或书信中提到的轶事,其中颇有些令人心酸的尘世智慧。第一则轶事与体力、体质有关。一个贫苦多病的犹太人想要去卡罗维发利疗养,但无钱购票,只得逃票上车。结果,他被列车员发现,一次次被逐出车厢,而且遭到的对待越来越严厉。在这趟悲惨行程中的某个车站,他遇见了一位熟人,熟人问他去哪里,他答道:“去卡罗维发利,只要我的体力还能撑得下去。”由此,我想到了第二则轶事,即,一个不懂法语的犹太人初到巴黎,向人询问去黎塞留街怎么走。实际上,巴黎也是我多年来一直想去的地方,我第一次踏入巴黎时所感受到的满足与喜悦之情,至今仍留存胸中,就像是其他的愿望也都实现了似的。而且,问路这件事本身也与罗马有一定关系,因为人们都知道有句俗语叫作“条条大路通罗马”。此外,朱可尔这个人名也暗指卡罗维发利,它让我想到一种与“糖”有关的“体质性”疾病,即糖尿病,患这种病的人往往会去卡罗维发利疗养。最后,这个梦的起因大概是我与一位住在柏林的朋友约好,复活节时在布拉格会面。到时我们将会讨论的话题中肯定包括“糖”和“糖尿病”。
做了上一个梦后不久,我又做了第四个与罗马有关的梦。梦中,我在罗马城内,并很惊讶地发现街上有许多用德文写的告示。做梦的前一天,我在给那位住在柏林的朋友的信中写道,身为德国人,在布拉格可能会遇上诸多不便。因此,在梦中我就把与他会面的城市由波希米亚的布拉格改为了罗马;同时,这个梦还表达了我的另一个愿望,即,希望在布拉格能够更广泛地使用德文。其实,我童年时就懂几句捷克语,因为我出生在摩拉维亚的一个小镇,那里有许多斯拉夫人。我还记得,17岁那年,我偶然听到一首捷克童谣,虽然我不懂得童谣到底唱了些什么,但很自然地就记住了,至今都能顺畅地哼出来。所以,在这个梦中,有不少内容一定是出自我童年的体验。
最近,我去意大利旅游,途经特拉西梅诺湖 ,并终于见到了泰伯河;但在距罗马五十英里处,我不得不赶往别处。这份遗憾加深了我自儿时起就对罗马这座“永恒之都”的向往。于是,我计划次年的旅行方案,打算途经罗马,再去那不勒斯。这时我忽然想起我曾读过的德国古典文选 中的一句:“当他决定前往罗马,反而感到不安;他在书房中来回行走,天人交战:是选择做个温克尔曼 那样的助理角色,还是选择去做汉尼拔 ,独当一面的大将。”我自己似乎是选择了做汉尼拔,和他一样,注定看不到罗马城——当千百万人都希望汉尼拔进军罗马时,他却折向了坎帕尼亚。所以我与汉尼拔颇有相似之处,而他也是我从学生时代起就崇拜的英雄。那时,我和其他许多学生一样,对于罗马人和迦太基人之间的三次布匿战争,一致敌视罗马,而同情迦太基人。此外,当我意识到自己的身份意味着什么后,面对我的同学中敌视的情绪,我必须有明确的立场;而汉尼拔作为伟大的将军,在我的心目中形象愈发高大。在我年轻的心灵里,汉尼拔与罗马的战争表现得那样顽强不屈。而此后我所受的遭遇严重地影响了我,也使我童年时的体验与情感变得更加深刻。因此,在我的梦中,对罗马的向往实际上象征着我心目中的众多的殷切愿望。要想愿望成真,必须有腓尼基人的毅力与决心,但其结果也有可能像命运不佳、终生未能进入罗马的汉尼拔,遗憾收场。
关于这一点,童年时的另一件事,至今仍深深地影响着我的思想与梦境。那是我十到十二岁时,我的父亲开始带着我散步,并教给我一些为人处世的方法。有一次,他给我举了一个例子,用以说明现在的日子比过去好得多。他说:“当我年轻时,有一个周末,我打扮整齐,戴了一顶新皮帽,在家乡的街上散步。迎面走来一个人,他毫无理由地、一巴掌就把我的新皮帽打落到污泥里,并且叫道:‘滚开!’”我忍不住问道:“你是怎么办的?”父亲平静地回答:“我走到街心,把帽子捡了起来。”当时,我很震惊,大失所望,我完全没想到这个牵着我的小手的身强力壮的男子汉竟会做出这么不光彩的事。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汉尼拔的父亲哈米尔卡·巴卡 把年纪尚小的汉尼拔带到祭坛前,命令他发誓终生与罗马人为敌。这种非凡的气概使我更加崇拜汉尼拔,甚至经常幻想自己就是他。
我相信,我对迦太基的将领们的狂热完全可以进一步追溯到更早的童年的印象,所以,以上所说的例子不过是将这一印象加深,并使其转移到新的对象上来——一个移情问题而已。我有一定阅读能力后,最早读的几本书中就有梯也尔的《执政府和帝国的历史》。我清楚地记得,读完那本书后,我把拿破仑 部下的元帅、将领的姓名都写成标签,贴在我的木制玩具士兵背后。那时,我最崇拜的人物是马塞纳(犹太名为玛拿西) 。我之所以这么崇拜他,还因为他的生日和我生日相同,刚好差了一百年;这就像拿破仑自比汉尼拔,是因为他们两人都曾跨越阿尔卑斯山一样。我的尚武精神甚至可以追溯到我童年的更早时期:我三岁时,与一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的关系忽敌忽友,这种好战心理的养成,必然源自较弱的一方。
我们越是深入地分析一个梦,就越有机会发现,梦的隐意的来源往往是我们童年时的体验。
综上所述,梦很少会把记忆完全不加缩减、删改地复制到梦的内容里。但是,仍然会有一些反例,在此我可以举出一个再现了童年记忆的梦例。我的一位病人告诉我,他曾在梦中再现过一次几乎没经过伪装的与性有关的事件,而且他自己也能立刻就看出那是自己的真实记忆。他对这个事件的记忆其实并未在清醒生活中彻底消失,只是已经变得非常模糊,但通过精神分析,他能够很清楚地回忆起其中的所有细节。他记得他12岁时,去探望一位重病卧床的同学,同学躺在床上,翻身时不慎裸露了身体。他看到了同学的生殖器,然后不知怎的,竟将自己的生殖器也裸露出来。结果,招致了同学愤怒和惊愕的目光。这件事使他异常尴尬,所以拼命想要忘掉。然而,在23年后,这一幕在他的梦中竟又重现了。不过梦的内容略有改动,他由主动的角色变成了被动的角色,他那位同学也被另一位现在的朋友所代替。
通常来说,在梦的显意中,童年的体验大都是以隐喻的面目出现的,只有经过耐心的分析才能辨认出来。这一类梦例往往难以使人信服,因为童年的体验一般缺乏旁证。而且,如果追溯到童年的早期,甚至做梦人本身的记忆也会变得模糊,以至于无法辨认。因此,想要证明童年时期的体验会在梦中重现,就必须收集大量的材料,对其进行精神分析,再将其结果互相印证,最后才能得出有价值的结论。但是,在梦的分析工作中,往往会把某个童年的体验从整个梦的内容中摘录出来,这有时会脱离前后情节,或不够全面。因此,人们很可能会有不同意见。但我仍然认为有必要多举几个例子。
梦例一:
我有一位女病人,她的所有的梦中都表现出一种“匆忙”的特征。比如,她赶时间,她赶着上火车,等等。有一次,她梦见要去拜访一位女性朋友,她母亲叫她乘车去,别走着去,但她却一边大叫一边快跑。在对这个梦的分析中,她想起了童年时的游戏,特别是一种类似绕口令的游戏——小伙伴轮流重复一个句子,越说越快,说到最后就成了一个无意义的声音。实际上,这也是一种“匆忙”的表现。这种小伙伴间完全无害的玩闹之所以使她印象深刻,是因为它取代了那些会惹麻烦的游戏。
梦例二:
另一位女病人做了这样的梦。她置身于一个摆满了各种机器的大房间里,似乎是矫形外科室。她听说,我时间有限,不能单独见她;她必须与另外五位病人同时接受治疗。她拒绝接受这一要求,并且不肯躺到床上,也不肯去其他任何为她指定的地方。她坚持独自站在角落里,期待着我告诉她之前的要求不是真的。同时,另外五位病人都嘲弄她,说她愚蠢可笑。另外,她似乎在画一些小方格。
这个梦的前半部分与治疗有关,也是对我的“移情”作用;后半部分则涉及她童年时的体验,衔接这两部分的,是“床”。“矫形外科室”是我对她提过的,我曾告诉她,精神治疗的性质很复杂,花费的时间也长,就像矫形外科一样。治疗刚开始的时候,我还对她说过,最初我不能给她很长时间,但逐渐我会每天拿出一小时来为她治疗。对我的这些话,她很敏感,而这正是儿童中最常见的癔症的特性,即,儿童对爱的渴望永远不会感到满足。我的这位女病人是家中六个孩子里最小的一个(因此,梦中有“另外五位病人”),而且也是最受父亲宠爱的一个,但她还是觉得她崇拜的父亲对她的关爱太少,相处的时间也不够。此外,梦中她期待着我告诉她之前的要求不是真的,这一片段的解释如下:有一个裁缝的小学徒为她送来她定做的衣服,她当场付款要小学徒带回。后来,她问她的丈夫,如果小学徒在回去的路上把钱丢了,她是不是还得再付一次款。她的丈夫“嘲弄”她道,要是那样的话,就得再付一次款。于是她焦急地追问,期待着她丈夫说那“不是真的”。因此,可以推断出这个梦的隐意是,她想到,如果我花双倍的时间为她治疗,那么她是不是要付双倍的诊费呢——她认为自己的这种想法是吝啬的、肮脏的(童年时代的“不洁”,在梦中往往以贪图钱财的形式出现,而“肮脏”这个字眼正好将二者联系起来)。如果说,梦中她“期待着我告诉她之前的要求不是真的”,其实是在迂回地表达了“不洁”的意义;那么,“她坚持独自站在角落里”和“不肯躺到床上”这两个片段则可以用她童年时的另一个体验来解释。小时候,她曾因为弄脏了床,而被父亲罚站,当时也是站在角落里,而且,她的兄弟姐妹也都嘲笑她,说父亲不再爱她了,等等。至于“小方格”则是指她的侄女在她面前玩一种数字游戏(我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在九个方格里各填一个数字,使其横竖斜相加都等于十五。
梦例三:
这是一位男士的梦。梦中他看见两个男孩打架,由周围散落的工具可以看出,其中一个是桶匠的儿子。一个男孩把另一个打倒在地,倒地的男孩戴着蓝宝石耳环。他抓起一根竹竿,爬起来追打自己的对手。但对手转身就跑,逃向一位站在木栅栏旁的妇人,那妇人似乎是他的母亲。妇人是一位按日计酬的散工,背对着做梦的人。后来,妇人转过身来,样子十分可怕,做梦的人吓了一跳,赶忙离开,这时他看到妇人的眼皮底下有突出的红肉。
这个梦充分地采用了前一天发生的诸多琐事。他确实在街上看到了两个小孩打架,一个把另一个打倒在地。他赶过去劝架,结果两个小孩都跑掉了。“桶匠的儿子”,这一细节直到后来,在分析他的另一个梦的过程中才找到来源,那源自一句谚语:“把桶底打穿。”据做梦的人所说,“蓝宝石耳环”是娼妓戴的首饰,这使他联想到一句关于两个男孩的打油诗“另一个男孩叫玛丽”,也就是说,她是个女孩。“站在木栅栏旁的妇人”是指,当天,他看到两个小孩跑掉后,便沿多瑙河散步,见四处无人,他就在一排木栅栏旁小便。之后不久,他遇见一位雍容庄重的老妇人,她向他打招呼,还给了他一张名片。
于是,在梦中,老妇人站在他曾小便的地方,即是说,老妇人也在小便。这与梦中的妇人可怕的样子、眼皮底下突出的红肉等细节吻合。他在童年时见过这种景象,在后来的记忆中就以“红肉”的模样再现出来。这个梦把他童年时的两次经验混杂在了一起。这两次经验一次是他推倒了一个女孩,另一次是他看到一个女孩正在小便。此外,做梦的人也向我承认,当年他因为在性方面太过好奇,受到了父亲的惩戒。
梦例四:
在下面这位老妇人的梦中,许多童年的记忆巧妙地综合在一起,成为一个单一的情景。梦中,她匆忙出门购物,走到格拉本大街时突然双膝瘫软,跌倒在地,一群人过来围观,其中有许多出租车司机,但没有一个人肯帮忙搀扶她。她好几次试着站起来,都没能成功。后来她也许站起来了,因为她上了一辆出租车,赶回家中;有人把一个很大而且很重的篮子(像是一个商场里用的货篮)扔进了她身后的车窗。
做梦的这位老妇人,就是前文中提到的因为童年时爱做游戏所以在梦中经常感到匆忙的女病人。毫无疑问,她梦中的第一个片段源自马失前蹄的经验,“跌倒在地”这个词也暗指赛马活动。她年轻时经常骑马,在更早的童年,她活泼的样子就像是一匹小马。“跌倒在地”这一细节还使她回忆起童年早期发生的事,当时,她家的守门人的17岁的儿子癫痫发作,在街上摔倒,并被人用车送回了家。当然,她没有亲眼见到发作的情形,但癫痫发作导致摔倒的印象却在她脑中根深蒂固地保留下来,甚至导致了她自己的癔症的发作。如果一位女士梦见自己摔倒,那多半隐含着与性有关的意思,即是说,“她成了一个堕落的女人”。就这个梦而言,这种意思更加无可置疑,因为梦中她摔倒的地方是格拉本大街,那里是维也纳著名的红灯区。此外,在德文中“商场里用的货篮”还有一种意思是“拒绝”、“冷落”,梦中这一片段使她想起她曾多次拒绝别人的求婚,而且,后来她也曾抱怨自己遭了报应,受到同样的冷落。这与梦中众人围观并无人伸出援手的细节又有所吻合。她自己也认为这象征着拒绝。有关货篮,还有进一步的意义,即是说,在梦中,她想象自己已经出嫁,所以必须亲自去市场购物。最后,还可以把货篮当作仆人的标志,这又与她童年时的几则回忆有关。首先,她回忆起一个因偷窃而被解雇的女厨师,女厨师曾“双膝下跪”,乞求原谅;当时,做梦的人12岁。其次,她回忆起一个因为与家中的车夫私通而被解雇的女仆,车夫后来娶了这个女仆。这一回忆与梦中的情景有关,车夫象征着梦中的出租车司机(但与现实中的情形相反,梦中,出租车司机并没有对跌倒的妇人伸出援手)。梦中还有待于解释的,是被扔进她身后车窗的篮子。这使她想起铁路工人把行李丢进火车,以及她知道的一种乡间的风俗,即,情人由“窗口”爬进姑娘的房间。这又使她联想到一些乡间的轶事,如,一位绅士将几枚青梅由“窗户”丢进姑娘的房内;一个白痴在“窗外”吓唬她的妹妹,等等。甚至,她还回忆起在她10岁时,家里的仆人与保姆关系暧昧,结果两人都被解雇,“丢了出去”(在梦中出现的则是相反的情况,“丢进来”)。此外,在维也纳,俗语称仆人的行李、衣箱为“七个梅子”,如:“收拾好你的七个梅子,滚吧!”
我收集的这些梦例,来自大量的心理疾病患者。经过分析,这些梦例往往可以追溯到他们的童年时代模糊的、早已忘却的印象,甚至可以追溯到他们生命的头三年。但是,如果将从这些梦例中得出的结论应用于所有人的梦,就不太可靠了。这是因为做梦的人都是神经症患者,特别是癔症患者,他们的梦中包含的童年情景很可能受到了神经症的影响,变得走样,因而不再由梦的性质来决定。当然,就我个人而言,我并没有神经症的症状,因而我的梦应该是正常的,但是,经过分析,我意外地发现,我自己的梦的隐意中,往往也包括一些童年的情景,而且,整个梦的内容都能够与我的童年的印象或是由童年印象展开的联想相吻合。前文中我已经列举了几个这样的梦例,接下来,我将再举出几个来自我自己的梦例,这些梦例的来源一部分是新近发生的事,一部分则与长期以来被我遗忘的童年的经验有关。只有这样做了,这一节才能有个圆满的结尾。
梦例一:
一次旅行归来,我又累又饿,躺到床上就睡了。但是,人的基本需要会在梦中表现出来。结果我做了下面这个梦。梦中,我走进厨房,想找些香肠吃。厨房里站着三位女士,其中一个是旅店的女主人,她手上正在揉搓什么东西,似乎是在做汤圆什么的。她告诉我,要等她做好了才能吃(这句话在梦中听得不是很清楚),于是我觉得很不耐烦,便走开了。我穿上大衣,但是,第一件大衣太长,我只好把它脱下来,然后惊奇地发现,这件大衣上镶着贵重的毛皮;我又穿上第二件大衣,大衣上绣着土耳其式的图案。这时,来了一位长脸、蓄着短胡子的男士,他不许我穿这件大衣,说那是他的。我告诉他,这件大衣上绣着土耳其式的图案。他答道:“土耳其(图案,条纹……)关你什么事?”但没过多久,我们又变得友善地相处了。
当我着手分析这个梦时,出乎我的意料,我想到了一本小说,那是我读的第一本小说,当时我13岁。小说的书名和作者我都忘了,不过,我是从小说第一卷的结尾部分开始读起的,结尾的情节我一直记得很清楚。小说结尾,主人公疯了,他一直呼喊着带给他一生中最大快乐和最大悲痛的三个女人的名字。其中一个名叫贝拉姬。我不太明白这一回忆对梦的解析有何用处。因为提到了三个女人,我便联想到罗马神话中执掌人类命运的三女神;而且,我知道,这三个女人中的一个是赋予人类生命的母亲,同时,母亲还赋予生命最初的营养,我的情形就是如此;在梦中,女店主即是母亲形象的象征。我认为,爱情与饥饿这两个概念可以同时集中到女性的乳房上。有一次,一位非常欣赏女性美的年轻男士谈到他儿时的漂亮奶妈,他说,他当时还是个孩子,现在想来,真是遗憾没能更好地利用机会。对于精神神经症的病人,我习惯从某件与他有关的轶事展开分析,追溯梦形成的源头。梦中,命运三女神中的一位合拢双手,揉搓手掌,就像是在做汤圆;但对于一位女神来说,这种动作也太奇怪了,因此需要好好解释。事实上,这与我童年的记忆有关,我六岁时,母亲为我上了第一课,她告诉我,人类是由尘土制成的,因此最终也将化为尘土,就此消逝。这话不合我的心意,所以我不以为然。于是,母亲合拢双手,揉搓手掌——这就像是梦中那个女人制作汤圆的动作,只是手掌中没有生面团而已——将摩擦下来的表皮层鳞屑搓成黑色泥团给我看,以此来证明人类确实是由尘土制成。我目睹了这一证据,感到无比惊奇。后来,我就默认了这种说法,即,“生命终将回归自然” 。童年时,我经常在肚子饿的时候走进厨房,想偷吃点什么,但站在炉灶旁边的母亲总是告诉我,要等晚饭都做好了才能吃。这岂不是与命运女神相似吗?梦中我在厨房遇见的三个女人,扮演的也是这样的角色。接下来,分析一下有关汤圆的问题。“汤圆”这个词在德文中与“克诺德”这一人名很相似,而“克诺德”让我联想到大学的一位教师,他教授组织学(表皮层);这位教师曾控告一个叫“克诺德”的人剽窃了他的著作。“剽窃”的意义是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也就是说,这个词与梦的第二个部分有关。即,我成了偷大衣的贼,这类贼经常在人多手杂的剧院、演讲厅下手。“剽窃”这个词是突然浮现在我脑海里的,并没经过我的思考。但现在我发现,这个词恰好在这个梦的各个显意之间架起了桥梁。联想的过程如下:贝拉姬(pélagie)——剽窃(plagiarism)——横口类鱼 (plagiostomi)(鲨鱼)——鱼鳔(fish-bladder)——由一本旧小说引出的有关克诺德的事件,以及外套(德文中这个词有以下几种意义:大衣、套衫、避孕套,等)。由上所述,这还明显牵涉到了与性有关的问题。毫无疑问,这一串联想其实相当牵强,也没有什么意义,如果不是经由“梦的运作”,我自己在清醒时是绝不可能有这样的联想的。虽然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使我产生了这种联想,但在此我还想提及一个我很尊敬的词,布吕克(即德文中的“桥梁”),这个词使我想起我的学院,我在那里快乐无忧地度过了整个学生时代——
匍匐于智慧的乳房,你每日都将发现更多希望。
即,
So will you at the breasts of Wisdom every day more pleasure find.
这与我在梦中因饥饿、疲劳等“感到困扰(德文:plagen)”形成了鲜明对比。最后,我又回忆起一位尊敬的教师,他名叫弗雷 (即Fleischl;德文为Fleisch,意为“肉”。这就像“克诺德”在德文中意为“汤圆”一样)。此外,我还想到其他一些景象,如表皮层鳞屑(我的母亲和女店主),发疯(旧小说),以及从药店(德文意为“厨房”)中买来的、可使饥饿感麻痹的药物——可卡因。
就像这样,我可以沿着这条错综复杂的联想链条一直推演下去,最终对这个梦的全部细节都做出详尽的解释,但顾及隐私问题,我必须有所保留。因此,我只选取梦的内容中的一个片段,由此来揭示这个梦的意义。梦中,那位长脸、短须的陌生男士的相貌很像一位商人,他来自斯巴拉多,我妻子在他那儿买过许多土耳其布料。他名叫波波维奇 ,这个词有歧义。幽默作家斯特腾海姆曾开过这样的玩笑:“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握手时脸都红了!”我发现,我又在拿人名做文章,就像前文中我已经用过贝拉姬、克诺德、布吕克、弗雷等一样。在我们的童年时代,用别人的名字来开玩笑,是一种很常见的恶作剧。
在此,我可能过分地以此为乐了。不过,恶有恶报,我的名字也经常被人拿来开玩笑。我记得,歌德 也曾注意到人们对自己的名字十分敏感,他认为其敏感度就像是皮肤的触觉。他说,赫尔德以他的名字(Goethe)写过一首诗:
你是诸神(Göttern)的后代,
还是野蛮人(Gothen)的子孙?
又或者,来自粪肥(Kote)?
你的形象如此高贵,
却仍将归于尘埃。
德文即,
Der du von Göttern abstammst,von Gothen oder vom Kote.
So seid ihr G tterbilder auch zu Staub.
我认识到,这些关于人名的双关语的离题的探讨不过是我的一些牢骚而已,现在,让我停止,并转回原来的话题。我的妻子在斯巴拉多的购物,使我想起另一次在科托尔购物的情形。那一次,我太过小心谨慎,结果错失了本该大赚的机会(参见与这个梦有关的联想,失去了抚摸奶妈乳房的好机会)。由饥饿引起的这个梦的一个重要隐意是,人们不可错失良机,能拿到手的就要尽量拿到,即便因此犯些小错,也在所不惜。不要放弃任何机会,因为人生苦短,死亡不可避免。这种及时行乐的观点中含有性的成分,而且,与其相关的欲望本身必然不会关注是否会因此犯错,所以它惧怕内心的稽查作用,只得遁入梦中。于是,当作梦的人忆及童年往事,欲望得以满足的时候,它就以相反的形式出现在梦中。这种由稽查作用导致的阻碍,甚至会以最令人厌恶的性方面的惩罚的形式,在梦中呈现。
梦例二:
这个梦需要更长的前言。
为了去奥西湖度假消夏,我开车赶往维也纳西站。来到月台时,较早去往伊希尔的火车还没开出。这时,我看到了图恩伯爵,可能他又是去伊希尔觐见皇帝。尽管下着雨,但他视若无睹,乘敞篷车赶到。他径直走向区间车的入口,检票员大概不认识他,向他索取车票,但被他傲慢地推开,也没得到任何解释。开往伊希尔的火车开出后,站务员要我离开月台,回到候车室。我花时间费了些口舌,才被允许停留在月台上。在此期间,我感到无聊,便利用这机会观察是否有人向站务员行贿,以获得火车上被保留的包厢。我想,要是发现了这种事,我就大声抗议,好让自己也享有同等的权利。同时,我还哼着一首歌,我觉得我哼的应该是《费加罗的婚礼》中的“费加罗的咏叹调”:
如果我的伯爵想跳舞,想跳舞;
那就让他尽兴,
我愿在旁为他伴奏。
即,
If my lord Count would tread a measure,tread a measure,
Let him but say his pleasure,
And I will play the tune.
(我不太清楚别人是否能听出我的曲调。)
整个晚上我都心浮气躁,不断取笑仆人和车夫——但愿我没伤害到他们的感情。而且,一些大胆的、带有革命意味的念头涌上心头,就像费加罗的台词和在法兰西剧院看到的博马舍的喜剧。还有一些生来就是大人物的言论,就像阿玛维瓦伯爵想对苏珊娜行使领主的权力,又比如反对派记者以图恩伯爵的名字所开的玩笑——称他为“不做事的伯爵”(德文中Thun即英文的do)。我并不是嫉妒图恩伯爵,因为他很可能要小心翼翼地觐见皇帝,我却满脑子都是各种各样的度假计划,相比之下,我才称得上是“不做事的伯爵”呢。这时,一位绅士来到月台,我认出了他。他是政府的医务检查官,由于他的活动能力,被人奉承为“政府的枕边人”。他以自己的官员身份要求以半价购买头等包厢的车票。我听到一个站务员对另一个说道:“我们该把这位买半票的头等包厢乘客安排在哪儿呢?”我心想,这真是典型的以权谋私。因为我是付了全票票价的,而且,我的包厢没有套间,因此晚上没有厕所可用。我向列车长抱怨此事,但问题根本没能解决。于是,我报复性地讽刺他道,应该在每个包厢的地板上都打一个洞,以备乘客应急使用。结果当天晚上,凌晨两点三刻,我因尿急醒来,醒前,做了以下的梦。
一群人,一个学生集会……一位伯爵(名叫图恩〔Thun〕或塔弗〔Taaffe〕)正在演讲。人们要他谈谈对德国人的看法,他以轻蔑的姿态宣称,他们最喜欢的花是款冬 。说着,他撕下一片叶子——确切地说是一片干枯的叶子——插进他的纽扣孔里。我跳起来,我跳起来 。但我对自己这么做感到吃惊。接下来的梦境有些模糊:我似乎置身于某处前厅(西班牙文为Aula),出口处挤满了人,而且我必须逃走。我闯过几个装饰华丽的房间,房间里陈设着棕色或紫色的家具,这显然是部长级的豪宅。最后,我跑到走廊里,那儿坐着一位壮健的老妇人,她是看门人。我不想跟她说话,但她显然认为我有权从此通过,这是因为,她竟问我需不需要她掌灯带路。我通过做手势或是直接说话,让她留在楼梯口。于是我自以为得计,避开了检查。我走下楼梯,发现了一条狭窄、陡峭的小路,我沿路穿行。
接下来的梦境又变得模糊了:我要面对的第二个问题似乎是逃出城市,就像刚才逃出那座房子一样。我坐进一辆出租马车,吩咐车夫火速送我到火车站。车夫向我抱怨起来,好像我已经把他累坏了似的。然后,我对车夫说道:“我不能和你一起在铁路上走。”这时,好像这辆马车已经赶了很长一段路,长得只有火车才跑得了。火车站人山人海,我想去克雷姆斯 或兹诺伊莫 ,但考虑到宫廷中人可能在那里,所以决定还是去格拉茨或类似的地方。现在,我坐在火车包厢里,就像坐在电车上。在我的纽扣孔里插着一条长长的编织物,是用硬挺料子做的紫褐色的紫罗兰,很引人注目。到此,梦中断了。
接着,我再次置身于车站中,一位年老的绅士与我站在一起。我设想出一个计划,好让我不被人认出。这个计划立刻就实现了,仿佛只要我想到的事就能实现。这个老绅士像是个盲人,至少瞎了一只眼。而我拿着一只男用玻璃便壶(这一定是我们在城里买的,或是带来的),于是我就成了他的护理员。因为他是个盲人,所以必须由我来护理,为他递便壶。而检票员看到我们这个样子,肯定不会怀疑。同时,我感觉到这位老绅士的姿态和排尿器官都变形了。然后,我因尿急惊醒。
这个梦的整体感觉就像是一种幻觉,把做梦的人带回了1848年的革命时代。引发这一记忆的,可能是1898年的革命五十周年纪念会,还有我去瓦豪地区的短期旅行——在那次旅程中,我访问了埃默斯多夫村,据说,那里是当年的学生革命领袖费肖夫的避难处 。这类人物在梦的显意中也出现过几次。然后,我又由此联想到英国的我的弟弟的房子。我的弟弟常用丁尼生的一首题为《五十年前》的诗来揶揄他的妻子,而他的孩子们则总是纠正他,因为那首诗的题目其实是《十五年前》。然而,如果说这种幻想是由我见到图恩伯爵引起的,那就像是意大利教堂的门面与它背后的结构一样,二者并没有任何有机的联系。但是,与教堂的门面不同的是,它过于杂乱无章,充满漏洞,因此暴露出许多内部的结构,这就成了突破口。这个梦的第一部分是几个情景的混合,在此,我将逐一分析。梦中,伯爵的傲慢态度是我中学时代的一位教师的翻版,那时我15岁,而那位教师也是傲慢、无知,不受人欢迎的。为了反对那位教师,我们计划发动“政变”。担任领导的主谋人物是我的一位同学,平时常以英王亨利八世自诩。他将“政变”的进攻权交给我,并约定公然发动“政变”的信号是:讨论多瑙河(德文为Donau)对奥地利的重要性(参见,瓦豪地区)。在我们这些叛乱分子中,贵族出身的同学只有一位,他个子很高,被同学们称为“长颈鹿(The Giraffe)”。有一次,德文教师责备他——那位德文教师就像是个暴君——他站得笔直,姿态与我梦中的伯爵十分相似。接下来,“最喜欢的花”和“插进纽扣孔的某种东西”当然指的是某种花(这使我想起那天我送给一位朋友的兰花和耶利哥玫瑰),这尤其使我回忆起莎士比亚的历史剧讲述的红白蔷薇战争(有两段小诗悄悄地进入了我对这个梦的分析中,一段是德文,一段是西班牙文:
玫瑰,郁金香,康乃馨;
凡花不免凋零。
伊莎贝拉,请别
为花儿凋零哭泣。
德文即,
Rosen,Tulpen,Nelken,
alle Blumen welken,
西班牙文即,
and lsabelita,no llores,
que se marchitan las flores.
第二段西班牙文的小诗在《费加罗婚礼》中出现过)。这段回忆恰好与刚刚提到的亨利八世相关。而红白蔷薇,则使我想到红白康乃馨。在维也纳,红色康乃馨是社会民主党人的象征。这还使我联想到我在风光秀丽的萨克森旅游时,在火车上遇到的一次事件。梦中第一部分的第三个情景使我想起我早年的学生时代。当时我参加了一个德国学生俱乐部,讨论哲学与自然科学之间的关系。我那时候还是个毛头小子,信仰唯物主义,当场提出了一种非常偏激的观点。一位比我年长、睿智的高年级学生站起来,严厉地斥责了我。他当时就已是学生中的领袖人物,并组织过一些团体,他好像还有一个与动物有关的绰号。当时他还说,他年轻时也曾偏激冲动,但后来就迷途知返了。我暴跳起来(就像梦中那样),冲动地说,既然他自己也承认在年轻时“偏激冲动”,那我就不奇怪他为什么会这么说了(在梦中,我对自己的德国国家主义的态度感到很惊讶)。这引起了一阵骚动。几乎所有人都要求我收回刚才那句话,但我坚持自己的意见。好在,遭受我侮辱的那位高年级学生十分明理,对此不以为意,这场风波才就此平息。
梦的第一部分的其他情景的来源不太容易分析。伯爵谈到了款冬,这意味着什么呢?为了找到线索,我进行了一系列的联想:款冬(德文为Huflattich)——莴苣(lerttuce)——沙拉狗(德文为Salathund,意即看到别人有食物而嫉妒的狗)。接下来我联想出一连串带有侮辱性的名词,如,长颈鹿(Gir-affe,德文的“Affe”意即猿猴),狗,我甚至可以通过这种方式推导出“驴”,并以此来表达对那位教师的蔑视。此外,我还有可能将款冬——且不管是对是错——翻译为蒲公英(pisseeh-lit)。这一想法源自左拉的小说《萌芽》,其中提到,有人告诉孩子们,可以摘些蒲公英做沙拉。“狗”在法文中为“chien”,这个词使我想到身体的一种功能,即,大便;与之相对,较小的功能为小便,这一词即是“pisser”。然后,在三种物理状态(固体、液体、气体)中,我还可以找到一个不登大雅之堂的例子,即是众所周知的“屁(flatus)”。而《萌芽》这本书中,除了描述未来的革命之外,也涉及排泄出的气体,也就是前文已提到的事物 。现在,我们应该可以发现,“屁”这个词是经历了怎样一个大圈子,出现在我的联想中的。最初是“花”,接着是西班牙文的小诗,伊莎贝拉,由此再到伊莎贝拉与费迪南,再到亨利八世,再到英国史,再到与英国相抗衡的西班牙无敌舰队,再到无敌舰队覆灭后,英国人为庆祝胜利,在奖章上刻下“把它们吹得溃不成军(拉丁文为Flavit et dissipati sunt) ”的句子——因为舰队是被暴风雨摧毁的。我很喜欢这个句子,甚至想过,如果我对癔症的理论与治疗有了成果,在发表时,就用它作为“治疗”一章的标题。
现在,转到梦的第二部分,由于稽查作用,我并不能对其进行详尽的分析。梦中,我似乎取代了革命时期的某位杰出人物,他有一段与鹰(德文为Adler)有关的传奇事迹,另外,据说他有大小便失禁的病症,等等。尽管这段历史是一位宫廷枢密官(拉丁文consiliarius aulicus,参见西班牙文Aula)告诉我的,但我还是认为这些事不太可能通过我的稽查。此外,梦中的“房间”显然来自我在火车上见到的那位大人物的私人包厢。但同时我又想到,梦中的“房间”也可以指代“女性(德文为Frauenzimmer,而德文的“房间”为Zimmer,即英文的Rooms,有轻微的蔑视的意思)”。接下来,梦中出现的女性看门人的形象来自一位风趣的老妇人,我曾接受她的好意款待,可是梦中我却恩将仇报,为她安排了这种角色。最后,有关“灯”则是指格里尔帕策根据亲身经验写出的名剧《海洛和利安得》(情海波涛,西班牙无敌舰队与暴风雨)。
对这个梦的其他两部分我不准备做详尽的分析,而只选择个别细节,说明它们与童年的两个情景有何种联系。而这正是我在此分析这个梦的全部目的。读者们可能会认为这个梦涉及了性的问题,所以我才会有所取舍,但事实未必是这样。一个人确实有许多事需要保密,但对他自己来说,却并无掩饰的必要。在此,需要解释的问题并不是我为什么隐瞒真相,而是探讨梦的稽查作用的动机,也就是说,它为什么要掩饰梦的隐意?因此,我承认,通过对这个梦的最后三个部分的分析,可以得出结论:其隐意都是脱离实际的夸大,表明了在我清醒的时候一直压抑着的、狂妄自大的情绪,甚至,这一情绪的部分枝节在梦的显意中也有所暴露(例如,“我自以为得计”,等等)。而且,这一情绪也充分显示出,在做梦的当晚我是如何心浮气躁。它影响到了许多方面,例如,在提到格拉茨时,我曾想到一句谚语:“格拉茨才值几个钱!”这即是有钱人惯用的语气。另外,如果读者们还记得拉伯雷 在《巨人传》中对高康大及庞大固埃父子俩的出色描述,那么也就能够知道在这个梦的第一部分中表现出的那种狂妄自大了。接下来,我将叙述之前提过的童年的两个情景。为了外出旅行,我买了一只棕紫色的新行李箱。这种颜色在梦中多次出现,如“用硬挺料子做的紫褐色的紫罗兰”,旁边的所谓“少女捕手(girl-catcher) ”,以及“部长级的豪宅”中的家具。在儿童眼中,新的东西总会吸引人们的注意。现在,应该提及我童年的一个情景。那是别人告诉我的,因此,别人的描述代替了我自己的记忆。据说我两岁时经常尿床,在受到责备时,我就安慰父亲道,我会去附近最大的那座城市——N城——买一张崭新的红色大床给他。因此,在这个梦中,就有了那个“这一定是我们在城里买的,或是带来的”“男用玻璃便壶”。关于这一梦中的插话,即是在说一个人理应遵守诺言(同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男用玻璃便壶与女性用的行李箱、木箱之间的联系)。所有的童年时期的自大、妄想,在这个诺言中暴露无遗。梦中的小便对于梦本身有何意义,本章前述的梦例中已有分析。通过对神经症患者的精神分析,也发现了尿床与野心之间的密切关系。
我清楚地记得七八岁时的一件家庭琐事。我家里有一则家规是,当父母在寝室时,我不能在寝室中大小便。有一次,我触犯了这一家规。于是父亲斥责了我,说我长大后一定不会有出息。这一评价一定深深地伤害了我的野心,因为一直以来,与这一情景相关的暗示不断地出现在我的梦中,而且总是与我的业绩、我的成功等一起出现。这就像是我在说:“你看,我毕竟是有出息的啊。”在这个梦中,这一童年时代的情景为梦的最后部分提供了材料。不用说,为了报复,梦中将人物关系颠倒了。梦中的那位年老的绅士盲了一只眼,这明显是指我父亲的青光眼 。他在我面前小便,即是指小时候我在他面前小便。由青光眼我想到了可卡因,又想到可卡因用于父亲的眼科手术,这似乎象征着我遵守了自己的诺言。而且,我还开了父亲的玩笑。因为他是个盲人,所以我必须把便壶递给他才行。这还是一个暗喻,即是说,我因发现了关于癔症的一系列理论而感到自豪。
无论如何,两个关于小便的、我的童年时代的情景,确实与我的自大、妄想有着紧密的关系。但是,它们之所以会在我去奥西湖旅行的途中出现,必定还与以下原因有关,即,我的包厢里没有厕所,以及我因此感到慌张并事先有了心理准备,最终,我因尿意而惊醒。读者们有可能认为,这些偶然事件才是我这个梦的真正的诱因。但是,我的看法却正好相反,即,反倒是梦念引起了尿意。这是因为,我睡觉时很少因尿意而惊醒。尤其是这一次是在凌晨两点三刻惊醒,类似情形更是少见。如果有读者还有不同意见,我可以这样说,在以往比这一次更为舒适的旅行中,我就是早晨醒得很早,也从来没有感到过尿意。不过,就这一问题而言,即便在此不得出结论,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长期以来,我在梦的解析的工作中积累了许多经验,并由此注意到:即便是那些很容易就能够解释的梦,在进一步的分析过程中,也可以追溯到做梦的人的童年时代。因此,我不禁设问,梦的这一特征,是不是可以归纳为做梦的一个先决条件呢?如果这种说法成立,其意义即是说:每一个梦的显意都与新近发生的经验有关,而每一个梦的隐意都与很早以前的经验有关——事实上,在我对癔症的分析中,已经证实了很早以前的经验可以未加改变地、作为“最近的经验”一直持续到现在。要证实我的这一推论是极为困难的,在下文中,我将从另一角度探讨童年时代的最早的经验对梦的形成有何作用。
有关梦的记忆的三个特点之一是,梦的内容往往由无关紧要的琐事构成。这一特点通过梦的化装,已得出了令人满意的解释。而其他的两个特点——即,梦的内容多采用新近发生的经验和童年时代的经验——尽管已经得到了证实,但我们仍然很难通过“做梦”一事的动机对其进行解释。在此,我们需要记住,对以上两个特点的分析与评价还亟待解决。而其分析与评价,应该通过睡眠状态的心理学,或是通过对心灵结构的研究,来加以解决。这一点,只有等到我们已经理解了梦的解析这一工作的特性后才能做到。而其特性即是,窥看人的心灵,与透过打开的窗户窥看房间中的事物并无任何不同。
但是,在此我应该说明,通过对以上梦例的分析,还可以得出另一推论。即,似乎梦经常具备不止一个意义。正如以上梦例中证实的,梦可以同时包括几种欲望的满足。而且,一个欲望的满足会引出另一个隐蔽的欲望的满足,它们彼此连锁、重叠,最后,则可以追溯到童年早期的一个欲望的满足。前文中,我将这种情形以“经常”来形容,事实上,这里似乎应该换为“一定”才正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