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的栅栏门被推开了,是冬妮亚。她拿着一本小说,朝着车站水塔旁的池塘走去。冬妮亚走过小桥,步入一条大路,路右侧有柳树和池塘,左侧是一片林子,像公园的林荫道似的。池塘边扬起的一根钓竿让她停住了脚步。
她本打算去附近的旧采石场,可好奇心驱使着她穿过柳枝,朝刚才钓竿出现的位置看去。一个浑身黝黑的男孩映入她的眼眸,那男孩高卷裤腿,赤着脚。他身旁还放着一只铁罐,里面装着蚯蚓。男孩专心致志地盯着水面,他正在钓鱼,没有察觉到冬妮亚投来的目光。
“鱼难道会在这儿上钩?”冬妮亚有些突然地问道。
保尔眉头一皱,回头瞥了一眼。他瞧见的是一个穿蓝白色相间水手服、灰短裙的姑娘,一双带花色短袜紧紧裹住她的小腿。女孩线条匀称,正朝保尔探过身来。
这时,保尔的手突然轻抖一下,鹅毛浮漂也随之一动。他看见水面泛起了层层波纹,与此同时背后再次响起轻巧的嗓音:“上钩了,快看。”
保尔先是一惊,然后手忙脚乱地拉起鱼竿,带起一小片水花。可那鱼竿上除了蚯蚓外别无他物。保尔在心里埋怨:“真是让人讨厌的家伙,这还怎么钓!”他连忙用力抛出鱼钩,试图掩饰自己刚刚的慌乱,不过鱼竿却碰巧落进了牛蒡丛。他知道自己的劲儿使大了,可自尊心让他嘟囔道:“这下满意了吧,鱼都被您吓跑了。”
女孩几乎是立刻回应道:“您那滑稽的样子鱼儿见了都害怕,这可全都归功于您呀!太阳最大的时候钓鱼真不赖,是吧?老练的渔夫。”
“我说尊敬的小姐,”保尔站起身来,客套话里透着压不住的火药味,“请您离我远点儿好吗?”
“我妨碍到您了吗?”冬妮亚的嗓音友好而动听,全然没有丝毫的嘲讽,她那暖洋洋的微笑也说明了这一点。保尔的怒火消散了,像一个被缴械的士兵。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舍得给您地方坐,只要您喜欢。”保尔说完后就继续盯着他那挂在牛蒡上的浮漂,由于怕被嘲笑,他不敢使劲儿拽。
保尔期望那姑娘能自己走开,可她却在一棵柳树的枝干上坐下了。冬妮亚正在看书的样子映在了如镜般的水面上,保尔注意到了这一点,于是试着拉了拉挂住的浮漂。
两个从水塔旁的小桥上过来的年轻人正朝这边走来,那是机车库主任苏哈里科工程师十七岁的儿子,和一个名叫维克托的娇惯青年。苏哈里科握着一把高档的鱼竿,叼着烟,和维克托一同来到冬妮亚面前。
“您是在这儿钓鱼吗?图曼诺娃小姐。”苏哈里科像模像样地鞠了一躬,摘下嘴角的烟把儿说道。
“不,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答道。
苏哈里科借机向她介绍道:“您还不认识我的朋友吧,他叫维克托·列辛斯基。”
维克托茫然地朝冬妮亚伸出手。
“今天您怎么没钓鱼呢?”苏哈里科继续挑起话题。
“我忘记带鱼竿了。”冬妮亚说道。
“请您先用我的吧,我回去再拿一把。”苏哈里科谄媚似的说道。
“我可不想打扰别人,这已经有人了。”冬妮亚说道。
苏哈里科听到冬妮亚的话后才意识到有其他人存在,他看见保尔正坐在树丛边,说:“图曼诺娃小姐是怕打扰到那个小子吗?我这就叫他滚开!”
“赶紧给我带上你的鱼竿离开!”苏哈里科走到保尔身边说道,他见保尔不动,又继续说,“你是聋了吗?给我快点!”
冬妮亚没来得及阻止这一切。
“你在嘟囔些什么呢?”保尔一边说道,一边不屑地瞥了苏哈里科一眼。苏哈里科哪受过这般侮辱,他脸色铁青,一脚踢飞了装蚯蚓的铁罐。
铁罐被踢进水里,水花溅在了冬妮亚的脸上。“苏哈里科,你到底在干什么!”冬妮亚不满地喊道。
保尔知道阿尔焦姆在苏哈里科父亲的手下干活,正是因为这一点,尽管他愤怒地跳了起来,却没有动手。他真想给这个又丑又胖的恶心鬼来一拳,不过那样苏哈里科准会告诉他父亲,最后让哥哥受牵连。
苏哈里科还以为跳起来的保尔要揍他,于是双臂一抬,打算先发制人,想把保尔推进水里。保尔被推得身体一摇,掉进水里。这下可把保尔惹急了,他对着苏哈里科的脸跳起来就是一拳,然后一把抓住他的校服,将被打得晕头转向的苏哈里科拽进了水里。
保尔把他拖进水后就上了岸。苏哈里科的裤子和锃亮的皮鞋统统泡在了水里,他又气又恨地朝保尔扑去。保尔反应很迅速,立刻转过身来狠狠给了他的下巴一拳。这一拳是保尔遵循拳击要领打出的,杀伤力很大。
苏哈里科嘴中的牙齿被打得碰撞在一起,并咬破了自己的舌头。他疼得尖叫一声,双臂乱挥,扑通一声倒在水里。保尔抓起鱼竿,扯断挂住的钩,一溜烟地跑上了大路。
“他是保尔·柯察金,有名的流氓。”这是保尔离开前听到维克托说的。
铁路工人要罢工的消息让本就不安宁的车站充满了火药味。附近一个火车站的机车库工人们也闹了起来,两名司机因此被德国人带走。德国人把抢来的粮食、牲口利用火车统统运回国,接连不断的运送给铁路造成了相当大的负担。德国人抓走机车库工人的事很快导致了工人们的罢工。他们聚在花园里开会,要求释放被带走的工人。
罢工很快传到了德国人耳朵里,警备队员领着伪军官匆匆赶来。伪军官被工人们的吼声吓得抱头鼠窜,躲进了站房。他立即通知德国人,调集了几辆卡车的德国士兵赶来。所有工人都罢工回家的夜里,大搜捕开始了。
德国人把抓来的人都关在大仓库里,阿尔焦姆也在其中。德国人给他们下了最后通牒:要么接受军事法庭审判;要么即刻开工。随后,驻站的德军中尉也带着助手和一群德国人来到仓库。
“勃鲁扎克、波利托夫斯基还有阿尔焦姆,”驻站中尉的助手喊道,“你们给我听好了,立刻去开车,否则就让你们吃枪子!明白吗?”三人沮丧地点点头。
通红的火星在黑夜中格外亮眼,那是喘着粗气的火车头喷出来的,它在夜幕下沿着轨道飞驰而去。阿尔焦姆一脚踹上刚刚加好煤的煤炉门,他拿起摆在箱子上的短嘴壶灌上一口水,扭头对年迈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说道:“咱们就这么任劳任怨的吗?大叔。”
老司机一脸严肃地挤了挤眼,随后压低声音说道:“可不能这么做,咱们的士兵正在战场上流血呢,你说说,咱们能开车送他们去打自己人吗?”老司机弯下腰,撑在工具箱上,又下定决心说:“咱们得弄死他,明白吗?”阿尔焦姆听后哆嗦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老司机说的是谁。
“给他一下子就能解决这事儿,到时把操纵杆和调节器往炉里一扔,等车慢下来,咱们就跳车。”老司机下定决心地说。这话鼓舞了阿尔焦姆,他转过身去,把计划告诉了勃鲁扎克。
波利托夫斯基拦下把手伸向铁棍的阿尔焦姆,示意让他来。不一会儿,铁棍的碰撞声突然传来,在一旁干活儿的阿尔焦姆还没反应过来,德国士兵便重重地摔倒在地。德国士兵姿势别扭地躺在煤水车和机车的过道上,头盖骨的粉碎让脑袋变了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十分钟后三人紧张有序地安排好了一切。等到火车速度降下来,他们按计划跳了车。警备队当天夜里就去家里搜捕了阿尔焦姆。
一大早,母亲就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刚回到家的保尔。保尔听后寝食难安,一颗心悬了起来。他顾不得休息,干脆直接去找朱赫来,可朱赫来却不在机车库。他只好又回了家,依然没有消息来安慰母亲。
当晚,朱赫来主动来保尔家解释了一切。他说阿尔焦姆他们三人正在乡下避难,十分安全,不可能被找到,只是暂时不能回家。德国士兵的情况相当不妙,也许随时会有变数。他将这话认真地复述了一遍,以安慰那位因得知儿子处境而惊慌失措的母亲。
在花岗石岸边,凹陷的草地随处可见。冬妮亚就躺在其中一块上。草地再往上是一片松林,而下面,则是被环湖峭壁的阴影覆盖了的湖水。这里三个活水湖的形成要归功于曾在这儿的采石场;虽然采石场已经废弃,但它留下的深坑却涌出了泉水,冬妮亚一直对这里流连忘返。
这时,下方的湖边突然传来拍水声,这声音吸引了冬妮亚。冬妮亚探身拨开树枝,朝下望去。只见一人正在朝湖心游去,他浑身红的发黑,就连头发也是黑的。他的泳姿让人赏心悦目,一会儿花哨亮眼,一会儿沉稳矫健,如云彩般变幻多端。他到底还是游累了,最终惬意地平躺在水面上。
冬妮亚看了一会儿,自嘲似的笑笑,便继续看书,那是维克托借给她的。她看得太入迷了,连有人经过都没有察觉。直到那人上坡时踩到的小石子砸中了书页,冬妮亚才一脸惊讶地抬头看见保尔。保尔此刻有点儿尴尬,他急着离开,试图躲开这在他眼里同样不可思议的邂逅。
冬妮亚显然认出了保尔,而保尔也认出了冬妮亚。
“没有打扰您吧?我不知道您在这儿。”保尔尴尬地说着,同时攀住帮他上岸的岩石。
“您没有打扰到我。”冬妮亚友好地说,“如果您不介意,可以一起聊聊。”
保尔感到很惊讶:“聊什么呢?”
“比如,您的名字叫什么?”冬妮亚面带微笑地说道。
“保尔,保尔·柯察金。”
“你可以叫我冬妮亚。瞧,没什么大不了的,咱们已经认识了。”
于是两人闲聊了起来。
冬妮亚似乎对保尔很好奇,问了许多关于他的事,这让保尔感到不太自在。可渐渐地,保尔开始认真回答她的每一个提问。
“那您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冬妮亚问道。
“是学校赶我走的。”保尔说,“神父从不让我们好过,所以我给他的面团撒了点烟末儿,这就是我被赶走的原因。”
保尔放松下来,他几乎没有停顿地对冬妮亚讲了事情的原委。而冬妮亚也好奇心十足,两人相见恨晚,亲切地谈个不停,保尔就连哥哥没回家的事也统统讲了出来。几个小时很快过去了,直到保尔想起了他本来要办的事后急切地跳了起来。
“我想我们该说再见了,小姐。我得立刻跑去城里上工了。”保尔慌慌张张地说道。
“为什么不一起呢?”冬妮亚边说边穿起外套。
保尔一愣,然后有些轻蔑地说:“可我和一位大小姐走不到一块儿呀,我得跑。”
“那就来比比看,先帮我从这儿出去。”
保尔扶着冬妮亚一起跳过石头,两人同时站在了前往车站的大路上。
还没等保尔反应过来,冬妮亚便冲了出去,像一阵风似的。保尔也立刻跟在她身后。冬妮亚飒爽地跑着,蓝色的外套随风舞动,一双小皮鞋的后跟也伴随矫健的步伐而一闪一闪。
“用不了多久我就能追上她。”保尔心想。
可快到车站保尔才勉强追上她。他继续加速,直到双手紧紧抓住冬妮亚后才和她一起停了下来。两人同样大口喘着气,不过冬妮亚显然更加疲惫,她无意间往保尔身上一靠,这一刻,保尔觉得两人更亲密了。保尔将这一瞬间刻在了心里。
随后,保尔向她告别,继续朝城里跑去了。
午夜,保尔按流程给发动机各个部位上了油便收工了。他用棉纱仔细擦净了手上的污垢,打开箱子,拿出《朱泽培·加里波第》的第62卷读了起来。加里波第是他心中的传奇,他完全沉浸在那些冒险故事中了。
她用那对秀丽的蓝眼睛瞟了公爵一眼……
这段话让保尔想起了冬妮亚,他甜甜地想:她的蓝眼睛同样漂亮,跑起来像飞似的,这点和其他富家女完全相反,很特别。
冬妮亚在回家的路上也一直想着保尔。那个黑眼睛的少年深深地留在了她的心里,她感到有一种莫名的喜悦。冬妮亚知道保尔的出身,也明白他们是“不同世界”的人,可她恰恰被这一点所吸引:这样的交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呢?也许会很有意思。冬妮亚快到家时看见有人在花园等她。
是莉莎、涅莉和维克托。维克托看到冬妮亚来了,便凑上去轻声地问道:“那本小说您喜欢吗?”
“呀!那本小说……”冬妮亚这才想起那本小说被她遗忘在湖边了,“那本小说不太合我的口味。”冬妮亚话锋一转。
“我更爱另一本,那本比您借给我的更精彩。”
“哦?那是谁写的呢?”维克托拖长了声音,失落挂在他的脸上。
“恐怕没有作者……”冬妮亚充满嘲弄地看着维克托,眼眸之中闪动着光芒。这位富家千金的内心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情感占据了,这种情感让她捉摸不透,让她激动又害羞。
保尔从小的经历让他对每个富人都心怀恨意,包括冬妮亚的父亲——一位林务官。在保尔眼中,林务官和身为律师的列辛斯基是一种人。固有的观念让他对冬妮亚有所保留,而他对朴实的加莉娜却有一种自然的信任,他把加莉娜当作自己人,因为加莉娜是石匠的女儿。
正因如此,保尔随时做好了和冬妮亚闹翻的准备,他不打算迁就她一分一毫。他意识到,他应该控制自己对冬妮亚所产生的感情。
冬妮亚已经整整一周没有出现了,保尔想。他放慢步子,顺着花园的栅栏走着,他打算去冬妮亚常去的湖边瞧瞧。在栅栏的尽头,一个如小鹿般活泼的身影撞进了他的视线,他捡起一颗松球,调皮地扔向那穿着白水手服的身影。冬妮亚连忙转过身来,迫不及待地跑向栅栏前,伸手邀请他进入花园。保尔先是拒绝了,可冬妮亚的热情打动了他,保尔到底还是败给了她,跟着她走进了花园。
两人在花园的圆桌旁坐了下来。
“您喜欢读书吗?”冬妮亚主动挑起话题。
“当然。”保尔来了精神,兴奋地说,“非常喜欢。”
“您最喜欢读哪一本书?”
“我想是《朱泽培·加里波第》。”一谈到《朱泽培·加里波第》保尔便滔滔不绝,“加里波第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他百战百胜,所有国家都有他的身影。他总是跟穷人站在一边,我简直太佩服他了,真想去投奔这个英雄!”
“您愿意瞧瞧我的图书室吗?”冬妮亚不等保尔回答,便拉起他的手,朝图书室走去。他们来到一间立着大书橱的屋子,冬妮亚打开书橱,上百本书赫然在立。保尔惊得合不拢嘴。
随后,冬妮亚又带着保尔来到她的闺房,把一些书和教材展示给他。接着,她又带着保尔来到一边的梳妆台,她把保尔拉到镜子前,笑着说:“您为什么不整理头发呢?活像个原始人!”
“头发长了剪短就是,何必再麻烦。”保尔觉得抹不开面子,低声争辩一句。
冬妮亚有些挑剔地看了眼保尔穿着的衣服和裤子,它们在这环境中显得格外破旧,保尔自己也觉得有些别扭。冬妮亚没说什么,她拿起梳妆台上的梳子,将保尔乱糟糟的头发梳顺。
告别时,冬妮亚再三叮嘱他要常来玩,还约了几天后一起去钓鱼。不过保尔没有赴约去钓鱼。
“妈,我想要件新衣服。”保尔犹豫着说,“以后我会赚很多钱,一件蓝色的衬衫只需要花一半的工钱。”十天后,保尔把在锯木厂和电机厂给的工钱交到母亲手上时,终于说出了买衣服的想法。
保尔来到了理发馆门口,他摸了摸口袋里唯一的一个卢布,下决心走了进去。这是保尔第一次来理发馆,当他坐在柔软舒适的大椅子上时,不禁感到一阵惊慌失措。
等一切完事儿后,保尔在街上拉了拉帽子,又舒了一口气,他感到很轻松。
冬妮亚已经几天没有见到保尔了,就连约好的钓鱼保尔也没有去。冬妮亚虽然生气,可保尔的消失还是让她感到寂寞。这天,她正准备出门散步,可母亲告诉她,有客人来找她了。
一个穿崭新蓝衬衫、黑长裤的小伙子出现在她的面前。冬妮亚简直认不出保尔了,清爽的发型和锃亮的皮鞋更让她觉得保尔整个人都焕然一新。
对于这变化,冬妮亚却装出一副没有察觉的样子,也许是为了不让他感到难堪。她用责备的语气说:“您就是这样遵守约定的吗?”
“我真是太忙了,小姐。”保尔说,“锯木厂的活儿可不轻松。”
保尔没有告诉她,为了买这身衣服,他在锯木厂累得腰都快断了。不过他的小心思瞒不过聪慧的冬妮亚,冬妮亚一下子释怀了他的爽约,对他说:“咱们去湖边吧!”
他们穿过花园,上了大路。保尔把冬妮亚当作要好的朋友,他信任她。于是,他把偷枪的事情告诉了她,甚至约她几天后去森林深处打枪。说完,保尔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这件事你可别说出去,要保密。”保尔已经不再用“您”称呼她了。
“我保证不告诉任何人。”冬妮亚严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