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完全亮,林佳一就从噩梦中惊醒,此时窗外黑蒙蒙的天空闪了一闪,像一把银刀划开了一个口子。
她伸手摸了摸后脖颈的薄汗,凉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吹进来,激起她身上一层的鸡皮疙瘩。
又是一个难缠的梦。
她梦见自己因为业绩不好,正在被领导劈头盖脸地骂。自从她离开学校,开始就业后就没睡过一天好觉,每天上班要承受高度的精神压力,就连回家睡个觉也不得安生。
两天前她受不了高强度的工作压力毅然决定辞职,人事大姐当时还关心她问到底怎么了,她只是艰难地扯出一个微笑,爽快地在离职申请表上签了字。
她躺回床上,闭目养神,手抓紧了盖在身上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心想,又睡不着了。
室内一片漆黑,她全无睡意,只能睁着眼睛看破晓天光留在地板上的影绰痕迹。
那股噩梦后的余味在她心中乱窜,她呼了一口气,然后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随后闭上眼睛养神一直到天亮。
她刚辞了职,不用早起,躺在床上一直磨蹭到晌午才准备起床。正午的阳光袭上被褥,柔软而温暖,她揉了揉自己被刺激的蒙眬双眼,然后走出房间。
林佳一后半夜基本就没睡,精神欠佳地打了个哈欠,路过林森房间的时候,余光瞥见了房间里的黑影,忽然顿足。
她瞅着里面的人好奇地想,这“货”怎么没去上班?
林森站在玻璃镜前面打量自己,今天他特意换了一身深蓝色的休闲套装,头发也比平常干净整洁不少。长时间在医院加班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净清爽过了,大多数都是一件衣服穿好几天,就连袜子都是忍无可忍了才会去洗。
林佳一端着一杯水懒洋洋地抬眼正巧瞥见了林森用手指捏衣领的动作—— 那叫一个风骚啊。
其实扪心自问,林森长得的确不错,身材是恰到好处的匀称,脸形长得也非常讲究,侧面看还能瞧见棱角分明的下颌线。那张脸上学的时候就没少欺骗芳心躁动的小女生,让林佳一当了几年的情书搬运工。
不过作为妹妹来说,自己哥哥这张脸就是长得多逆天,她看二十来年也早就看腻了,甚至……感觉有点油腻。
“差不多得了。”林佳一端着水杯,懒洋洋打断了林森的自我欣赏。
“哟!”林森发出阴阳怪气的语调,然后回身,看见林佳一脸上带着少许疲惫,眼眶下的黑色地带越发明显,“你昨天晚上这是和鬼掐架了?”
林佳一抿了口水抬头“啧”了一声,抬头瞪了他一眼。
“行啦,多大点儿事,瞧把你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林森知道她刚开始就业有点承受不住。工作无非就分为三类:高端的没能力接受,低端的自尊心又受不了,中端水平的工作不是销售就是一些其他技术岗位。对于林佳一这种学管理类的毕业生来讲,一没有技能,二没有方向,找工作确实难了点儿。
说白了,就是有点高不成低不就的意思。
“瞧你这点出息。”林森伸手揉了揉她本来就毛躁的头发。
林佳一没睡好,心里烦躁得很,出言就是挤对:“你打扮得人模狗样儿的是打算去哪儿啊?”她突然想起前两天母亲好像有意给林森安排相亲的事情,瞬间瞪大了眼,“怎么,老妈给你安排局了?”
林森伸手掐起林佳一脸颊上仅有的一点皮肉,笑着呵斥:“你怎么和你哥我说话呢?”
林森下手可不含糊,林佳一被掐得吃痛,连声号叫:“你放手,我错了还不行吗?”
林森松开手,双臂抱胸端看着她。
林佳一揉揉自己被掐过的脸蛋,正色道:“我跟你说正经的,妈现在可想抱孙子呢,一个劲地想把你安排出去。”
“没事,最近医院忙得要死,我哪有时间相亲啊。咱妈知道我忙,不好意思开口,我又不搭腔,她不就没辙了吗?”林森耸耸肩得意地说。
“偷奸耍滑。”林佳一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林森提高音量问。
“没,我说您天资聪颖。”林佳一谄笑,随后伸出手指上下晃动地指着林森这一身“骚气”的装扮问,“那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森解释:“我有一个朋友要回榕城了,我今天去机场接他。”说完他又自顾自地念叨,声音竟然有种温柔出水的感觉,“哎呀,好多年没见了,我还真有点想他了。”
林佳一脑子被林森突然的柔声细语给弄蒙了,随后一个想法在脑子里生根发芽,怪不得林森一直抗拒相亲的事,这厮是瞒着整个家族搞了个女朋友回来了啊。
林佳一会这么想其实并不奇怪,林森在医院工作的这两年几乎是忙得像只狗,逢年过节也没几天假期,固定休息日也几乎都泡在医院里。上次林母通过一些亲戚给寻觅了一个漂亮姑娘和林森见一面,结果硬是被他用没有时间的理由给搪塞过去了。林母因为他不肯调休去相亲的事情生了好几天闷气,林佳一用尽浑身解数才给哄好,事后她敲诈了林森半个月的工资作为报酬。
结果,今天他竟然特意请假去机场接人——有猫腻。
说不是心上人,鬼都不信。
林佳一想到这不屑地撇撇嘴。
睡衣的袖子被人轻轻地拉了拉,林佳一抬眼去看林森,后者一脸笑意地对着她,这让她原本就因为噩梦惊扰后的神经变得更紧绷了些。
这笑意明显代表着不怀好意。
“说。”林佳一言简意赅,受不了他用这样油腻的表情对着自己,她怕自己会消化不良。
“哥求你个事呗。”林森轻声细语,和刚才掐人的态度简直判若两人。
“简单点。”林佳一抬了一下眼皮,右眼跟应景一样竟然突突开始跳了起来,直觉告诉她,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林森脸上的奸笑彻底荡漾开,向林佳一勾了勾手指头。
她狐疑地把脸靠近,林森用手扣在她的耳朵上,小声絮絮叨叨了一句话。
林佳一听完后抬头直接拒绝:“不行。”
“你帮哥一次吧。”林森说,“我在老爸那儿的不良记录次数太多了,不能再犯了。”
“爸也是为你好,上次你就把车开进草丛里面去了,你忘了?”林佳一一针见血地翻出他以前“作妖”的事迹。
林森方向感极差,第一次上道就把车开进了街边的小树丛里面,为此林父决定不给林森配车,他想用车的时候,偶尔会偷父亲的车钥匙。
“你就用赵糖教你的技能,试一下。”林森继续诱导,“你跟我去,你来开不就行了,这个时间不好打车了。”林森把手腕上的表递给林佳一看,这个时间正是出租车司机吃午饭交班的时间,的确不好打车。
林佳一没动静,林森便使出撒手锏。
“老规矩。”
林佳一眉毛挑了一下,然后多伸出一个手指。
林森暗自咬牙,这货竟然坐地起价,有这样的妹妹吗?
“成交。”说完这句话,林森觉得自己吐出了一口血,差点身亡。
林佳一抓着门把手推开一条细小的缝隙,稍稍探头瞅了瞅确定没有人,然后像个小滑头一样溜进父亲的书房。林父出身书香门第,是个大学教授,平常最大的爱好就是读读古书,写写毛笔字。
书房面积不大,有两架书柜,上面都是古书,墙上还挂着一幅最近刚写好的字帖,笔锋刚劲有力,临摹的正是王羲之的《兰亭序》。
林佳一没心情欣赏父亲的才华,她目标锁定了挂在衣架上的外套,快步走了过去,掏遍衣服所有的兜,终于在内兜里摸到了车钥匙。
然而她还来不及拿走,书房外就有脚步声传来,随后门开了。
林父架着一副银边眼镜,看到女儿一点也不诧异,慢悠悠地踱着步子,然后询问道:“今天没有面试吗?”
林佳一手指攥紧藏在身后的车钥匙,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没有,可能最近公司都不缺人吧。”
林父懒得听她的鬼扯,金秋九月,正是各个高校的秋招阶段,各家公司都是大批量加大招人力度。
“如果实在不想工作,就考研吧。”林父叹口气,坐在书桌前,语重心长地建议,“正好今年榕城大学研究生的名额还空着。”
“爸。”林佳一张口,声音提高了一个度。
“怎么?”林父抬眼瞅着站在面前的闺女,心中惆怅万千。
林佳一从小到大被保护得太好了,就像一朵温室里成长的玫瑰,受不了一点风吹雨打。再加上她的性子又是雷厉风行,想做什么做什么,完全受不得别人一点束缚。在学校的时候再怎么撒泼任性,都有家长护着;可是一旦进了社会,就必须遵守生存法则,除了自己,没人能帮助熬过这道坎。
然而现在的林佳一,显然就是熬不过这道坎。
“你容我想想行吗?”林佳一小声说道,脸上挂着委屈。
“去吧。”林父见状,始终是不忍心说重话。
林佳一把身后攥着钥匙的手很巧妙地随着身体的转变换了位置,一点也看不出伪装的痕迹。
“等等。”林父叫她。
林佳一心中一跳,大叫不好。
“少和你哥瞎折腾,外出的时候注意点,你不让人放心,你哥也不让人省心。”林父交代道。
姜还是老的辣,林父怎么可能看不出平常根本不进书房的林佳一的来意到底是什么。
“知道啦。”林佳一应道,拉开门离开书房。
林父再次重重地叹了口气。
林森早就在车库等着了。
林佳一驾轻就熟地把车开了出来,林森坐进副驾驶。
“怎么,老爸发现没?”林森问道。
林佳一瞪他,口气不佳:“你说呢?”
林森“嘿嘿”笑道:“你去爸不会说什么,换成我绝对就是鸡毛掸子伺候了。”
林森皮,小时候没少挨打,家里青花瓷瓶里插着的鸡毛掸子就是来震慑他的。
“不过你这技术不到家啊,在赵糖那儿也没学到精髓。”他懒洋洋地靠在车椅靠背上,大言不惭地评价道。
林佳一打着方向盘,把车开出小区,不屑道:“偷鸡摸狗的技术有什么好炫耀的,你以为谁都像你一样,披着两尺厚的脸皮呢?”
“你……”林森被噎了一下。他不得不承认,有时候他耍嘴炮还真耍不过她。
正值九月金秋,北方的天气转凉,昨夜下了一场秋雨,给本来就低的温度增添了一层透心的寒意。
林佳一开了小暖风,车已经在路上行驶过半,她诧异身边竟然没了动静,转头一看,林森已经歪着头睡着了,本想问他到底去接什么人的话硬是给咽了下去。
自从林森进医院就职之后,就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即使今天好好整理了一番,可面容上的疲倦是无法用任何东西来修饰掩盖的。
许是暖风不够足,林森下意识缩了一下脖子。
林佳一怕他感冒,不敢把暖风开得太足,于是在等红灯的时候,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了林森的身上。
林佳一打着方向盘,在停车场来来回回绕了半天,也没找到一个停车位。这时林森已经醒了,他迷糊着,嗓子有点哑:“别找了,你就在这儿等着吧。”他看了一眼手表,“还有十分钟,我接了人就赶紧出来。”
林佳一点头:“那你快点啊。”
“嗯。”林森扯下盖在身上的衣服,随后打开车门的动作一顿,转过身来胡乱扒拉一下林佳一的头,“还知道心疼哥,真没白疼你。”
林佳一的头发被拨乱,她忍着即将爆发的怒意,咬牙道:“滚。”
林森大笑,下了车。
机场人流肆意,车走了一辆又一辆,林佳一等得有点久了,忍不住腹诽,林森那个浑蛋明明说好的十分钟都成了狗屁。
林佳一百无聊赖地玩起了“消消乐”,越到后面越难,她耐心不好,甩了手机就不玩了,抬头便看见林森和一个穿着灰色衬衫的男人出了机场大门。
两个人勾肩搭背,有说有笑,看起来还有点……“暧昧”。
男人比林森高出半个头,距离有点远,她看不清人长什么样子,不过从大致轮廓上来看,初步判定应该是一个帅哥。
两人走了几步,停下了,不知道是说起什么好笑的东西了,林森还凑近那个男人的耳边说话。
林佳一身上顿时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的天!林佳一心中警铃大作,这不会就是林森的“女朋友”了吧。
她突然想着,林森这么多年没有女朋友的事家里一直惦记,上学时候大多数男生情窦初开,他却视那些情书如无物,后来毕业了也一直没有正经处过对象,家里人都认为他忙,却从来没想到……原来是这等隐晦原因。
不行!林佳一心里大叫,她不能看着林森迈入火坑却不拉一把啊,何况这要是被父亲知道,就不是一顿鸡毛掸子的事情了。
林佳一迅速推开车门下了车,用百米冲刺的速度往前奔去,她来不及和陌生男人打招呼客套,拽着林森就往旁边走。
“你干什么啊?”林森脖领子被拽得难受,厉声道,“林佳一你是不是疯了?”
“我看你才是疯了呢?”林佳一死都不撒手,瞄了一下后边的男人又说,“你说你平常不着调也就算了,你真打算把爸气死吗?”
“说什么呢你?”林森皱眉。
林佳一指了指不远处的男人,又生气又隐晦地说:“你什么我都能忍,但是你想让他……让他……门都没有。”她声音不算小,正好被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听得一清二楚。
那人笑了起来,林佳一觉得那笑声穿透耳膜,刺激得头皮开始发麻。
林森也后知后觉听明白了,挣开林佳一的手,失笑道:“你少看点小说吧,一天到晚脑子里没个正经的东西。”
“喏,给你介绍一下。”林森指着男人,“我大学同学,叫……”
男人抢先开口道:“李昀。”
平静的海水被人抛下一个石子,荡漾出微波粼粼的水纹。
林佳一听到名字的瞬间有点愣怔,她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那种感觉就像海中的一块礁石,不明显,却总会留有一寸之地。
她万万没想到,会与这个陌生又熟悉的男人,这样相遇。
林佳一第一百零一次偷偷地用余光瞄后视镜里面的男人。后视镜的角度有些偏,只能看见男人修长的侧脸线条,左侧的眉眼俊朗,眼角还带有些许的笑意。他在和林森叙旧,声音缓缓地在车内有限的空间里流淌,不断地刺激她的耳膜。
她心里紧张地打鼓,刚刚在李昀面前出了那么大的糗,这股后劲还没过去。
她第一次听说李昀,还是林森念大一的时候,那时她高一,对大学生活有一定的憧憬,每次都期盼林森回家能和她说点有趣的事。
而她在林森嘴里最常听说的就是李昀。
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儿是,李昀在公开课上泡妞,结果被教授抓个正着,那封出自他手笔的情书在大庭广众之下被读出来,写了一溜儿狗屁情话,什么“你是我心中的野玫瑰”“你的芬芳扰乱了我的心”……全是百度贴吧里那些文艺签名和句子的摘抄。
当时林森说给她听的时候,把她乐得在床上打滚。
后来她又从林森口中听说,李昀这个混账东西把学校池塘里面的小乌龟给偷走了,放在了宿舍阿姨的宠物狗的饭盆里,把辅导员气得够呛。
从那时候起,林佳一每到寒暑假就很是期待林森回家,然后听他讲一些关于李昀的事情。不知不觉中,她对这个闻名学校的小混账无比好奇,她本以为考上榕城大学有机会和他见一面,却在林森大二那年听说,李昀挂学籍去当兵了。
之后,她再也没听到林森提过李昀,她也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这个人了,直到今天以这样的方式相遇,她发现自己依然记得他,以前只是没人再提起他的名字而已。
“你说你以前多混账,我毕业的时候辅导员还问我有没有和你联系呢。”林森大笑,“就连宿舍阿姨的狗听到你的名字还要多叫两声呢。”
李昀目光扫过后视镜里偷瞄的林佳一,笑道:“我记得那封情书后来被辅导员没收了是吧?”
林森摆手:“什么啊,是张教授给拿走了,还贴在了系院的公众栏上,就是为了提醒大家以后上他的课别整一些用不着的。”林森说到这话题止不住了,“你说你那些肉麻的情话到底是在哪个网站抄的啊?”
当时李昀写的可是一首情诗,不过就是有点低俗。
“书上呗。”李昀一本正经地瞎说,“我们要发挥学以致用的精神。”
林森“呸”了一声:“嘁,你我还不知道,就是看人家姑娘文静,想卖弄一下风骚,结果撞到老虎牙齿上了。”
林森说到这儿戛然而止,李昀也只是笑了笑没说话。
车里一时间安静下来,林佳一的心跳声就像寂静丛林中突然响起的鼓声,密集而悠远。
“什么意思?”林佳一心里紧张,但还是忍不住好奇的八卦心开口问道。
林森憋着笑:“佳一,我和你说,你别看这人长得猴精,泡妞的手段可笨了,那情书被教授当众念完之后,那女生事后找到李昀,结果你猜怎么着了?”
林佳一看了一眼李昀,后者脸上挂着笑。
“结果那姑娘根本就不是吃素的,人家根本就不喜欢这种委婉的告白方式,人家是玩刺激型的选手,当着一众人的面,把这货拒绝了。”林森憋不住了,大笑了两声。
“你有完没完了,我这才刚回来,你就消遣我是吧。”李昀挑着俊眉。
林森压根儿就没有停下的意思:“你说你一跑就跑了四年,好不容易被我逮住了,我得好好地消遣你。”
“行吧。”李昀挑眉,“我看你是欠揍了。”
林森大笑,还摊开了手臂:“欢迎来揍。”
林佳一眼角抽了抽,腹诽道:真贱啊。
后车座的两个人还在叙旧,林佳一紧张的心情随着车里的温度越来越沸腾。
玩笑开得差不多了,林森收敛情绪,突然说起正事。
“你这次回来住哪儿啊?”
“停车吧。”李昀目光瞥向窗外,不知道看到了什么,突然出声。
林佳一被他的声音刺激得一激灵,迅速打着方向盘,把车靠路边停了下来。
“怎么了?”林森问。
李昀一仰头,示意他。
街边正好是个小家庭旅馆,上面挂着的牌子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感觉来一场带级数的风,随时可能吹塌。
“你就住这儿啊?”林森诧异,然后说,“不行,不回家也不能这么凑合啊,要不直接去我家得了。”
李昀失笑,瞅了一眼林佳一,然后开玩笑似的说:“你不是真打算把我带回家见家长吧。”
林森被噎了一下,这玩笑开得太不地道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呢。”林森皱着眉。
“谁没跟你说正经的。”李昀不屑道。
“那总要找一家好点的旅馆吧,你以前可最受不了脏乱差了。”林森提议。
“以前是以前。”李昀脸上的笑容淡了,连说话都带着一股沧桑的味道。
“我说你当了两年兵,又在外面浪了两年,回来怎么还转性了呢?”林森不解。他很了解李昀,不管在学校做事多浑蛋,但李昀还是有一定的少爷脾性的,吃东西挑剔,衣服忍受不了穿两天。
“行了,别婆婆妈妈的了,你做了两年医生,怎么变得跟个小娘们一样了。怎么?你读研专修的不是心脏外科而是妇产科了,那帮揣着肚子的女性把你也给影响了?”李昀跟着开始说起了浑话。
“你……”林森又被噎了。
“我走了。过两天再联系你,我坐飞机太累了,现在脖子酸得要命。”李昀揉揉自己的脖子,推门下了车。
林佳一觉得自己产生错觉了,她隐约觉得李昀在下车的那一秒,直直看了一眼自己,后视镜中的四目相对,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奇妙感觉。
“过两天我再找你。”林森扒着车窗喊了一嗓子。
李昀下车后,没转身,直接挥了挥手,只身走进了小旅馆里。
“这人怎么还转性了?”林森坐在车里自言自语。
“哥,你不是和我说过他是榕城人吗?”林佳一收回自己的目光,开口问道。
“是啊。”林森靠在后车座上,说话都拉起了长音。
“那他怎么不回家啊?”林佳一问。
“回不去啊。”林森拉的长音有点阴阳怪气的。
林佳一话至舌尖,却不知道怎么问不出来了,她转头再次看了看小旅馆的门口,心里泛起了些许酸涩。
她想,这和她以前在林森口中了解到的李昀,有些不太一样。
他混账吗?
不见得,也许那只是一种隐藏自己的方式,他表面有多混账,也许心底就有多少别人无法碰触的温软地带。
手机的振动打断了林佳一翻腾的思绪。
“喂。”
“佳一,我今天有临时工作,晚一点去你家找你。”赵糖语气有点着急,那边还有人在催促她。
“行,我知道了,我会让你林阿姨给你留个鸡腿的。”林佳一说,“你赶紧忙……”话还没说完,电话就被挂断了。
“我去……这崽子。”林佳一收了电话,嘴里小声道,“今晚的鸡腿我都给吃了,一个也不留给你。”
赵糖是她同学,也是邻居。
赵糖的父亲早年是个扒手,后来阴错阳差偷了赵母的钱包,两人有幸结识,后来相爱,组建家庭。
赵父为了家庭金盆洗手,找一份正经职业做,而赵糖的母亲和林佳一的父亲是一所大学出来的博士,又同为一所大学的老师。
只不过,命运难揣测,赵母在赵糖十三岁的时候患上绝症,撒手人寰,所以林佳一的父母对赵糖也是格外照应,三天两头就把赵糖叫来家里,一桌子的好菜好饭招待。
“是小糖吧?”林森问道。
“嗯。”
“她好像有阵子没来咱家吃饭了吧。”
“她最近工作忙。”
林森靠在后车座,默不作声。
林佳一突然起了小心思,小心翼翼地问:“哥,你喜欢糖糖吗?”林森身边没有什么异性,为了再一次确认他的性取向,她只能用赵糖当幌子。
林森没睁眼睛:“喜欢啊。”像妹妹一样喜欢。
“那就好,那就好。”林佳一小声说道,心里寻思,他喜欢赵糖,这就放心了。
林森反射弧短,咂摸出林佳一话里的不对味。他睁开眼倾身上前狠狠拍了一下林佳一的脑袋:“你就不能把你哥往好了想?”
“得得得,我错了,你大人有大量,别计较。”林佳一求饶,这个时候她需要顺着林森。
“快开车。”林森催促道。
林佳一撇撇嘴,安安静静地当起了小司机。
她挂挡的时候,情不自禁又偏头看了一眼小旅馆。
门口有几片风吹落的黄叶,被昨夜的雨水粘在地上,萧条又孤寂。
有点像李昀的背影。
赵糖被催促了两遍才急忙赶上大队伍。
“今天我们要暗查,就算看见了一些不法现象,也不要逞一时之快就擅自行动,我们要做的是还原社会现实,而不是实现你们的个人主义,听懂了吗?”领导在车上就开始絮叨这些话。
其实这也不怪领导磨叽,他们是一家小型传媒公司,主要负责榕城一些小新闻的报道,例如哪条街有街坊邻居打架了,还重伤进了医院,又例如哪个商场举办大型活动,再例如哪个车站有扒手……
赵糖是社会组的。想做记者的人基本都怀揣着一种为社会揭露丑恶的正义感,自然就会有些新人不遵守公司规则,信息还没采集到,就个人英雄主义作祟,掺和到里面去,最后弄得公司损失时间和金钱。
“我们今天要去的是长途汽车临时客运站,据很多乘客反映,那地方的扒手特别多,已经连续一个月有不同的乘客被扒,应该是团伙作案。今天我们伪装成乘客混在人群中,观察一下他们是如何行动的,把手机录像还有隐藏针孔录像都给我准备好了,别到时候掉链子。”
“知道了。”
车上的几个人异口同声。
社会组一共四个人,赵糖还处于实习期,今天是她第一次出外勤任务。
“小糖,一会儿你跟着点曹珂,你第一次出外勤,我怕到时候场面你控制不住容易冲动。”小新人在第一次看见作案过程的时候都容易控制不住。
“好的,领导。”赵糖看了一眼身边的曹珂。
曹珂是社会组唯一的男同事,也是这帮女性动物群体里面的团宠,平常在办公室的时候油嘴滑舌,就会挑好听的说。
赵糖和他有点不对付。
曹珂冲赵糖笑了笑,赵糖撇开目光。
临时客运站是为了方便旅客坐车设置的一个停靠点,地点在榕城西街。这地方四通八达,前面是一大片商业办公楼,后面是几个正在施工的楼盘,旁边不明显的拐角处有几条有些窄小的小路通往各个小区里,很隐蔽,是扒手藏身伺机而动的好地方。
公司的面包车有标志,为了不打草惊蛇,停在了很远的地方,几个人是走着过去的。他们穿的都是便装,站在人群里特别不显眼,赵糖把已经调到录像界面的手机藏在衣兜里,她有点紧张,手指不停地在手机屏幕上摩擦,留下几条湿湿的痕迹。
“别紧张,你就当自己是个乘客,看见目标就拍,很简单的。”曹珂站在赵糖身边感受到了她的紧张,凑近她一点,小声提示。
“不用你说。”赵糖没看他,眼神在人群中转来转去。她不喜欢曹珂一脸笑眯眯的样子,总给人一种不怀好意的感觉。
“那你的手插在兜里干吗呢?”曹珂笑道。
赵糖停下在兜里鼓捣的手指,一眼瞪过去:“你管那么多干吗,赶紧抓紧盯着点儿,别回头什么也没拍到。”
曹珂还是一脸笑眯眯地看着她。
有一辆长途大巴车缓缓开来准备停靠在站点。
等车的人按捺不住性子,见车来了,就像马蜂一样全拥了上去,车还没停稳,车门已经被堵得水泄不通。
现场混乱,售票员拿着大喇叭喊道:“别抢,都有座,每个人都有座,大家不要抢。”
没人听得进去,所有人都朝着一个方向挤。
赵糖和曹珂隐匿在人群中观察着这帮人的一举一动,一个中年大婶的包被人夹住固定,站在后面的一个身穿黑色外套的男人快速地伸出手,然后在包身侧面划出一小条口子。趁着混乱,他不动声色地把钱包顺着口子拽了出来。
动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看就是经验老到的扒手。
赵糖不自觉地把手伸出来,身体微微前倾,有一种下一秒就要冲过去把那个人抓住的趋势。她第一次出任务,亲眼见到这个场面还不能够出声制止,这感觉着实难受得很。
曹珂察觉到了赵糖的变化,把手覆在她颤抖的手上,小声提醒:“别动。”
黑色身影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拥挤的人群,马上就要消失在拐角处。
“拍好了,我们走吧。”曹珂看了一眼刚拍好的视频,然后说道。
赵糖眼睛死盯着拐角,再也忍不住心中的冲动,追了上去。
“赵糖。”曹珂大声叫她,“你干什么去?”
赵糖没回头,大声喊道:“放心,我不会乱来的。”
曹珂刚想追上去,手机的振动阻止了他的脚步,他接起电话,听到一句:
“小曹,快回来集合。”
赵糖跟着那人进了一个隐蔽的小巷子里,虽然有愤怒之火燃烧她的理智,可心里也清楚得很,她没必要正面硬来,不仅仅是领导交代过他们,更重要的是就算这事闹出动静来了,那扒手最多也就是蹲几天局子。
赵糖看着那人在一个垃圾桶前面翻着钱包,把钱掏出来,钱包被他随手扔进了垃圾桶。
她眼珠子一转,计上心来。
小巷子里有三三两两的路人,巷子的另一边是一条马路,隐约可以听见汽车鸣笛的声音,这地方是一个开发商新盖的楼盘,街边有几家门市房,开有甜品店和超市。
赵糖改变了路线,迎面走向那人,作为扒手具备的最好的心理素质就是把自己当成一个普通人,然后下手的时候充分精准地发挥快准狠的原则,就会事半功倍。
赵糖小时候没少和父亲学习这些下三烂的东西,起初父亲不愿意教她,怕她学坏去偷人家东西,但后来还是敌不过她的软磨硬泡。
赵糖其实就是贪图个好玩,没想做什么坏事,她永远都记得父亲在教她如何快速偷人钱包的手法时说的一句话。
他说:“如果你敢去偷东西,我就亲自废了你的手。”
赵糖不着痕迹地迎面撞了一下那人,她立刻偏着身子往一边倒,对方虽然是一个经验老到的扒手,但是耐不住有美女投怀送抱,他还非常好心地问了一句:“美女,你没事吧?”
赵糖趁他分心,不动声色地把右手探向他揣在衣兜里的现金,然后左手捂着肚子,装模作样地说:“好疼啊。”
作为一个扒手就算再好心,他也没有那么伟大的善心说“不如我送你去医院吧”这种话。他只会想到,这人绝对是个碰瓷的,只想赶紧甩锅。
那人看赵糖捂着肚子不起来,心有点慌了,口不择言:“是你自己撞过来的,我可什么都没干。”
赵糖龇牙咧嘴地说:“行了,你走吧。”
那人磕磕巴巴地说:“那……那我可走了。”
赵糖把钱塞进自己的兜里,然后摆摆手:“走吧。”
那人见状,急忙拔腿跑了。
黑色人影消失在巷子尽头,赵糖这才慢吞吞地起身,然后把“偷”回来的钱拿出来掂量掂量,略带戏谑般地说:“还真是小人。”
她为自己的演技和手法充分点了个赞,微微一笑,准备把钱送回去,正要原路返回,转身便看见一个推着外卖小货车的男人用直勾勾的目光盯着自己。
她想起刚刚自己“犯罪”的过程,一时之间有点窘迫,双脚不自然地动了动,男人没说话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与她错身而过。
她心里有什么东西蹦跶了一下。
那一瞬间,她仿佛看见男人的黑瞳里,有深不见底的潮涌,把她淹没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