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亚,你睡了吗?莉莎来了。”
在冬妮亚昏昏欲睡的时候,母亲的呼声飘进了她的耳朵。迷糊中,朋友温暖的拥抱让冬妮亚清醒了过来。莉莎亲近地贴着她,对她低声诉说了十字路口发生的一切,并把保尔帮助犯人的事也告诉了她。
冬妮亚先是好奇,后是惊讶,而当莉莎将保尔的名字说出时,冬妮亚脸上的表情凝固了。她浑身一颤,然后在床上缩成一团,神情既慌张又痛苦。莉莎一直到离开也想不通这是为什么。冬妮亚送走莉莎后失神地瞥了一眼漆黑的大路,然后钻进被窝里。她在进入睡眠前嘴里一直念叨着:“夜啊,可千万要保佑他呀。”
一天清晨,乡下的阿尔焦姆回家了。他把一袋劳动换来的面粉放在门口,走进屋去。杂乱不堪的房间让他愣住了,家里的东西被翻得七零八落。
“保尔!”阿尔焦姆的喊声回响在空荡的房间里,无人答应。
阿尔焦姆旋即走到院子里环视着,背后传来的脚步声让他转身看去,只见一个陌生的姑娘正穿过栅栏门,朝他走来。
“如果保尔不在,那他就是被抓走了。”姑娘焦急地说道。接着,她告诉了阿尔焦姆自己所知道的一切。阿尔焦姆听完后也变得和她同样难过,两人面面相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总共有三个人被关在了仓库。保尔也是其中之一。此刻,他正枕着帽子,晕晕地躺在窗下的旮旯里。突然,一个穿着朴实的姑娘也进来了,两只大眼睛惊慌失措地扫视着周围。她叫赫里斯季娜,她的哥哥是红军。
翌日,赫里斯季娜被警备司令和几名哥萨克带走了。牢门重重关上的声音让保尔更加不安了。当晚,又有一个男人被关了进来。他穿着破外套,里面是一件掉了色的黄衬衣,保尔认出他就是糖厂的木匠——多林尼克。多林尼克曾参加过关于布尔什维克的演说,那也是保尔在众多革命活动中唯一参加的一次。
“是你把朱赫来救走的吧?我还没得到你被抓的消息呢。”多林尼克审视着保尔说道。
“朱赫来是谁?”保尔被这突然的发问吓了一跳,他用胳膊支起身子,随机应变道。多林尼克微微一笑,贴近他的耳边,低声说:“朱赫来已经全都告诉我了。是我本人送他离开的,八成他现在已经到了。”晚上,多林尼克把自己挑拨哥萨克导致被捕的过程告诉了保尔。
紧接着的一天里,又一个犯人被抓了进来。被抓者的脖子很细,耳朵很大,他是城里最有名的理发师——什廖马·泽利采尔。他又气又急地告诉多林尼克,他被抓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在给一个哥萨克军官理发时问了一句:“请问,对犹太人的虐待佩特留拉长官知情吗?他愿意会见犹太人组成的请愿团吗?”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他成了一个破坏稳定的政府反对者。
这时,门外警卫室里的吵闹声把犯人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一个响亮的声音在下达命令。
谢乔夫狙击师的部队列成了一个又一个四方队形,他们荷枪实弹,把广场从三个方向包围了。他们歪歪斜斜地戴着俄国钢盔,军服破败不堪,灰蒙蒙的一片;步枪贴着腿部,浑身上下都绑着弹药。这个师团的装备都是前沙皇部队的遗留物,其中不少人都是坚决反对苏维埃的富农子弟。他们此刻前来是听从了佩特留拉“政府”的命令,死守这个重要的铁路枢纽。
他们在恭候首脑佩特留拉的亲自视察。佩特留拉的军官们为了凑人数,连夜抓来了一批年轻人。年轻人们身着五花八门的衣服,连鞋也没穿,被以营、连为单位,一股脑地安排在广场后面的空地上。
神父的女儿们、乌克兰的教师们、有点儿驼背的市长、“自由哥萨克”们统统站在了教堂的台阶上。身着契尔克斯大衣的步兵总监——也是阅兵式的总指挥——同样站在那儿。而其他想要看热闹的群众却被一群站在步兵后方的骑兵挡住了视线,那是戈卢勃的骑兵团。
声势浩大的欢迎仪式将要开始了。蓝黄相间的旗子升了起来,新兵们要对旗宣誓。步兵总监召来了英俊利落的上校切尔尼亚克,命令道:“让那些不重要的、还在后方的犯人统统离开。警备司令部跟后方机关再检查一次,务必保证一尘不染。”切尔尼亚克行了一个军礼,便去叫人执行命令了。师长已经坐上一辆老旧的福特车,去车站迎接佩特留拉。
不一会儿,人群逐渐沸腾了起来。
“到了!”一个正朝城里奔来的骑兵高喊道。
“各就各位!”步兵总监一字一顿,使出全身的力气大喊道。一群军官手忙脚乱地站进队列中。
乐队奏响了乌克兰国歌《乌克兰仍活在人间》,福特车缓缓地停在教堂前,师长率先下了车,佩特留拉紧随其后。佩特留拉头戴精致的克伦斯基军帽,帽上挂着一枚三叉戟的珐琅帽徽,穿着乌克兰禁卫军的蓝色呢子上衣,黄腰带上有一个麂皮枪套,小巧的勃朗宁手枪装在其中。即便佩特留拉这样打扮,可他还是丝毫没有一点儿军人的派头,总让人感到别扭。
佩特留拉对步兵总监的短暂汇报似乎并不中意,对市长的迎接致辞也不感兴趣。他瞧了瞧市长背后的部队,对步兵总监略一点头,道:“开始吧。”
检阅开始了,首先由佩特留拉站在旗杆边的检阅台上致辞。
“万岁!”士兵们一齐拖着长音,呆板地喊道。十分钟的演讲让佩特留拉的额头上渗出汗来,他用手帕一擦,向台下走去。接着,佩特留拉在师长和步兵总监的陪伴下检阅了各个队伍,新兵的队列让他十分气恼,他不屑地眯起了双眼。检阅快结束时,新兵也开始宣誓了。
这时,一支由犹太人组成的请愿团不合时宜地挤到了佩特留拉面前。
为首的犹太代表是手捧面包和食盐的富商勃卢夫斯坦,百货商店老板福克斯和其他三个富商紧随其后。勃卢夫斯坦卑躬屈膝地靠近佩特留拉,旁边的一个军官接过他奉上的东西:“国家元首阁下,犹太居民请您收下代表忠诚与尊敬的颂词。”
“哼!”佩特留拉扫了一眼颂词,不屑一顾。
“尊贵的阁下,请您允许我们犹太居民经商吧。”福克斯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请您让蹂躏远离我们。”
“你们要牢记一点,我的部队不会蹂躏犹太人。”佩特留拉为这莫名其妙的请愿团大动肝火,随后转身对戈卢勃说,“您的哥萨克被人控告了,上校。我想您会调查清楚的。”福克斯只好尴尬地摊了摊手。
“阅兵仪式开始!”佩特留拉对步兵总监命令道。
接着,嘈杂的口号和混乱的军乐混成一团,充斥着整个广场。第一批部队开始迈动步子,语气僵硬地喊着“万岁”经过广场。走在队伍最后的是新兵们,他们光脚乱踩,左顾右盼,互相拥挤着。第二批部队经过时更是让人大跌眼镜,队列右侧的排头一脚踩进了坑里,扑通一下摔在地上,手里的步枪飞出去老远。一个穿麻布衬衫的小子刚想爬起来,却又被后面的人撞倒,士兵接二连三地倒在地上。队伍在观众的大笑声中通过了广场。佩特留拉不想再看这丢人的一幕,转过头去。
切尔尼亚克上校和一名哥萨克大尉在警备司令部门前下了马,待勤务兵接过缰绳后立刻走进警卫室。几个哥萨克正东倒西歪地躺在警务室的床上,他们丝毫没有把长官放在眼里,继续在这脏乱的房间里怡然自得。
切尔尼亚克气得大吼起来,那名哥萨克大尉也怒骂着卫兵,还把马鞭抽得直响。那几名哥萨克这才慌了神,开始胡乱地忙活起来。
“我们得去看看那些犯人了。”哥萨克大尉建议道,“要是元首到这里来看见有乱七八糟的犯人,那可就麻烦了。”
小仓库的门被一脚踹开了,大尉快步走了进来,认真查看每一个囚犯。
“你干了什么呢,老头?”大尉问一个坐在床板上的老人。
老人正了正身体,思考了一会儿大尉的话,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弄不清楚。我家院子里公家的马没了,说是被我偷了。实际情况是,住我家的老总用马换了酒喝,我成了替罪羊。”
“得了得了,快拿着你的东西滚蛋吧!”切尔尼亚克不愿意再听老头废话了。老人拿起袋子,慌忙地逃了出去。
切尔尼亚克又走到保尔所在的牢房。
“你做了什么?”切尔尼亚克看着多林尼克问,“你犯了什么罪?”他又问了一次。多林尼克慢慢地爬了起来,他先是愣了几秒,随后灵光一闪,答道:“我违反了宵禁,就在街上被抓了。”说罢,多林尼克兴奋又紧张地盯着上校。
“出去吧!”切尔尼亚克说。这命令简直让多林尼克忘乎所以,他立即跨出牢门,连外套都不要了。
保尔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发生,他的脑袋飞快地思考起来。他快速将多林尼克刚才所说的话与他的身份串了起来……保尔明白了一切。这时,切尔尼亚克已经在审讯理发师了。
“我只不过说有犹太人在给请愿书征集签名,他们却说我故意挑拨。”泽利采尔脱口而出,他急切地想离开这里。
“请愿书?”军官的语气变得严肃起来。
“请求停止对犹太人的虐待。”消瘦的泽利采尔说,“犹太人都怕极了……”
“是这样啊,你这狡猾的犹太佬。”切尔尼亚克打断了理发师,对大尉说,“把他带到指挥部好好的关起来!我会亲自问清楚请愿的事情。”
泽利采尔还想继续说些什么,却被大尉的马鞭狠狠地一抽。接着,切尔尼亚克注意到了刚刚站起来的保尔。
“你又是怎么一回事?”切尔尼亚克扫视着保尔问道。
“我割了公家马鞍上的一块皮子。”保尔一顿,继续说,“我把它钉在了鞋掌上,住我家的两个哥萨克就把我押到了这里。”
上校愣了几秒,弄懂保尔的意思后他立马露出轻蔑的表情:“回家去吧,小鬼!告诉你父亲,让他好好教训你一顿。”
保尔激动得想大喊,他感到自己的心脏在剧烈地跳动着。他还没有完全相信自己已获得了自由,可他知道这一切都是真的。保尔一把抓起多林尼克的外套后,便朝大门飞奔而去。他谨慎地穿过院子,走出栅栏门,来到街上。不过他不敢停下,当他翻过第七道栅栏时,他彻底没力气了。自从被关进仓库,他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保尔思索着目的地,可没有答案。不管是回家还是去谢廖沙家都是不妥当的,因为他还没有彻底的安全,谁知道会不会给别人带来麻烦。如果被人发现,那可不单是他自己遭殃。他只好漫无目的地继续跑着,劳累和茫然让他几乎忘记了迈动步伐,机械地移动着。直到一道熟悉的栅栏拦住了他。
那是冬妮亚家花园的木栅栏。保尔知道花园里有个凉亭,可以让他躲一会儿。他没有考虑太多便纵身一跃,进入了冬妮亚家的花园。他回忆了一下凉亭的大概位置,不久便找到了凉亭。可那凉亭此刻却光秃秃的,夏天的植物和山葡萄都不见了,没有遮挡物。就在保尔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狗叫在身后响起。大狗沿着小道凶巴巴地朝他奔来,他吓得惊慌失措。
“特列佐尔!”熟悉的声音传进了保尔的耳朵,大狗因这声呼唤而不再凶恶。
冬妮亚沿着小道朝保尔跑来。她惊讶地望着眼前的少年,他简直像极了保尔!
“您……是否还记得我呢?”保尔略微一动,怯生生地问道。
听到保尔的声音,冬妮亚忍不住轻呼了一声。她急忙靠近保尔,激动让她一时语塞,只好紧紧地握住保尔的手。
“你被释放了?”冬妮亚急匆匆地说道,“我全都知道了,莉莎告诉我了一切。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我钻了个空子,让他们以为抓错了我。不过很快他们又会开始搜捕我的。”保尔神情疲惫地说,“我累得昏了头,偶然跑到了这里,就想在亭子里休息一下。”
冬妮亚听完后简直欣喜若狂,她深切地望着保尔,将保尔的手越握越紧。
“我的保尔……亲爱的人,我爱你……你明白吗?”冬妮亚孕育着无限温柔的语言敲击着保尔的心门,那话语中的深情与怜爱无不发自她纯真的心灵,“你这倔强的小东西,那天怎么走了呢?我的小心肝儿,不管怎样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了。你就踏实地住在我家,这里一向很清静,不用担心别人打扰。”
保尔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冬妮亚料到他会拒绝,于是继续说:“阿尔焦姆被抓去开火车了,你能去哪儿呢?如果你不留下,就永远也别想再见到我了。”
保尔当然理解她此时此刻的心情,可他担心连累自己深爱的姑娘。冬妮亚的一番话语又让他犹豫起来,的确,他已经无处可去了。他又累又饿,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事情的快速进展让保尔有点儿摸不着头脑,几小时前他还蹲在牢房的床板上,而现在却重获自由,并待在心爱的女孩身边。相比自己的安危,保尔更担忧连累冬妮亚。他心里明白,就算自己躲在这清静宽敞的房子里,也随时有可能被发现。一想到这些,保尔立刻恢复了警惕。
“我今天必须得走。”保尔的语气很坚决。
“不准。”冬妮亚含情脉脉地抚摸着他的头发,说,“今天你哪儿都不许去。”
“冬妮亚,帮我做点事好吗?你帮我给谢廖沙捎个纸条,就说我的枪藏在废砖厂,让他帮我取出过来,然后你再找找我哥哥。这些能帮我完成吗?”
冬妮亚回来时天色已经很晚了,她带回了阿尔焦姆。阿尔焦姆刚一进门就把保尔紧紧地拥入怀中,搂得保尔骨骼直响。一番讨论后,他们决定让保尔明天就离开。由阿尔焦姆安排他上勃鲁扎克的机车,前往卡扎京。
保尔选择在黑暗中与谢廖沙见了面,瓦莉亚也一同前来了。久违的重逢让他们紧紧地握住彼此的手,不肯松开。
“你家院子已经被佩特留拉的匪兵围了起来,他们在那儿安营扎寨了。”谢廖沙不乏歉意地解释道,“你的手枪我没能拿到,我不会爬树,试了半天也没用。”
“也许这还是件好事呢。”保尔安慰着他,“说不准它会害我在路上就掉了脑袋,让那东西见鬼去吧!不过,你还是得想办法拿走它。”
分别时,谢廖沙没有心情像以往那样嬉笑了,他既激动又难过。一旁的瓦莉亚也默不作声。
“一路顺风,保尔。你要记得我们!”临别,瓦莉亚使出全身的力气讲了这句话。
房间里静悄悄的,只有时钟的“滴答”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响着。六小时后,保尔和冬妮亚就要分别了。两人多想让这时钟停止摇摆,将时间在此冻结。也许这将会是永别。他们的心头都堆积了太多的情感与话语,这短暂的片刻怎么来得及诉说呢?
“冬妮亚,等和平降临的那一天,我会以一个电工的身份来娶你。请你记住。”保尔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永不失效的承诺。睡前他们叮嘱对方不要忘记自己,不过这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直到天蒙蒙亮,他们才睡着。
第二天一大早,保尔和冬妮亚就出门赶往车站。他们穿过湿乎乎的晨雾,绕路来到约定的木柴旁,阿尔焦姆早已等在那儿了。在阿尔焦姆的帮助下,保尔抓住机车扶梯上的一处把手爬上了车。
火车不一会儿便开动了。保尔转过身子,看到那两个令他心颤的身影正并排站在岔路口。冬妮亚纤细的手臂在风中来回摆动,栗色的卷发也随风飘扬。保尔不敢直视眼眶通红的冬妮亚,他听见阿尔焦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列车很快消失在了弯道处,加速的轰鸣声也随之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