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三年,东京迪斯尼乐园隆重开幕了;不仅小朋友,连大人都争先恐后地去享受美式娱乐。大学生也不例外,男女双双约会去,有些人更购买年票经常去。我自己却怎么也兴奋不起来;一方面,始终不太欣赏美国的通俗文化,另一方面,有东京人的宝贵记忆。迪斯尼乐园所在地东京湾北岸,曾经是我小时候每年春天全家一起去找蛤子的浅滩。一手拿着小锹子,一手拿着塑料桶,在潮湿的沙滩上蹲下来挖洞,发现小小的贝壳儿在喷出盐水,是多么令小孩子惊喜的经验!而且每次都一定是特别丰收,塞满了好几个塑料桶的蛤子不容易吃完,还送给邻居朋友,场面真热闹、愉快。跟美国公司携手的投资商,把那浅滩填平起来建设了彻头彻尾美国式的主题公园,甚至禁止游客带饭团(即传统日本食品)进场,依我看来岂有此理。
二十一岁的我对周遭现实感到疏远,宁愿被鲁迅、老舍、巴金等中国作家带到另一个世界去。独自坐在白天都昏黑的咖啡馆里头,一个词儿、一个词儿地查着词典看五四小说,我的心脏不由得噗通噗通跳起来。当初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后来忽而想通:这难道不是恋情?
那年年底,我第一次在家以外的地方迎接新年——上海宾馆顶楼的迪斯科舞厅。回东京后,我马上申请去中国的公费留学,幸亏顺利地通过了选拔考试,出发日期定为一九八四年八月底。出发之前,我先到香港和台北旅游一下。当时竟有人替我担心,护照上有了“中华民国”的出入境记录,北京官员会不会有意见?(实际上没这回事。)台湾给我的印象和中国完全不一样;当年的台北街头很像日本小镇,杂货店门前有卖紫菜卷、豆皮包等寿司。我在香港湾仔的天地图书买到皇冠出版的《张爱玲小说集》,发现了汉语文学的一个高峰,尤其是其中一篇《心经》成了我青春时期最爱看的作品之一。
我到了中国以后,第一年在北京外语学院汉语进修班,第二年则在广州中山大学历史系上课;每次放假都背上背包跑去神州各地:从沿海地区到四川、云南、东北、内蒙、新疆、青海、西藏、海南岛,越远的地方越值得去。我对中国大陆的理解主要来自当年天南地北的自由旅行,对中文的掌握则来自旅途上跟各地老百姓的交谈,真得感谢中国教育部每月两百七十块人民币的奖学金了。
一离开家乡就不大想回去,想多看世界,恐怕是很多人年轻时候的经验。为期两年的留学生活结束后,我毕业回国当了记者,可是老梦想着海外,不久就提辞呈,订了往加拿大的飞机票。根本没预料到,这一趟会是从多伦多到香港长达十年的大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