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朱元璋对思想领域的管制,从他给士人留出的生存空间,我们已能感觉到洪武朝文学创作与文学思想所能展现的环境氛围。从他的文章观,我们亦可感知他对文学创作、文学思想观念有意无意的引导。洪武朝大量作者,从元末动乱的环境中走过来,他们的思想观念与创作习惯,当然与元末的文学创作倾向、文学思想观念有承接的关系。但是,从动乱的环境走向大一统,动荡不安的生活逐渐的恢复安定,创作也在不知不觉间发生变化。他们中的一些人,入仕新朝,且受到重视,这部分士人,随着生活境况的变化,创作倾向也就随之而变化。另外的一些人,依然在野,或者虽入仕新朝而仍处下位。他们的创作倾向与文学观念,则较为复杂。有的较多的保存了元末的文学追求,有的虽有新变,但与文学思想主流保存着一定的距离。
颂美创作倾向的形成。自入仕新朝且受到重视的这部分士人言,他们的创作倾向与文学观念的变化至为明显。他们的创作倾向与文学观念,适应其时的政治思想环境,逐渐成为洪武朝文学思想的主流。这里的所谓主流,并非自创作倾向之普遍性言,亦非自持有此一倾向之人数多寡言,而是指一种与朝廷之取向相同、适应新朝需要之文学思想倾向。
这个时候,在诗歌创作中出现了一种颂美的倾向。在颂美的诗中追求一种雍容典雅的气象。此种诗风,首先在入仕新朝的一部分士人中出现。杨基洪武二年应诏到京 ,写了几首诗,就有此一种之气象。《到京》:
郁葱王气古金陵,泰运重新感盛明。臣庶梯航趋上国,江山龙虎卫高城。六街尘掠秦淮过,万户钟声魏阙鸣。白发到京期少补,敢将词赋重声名。
“泰运”、“盛明”,流露着他对新朝的颂美之意。“六街尘掠”、“万户钟声”,状京城之繁华。其实,战乱刚过的南京,尚在凋敝之中。繁华之感,更多的是表现一种喜悦的心境。尾联表达自信。洪武六年,他被授为兵部员外郎,朝廷的环境氛围给了他熏染,他的雍容典雅的诗风有了进一步的表现。《奉天殿早朝》二首:
双阙翚飞紫盖高,日华云影映松涛。万年青拥连枝橘,千叶红开并蒂桃。仗似玉龙衔宝玦,珮将金兕错银刀。乍晴风日忻妍美,阖殿齐穿御赐袍。
貂珰绣帽列金挝,玉节龙旂拱翠华。甘露欺霜凝紫液,庆云如盖结丹霞。莺声近隔宫中柳,骏骑遥穿仗外花。圣主直教恩泽遍,香罗先到小臣家。
紫盖、日华云影、万年青、千叶红、玉龙、金兕、玉节、龙旂、翠华、紫液、丹霞、莺声、骏骑、香罗,词语华美,境界高雅庄重,加上颂美之情,一派台阁气象。他此一时期的诗作,多有此种气象,如《新春左掖简方员外》:
鸡筹送晓日初长,粉署微薰应漏香。草色才回半痕绿,柳条初染一分黄。玉壶冰解春无迹,罗幕风来澹有光。自愧才疏非画诺,敢随鸣凤集朝阳。
《新正试笔》:
寒随残腊去匆匆,又见年光入眼浓。恨不发如春草绿,笑曾花似面颜红。门无贺客酬佳节,座有痴儿寿老翁。已许承恩趋凤阙,珮声齐到日华东。
类似的诗还有《感春》:“花有底忙冲蝶过,鸟能多慧学莺啼。闲身准拟看山色,又复朝参逐马蹄。”《春日出郊》:“除却凤林佳丽地,更于何处乐升平!”杨基是一位很有才气的诗人,诗的写作技巧亦甚为纯熟 ,他的律诗感情细腻,用词美丽。王世贞论其诗,谓其“如西湖柳枝,绰约近人,情至之语,风雅扫地” 。有不少诗,写法近于词。清人朱彝尊看到此一点,举了他许多佳句,而后称:此一些佳句,“试填入《浣溪沙》,皆绝妙好词也” 。所以朱彝尊又说他“犹未洗元人之习,故铁厓亟称之”。其实,杨维桢虽然称赞杨基,杨基诗与他的诗风并不相同。维桢诗主要学韩孟一派,而杨基歌行主要受李白影响。杨基入朝之后,诗风之所以起了变化,出现了高华典雅气象,当然与所处环境有关。他所面对的是朝廷生活环境,是朱元璋所营造的那种气氛。此一种诗风之产生,最为直接的关系,是朱元璋与臣下的诗赋唱和。除了本章第二节中提及的洪武二年、六年、八年多次与臣下唱和之外,在《明太祖文集》中还保存有与吴沉、戴安、禄与权、吴伯宗、刘仲质、周衡、吴喆、马从、宋璲、朱孟辨、桂慎、马懿、易毅、卢均泰、裴植、韩文辉、李睿、曹文寿、张翼等人的唱和诗。朱元璋诗虽没有多少文化底蕴,但有一种典雅宏大气势。洪武九年久旱之后霖雨,他赋《夏日雨晴诗》:“皇皇后土兮,德溥何量。山泽通气兮,天雨落而至滂。三旬阴霭兮过美,又将有伤兮或殃。俄云敛而天霁兮,民歌乐康。老农讴歌兮,陆种而水秧。朕握乾符兮何祥,但时和岁丰兮世道为良……” 《题范宽雪山行旅图并诗》:
遥岑凝雪酷寒时,乔木阴森尽赤枝。知是范宽能运意,乾坤秀气更无私。
两诗之视野最后都着落在天地之间,都蕴含有对上天的颂美之意,而情思格调则雅正宏大。洪武八年八月七日他有《又赐醉赞善大夫宋濂歌》,洪武十一年十二月宋濂来朝,他也有《又赐宋承旨越中来歌》。这些诗也都有典雅宏大气象。朱元璋的这种诗风,影响着臣下的审美追求。从他们的和诗中可以看到此种影响的痕迹。僧宗泐有《钦和御制暑月民劳律诗》等多首 。他有一首《回朝次韵》:
日华初转万年枝,西武楼前赐坐时。独荷圣情亲有问,敢言吾道合无为。宝炉嫋嫋天香细,紫阁沉沉画漏迟。归路钟山才咫尺,晚凉松下赋新诗。
宗泐为天界寺住持,洪武十一年曾奉命往西域求遗经,十五年得经回朝,授僧录司左善世。此诗当为其还朝之作,完全没有僧诗常有之清冷寂寞气象。宝炉、天香、紫阁、画漏,选择此一类物象入诗,在于表达回朝时的一种庄严心境,感情基调平和雅正。此时之应制诗,大体皆是此一类之风貌。这可举出许多例子,如刘基《侍宴钟山应制(时兰州方奏捷)》:
清和天气雨晴时,翠麦黄花夹路岐。万里玉关驰露布,九霄金阙绚云旗。龙文騕褭骖鸾辂,马乳蒲萄入羽卮。衰老自惭无补报,叨陪仪凤侍瑶池。
魏观《紫阁侍宴诗》有序,谓:二年十一月和暖如春,上游观上苑,召侍臣危素、宋濂、詹同、吴琳及观等赐宴于奉天门东紫阁,蒙御制一序赐之,曰:‘卿等各赋一诗,以述今日之乐。’观诗云:
深冬晴暖动逾旬,内苑游观诏侍臣。五色庆云开凤尾,九重丽日绕龙鳞。和鸾喜奉彤车御,式燕惭叨紫阁宾。淑气已从天上转,人间无地不阳春。
刘诗颂美国家之强盛;魏诗更是极尽颂美之意,“五色庆云”、“九重丽日”、“和鸾”、“淑气”,用这些华丽词语都是为了表现朝廷宴集的盛大与皇上的尊贵气象。吴伯宗也有数量相当大的此类诗。他此类诗可以作为宫廷提唱风雅的代表,充分表现出雍容华贵的审美趣味。从他与朱元璋的联句诗中,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他典雅诗风的风貌,亦可见此一种之风貌,与朱元璋的关系。《夏日武英殿君臣联句》:
暑渐阳刚济以风,柳丝袅袅水溶溶御制。彤墀翠殿微风爽,绣户朱帘霁景融。心定不烦挥巨扇,神清且复抚焦桐伯宗。高槐枝上新蝉噪,曲径堤边舞蝶从御制。紫燕归巢帷幕静,金鳞跃浪藻芹丰。茶烹石鼎松涛沸,酒泛金瓯琥珀浓。宝篆香浮时作凤,彩笺毫染画成龙。新诗不减南阳调,沛泽能滋大化功。笋箨出林风外绿,桃花映日水边红。赓歌永继虞廷治,千载明良此日逢伯宗。
君臣所表现的都是升平景象。伯宗将此种景象比为虞舜之治。“明良”者,谓君明臣良。在这首联句诗里,君臣的愿望与情思、审美趣味,都表现得十分和谐。从此一联句诗看,吴伯宗之雍容典雅诗风,显然与朱元璋有意无意的导引有关。伯宗的大量应制诗,亦充分表现着此一种之风貌。他的应制诗,有二十九首之多(七言二十六首,五言三首)。如《南京诗应制》:
龙虎山河御气通,遥瞻帝阙五云中。英雄尽入江东籍,将帅多收蓟北功。礼乐日跻三代盛,梯航岁贡万方同。都将盛德熙文治,殊俗全还太古风。
应制诗如此,他的其他诗亦如此:
虎踞龙盘十二门,王侯第宅若云屯。百蛮入贡天威重,四海朝元国势尊。
凤凰城阙压金汤,龙虎旌旂护未央。万国衣冠朝玉陛,百蛮歌舞进瑶觞。花迎宫扇红霞晓,日落天袍翠雾光。江海小臣无以报,空将诗句美成康。
《早朝口号》:
晓钟初动午门开,文武分班接上台。盛睹衣冠严禁卫,恍疑身世到蓬莱。玉炉风定香烟直,金阙天高御气回。鹄立臣僚呼万岁,九重春色紫霞杯。
四库馆臣论伯宗,谓:“其诗文皆雍容典雅,有开国之规模。明一代台阁之体,胚胎于此。” 此论极确。此一种之诗风,实为其时朝廷所倡导之创作倾向。自洪武一朝诗歌创作之数量言,此一种风貌之诗歌虽不占主要地位,但自朝廷之认可而言,则此一种之诗歌风貌,确实反映了“开国之规模”,反映出大明王朝的开国气象。它代表的正是朝廷希望发展的诗歌审美倾向的主流。把它看作后来台阁体之先导,是很有眼力的。事实上当时来自不同地域的作者中,都有过此一种风貌的诗。上引诗杨基来自吴中,吴伯宗来自江西,刘基、僧宗泐来自浙江。我们从其他人之诗作中,亦可证明此一点。也是来自吴中的史谨有《奉天殿早朝》:
隔花初扣景阳钟,济济千官谒汉宫。春动椒兰浮仗外,身随鹓鹭入班中。采霞渐出瀛洲曙,玉珮齐鸣上苑风。同祝君王千万寿,声回嵩祝接层空。
他的《御柳》、《早朝》、《驾幸朝天宫次韵》、《述怀次金文鼎韵》、《晓出金陵怀朝中诸友》等诗,都是此一种之风貌。练子宁也有此类诗,《洪武庚午元日试笔》:
扶桑日转晓曈曈,千树梅花雪未融。酌酒吟春瞻北极,升堂贺岁遇东风。天垂华盖青云近,地接仙源玉圃通。二顷石田今废尽,独持书剑望年丰。
他的《早朝和友徐子权韵》、《罢直图》、《送大将出征》、《大一统诗》也都是此类风格。来自金华的童冀也有此类诗,如《早朝遇雨次公叙韵》:
阊阖晨开扇影分,风飘仙乐静中闻。九天雨露垂恩泽,五色旌旗绚彩云。犀象效琛来绝域,衣冠赐宴总元勋。陋儒拟笔图王会,昭代于今政用文。 [1]
闽中十才子之一的林鸿,入京后亦有此类诗作,《春日游东苑应制》:
长乐钟鸣玉殿开,千官步辇出蓬莱。已教旭日催龙驭,更借春流泛羽杯。堤柳欲眠莺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宸游好把箫韶奏,京国于今有凤台。
《寄右讲经春日早朝》二首,其一:
王气匆匆曙色开,钟声隐隐九天来。钟山半压金鳌上,淮水新从玉涧回。花拥千官瞻衮冕,雪消三殿隔蓬莱。小臣曾奏中和曲,散作阳春遍九垓。
他的《春日陪车驾幸蒋山应制》四首、《早朝》、《金门待漏送别》二首、《和张考功春日早朝遇雪》等诗,亦此类风貌。在朝时所作之此类诗,与他乡居所作,迥然不同。他有一首《将之镡城留别冶城诸彦》:
十载吟秋卧翠微,三年宦薄日边归。玉华花鸟应相送,依旧闽南一布衣。
冶城,南京。在朝三年,雍容典雅诗风之出现,或与环境有关,或与氛围有关,生活环境与周围气氛,影响心情,故有此类诗风之出现。宋濂在论及此类诗时,提到它的风格特点。洪武三年四月,他为汪广洋文集作序,称:
昔人之论文者,曰有山林之文,有台阁之文。山林之文,其气枯以槁;台阁之文,其气丽以雄。岂惟天之降才尔殊也?亦以所居之地不同,故其发于言辞之或异耳。濂尝以此而求诸家之诗,其见于山林者,无非风云月露之形,花木虫鱼之玩,山川原隰之胜而已。然其情也曲以畅,故其音也眇以幽。若夫处台阁则不然,览乎城观宫阙之壮,典章文物之懿,甲兵卒乘之雄,华夷会同之盛,所以恢廓其心胸,踔厉其志气者,无不厚也,无不硕也。故不发则已,发则其音淳庞而雍容,铿鍧而镗鞳。甚矣哉,所居之移人乎!
他说汪广洋的诗“典雅尊严”,“吟咏所及,无非可以美教化而移风俗。此有关物则民彝甚大,非止世人所谓台阁雄丽之作”。在这里,他已经提出台阁之诗之典雅气象与教化作用了。洪武五年郊祀,陶凯、刘崧等十人奉命赋诗,宋濂为序。《序》称:“群公之什,优柔而雅驯,整肃而泰豫,足以美盛德形容,而告于神明。善言诗者,谓其有得周人之微旨。” 美盛德之形容与泰豫雅驯,自目的言是颂美,自风貌言是安祥而典雅。对诗之颂美,练子宁亦有所论,《李彦澄诗序》:
余以为文者,士之末事,未足以尽知君也。古之人,得其志,行其道,则无所事乎文。文者,多愤世无聊而将以传诸其后者也。……虽然,古之公卿大夫于化成俗美,无以发其至治之盛,则往往作为声诗,奏之朝廷,荐之郊庙,颂圣神之丕绩,扬礼乐之弘休,使圣君贤臣功德炳然照耀于千载之上。则文章者,固可以少欤?又何必区区穷愁之余而侈文字之工也?
这是说,于化成俗美之时,诗就应该鸣国家之盛。王彝亦有此类论述,他为魏观《蒲山牧唱》作序,说魏观入朝,一见即被显用,“而又时而出之以见于文辞,而以鸣国家之盛焉。诗其一也。嗟夫,世之为诗者众矣,而足以鸣国家之盛者,岂徒然哉!公之诗,即所以鸣国家之盛者也” 。
为何此时出现了“鸣国家之盛”的诗学观,盖政治环境之变化所带来之一种必然现象。钱宰在《长啸玄记》中说刘子宪未遇时,困穷郁抑,感慨盛衰,莫不登高骋望,蹙口出声以发抒其愤懑。而恭逢盛世,必将转为颂美之词:
今既遭逢盛时,出入胄馆,而高风逸思尚犹不忘,吾知其习闻夔章,而向之长啸将变而为黄钟大吕之和,不翅若曾参氏曳履而歌,声满天地,然且不止,于是又将移其音声,播之九歌,以鸣帝世之盛矣。
钱宰有浓厚的老、庄思想,但他也认为恭逢盛世,也应该鸣帝世之盛。上述所引诗与论之作者,文学观念与创作倾向不尽相同,颂美与追求雍容典雅之诗作,在他们的全部作品中,亦并非占有多数。但是,这些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倾向的作者,同时出现了颂美与追求雍容典雅趣味的诗作,却说明着一种新的诗歌观念已经出现。而此一种之观念,则正与大明王朝的建立,与其政权之需要相一致。它适应着洪武朝的开国气象,是它所需要的文学的基调,是它所需要的文学思想的主流。
主流文学观念的形成。最能系统反映洪武朝文学思想主流的,是以宋濂为代表的文学思想。
宋濂(1310—1381)字景濂,号潜溪 。被朱元璋称为开国文臣之首,他的文学观念,不惟影响了洪武一朝,且亦深刻影响着建文、永乐朝。
宋濂文学观念之核心,是原道宗经复古。但在此一核心观念之上展开的他的文学思想,则要复杂得多。
他的原道宗经的思想,与刘勰的原道征圣宗经的思想有相似之处。他认为天地有文:凡天地间,青与赤谓之文,以其两色相交,彪炳蔚耀,秩然而可睹也。故事之有伦有脊,错综而成章者,皆名之以文 。
天地之文为道之文,而文之原,则肇自《易》:
人文之显,始于何时?实肇于庖牺之世。庖牺仰观俯察,画奇偶以象阳阴,变而通之,生生不穷,遂成天地自然之文,非惟至道含括无遗,而其制器尚象,亦非文不能成。如垂衣裳而治取诸《乾》、《坤》,上栋下宇而取诸《大壮》,书契之造而取诸《夬》,舟楫牛马之利而取诸《涣》、《随》,杵臼棺槨之制而取诸《小过》、《大过》,重门击柝而取诸《豫》,弧矢之用而取诸《睽》,何莫非灿然之文?自是推而存之,天衷民彝之叙,礼乐刑政之施,师旅征伐之法,井牧州里之辨,华夷内外之别,复皆则而象之。故凡有关民用及一切弥纶范围之具,悉囿乎文,非文之外别有其他也……
呜呼!吾之所谓文者,天生之,地载之,圣人宣之,本建则其末治,体著则其用彰,斯所谓承阴阳之大化,正三纲而齐六纪者也,亘宇宙之始终,类万物而周八极者也。
这和刘勰文原于道的论述相一致 。刘勰从文原于道而提出征圣宗经的主张。宋濂也由文原于道而提出宗经的主张。道是一切文之原,而经是一切人文之原。在《〈白云稿〉序》中,他在引用刘勰《宗经》篇“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一段话之后,称:
为此说者,固知文本乎经。而濂犹谓其有未尽焉。何也?《易》之《彖》、《象》有韵者,即《诗》之属;《周颂》敷陈而不协音者,非近于《书》欤?《书》之《禹贡》、《顾命》,即序纪之宗;《礼》之《檀弓》、《乐记》,非论说之极精者欤?况《春秋》谨严,诸经之体又无所不兼之欤?错综而推,则五经各备文之众法,非可以一事而指名也……夫经之所包,广大如斯,世之学文者其可不尊之以为法乎?
刘勰自不同文体之渊源言,宋濂则跨越不同之文体,视经为一整体,以之为一切文体共有之祖,把经对所有文体的典范作用泛化了,绝对化了。他也和刘勰一样,把道、圣、文看作一个序列 ,并由是而提出为文必根底于经的主张:
是故天地未判,道在天地;天地既分,道在圣贤;圣贤之殁,道在六经……后之立言者,必期无背于经,始可以言文。
根底于经是为了明道。作文不是目的,所谓能文,乃因其能明道。《朱葵山文集序》说:
文不贵乎能言,而贵于不能不言……惟圣贤亦然。三代之《书》、《诗》,四圣人之《易》,孔子之《春秋》,曷尝求其文哉?道允其中,事触于外而形于言,不能不文尔。故四经之文,垂百世而无谬,天下则而准之……故志于文者,非能文者也,惟志于道者能之。
关于作文是为了明道这一点,他反复说。《文说》:
明道之谓文,立教之谓文,可以辅俗化民之谓文。斯文也,果谁之文也,非圣贤之文也?圣贤之道充乎中,著乎外,形乎言,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也。不求其成文而文生焉者,文之至也……圣贤未尝学为文也,沛然而发之,卒然而书之,而天下之学为文者莫能过焉,以其为本昌、为源博也。
《文原》:
大抵为文者,欲其辞达而道明耳。吾道既明,何问其余哉!
《经畬堂记》:
圣人之言曰“经”。其言虽不皆出于圣贤,而为圣人所取者亦曰“经”。“经”者,天下之常道也。大之统天地之理,通阴阳之故,辨性命之原,序君臣上下内外之等;微之鬼神之情状,气运之始终;显之政教之先后,民物之盛衰,饮食衣服器用之节,冠昏朝享奉先送死之仪;外之鸟兽草木夷狄之名,无不毕载。而其指归,皆不违戾于道而可行于后世,是以谓之“经”。
他认为,文章根底于“经”,但学“经”不仅仅是为了写文章:
其意以为经训足为文章之本而已,不亦陋于学经矣乎!学经而止为文章之美,亦何用于经乎?以文章视诸经,宜乎陷溺于彼者之众也。吾所谓学经者,上可以为圣,次可以为贤,以临大政则断,以处富贵则固,以行贫贱则乐,以居患难则安,穷足以为来世法,达足以为生民准,岂特学其文章而已乎?
以经为根底,而学经的目的又不止于为文,主要在于修身。此一思想,后来由他的学生方孝孺发展到极致。
宋濂的宗经思想,虽受到刘勰的影响,但亦源于金华学派。他说是在他的老师黄溍的教导下,经过长期的历练,才认识到的:
昔者,先师黄文献公尝有言曰:“作文之法,以群经为本根,迁、固二史为波澜。本根不蕃,则无以造道之原;波澜不广,则无以尽事之变。舍此二者而为文,则槁木死灰而已。”予窃识之不敢忘。于是取一经而次第穷之。有不得者,终夜以思。思之不通,或至达旦。如此者有年,始粗晓大旨。然犹不敢以为是也。复聚群经于左右,循环而温绎之。如此者亦有年,始知圣人之不死,其所以代天出治,范世扶俗者,数千载犹一日也。然犹不敢以为足也。朝夕讽咏之,沉潜之,益见片言之间,可以包罗数百言者,文愈简而其义愈无穷也。
这就说明他的宗经思想与金华学派的理学家们的承接的关系。同是黄溍弟子的王祎,亦有类似的思想,在《文训》中也论及天文、地文、人文,而至文就是本之于道。他说:“吾闻天地间有至文焉……则所谓至文者,固夫人所罕知。是故文有大体,文有要理,执其理则可以折衷乎群言;据其理则可以剸裁乎众制。然必用之以才,主之以气。才以为之先驱,气以为之内卫,推而致之,一本于道。” 在《朱元会文集序》中他提出文以理为主:“君子之于文,止于理而已矣。是故理明则气充而辞达。气也者,理之寓也;辞也者,理之载也。” 以理为主,也就是本乎道之意。
但是,宋濂的文学观念其实并没有停留在这一点上。他的文学观念,要丰富得多,也复杂得多。从此一根底上他又生发开来,从三个方面丰富了宗经的观念。一是虽宗经,而重实用。一是虽宗经而强调气之重要。一是由宗经而复古,但复古又反对模拟,重创新,重自成一家。
宋濂宗经而主实用。在《〈欧阳文公文集〉序》中,他说:
文辞与政化相为流通,上而朝廷,下而臣庶,皆资之以达务。是故祭飨郊庙则有词祝,播告寰宇则有诏令,胙土分茅则有册命,陈师鞠旅则有誓戒,谏诤陈请则有章疏,纪功耀德则有铭颂,吟咏鼓舞则有诗骚。所以著其典章之懿,叙其声明之实,制其事为之变,发其性情之正,阖辟化原,推拓政本,盖有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者矣。
这是讲各种文体的应用价值。他说文之用极其广泛:
何以见之?施之于朝廷则有诏、诰、册、祝之文,行之师旅则有露布、符檄之文,讬之国史则有纪、表、志、传之文。他如序、记、铭、箴、赞、颂、歌、吟之属,发之于性情,接之于事物,随其洪纤,称其美恶,察其伦品之详,尽其弥纶之变,如此者,要不可一日无也。
他论文之为用称:
凡存心养性之理,穷神知化之方,天人感应之机,治忽存亡之候,莫不毕书之。皇极赖之以建,彝伦赖之以叙,人心赖之以正,此岂细故也哉!……必亦旋转如乾坤,辉映如日月,阖辟如阴阳,变化如风霆,妙用同乎鬼神,大之用天下国家,小而为天下国家用,始可以言文。不然,不足以与此也。故所贵乎文者,前乎千万世而不见其始,后乎千万世而不见其终,有不可一刻而离去者,其能致不朽也宜哉!
凡是不符合于实用的,他都认为非文:
是故扬沙走石,飘忽奔放者,非文也。牛鬼蛇神,佹诞不经而弗能宣通者,非文也。桑间濮上,危弦促管,徒使五音繁会而淫靡过度者,非文也。情缘愤怒,辞专讥讪,怨尤勃兴和顺不足者,非文也。纵横捭阖,饰非助邪而务以欺人者,非文也。枯瘠苦涩,棘喉滞吻,读之不复可句者,非文也。廋辞隐语,杂以诙谐者,非文也。事类失伦,序例弗谨,黄钟与瓦釜并陈,春浓与秋枯并出,杂乱无章,刺眯人目者,非文也。臭腐塌茸,厌厌不振,如下俚衣装不中程式者,非文也。如斯之类,不能遍举也。
他所举此八种非文中,有的属思想感情格调,有的属于艺术表现方法,而共同的问题都是不雅正,不合于经。有人提出儒者之文与诗人之文应有不同,他就给了严厉的批评:
沿及后世,其道愈降,至有儒者、诗人之分。自此说一行,仁义道德之辞遂为诗家大禁,而风花烟鸟之章留连于海内矣,不亦悲夫!
此一种实用之观念,使他在评论作家作品时与朱元璋的看法如出一辙。朱元璋否定柳宗元的《马退山茅亭记》,说柳宗元之兄不勤于政务,筑茅亭以资闲逸,柳宗元为茅亭作记以抒情,于民无益无利。宋濂说柳宗元与刘禹锡唱和诗只是流连光景,全无规讽之旨:
昔者柳柳州同刘宾客述旧言怀,寄澧阳张使君五十二韵之作,因其韵增至八十,通赠二君。今其诗尚存,要不过流连光景,叹悼无寥者之辞耳。虽其触类尽意,不厌其多,与先生略同;至于有关世教,足以增夫彝伦之重,则识者当谓先生之诗为不徒作也。
朱元璋与宋濂,都只看到文学之实用价值,而忽略其抒情审美娱悦之作用。
自强调实用此一点言,宋濂的宗经观念更适应政教实际运作之需要。
宋濂宗经思想之另一可注意处,是强调气的重要。他是一位理气合一论者。他认为万物皆一气所生:
天人之际,难矣。苟有以感之,非难也。天穹然而在上,人貌然而在下,势绝而分殊,岂易感哉?然人之身,天之气也;人之性,天之理也。理与气合而成形,吾之身与天地何异乎?人或不察乎此,而谬迷其天性,始与天为二矣。
他的理气合一说,气是器,是形而下的;理是道,是形而上的。有是理则有是气,有是气则有是理,二者不可分。这理气合一的思想与朱熹的理气论相近。但是他更强调心。理在心,心即太极,即道。这样,理就是先天存在的,所以他又说“理在气先”。六经就是表现这心中固有之理的:
六经皆心学也。心中之理无不具,故六经之言无不该。六经所以笔吾心之理者也。是故说天莫辨乎《易》,由吾心即太极也。说事莫辨乎《书》,由吾心政之府也。说志莫辨乎《诗》,由吾心统性情也。说理莫辨乎《春秋》,由吾心分善恶也。说体莫辨乎《礼》,由吾心有天序也。导民莫过于《乐》,由吾心备人和也。人无二心,六经无二理,因心有是理,故经有是言。……六经者,所以笔吾心所具之理故也。周、孔之所以圣,颜、曾之所以贤,初岂能加毫末于心哉,不过能尽之而已。
这是他早期的一篇文章。在这篇文章里,他阐述理在气先的思想。心中之理是先具有的,即太极,即道,它无所不包。即使是圣是贤,也只能尽力去表现这个先天具有的心、这个先天具有的理而已。他如此重视心,似还受有佛教思想的影响。他与佛徒交往甚多,为许多僧人作记、序、墓志,多涉佛理。涉佛理则常论心:
且以吾心言之,大用繁兴之时,怒气炽然,如霆奔火烈;喜色熙然,如雾廓霞舒;兴哀则千人霣涕,鼓勇则万夫莫敌,皆此一心之变也。然心果有变乎?心无变,其所变者缘尔。故当本体澄湛之际,无物不有,而无一物之留。……心无体段,无方所,无古今,无起灭。
心空明虚灵,是理,是道,是真如。在《径山愚庵禅师四会语序》中他说:
若如来大法则不然,既无体段,又无方所。吾不为成,孰能为之坏?吾不为后,孰能为之先?吾不为下,孰能为之上?芒乎忽乎,旷乎漠乎,微妙而圆通乎。其小无内,其大无外,真如独露,无非道者。
心即理,即真如,也即道。而这个道中,亦有庄子之印记。芒忽旷漠,正是庄子对道的理解。宋濂是把儒家的道德之道,佛家的真如,与庄子的空无之道糅合在一起了。这是他理气合一论中理的涵容。
他的理气合一论中的气论,也有儒、道混一之倾向。他强调养气。而他的养气说,既有孟子从道德修持的角度说的养气,也有道家元气流行、万物以生的气论,有道教从养生说的养气。他写《赠陆菊泉道士序》,说自己的长生观与道教的长生观不同,自己所认为的长生,是立言可为世教,也就可以不朽,可以长生。但他也没有否认道教的养气说:
夫人备五行之气以成形,形成而精全,精全则神固。诚能体乎自然,而勿汩其中,勿耗其神,勿离其精,以葆其形。大可以运化机,微足以阅世而不死,岂特致上寿而已乎?
他早期写的《调息解》也有类似的思想。但是他的养气说更为重要的内容,是修养道德仁义。在《文说》中,他说当时不好的文风之所以产生,是心与气失其养:
圣贤之文若彼,而我之文若是,岂我心之不若乎?气之不若乎?否也,特心与气失其养耳。圣贤之心浸灌乎道德,涵泳乎仁义。道德仁义积而气因以充。气充,欲其文之不昌不可遏也。
在《送李生序》中,他提到养气要“养之以道”的问题:
善观璞者,不观其形而观其色;善观人者,不于其材而于其气。形可伪也,色不可伪也;材可强也,气不可强也。……古之育才者,不求其多才,而惟养其气。培之以道德而使之纯,厉之以行义而使之高,节之以礼而使之不乱,薰之以乐而使之成化。……故君子贵乎有养也。……囊无一金之赀,处之恒无忧色,是非其气之足恃能然耶!彼见宝货而喜者,死于宝货者也;以困贫为忧者,终于困贫者也。故惟安贫贱而后能脱贫贱,轻富贵而后能享富贵。安贫贱而轻富贵,非善养气者乌能尔耶?生(指李生)之气美矣,能养之以道,吾未见其终贫贱也。
他的气论内涵的复杂性,反映到文学观念上,便是元气与道德之气常常混用。他说:“诗,心声也。声因于气,皆随其人而著形焉。是故凝重之人,其诗典以则;俊逸之人,其诗藻而丽;躁易之人,其诗浮以靡;苛刻之人,其诗峭厉而不平;严庄温雅之人,其诗自然从容而超乎事物之表。如斯者,盖不能尽数之也。呜呼!风霆流形,而神化运行于上;河岳融峙,而物变滋殖于下。千态万状,沉冥发舒,皆一气贯通使然。” 这里的气,显然带有元气论的特点。谓一气流行,千变万化,赋予不同人以不同之气质。但他又说,具有独特的秉性气质,也还要济以该博宏伟之学,察乎古今天人之变,通其洪纤动植之情,然后才足以凭藉是气之灵。这又将道德修持加入到元气之中。
他说:“为文必在养气。气与天地同,苟能充之,则可配序三灵,管摄万汇。不然,则一介之小夫尔。……气得其养,无所不周,无所不极也。揽而为文,无所不参,无所不包也。”
他说不养气,就会出现贼文之四瑕、八冥、九蠹之累。四瑕是:
雅郑不分之谓荒,本末不比之谓断,筋骸不束谓之缓,旨趣不超之谓凡。
荒,指雅俗不分。断,指所要表达的道理与文词不相匹配。缓,指文章结构的不严谨(筋骸,类于刘勰风骨论中的骨);凡,指趣味的低俗。他说,此四者,有损于文章之形。形,指文章的面貌。
八冥是:
讦者将以疾夫诚,椭者将以蚀夫圜,庸者将以混夫奇,瘠者将以胜夫腴,觕者将以乱夫精,碎者将以害夫完,陋者将以革夫博,眯者将以损夫明。
诚,是实。讦,恶意攻击,是不实。圜,中规矩。椭,是不中规矩。奇,是不寻常,是美好。庸,是平庸。腴,是丰满。瘠,是贫乏。精,精细、精密。觕,粗糙。完,完整。碎,零碎。博,渊博。陋,浅陋。眯,看不清。明,明白清楚。不真实,不合规矩,平庸,贫乏,粗糙,不完整,浅陋,不明白,此八者,都使文章事义昏暗不明,所以他说是“伤文之骨髓者也”。(刘勰:“事义为骨髓。”)
九蠹是:
滑其真,散其神,糅其氛,徇其私,灭其知,丽其蔽,违其天,昧其几,爽其贞。
此九者,均属精神气质方面。他说:“是九者,死文之心也。有一于此,则心受死而文丧矣。春葩秋卉之争丽也,猿号林而蛩吟砌也,水涌蹄涔而火炫萤尾也,衣被土偶而不能视听也,蠛蠓死生于瓮盎,不知四海之大六合之广也。”他说,这都是不知养气的缘故。“人能养气,则情深而文明,气盛而化神,当与天地同功也。”
文章中出现的四瑕、八冥、九蠹,都是不养气的结果。而他所理解的这个“气”,既有先天之赋予,养是固神存精;又有后天的道德修持。是气质之气与道德内涵的气的统一。因了这气说,宋濂的宗经思想,也就留出了重视个性的空间。
宋濂宗经思想又一可注意处,是他的复古主张。宗经必然导致复古,这是很自然的事。但是宋濂在提倡复古的同时,却又强调新变。他提倡复古,是以经为范式,以经的标准衡量后世诗文。由是他对《经》之后的诗文有许多否定的批评。他在一首长诗中论及《经》之后的文时,称:
狂秦以降逮刘氏,不翅枯响随风行。黄茅白苇堕一色,编贝联珠夸九能。班扬枚马亦豪隽,竟溺下俗高难升。六代骈枝与俪叶,气澌辞类犹骄矜。更唐历宋非不盛,律之六艺终难胜。
《〈樗散杂言〉序》:
夫诗一变而为楚骚,虽其为体有不同,至于缘情托物,以忧恋恳恻之意而寓尊君亲上之情,犹夫诗也。再变而为汉魏之什,虽其古固不逮夫骚,而能辨而不华,质而不俚,亦有古之遗美焉。三变而为晋宋诸诗,则去古渐远,有得有失,而非言辞之所能尽也。
……
呜呼!三变之后,天下宁复有诗乎?非无诗也,诗之合于古者鲜也。何以言之?大风扬沙,天地昼晦,雨雹交下,万汇失色,不知孔子所删之者,其有若斯否乎?组织事实,矜悦葩藻,僻涩难知,强谓玄秘,不知孔子所删之者,又有若斯否乎?牛鬼蛇神,骋奸眩技,庞杂诞幻,不可致诘,不知孔子所删之者,又有若斯否也?
《〈清啸后稿〉序》:
正音寂寥久矣,诞者流于荒忽而无据,弱者过于纤靡而不振,俗者溺于陈腐而不新,粗者流于觕荦而不润。其音节体裁之乖方,文藻襟灵之弗畅,具有之矣。
他对于当时文风,亦加批评:
予窃谓世之为文者不为不多,骋新奇者,钩摘隐伏,变更庸常,甚至不可句读,且曰:“不诘曲聱牙,非古文也。”乐陈腐者,一假场屋委靡之文,纷揉庞杂,略不见端绪,且曰:“不浅易轻顺,非古文也。”予皆不知其何说。
这些文学倒退论乃是我国文学思想上宗经论者的一贯主张。文学发展了,文学走向独立成科之后正一步步成熟。它的艺术特质,它的表现技巧,正在不断地丰富起来。文体的多样化,同一文体写法的多样丰富;时代变易,审美追求的变化,都是“经”所无法范围的。以“经”为准绳,当然也就必然的导引出一代不如一代的结论。此一种之观念,乃是儒家圣人崇拜、圣人万能,“经”为万世准则的思想之一大痼疾。此一种尊经、圣人崇拜之思想,往往成为新王朝政权合理性之依据。每当朝代更迭之时,圣人万能、圣人崇拜就成为维护政权之最好理据。朱明王朝也不例外。朱元璋建立政权之初,制礼、作乐、祀孔子,成为新朝文事之首务。在此一点上他的思想是很明确的。他说:“孔子有功万世,历代帝王莫不尊礼。” 但是他又主张合时宜,不泥于古。洪武十七年七月,他对群臣说:“谋国之道,习于旧闻者当适时宜;狃于近俗者当计远患。苟泥古而不通今,溺近而忘于远者皆非也。” 他既要复古,也要通今。宋濂的思想,与其暗合。宋濂早期的思想里,已有复古而又自树立的观念。他论文,主张复古是师其意而不师其辞,要自成一家:
诗之格力崇卑,固若随世而变迁,然谓其皆不相师可乎?第所谓相师者,或有异焉。其上焉者师其意,辞固不似,而气象无不同。其下焉者师其辞,辞则似矣,求其精神之所寓,固未尝近也。然惟深于比兴者,乃能察知之尔。虽然,为诗者当自名家,然后可传于不朽。若体规画圆,准方作矩,终为人之臣仆,尚乌得谓之诗哉!
宋濂之此种观念,与朱元璋的主张相一致。既要复古宗经,又要熟识诸体之后能自成一家 。此种思想,在《〈刘彦昺诗集〉序》中亦有表述:“予昔学诗于长芗公,谓必历谙诸体,究其制作声辞之具,然后能自成一家。”他批评当时模拟的文风:“近世道漓气弱,文之不振已甚。乐恣肆者失之驳而不醇,好摹拟者拘于局而不畅,合喙比声,不得稍自凌厉以震盪人之耳目。”
宋濂文学观念之核心是宗经复古。与之相适应,他的审美趋向是求雅正平和。洪武二年,他为王廉《南征录》作序,就以雅正平和评王廉之诗:“今观其措辞,和而弗流,激而弗怒,雅而不凡,可谓能专对者非也。” 他为田奂笃《田氏哀慕诗集》作序,称赞田奂笃哀悼母亲的诗及其友朋之和诗“丰缛而纡徐,粹雅而冲和,固皆一时之杰作” 。他在评论虞集、揭傒斯、欧阳玄、黄溍四人的文章时,称:
近代以文章名天下者,蜀郡虞文靖公、豫章揭文安公、先师黄文献公及庐陵欧阳文公为最著。然四公之中,或才高而过于肆,或辞醇而过于窘,或气昌而过于繁,故效之者皆不能无弊。惟先师之文,和平渊洁,不大声色,而从容于法度。是以宗而师之者,虽有高下浅深之殊,然皆守矩蹈规,不敢流于诡僻迂怪者,先师之教使然也。
这“和平渊洁”,显然是他衡量优劣的审美标准。从雅正平和的标准出发,他对于白居易的《琵琶行》给了否定。此一评论充分反映了他雅正平和审美旨趣之内涵,故不殚辞费,加以引用:
乐天谪居江州,闻商妇琵琶,抆泪悲叹,可谓不善处患难矣。然其词之传,读者犹怆然,况闻其事者乎!李易安图而书之,其意盖有所寓。而永嘉陈傅良题识其言,则有可异者。余戏作一诗,止之于礼义,亦古诗人之遗音欤。诗曰:
佳人薄命纷无数,岂独浔阳老商妇。青衫司马太多情,一曲琵琶泪如雨。此身已失将怨谁?世间哀乐常相随。易安写此别有意,字字似诉中心悲。永嘉陈侯好奇士,梦里谬为儿女语。花颜国色草上尘,朽骨何堪污唇齿。生男当如鲁男子,生女当如夏侯女。千年秽迹吾欲洗,安得浔阳半江水!
作此诗之目的在“止之于礼义”。他之所以否定白居易及其所写的浔阳商妇,就是因为他们不善处患难。一首同伤天涯沦落、真情感人的长诗,被不怨不怒、止于礼义的思想准则完全否定了。作者与商妇,所叹所感,全被当成了“秽迹”。此一例,可以说明他雅正平和审美标准之内涵。雅正平和的审美标准是不怨不怒、止于礼义的处世准则在艺术上的表现,与他宗经的思想,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宋濂的文学观,与朱元璋从治国出发对于文学的要求,精神一致。可以说,宋濂的文学观是洪武朝文学思想的主导,是适应开国气象的文学思想最为完整的表述。
重功利文学观的进一步强化。宋濂的学生方孝孺,强化了重功利的文学观。
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一字希古,号逊志。浙江宁海人。他有很高的禀赋,六岁能诗 。他也是一位早熟的学者,从小受到理学教育,崇信宋代理学家的学说,十八岁作《释统》三篇,《深虑论》十篇。在《释统》中,他提出了在他以后立身处世中影响至巨的正统观。这个正统观的核心就是分正统与变统。他认为,并非全有天下就可以称为正统,只有仁义而王、道德而治者,全有天下才能称为正统。以此为标准,他认为历史上只有夏、商、周三代才是正统;智力而取,法术而守的汉、唐、宋虽不同于三代,但其主皆有恤民之心,则亦圣人之徒,可附之正统。取天下不以正,如晋、宋、齐、梁;守天下不以仁义,如秦、隋;夷狄而僭中国,女后而据天位,如苻坚、武氏;此三种虽均有天下,亦非正统,应列为变统。他说,坚持此一正统之观念,“臣不敢私爱于君,子不敢私尊于父,大中至正之道,质诸天地,参之鬼神而不忒也” 。此一思想,与他后来的慷慨殉节很有关系。他二十岁入宋濂门下受学,得到宋濂的极大赏识。洪武十六年,他二十七岁时奉召进京,朱元璋以之为异才。据说朱元璋“喜其举动端整,谓皇太孙曰:‘此庄士,当老其才以辅汝。’” 遂遣还乡。在乡著述近十年之后,洪武二十五年又因荐入京,授汉中府学教授。不久被蜀王聘为世子傅。此时他已名满天下,有“当代程、朱”之誉。他是一位醇正的尊崇宋代理学的儒者。他说:“子思之《中庸》,孟子之七篇,有诸子以来未之有也;周子之《太极》、《通书》,张、程之《西铭》、《易传》,以至朱子之所论著,有经说以来未之有也。” 此一种之思想认识,为其立身处世之根底。洪武三十一年朱元璋驾崩,传位皇太孙朱允炆,遗命方孝孺进京。他从此辅助建文帝,诸多建议,都从行仁政、复归三代出发。燕王朱棣起兵推翻建文帝,要孝孺起草登极诏,他大骂不从,被磔于市,诛十族。他殉节之思想基础,正是他的正统论。燕王之起兵推翻建文帝,属于孝孺在正统论中提及的“取天下不以正”。他并没有想到带来生灵涂炭的朱棣、朱允炆的这场战争,其实是朱家的家事。他之壮烈殉节,备受后人之推崇,以之为士人立身处世之典范。黄宗羲评论方孝孺之死,谓:“遂以九死成就一个是,完天下万世之责。其扶持世教,信乎不愧千秋正学也。”
方孝孺对待文学的态度,与他立身处世之基本准则有关。他是一位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的人。重政教而轻文学。他说自己“平居好议古今,称说政教”。“近亦欲针砭攻治,去所甚病,求古圣贤所用心者而学之” 。他说:“故学将以学为人也,将以学事人也,将以学治人也,将以矫偏邪而复于正也。……其业始于修己,终于治人。” 他自视甚高,以伊尹、周公自任,说:“夫人不生则止,生而不能使君如唐、虞,致身如伊、周,宣天地之精,正生民之纪;次之不能淑一世之风俗,揭斯道于无极,而窃取于文字间,受訾被垢,加以文士之号,不亦羞圣贤、负七尺之躯哉!” 他以被称为文人而感到羞耻。
自文章而言,他也自视甚高,以为自有“文”以来,“以此事自任者几何人!而数千载中可以名称字举者,若是乎其寥寥也” 。有人称赞他的文章如班、马、韩、欧,他说:“时闻其言,亦自喜。今而思之,使果如前诸公,亦未足道。而况不及万万哉!” 他之自视甚高,原于他意在成圣成贤以期在政治上有所作为,用心原不在文上。他二十二岁时写给他的好友郑楷的信中就说:
仆少读韩氏文而高其辞,然颇恨其未纯于圣人之道,虽排斥佛老过于时人,而措心立行,或多戾乎矩度,不能造颜、孟氏之域,为贤者指笑,目为文人,心窃少之。从总角辄自誓惩,以为虽不易至孔子之堂奥,而颜、孟之事皆在所愿学者。苟循其路而望其庐,乌有不至哉!
人生之目标既然在于修齐治平,“文”在他的眼中,也就只是修齐治平的工具而已。
这也就决定了在文学观念上,他是一位工具论者。他认为,文是为了明道和施之政教之用的。在《答王秀才》中,他说:
仆尝闵世人不务学道而喜言文……世俗之文,仆虽未之学,若古人之文,仆尝学之矣,试为吾子言其所知。凡文之为用,明道立政二端而已。……尧舜禹汤周公孔子之心,见于《诗》、《书》、《易》、《礼》、《春秋》之文者,皆以文乎此而已。舍此以为文者,圣贤无之。后世务焉,其弊始于晋宋齐梁之间,盛于唐,甚于宋,流至于今,未知其所止也。
《张彦辉文集序》:
文至者,道未必至也。此文之所以为难也。呜呼,道与文俱至者,其惟圣贤乎!圣人之文,著于诸经,道之所由传也。贤者之文,盛于伊洛,所以明斯道也。
文只是传道立政的工具,为此他主张学文要学古之道:“不师古,非文也;而师其辞,又非也。可以为文者,其惟学古之道乎!”
他既然认为文是明道立政的工具,也就以此一原则衡量文学的历史:
唐之士最以文为法于后世者,惟韩退之。而退之之文言圣人之道者,舍《原道》无称焉;言先王之政而得其要者,求其片简之记无有焉。举唐人之不及退之者可知也,举后世之不及唐者又可知也。汉儒之文有益于世、得圣人之意者,惟董仲舒、贾谊;攻浮靡绮丽之辞,不根据于道理者,莫陋于司马相如。退之屡称古之圣贤文章之盛,相如必在其中,而董、贾不一与焉。其去取之谬如此,而不识其何说也。
从这段论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重视的是道,而不是文辞。在《时习斋诗集序》中他说:
若夫言语之华,文词之工,期后世之所尚,岂君子之所汲汲哉?然君子之德果修矣,人必慕其人。慕其人则其文亦为世所贵重。故文有以人而传者,以其德之所尊故也。苟不务此而惟其末,虽丽如相如,敏如枚皋,精奇雄健如柳子厚,亦艺而已矣,君子宁以是为贵乎!
在另一处他也说:
自汉以来,天下莫不学为文,若司马相如、扬雄亦其特者,而无识为已甚。夫屈原之《离骚》,忧世愤戚,呼天目鬼神自列之辞,其语长短舒纵,抑扬阖辟,辩说诡异,杂错而成章,皆出乎至性,忠厚介洁,得风人之义。然务以忠情达志,非拘拘执笔凝思而为之也。至于其徒寖失师意,流于淫靡,而相如与雄复慕而效之,穷幽极远,搜辑艰深之字积累以成句,其意不过数十言,而衍为浮漫瑰怪之辞,多至于数千言以示其博,至求其合乎道者,欲片言而不可得。……自斯以后,学者转相袭仿,不特辞赋为然,而于文皆然。迨乎晋宋以后,萎弱浅陋,不复可诵矣。
重道而轻文辞,使他对于文学发展史的看法,带有倒退论的意味。
方孝孺的文学工具论反映在诗论上,亦有甚为鲜明的特点。他说:
诗者,文之成音者也,所以道情志而施诸上下也。三百篇,诗之本也。风、雅、颂,诗之体也;赋、比、兴,诗之法也;喜怒哀乐动乎中而形为褒贬讽刺者,诗之义也。大而明天地之理,辩性命之故,小而具事物之凡,汇纲常之正者,诗之所以为道也。
明天地之理,辩性命之故,汇纲常之正,为其诗论之核心。在《刘氏诗序》中,也有类似的表述:
道之不明,学经者皆失古人之意,而诗为犹甚。古之诗,其为用虽不同,然本于伦理之正,发于性情之真,而归乎礼义之极,三百篇鲜有违乎此者。故其化能使人改德厉行,其效至于格神祗,和邦国,岂特辞语之工、音节之比而已哉?近世之诗,大异于古,工兴趣者超乎形器之外,其弊至于华而不实;务奇巧者窘乎声律之中,其弊至于拘而无味;或以简淡为高,或以繁艳为美,要之皆非也……苟出乎道,有益于教,而不失其法,则可以为诗矣。于世教无补焉,兴趣极乎幽闲,声律极乎精协,简而止乎数十言,繁而至于数千言,皆苟而已,何足以为诗哉!
他从理的角度极力推崇《诗经》:
盖古人之道,虽不专主乎为诗,而其发之于言,未尝不当乎道。是以《雅》、《颂》之辞,煊赫若日月,雄厉若雷霆,变化若鬼神,涵蓄同覆载。诵其诗也,不见其辞,而惟见其理;不知其言之可喜,而惟觉其味之无穷。
他这里所说的“味”,指由理所引发之思索,非指由情所引发之韵味。从同样的工具论的视角,他极力赞许朱熹以说理为目的的《感兴诗》:
若朱子《感兴》二十篇之作,斯可谓诗也已。其于生命之理昭矣,其于天地之道著矣,其于世教民彝有功者大矣。系之于三百篇,吾知其功无愧,虽谓三百篇之后未尝无诗亦可也。
朱子《斋居感兴诗》二十首,论太极之理,阴阳变化之功;论不测之人心,须加修持;论历史上祸乱之形成,以之体察阴阳消长之理;论仙、佛之不可信;论君子当躬行仁义,践履以至于贤圣之境界,一以贯之,以期改变士风与世风。方孝孺之所以推崇这二十首感兴诗,显然是从其明道的价值着眼,而非论其文辞之得失。
方孝孺还有五首论诗诗:
举世皆宗李杜诗,
不知李杜更宗谁?
能采风雅无穷意,
始是乾坤绝妙词。
前宋文章配两周,
盛时诗律亦无俦。
今人未识昆仑派,
却笑黄河是浊流。
发挥道德乃成文,
枝叶何曾离本根。
末俗竞工繁缛体,
千秋精意与谁论!
大历诸公制作新,
力排旧习祖唐人。
粗豪未脱风沙气,
难诋熙丰作后尘。
万古乾坤此道存,
前无端绪后无垠。
手操北斗调元气,
散作桑麻雨露恩。
第一首言举世皆宗李、杜,而不知《诗》才是一切好诗之本源。第二首显然针对其时宗唐抑宋之思想倾向而发,谓宋代文章源自三代,今人不识反加嘲笑。第三首谓明道乃诗之本。第四首批评元末萨天锡、杨维桢等人学唐人并没有学会。第五首回归到本然之道上来,谓唯有本原之道,才是一切诗之源泉。方孝孺诗歌思想的核心仍然是明道立政。
方孝孺文学思想的另一要点,是他的气说。文须明道立政,道之阐明,伴随着气。在他的明道观中,包含着道、气、文三者的关系。而其中,“气”占有很重要的地位。
他的文气观所表达的“气”,包含着两个层面,一是天地至神之气,一是经由涵养而得的浩然之气。
关于天地至神之气,显然来自元气说。元气说是一个古老的论题。此一论题,融汇入各家之思想,影响至为深远。方孝孺所说的天地至神的气,自然也存有这种多家思想影响的痕迹,如他引用过庄子气聚则生,气散则死的话 ,说明他接受了庄子万物一气的思想;万物一气的思想,发展到《太平经》,一气而分清浊,这与他的一气而分纯与不纯似亦不无关系;他论气,又有一气分而为阴阳二气的观念,这又受着阴阳五行家的气说的影响。但是他的气说,似更直接的是受到宋人张载的影响。张载将清、浊二气表述为清气与昏气,并且认为至清之气就是“至神之气”。张载在《正蒙》中论气,谓:“气本之虚则湛一无形,感而生则聚而有象。”“凡气,清则通,昏则壅,清极则神。”方孝孺把这“清极则神”之气,表述为“至神之气”。他在《奉终》中说:
天之生人物者,二气五行也。其运也无穷,其续也无端。……天地至神之气,以其流行不穷,故久而常新,变而不同。
在《赠郭士渊序》中,他说:
天地有至神之气,日月得之以明,星辰得之以昭,雷霆得之以发声,霞云电火得之以流形,草木之秀者得之以华实,鸟兽之瑞者得之以为声音毛质。或 而飞,或妥而行,或五色绚耀而八音和鸣。非是气,孰能使之哉!山以是而不动,水以是而不息。有时而崩 溢涸者,是气滞而不行,郁而不通也。
天地至神之气,是通而在上之气。对于人来说,至神之气,就是至纯之气。至纯之气,只有圣人才能得之,贤人则靠养而得之:“惟人者,莫不得是气而鲜得其纯。得其至纯者圣人;养而至于纯者贤者也。”
对这一种“天地至神之气”的理解,使他的文学批评观念有了变化。他的文学发展史观原本是崇古的,带有今不如古的意味。但是从天地至神之气着眼,他却极高的评价庄子与李白。他在《苏太史文集序》中,有一段关于天成与人为的论述:
天下之事,出于智巧之所及者,皆其浅者也。寂然无为,沛然无穷,发于智之所不及知,成于巧之所不能为,非几乎神者,其孰能与于斯?故工可学而致也,神非学所能致也,惟心通乎神者能之。
“心通乎神”,就是心与道通。这一观点其实来自庄子。与道为一体,就能做到神动天随。方孝孺评价庄子与李白的诗文,正是从这一点出发的:
庄周之著书,李白之歌诗,放荡纵恣,惟其所欲而无不如意,彼岂学而为之哉?其心默会乎神,故无所用其智巧,而举天下之智巧莫能加焉。使二子者有意而为之,则不能皆如其意而于智巧也狭矣。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当二子之为文也,不自知其出于心而应于手,况自知其神乎?二子且不自知,况可得而效之乎?
这一论述使人想起《庄子》中庖丁解牛等等故事,那些故事都归结到与道为一体上来。从孝孺的《李太白赞》中,我们可以进一步了解庄子与李白,就因为他们都由于禀受天地至神之气而在诗文上取得巨大成就:
矫矫李公,雄盖一世。……心触化机,喷珠湧玑,翰墨所在,百灵护持。此气之充,无上无下。安能瞑目,闭于黄土。手抟长鲸,鞭之如羊,至于扶桑,飞腾帝乡。惟昔战国,其豪庄周。公生虽后,斯文可侔。彼何小儒,气馁如鬼,仰瞻英风,犹虎与鼠。斯文之雄,实以气充。后有作者,尚视于公。
“心触化机”,也就是心与道通。他在这《赞》里明白地说出庄子与李白诗文的雄肆,是“此气之充”、“实以气充”。这是从天地至神之气的自然赋予讲文气。这“气”非人力修养所能获得。
方孝孺气论之另一层面,是通过人为修持得到的气。养而得其道,也可以得到至纯的气,他说:
养而至于纯者,贤者也。是气也,养之以其道,上之和阴阳,下之育庶类,以治天下则均,以事鬼神则格,以行三军则胜,以事君则忠,临下则仁,居乎富贵而不骄,处乎患难而不慑,施诸政事秩乎其理也,发诸文章焕乎其达也……孟子得是气,说东方诸侯,辅以致治而不能用,则著为七篇之书,故孟子曰:“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其谓是乎!
在他看来,经过人为修持得道的至纯之气,显然就是孟子所说的浩然之气。他举了一系列得是气而取得成功的例子,接着说:
至宋,人君能以道德作海内之气,故周、程、邵、朱子皆以是闲孔孟之道,幽者使之明,郁者使之宣,辟邪说而驱之,完群经于既坏。而司马光亦以是更弊法,欧阳修、苏轼亦以是变诡僻险怪之文。
这个养而得到的至纯之气,是具道德内涵的气。这是他要论述的道、气、文三者关系的气。在《三贤赞》中,他说:
圣贤之道,以养气为本。今之人不如古者,气不充也。气不充则言不章,言不章则道不明。
由是而可知,在方孝孺气论的两个层面的内涵中,涉及文道关系时,主要是指合于道的以仁义为内涵的气。 他就是在这样的意义上展开他的道、气、文关系论。他说:
盖文与道相表里,不可勉而为。道者,气之君;气者,文之师也。道明则气昌,气昌则辞达。文者,辞达而已矣。
夫道者,根也;文者,枝也。道者,膏也;文者,焰也。膏不加而焰纾,根不大而枝茂者,未之见也。故有道者之文,不加斧凿而自成。其意正以醇,其气平以直,其陈理明而不繁,其决辞肆而不流,简而不遗。
道为气之君,是说道是气的主宰。气昌,指气之饱满流贯。他在另一处说:“盖文之法,有体裁,有章程,本乎理,行乎意而导乎气。气以贯之,意以命之,理以主之,章程以覈之,体裁以正之。……气欲其昌,不昌则破碎断裂而不成章;意欲其贯,不贯则乖离错糅而繁以乱;理欲其无疵,有疵则气沮词惭,虽工而于世无所裨。” 体裁与章程,指某一种文体有某一种文体之基本写法。理无疵,是说文章所要阐述的义理应该正确。意指文章的命意,意贯,是说文章的意脉应该首尾一体。气昌,则是指有着仁义内涵的浩然之气充盈流贯于文章之中。
文道一体,道为文之本根,文应该有充盈流贯之气,气应该平和而雅正(直),这正是朝廷的主流文学观的基本内容,与他的老师宋濂的文学思想相一致。宋濂讲文须明道立教,道重于文,文应该雅正和平,应该养气。但是方孝孺在强调道的重要性上比宋濂更加绝对化,宋濂还没有说出羞为文人的话。在强调文学的工具性质、文学对于政教的依附关系上,方孝孺比之于宋濂,更为鲜明而醇粹。
文的工具性质,文道一体论,在洪武、建文朝的主流文学观中有着重要的地位,除宋濂、方孝孺之外,尚有不少的表述。这里要特别提及刘基之孙刘廌 。他把“文”分为词章之文、章句之文与道学之文,只有道学之文,才有益于修齐治平。他在《闻见集序》中说:
世之作者,知有词章之文而不知有章句之文;知有章句之文而不知有道学之文也。盖词章之文者,取其博通古今,文工章敷,千态万状,语一至百,而不知文者载道之器也。苟不本诸经传,则心无所主,而入于徘僻之议者矣。章句之文者,则取其贯穿六经,辩析理气,深踵训诂之余,极谈性命之奥,而不知言之者将欲行之也。苟不行之,则袭履陈腐而为无用之空言耳。至于道学之文,则不然。夫古先圣贤之为教也,以正心为本,以行道为事。故心正道明,道明则气昌,气昌则发为修齐治平之论者,皆有诸中而形诸外,正大光明,经纬天地,语言文字云乎哉!
他所说的词章之文,似指抒个人情怀且重在词采之美的诗文;说章句之文,似指阐释经义而不用之于修齐治平、空言理道之文字;道学之文,则指正心明道以为政。在《石楼文粹序》中,他借朱克升的话论道学之文,说:
宜浸渍六籍,师心于内,求濂洛心法之传,明体用一深之理。用力之久,至一旦豁然,知文与道无二致。庶几乎圣贤心髓,勿坐枝叶之繁,是则道学之正也。
这是说,修身、明道、致用一体之文,才是有益之文。这一观点,与方孝孺是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