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森特地踩着点进的医院,护士站的护士长见到他来还打趣一番今天是吹了哪股子的邪风才会让这么勤勉的林森也竟然开始学会偷奸耍滑了。
要是平时,林森一定会吹着口哨,和美女护士扯个皮,可今天他只是点头示意了一番便直接去了更衣室换衣服。
今天上午有一台很重要的手术,是外科主任特地让他来做副手的,对于一个刚进医院两年的实习医生来说,能被主任看中做副手,这是一个千载难逢表现的机会,如果做得出色就会受到更多人的重视,在医院操刀或者成为主刀的机会也会变得更多。
他在手术室外认真地洗手消毒,这时主任进了手术室。
“好好表现,这是你的机会。”外科主任拍拍他的肩膀。
此时的林森蓝色口罩下是苦涩的微笑。
手术比预料之中的还要顺利,最后的缝合工作也是林森做的,手法熟练又快速。当年他在学校的时候没少拿玩偶娃娃做练习,他一直是很刻苦的人。
“你来一趟我办公室。”主任摘下手套,扔进垃圾桶里。
林森点着头,根本不能拒绝。
林森抬手犹豫了两次,才敲响了主任办公室的门。他明知道要面对的是什么,却无法后退,他已经逃避很多次了,无处可避了。
“请进。”
林森推门而进,看着穿白大褂的主任逆着阳光坐在办公桌前,眼睛上架着银边眼镜,双鬓已是斑白。
这是他的前辈,和他的老师一样,都是同样值得尊敬的人,却又为何要在暗处卷起腥风血雨,波及只想安稳做事的人?
“来了。”主任的手没停,在处方单上签字,“林森,你考虑得怎么样了,这次我一定要得到一个答复。”
林佳一打了很多通电话给林森,那边一直是无人接通的状态。她突然想起昨晚偷听林森打电话时的沉重状态,隐隐有些担心。
她瞎翻着电话记录,翻到李昀那一栏的时候手指停了一下,她想,林森会联系他吗?
还没来得及细想什么,手机振动把她从失神的状态里拉出来。
是林森。
“喂,哥,你在哪儿呢,我打你那么多通电话怎么不接啊?”林佳一急了,“你到底在哪儿呢?”
“是我。”是李昀,“林森喝多了,我现在带他回家,你在楼下接一下。”
“喝酒?”林森自打进了医院,就很少喝酒了,他总说酒精会麻痹大脑,会让他拿刀的手容易出错。
他不允许自己出错。
“我马上下去。”林佳一换衣服换鞋的速度很快,但是也很慌张,不小心把随手扔在床上的手机给碰到了地上。
李昀没有挂断电话,他嘱咐道:“你别着急,小心点儿。”
林森果然喝得烂醉,中途还吐在了出租车上,司机大叔一脸无奈,是李昀多给了些钱,让他去洗个车这才打发了。
林佳一从李昀手里接过林森,一米八的大个子,还是一个具有重量的男人,差点没把林佳一给压倒,她晃悠了一下,才艰难地支撑起身体。
“你行吗?”李昀担心。
“行。”她咬牙,“没事。”嘴上这么说,身体还是不自觉地晃悠了两下。
李昀看她硬撑的样子,忍不住挑眉笑了。
“我来吧。”李昀把林森拉到自己的背上,然后看向林佳一,“你带路吧。”
声控灯维持的时间有点短,林佳一每上一层,就要跺一下脚。
“你小心点儿。”林佳一频频回头看李昀。
李昀就算再有劲,林森也着实是一个大男人,何况喝醉了的人格外沉,林佳一看见他的额头上已经有薄汗浮现了。
安置了林森,李昀和她退出房间。
“你怎么会和我哥在一起啊?”她问。
“酒保把电话打到我那儿了,我赶去的时候他已经趴在那儿了。我看你打了一堆电话,就回了个电话给你。”李昀皱眉,想不通木头怎么突然去买醉了。
“我感觉我哥好像心里有事。”林佳一说。
“过两天我问问他。”李昀抹了一把脸上的汗。
“你快去洗洗吧。”林佳一走在前面。
李昀洗完脸出来,就看见林佳一不知道在厨房鼓捣什么。
“你在干吗?”
头顶传来一阵低沉的声音,林佳一脑皮都麻了,正在用热水烫杯子的手差点一抖。
“什么茶?”
李昀嗅了嗅,他以前当兵的时候没少在班长那儿蹭茶喝。当时他们去的是云南的部队,那里盛产普洱,味道浓厚苦涩。
“这是龙井,我爸一个朋友送的,他是杭州那边大学的教授。”林佳一把热水倒进晶莹剔透的杯子里,淡绿色的茶叶被水冲开,在水中舒展开。
“这算是给我的福利吗?”李昀笑。
“你最近怎么样?”林佳一垂着眼睛不敢看他。
“忙。”他言简意赅。
他的确很忙,除了睡觉,几乎没有一分钟是闲着的,其实这也是因为他一个人生活,在榕城的朋友也不多,除了工作,真的没什么可以慰藉自己了。
说来也真是可悲,明明生活在自己的家乡,活得却跟个异乡人一般。
“那房子住得还舒服吗?”
“舒服。”他瞄了林佳一一眼后,笑说,“特别舒服。”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挺多,李昀突然觉得这一刻很舒服,他不经意打量着面前的人。女生的脸很白净,长相一般,五官顶多算得上是一般标致,单拿出来看还算顺眼,扔在人堆里其实看不出来多特别。但是他总能感觉到林佳一带给自己一种很特别的感受,那种不知名的感觉像一把火燃烧着他。
他以前挑女生,都是看长相,要不就是性格。
只有林佳一给了他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而且他很确定,那是他想拥有的却一直缺失的东西——归属感。
“出来。”林森接到李昀电话的时候,正在开最后一张处方单。
“啥事?”林森边夹着电话边写字,“今天吹的是哪股子邪风,你竟然也会约我?”
“别废话。”李昀向来不太爱解释很多。
“知道啦,在哪儿见?”林森在单子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等我。”
挂断了电话,他把单子交给护士,然后嘱咐道:“十二床的病人晚上还要换一次盐水,另外,这几天晚上要关注一下排尿的情况。如果有任何问题,记得随时打我电话。”
“好的,林医生。”护士应道。
两人约在李昀家。
林森一进门就扑在了床上,跟一条死鱼一样瘫在那儿。
“你明天上班吗?”李昀在电脑中抬头。
“不上了。”林森揉着太阳穴说。昨天宿醉,脑仁疼得厉害,一阵一阵地抽痛,要不是医院今早有护士打电话来催说十二床他负责的病人有点不太对劲,本来今天他也不想去的。
“你昨天怎么了?”李昀沉声问道。
“什么怎么了?”林森眼睛也不抬地应道。
“你的导师没教过你在值班工作时间不能饮酒吗?”李昀说。
当年他们上大学的时候,教授就提过,如果非休假的时候,尽量不要饮酒。如果真的有紧急手术的话,不清醒的大脑可能会断送一个本应该活下去的生命。
“我今天没手术。”林森叹息,鼻翼之间依旧萦绕着淡淡的酒气,他昨天喝得的确是太多了,一天一夜也没有完全散尽。
“是不是有人在压迫你?”李昀试探性地问,这是他想了很久得到的结论。他十几岁就奔赴部队,后来又在外漂泊两年,见过的事情太多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就是医院里有人在拉帮结派,而林森很优秀,受到了两方甚至是多方的青睐。
闻言,林森停下揉着太阳穴的手,然后慢慢地睁开眼睛,天花板吊着的白炽灯刺得人眼睛生疼。他本来就隐隐抽痛的大脑,一瞬间刺痛万分。
“你还记得读大学的时候那个季教授吗?”林森开口。
“记得。”李昀想了想,“我记得当时他也是榕城医院的外科医生,同时也是榕大外聘的授课教授,你很敬佩他。”
林森当初就是一个一腔热血的傻小子,把季教授当作自己的目标,一心想要进外科。
“他也是我读研究生时候带我的老师。”林森顿了很久,才说,“现在却成了逼迫我的罪魁祸首。”
如果不是季教授先有了拉拢的意向,主任也不会对他一个实习两年的菜鸟医生产生什么想法,“罪魁祸首”这四个字几乎是判了所有人的死刑——在这场争夺的风暴里,没有人会是最终的胜利者,有的只是无止境的两败俱伤。
“他拉拢你了?”李昀黑色的眼睛在泛光,聪明如他,怎么会想不出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林森手抚上自己的额头:“前两天有一台很重要的手术,主任临时让我做了副手。”他说不下去了。
临时换成他的目的很明显,主任这是在给他机会,让他明白在外科,自己的话语权还是很大的。
李昀肯定道:“你做了手术,季教授紧张了,所以他逼你。”
外科就那么大点儿的地方,除了能力就是人脉,对于上了年纪的人还想要在医院占有一席之地,除了自己的学术名声,另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继承者。
培养出优秀的人才,是声名造势的另一种手段。
而林森,显然就是一个很好的继承者。
可是李昀知道,对于林森来说,他不适合掺和进这样的战争里,一边是领导,一边是导师,太难选了,何况不管他选择哪一边都是对自己初心的背叛。
不用林森开口,李昀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长久的静默,钟表嘀嘀嗒嗒的声音像是与心脏跳动频率同步一般,李昀看着林森有些湿红的眼角,竟然不知道如何出口安慰。
“我们今天再去喝一杯吧。”李昀提议,“不醉不归。”
酒吧。
林森趴在桌子上彻底昏迷不醒,李昀酒量很好,但是此时也有点儿迷糊,脑子昏昏胀胀的,被酒吧昏暗的灯光和混乱的音乐一刺激,他前段日子熬夜的后遗症跟着酒精一股脑就全跑了出来。
他现在根本没有办法拖着一个已经醉得不省人事的人回家,他需要找一个清醒的人来接他们俩。
“佳一,给哥倒杯水喝。”林森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
李昀如梦初醒,摸出了手机按下了手机通讯录里面的第一个联系人。
林佳一坐在出租车上,心急如焚,刚刚接到李昀的电话,虽然内容清楚,可是语气里明显透着醉意。
车子停在酒吧门口,林佳一付了车钱,连零钱都忘记拿回来就推门疾步跑进了酒吧。
站在前台的酒保满脸笑意相迎:“小姐,几位啊?”
“我找人。”撇下一句话,她就跑了。
五彩的灯光闪得人眼睛疼,正好是午夜十二点,这个时间的酒吧都会有互动的活动,台上的主持人正在宣讲游戏流程,底下的人一拨又一拨地喊叫。
林佳一奋力钻进人群,终于在一个不太明显的座位上找到了已经不省人事的林森以及正在被人搭讪的李昀。
“帅哥,要不要一起喝个酒?”长发波浪美女张着红唇发出邀请。
林佳一的脚步定在离两人一米的地方。
音乐震耳欲聋,林佳一愣了一下神,才走过去,错开李昀的目光,直接冲着林森走去。
“哥。”她拍了拍林森,“回家了。”
林森没动静。
“怎么又喝这么多啊?”林佳一用力又拍了拍,“醒醒啊。”她心里有股酸劲和愤怒不知从何而来。
“别叫了。”李昀说,“还是找人背出去吧。”
林佳一心里蹿了点儿火苗,横了一眼还没有走的美女,埋怨道:“你明知道我哥最近心情不对,你怎么还主动带他来喝酒啊。”
“你怎么了,”李昀反而笑了,“今天怎么火气这么大?”
林佳一自知不应该用这种态度,她只是一时没忍住。
“帅哥,我们走吧,我朋友等着呢。”美女催促道。
林佳一撇撇嘴:“你赶紧的吧,别让人等着了,我自己能把我哥带回去。”
李昀笑,然后对着美女摊手道:“你也看到了,家里管得严。”
美女瞥了一眼林佳一,扭着翘臀离开了。
李昀虽然神志不太清醒,但是还能走,林佳一找了一个酒吧的工作人员把林森背了出来。深夜难打车,等了好一会儿,才有一辆载客而来准备收工回家的出租车。
司机本来不愿意拉这趟活了,但是还好不管是李昀家还是林家都是在一个方向,还算顺路,再加上司机大叔体谅一个小姑娘大半夜拉着两个醉酒的男人也不是很方便,于是接了这个单。
为了防止林森像上一次一样吐在车里,林佳一特地把他放在了副驾驶座,还把窗户开了一条缝,有风吹进来,醉酒的人会舒服很多。
李昀和她坐在后面。
车在行驶中。
司机大叔没话找话:“这两位是你什么人啊,大半夜你带着两个喝醉的男人也不知道危险。”
林佳一瞥了一眼身边的李昀,后者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闭着,在黑色的狭窄空间中,她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酒气和热量。
她想起刚才在酒吧里李昀那句“家里管得严”和司机大叔的询问产生了奇妙的化学作用。
还好天够黑,没人发现她的异样。
“我哥。”林佳一尴尬地回答。
“两个都是?”司机大叔问。
她轻轻“嗯”了一声。
寂静的车厢里只有此消彼长的呼吸声,林佳一看着窗外倒退的路灯,忽然肩头有重量覆盖,她心里一紧,慢吞吞地把头转过来,脸颊被极短的毛发刮得又痒又疼。
李昀靠在她身上吐着酒气。
“李昀。”她小声叫他。
“嗯。”李昀迷迷糊糊应了一声。
“快到家了,你醒醒。”
李昀没应声。
车子行驶过一个分岔口,由于惯性的原因,李昀的身子往她这个方向更倾斜了些,林佳一感觉她整个人都快被他身上的热度和气味给包裹住了。
车子开始减速,前方快到李昀所住的小区。
“李昀,到家了,你醒醒。”林佳一在车子快停下之前拍了拍他的脸,试图叫他起来。
“我不回去。”良久,李昀嘟囔了一声,头在她肩膀上蹭了蹭。
他不想一个人面对冰冷的屋子,而他永远都是用工作和咖啡来麻醉自己。
“我不回家。”他又说。
林佳一听到了哽咽的声音。
“师傅。”林佳一叫着前方开车的司机,“直接回锦景佳苑吧。”
车子又慢慢加速了,直接往林家的方向开去。
那一刻,她心里有一个很炽烈的想法,她想带李昀回家。
深夜不堵车,司机师傅人很好,把林森背上楼,林佳一扶着晃晃悠悠连步子都走不稳的李昀一步一个台阶地走。
她一只手搂着他的腰身,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手,两人都用了力气,双手从最开始简单地握着变成了十指紧扣,甚至能感受到对方指缝中湿润的薄汗。
头顶是带着酒气的呼吸,手上是炽热的温度,这种感觉快把林佳一心中骚动的那根小草连根拔起,只差最后一个助力。
“你抓紧我,我扶着你上去。”林佳一看着他迈着步子叮嘱道。
她感受到李昀的手掌有粗糙的纹路,磨得她有些疼。
李昀双眼迷离地看着她,在楼道暗沉的灯光下,竟然让他有种意乱情迷的错觉。
林佳一心里紧张,两人离得很近,她侧脸时不时有微热的气息像浪潮一般,一拨又一拨地传来。
千辛万苦总算把人弄到了家,父母这时候已经睡了,林佳一小声告诉司机师傅动作轻点儿。
这个时候如果把父亲大人吵醒了让他见到林森这副买醉没出息的样子,估计少不了发一顿脾气,为了她哥身上少几道红痕,她还是谨慎一点为好。
家里没有多余的空房间,又不能把李昀安置在客厅,只好把两个醉酒的男人一起拖进了林森的房间里。
碰见床的身子立马变得更沉,就连有几分清醒的李昀也闭着眼睛躺下了。
“今天谢谢您了。”林佳一把司机师傅送到门口,给了钱,“您慢走。”
林佳一去卫生间弄了两条湿毛巾,她先是给林森脱了外套,又给他擦了脸。
他睡得特别沉,一点都感受不到外来的刺激,林佳一擦干他脸上微浅的泪痕,然后给他盖上被子。
她拿起那条干净的湿毛巾,绕到床的另一边,慢慢地给李昀擦脸。她本来也想帮李昀脱外套,让他睡得舒服点儿,可是手抚上第一颗扣子的时候,她心里在打鼓,迟迟不敢解开。李昀穿着单薄的黑色衬衫,里面是若隐若现麦色的皮肤。
她后知后觉地想到,那天她给他刮胡子的时候,他就是赤裸着上身对着她的,当时没觉得怎么样,可是现在有点像酒在发酵一样,越来越浓。
林佳一只开了床头的台灯,淡黄的光晕打在李昀的脸上,她低头看着他,视线在他饱满的额头、俊朗的眉目和挺立的鼻梁上来回流连。最后她胆子大了一些,目光移动到锋利的嘴唇上,她记得这张薄唇笑起来的时候,脸颊有浅淡的酒窝浮现的。
鬼使神差一般,她的手伸向了男人的脸颊,她尝试着用手指在酒窝出现的地方轻轻打着圈,最后又抚上他薄软的唇。
突然,李昀睁开了眼睛,她吓得赶忙缩回了手。
“我……我没别的意思,你别误会。”林佳一紧张地说,“我就是给你擦擦脸,你要不要喝水,我去给你拿。”她想摆脱这种窘迫。
她刚要起身,手腕被人牢牢抓住。
李昀那沙哑又低沉的声音,悠悠响起,他问:“你是不是喜欢我?”
林佳一扭头背对着他,被他这一问,心脏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她不停地抿嘴又吞咽口水,不知道怎么回答。
是老老实实地全盘托出自己的心意,还是装模作样地蒙混过关?
她的确对李昀有那种男女层面的意思,但她也不是很确定这种感情是不是喜欢一个人。人类的感情是很复杂和混乱的,就像一个程序或者组织里,在一种模式下,有很多相似的东西,你可以说它是同一类,也可以说它不是。
她最开始从林森的嘴里知道李昀只是觉得好奇,好奇他长什么样子,性格到底是怎么样的,为什么可以做那么多“离经叛道”的事情,为什么可以活成那种样子?
她是一个女孩子,从小就被父母亲教育要知书达理,所以她心里的小叛逆只会在林森面前表达,在其他人眼中都是收敛的,永远装成一副“好学生”的模样。有时她觉得自己现在变成一个如此经受不起打击的人,其实和她从小受到的教育有很大关系,她永远都是被保护和教养的那一个,她甚至都没有林森那种偶尔会反抗的勇气。
她就连挨打,都不敢承受。
她自己在脑海里做了五分钟的思想斗争,这才慢悠悠地开口:“其实我……”她转过头,看到一张已经熟睡的脸。
李昀睡着的样子,毫无攻击性,而且温顺到想给他顺顺毛。她看着看着,翘起了嘴角,然后伸手关了台灯,离开了卧室。
第二天一大早,林家父母已经早起去晨练了,林佳一睡得迷迷糊糊间微微睁开了眼睛,阳光透过薄纱照进房间里,有些刺眼。
突然,她听见一道男人惊叫的声音,猛地从床上蹿起来,跑到隔壁林森的卧室,看到一场惊悚大戏。
林森像个小媳妇一样,紧紧攥着身上的被子,一脸惊恐,夸张地指着对面的李昀说:“你……你昨晚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林森光着上身,是昨天林佳一替他脱的衣服,但李昀身上的衣服完好无损,只因穿在身上睡了一宿而变得皱皱巴巴的。
李昀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根本不理会坐在对面大呼小叫的林森。
林森掀开被子,痛恨道:“你个变态,脱我衣服干什么啊?”
李昀脑袋更疼了。
林佳一实在是看不下去了,出声阻止:“是我脱的。”
两个男人齐刷刷地看向门口。
林森开口问:“你怎么只脱我的,不脱他的衣服呢?”
“我……”林佳一咂舌,她总不能说她是因为不好意思吧,这完全就是不打自招啊。
李昀瞅了一眼林佳一,然后扑向一旁的林森。
“你干什么?”林森在被子里喊。
“我让你看看我到底是不是真对你有意思。”李昀故意说。
“大哥,我错了。”林森大叫,“你别动真格的,我可是直的。”
“啊——”
闹剧过后,林森和李昀挤在卫生间洗漱。林佳一准备了一套新的洗漱用品给李昀。
林森一边哼着小曲一边挤牙膏,然后瞄到那套新的牙具“啧啧”地说:“这小妮子,今儿怎么这么上心。”
李昀抿着嘴角,拆了那套牙具,挤上牙膏,头也不抬地问:“你今天要去医院吗?”
“不去了。”林森满嘴泡沫,“有紧急病人,医院会CALL(打电话)我的,我昨天特意调了两天休。”他漱着口突然顿了一下,然后看向李昀,暧昧地眨眨眼,“我这不是要和你过二人世界嘛。”
李昀漫不经心地威胁:“没被虐够是吧。”
“我开玩笑,开玩笑。”林森干笑。
李昀抹了把脸,镜子里的自己有点憔悴,黑眼圈若隐若现,脑子里猛然钻进了一段淡薄的回忆,他惊了一下,刷牙的手停了下来。
他昨天,是不是对林佳一说什么了?
“你怎么了?”林森问他。
“没事。”李昀想了一下,欲言又止,“你妹……”
“佳一?”林森抬眼看他,“她怎么了?”
“你妹搞对象了吗?”李昀问。
林森“扑哧”笑了:“就她那个愣头青一样的傻丫头,谁会看上她啊。”林森嗅到了不对的气息,“你不是看上佳一了吧?”
“没有,你想多了。”李昀面不改色地说,“我就是随口一问。”
“也是,你向来喜欢安静懂事的,就像赵……”李昀沉着的目光瞟了过来,林森自知多言,安静地闭上了嘴。
林佳一在厨房鼓捣早饭,她厨艺不精,但是熬个粥热个菜的事情她还是能做得来的。
她把热好的菜从锅里拿出来,灶台上另一边的铝锅里面的白粥正在“咕嘟咕嘟”冒着泡。
她端着盘子的手不稳,盘子边缘蹭到了手指,她被烫了一下,一时之间有点顾不过来那边快要冒出锅的白沫。这时,一只修长的手拿起了勺子在锅里搅动。
她抬眼瞅了一下,李昀刚洗过头,头发湿漉漉的,像是被雾气打湿的。
她转身把热好的菜放在桌子上,然后对正在轻轻搅拌粥的李昀说:“我来吧。”
“我看看你的手。”李昀把火关了。
“没事。”她说。
李昀伸出长臂,自然地牵起她的手看了看,被烫到的部分只是微微发红。他拉着她的手,打开水龙头,用凉水冲了冲。
“这样能舒服点儿。”两人凑得很近,他的气息环绕着她。
“其实……没事的。”她小声说,脖子都快缩到领子里了。
水哗哗地流,明明是冰凉的温度,林佳一却觉得此刻被李昀攥住的手热得发烫,然后从指尖开始蔓延,慢慢地,她全身都有些开始发烫的迹象。
“我昨晚没说什么胡话吧?”李昀冷不丁问了一句。
她愣了一下,抿了抿嘴,昨晚的记忆一下子就回来了,李昀攥着她的手问是不是喜欢自己的样子,很戳人。
“没有。”林佳一躲开他的目光,顿了一下说,“你昨天睡得特别熟。”
“那我睡着之前呢?”他盯着她的眼睛问。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林佳一总觉得李昀有点咄咄逼人的气势,她要是不说出来什么东西,今天肯定是逃不过去了。
可是她真的要说实话吗?如果说了实话,李昀一定会问她答案,到时候她又该怎么说?
难道要在这种什么都不确定的情况下,就胡乱地说喜欢吗?
他们都是成年人了,不是小吵小闹的学生,说出的话随着年纪的增长开始有了分量。何况,她心里最深处其实是有些自卑的,觉得这样没有出息的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李昀。
“你睡着之前说了两句根本听不清的话。”她干笑两下,“我根本就没听清楚。”
林佳一关掉水龙头,抽回自己的手。
李昀若有所思,眉心浮现淡淡的“川”字,他依稀记得他昨天好像说了什么重要的话,可就是不太记得清内容了。
“记不清就记不清吧,估计也不是太重要。”李昀说,“要是真说了什么混账的话,你也别放在心上。”
林佳一垂眸,握着自己刚刚被烫的手指,心一下子凉了半截儿。
厨房里隐隐流动着不太和谐的气息。
林森一嗓子把置身在自己世界里的两个人召唤回来。
“完事儿了没有,快饿死了。”
闻言,林佳一余光瞥了一下李昀沉着的侧脸,然后赶紧出了厨房。
本来是一个美好的早晨,突然之间就变了味。
李昀在林家父母回来之前就离开了,昨天喝得太多,脑仁依旧隐隐作痛。秋日里的阳光带着消减的暑气,一股暖洋洋的感觉。
他只身回到家,满床满桌子的纸张,电脑还是离开时的模样,他按了一下,屏幕亮了,是软件绘图的页面。
他坐在椅子上,透过落地窗的阳光照在他宽阔的后背上,就在他被晒得倦意袭来的时候,手机响了。
他以为是林森打来的慰问电话,闭着眼睛直接接了起来。
“喂。”
“你回来了?”电话那头的人询问道。
李昀的手指轻微颤抖了一下,熟悉的声音劈天盖地穿透他的回忆。
赵糖拉着林佳一去有家西点买蛋糕,其实是司马昭之心。早饭后,李昀离开林家,林佳一的心情就一直很低落,她想不明白,明明昨天他一副很想知道答案的样子,今天却又变成了毫不在意的模样,难道昨天晚上真的只是他喝醉之后说的一句胡话吗?
他倒是喝断片了,自己却在耿耿于怀。
“快走。”赵糖拉着她催促。
“不就是买块蛋糕嘛,我家楼下就有啊,非要跑这么老远。”林佳一耷拉着脑袋跟在赵糖身后。
“不一样。”她强调,“快走。”
林佳一撇嘴,在后面小声嘟囔:“有什么不一样的,不就是多一个男人嘛。”
“你又来了。”店员见到赵糖就乐呵呵的。这姑娘这个月天天来店里打卡,比上班还要积极。
“老样子就行。”她说着,眼睛往里面瞄了瞄。
店员把柜台里唯一一块草莓蛋糕夹出来装在袋子里封住,递给她。
赵糖慢慢悠悠地掏钱,然后就听见有整理推车的声音。只是一小会儿,陈禾就推着车从厨房里出来了,他身上还系着围裙,脸上还有面粉的痕迹。
“陈禾哥,今天有几家货要送?”店员随口问了一句。
“有两家,有一家是昨天订的,但是临时有事,就改到今天了。”陈禾卸下围裙,套上黑色的夹克外套,瞄到站在柜台前面的赵糖,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又错开了目光,随后和店员说“我先走了”,便推着车离开了店。
赵糖顾不上付钱,连忙追了上去。这是她来有家西点打卡的第十五天,终于见到了自己想见到的人。
赵糖有想过要不要直接问,但是总觉得好像自警察局一别后,两人就再也没有可以联系的理由。
除了那件她舍不得还回去的外套。
“你的蛋糕。”店员提醒。
“我来吧。”林佳一掏出钱包,“多少钱?”
陈禾推着车在前面走着,赵糖追了两步才赶上。
“你还记得我吗?”赵糖指着自己喘着气问。
陈禾停下脚步,微微低头看了一眼赵糖,眯着眼想了几秒。他记忆力向来很好,基本是过目不忘,很快这张脸就和脑海中某块记忆重合了,是他半个月前在送货途中救下的那个人。
“记得。”陈禾淡淡地说。
赵糖听他说记得自己,心里一甜,抿着嘴笑说:“总算等到你了。”
“你有事?”陈禾问。
“啊?”赵糖脑子竟然在这一刻宕机了,不知道怎么回答。
她找他有事吗?其实压根儿就没有,可就是想找到他,然后看见他。
赵糖脑子转了一圈之后,才找到一个像样的理由,她低着头,慢吞吞地说:“上次谢谢你,我是特地……”
“不用了。”陈禾打断她,“你在警察局门口谢过了。”说完,他手上一提力,准备推车走。
见他走了几步,赵糖情急之下叫了他的名字:“陈禾。”
“什么事?”陈禾停住脚步,没回头。
“你有件外套在我那儿呢。”她说话的气势都没了,“你还记得吗?”
“给我吧。”陈禾想了想,转身对她说。
“那个……”她慌乱地朝空中指了指,“我今天忘带了,你看我什么时候给你送过来,你什么时候有空啊?”
陈禾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像在探究她话的真伪一般,良久,他说:“随时都行。”
陈禾回过头,突然又想起什么,提醒道:“你明天直接来后厨找我就行,我会和店员打招呼的。”他平时除了送货基本不会离开后厨。
赵糖兴奋地点点头:“我明天就给你送。”
陈禾轻叹口气,然后推着车走了。
赵糖兴奋踩着雀跃的小步回到有家西点。
林佳一正坐在店里用叉子捣鼓蛋糕上面的大颗草莓,她不吃,可是手欠地在上面弄来弄去,草莓千疮百孔的身体不忍直视。
赵糖走过去拿过另一个叉子,叉起稀烂的草莓,干净利落地送进自己的嘴里。
“啧,我还没玩够呢。”林佳一不满道。
“拜托你给它留一个全尸,让它解脱吧。”赵糖嚼着东西,嘴角浮现若隐若现的笑意。
“怎么,勾搭到了?”林佳一的措辞能让人心一震,“我说你在这儿费什么劲呢,你要是真对陈禾有意思,不如直接让我哥给你俩牵个线,搞一次联谊,多痛快。”
“你小点儿声。”赵糖瞄到店员看着她们来笑呵呵的,她放低声音,“被人听见多不好。”
“嘁!”林佳一不屑。
两人离开有家西点的时候,已是下午。
赵糖推辞了林佳一的吃饭邀请,说下午要和父亲去逛超市,赵父难得出一次家门。
赵父精神上没有任何疾病,可是自打赵母撒手人寰之后,就特别不爱出门,一个人在小屋子里能待一整天,每天对着赵母的照片,擦了又擦。
这的确不是疾病,而是心病。
爱人逝世,心从此也就关闭了,别人走不进去,自己也走不出来。
傍晚的气温逐渐降低,挂在西边的半个太阳,在这个世界喧嚣最后一丝光明。
李昀站在路边正抽着第三根烟,风吹在身上有点凉飕飕的,他把烟扔在地上踩灭后,又抖了抖自己的外套,然后进了小区。
这是榕城最老的一批小区,灰色的墙皮在岁月的洗刷下已经残破不堪,单元门口有几只流浪狗在寻觅食物,不经意间能闻到空气中带着发馊的味道。
李昀停住脚步左右打量了一下四周,和六年前他离开的时候一样,几乎没怎么变。这是他小时候上学的必经之路,小区里有很多大婶端着小板凳坐在门口洗菜,水顺着泥土渗入大地,如此反复。
李昀轻叹,熟门熟路地摸到了家门口,楼道里光线很暗,也没有声控灯。
门已经换了,是深棕色的防盗门,和以前普通的黑色铁门比,显得更加厚重。
他站在门口,却没有按下门铃,心中百般滋味。
昨天,他久违地接到父亲打来的电话,一番简单的寒暄过后,父亲对他说:“抽空回家看看吧。”
他本来想拒绝,没想到话到嘴边,他又听到父亲对他说:“孩子,爸想你了。”
李昀低下头,最终没说出拒绝的话。
他其实不是不知道父亲这两年的情况,两年前在异乡,他碰见迁居的老邻居,那个小区的工程是他来做的,因此便和邻居打了个照面。
听老邻居说,他父亲生过一场大病,在和母亲离婚后的这几年虽然再婚了,却一直没有孩子。
李昀心如明镜,父亲这突如其来的关爱和想念,不过是填充目前膝下无子的空虚罢了。他这个旧人的儿子,以前就不值得父亲付出,以后又何必来关心。
不过他还是心软了,毕竟那是他父亲。
门开了,李昀看见一张女人的脸,和他记忆里的那张脸一样精致,不过仔细看还是能看见有细细的纹路。
“怎么不敲门?”女人问。
“刚来。”李昀说。
“你爸等着你呢。”女人打开门,侧身让李昀进来。
李昀侧眼看了一眼女人,然后进了屋子。
李章正坐在阳台的竹椅上吹风,窗户打开一道缝,有清爽的空气吹进来,特别舒服。
李昀眼神轻微转动,若有所思。
这个阳台本来是一块露天的区域,因为当年母亲想要一个可以种花养鸟的区域,所以就自己建了一个阳台,窗户和墙都是重新搭的。
房间还是老样子,基本没什么变化,只是立在墙角的两个木箱子上面放着很多药瓶子。
李昀不禁皱眉,心中有疑惑一闪而过。
“回来了。”李章粗哑的嗓音让人听着心里发紧。
李昀就站在两步开外的地方,有微弱的光芒照在李章的身上,头发斑白的痕迹变得更加明显。
李昀从来不是一个感性的人,而且做事一向干净果断,就连对待亲人也不例外。
可是最近心里总是有一个很柔软的地方,无意之间被人触碰,又酸又痒。
李章说的是“你回来了”而不是“你来了”,这个“回”字里,表面上是无足轻重,实际上包含了多年的种种心酸。
那里有怨恨,有疏远,有绝望,有不舍。
“快坐。”李章说。
李昀坐在李章的对面,恍如隔年,面对自己的亲人,他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近工作忙吗?”李章主动问。
“忙。”李昀答。
李章苦笑:“就那么不想和我说话吗?”
李昀抿了下嘴,刚想说话,便被端着两个茶杯的女人打断了:“先喝点儿水。”
李章问:“这是你兰阿姨,还记得吗?”
李昀瞅了一眼兰芳,然后垂下眼睛。怎么可能会不认识,那个从小就见过的女人,被父亲一而再再而三地带回家。
那几年对于十几岁的李昀来说,就是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
他越是挣扎就越是痛苦。
“记得。”
李昀声音很冷,明显是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他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他可以对很多事情都泰然处之,对很多人左右逢源,唯独曾经的噩梦,只会躲避。
更可悲的是,他根本不知道怎么称呼面前的女人。
叫阿姨,他根本不想;叫母亲,那是对稚子之心的背叛。
“你身体怎么样?”李昀没有接过杯子,淡淡地问。
“好多了。”李章说,“现在可以下床走路了,患病后就是懒,我精神一直不太好。”
脑血栓这种病是黏缠的鬼。
“交女朋友了吗?”李章突然问。
李昀想要伸向兜里香烟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说:“还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