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响洪武朝文学思想发展之又一因素,是其时士人之生存空间。朱元璋与士人之关系,甚为复杂。他的农民出身与人生经历,使他从气质上、感情上与士人存在天然的距离。但是他南北征战以夺得天下,他看待事物,持的是实用的观点,他需要用人,需要士人的帮助。无论是立国之前还是立国之后,那种急切礼聘士人的心情,那礼聘士人的次数之多,都是前此的历朝皇帝所没有的。但是对于士人的是否对他忠心耿耿,他也常持猜疑的态度。这就造成他对待士人的行为的复杂性,既宽松,又严酷。宽松时爱护有加,严酷时轻易杀戮。
对士人宽松,特别是对青年人,他们犯错误以至犯罪,朱元璋常常给予宽恕,令其改过。洪武二十年,有国子生任陕西知县,受贿逮至刑部审问,朱元璋念其年少,原谅了他。对他说:“乃不能廉洁以律己,受污辱之名以为父母羞。朕念尔年少,更事未多,特宥还职。尔其改过自新,力行为善,庶有立于将来。” 也是这一年,常州府宜兴县丞张福生犯法当死,朱元璋特宽恕他。“先是,上以进士、国学生皆朝廷培养人材,初入仕,有即丽于法者,虽欲改过,不可得,遂命凡所犯虽死罪,三宥之。福生以国子生,故得宥。” 在《大诰三编》中,他列出犯罪之进士、监生三百六十四人,其中三犯四犯而致杀身者三人,二犯而诽谤致杀身者又三人,姑容载罪在职者三十人,一犯载罪者三百二十八人。对于这三百六十四人之处置,可从两方面说明问题:一方面严刑峻法,轻罪重判,三百多人中,大量的是贪污罪。有的贪污数量并不大,但也定死罪,如魏惟古,为水灾受钞一百贯并衣物,绞罪;田忠,为水灾受钞八十贯,绞罪;王恪,为水灾受钞八十贯,绞罪;陈迪,受粮长鹅酒,泄漏消息,斩罪;鲁望,为修船等事受钞一百贯,斩罪,等等。但另一方面,这些被轻罪重判的人又都没有执行,而令其载罪任职,给了他们改过的机会。对于有的臣下,他关怀备至。朱元璋在无意间知道翰林修撰刘泰家有老母,就下了一道谕旨:“卿母年迈,云无他养,岂不动孝者之情?因是敕卿自意,若欲奉来就养,或弃职往侍,皆从所由勿拘。” 对于敦厚的老年儒者,他特加尊重;对于年少人材,他越级提用。洪武十三年胡惟庸案发生后,他更急迫的征用儒士。此年五月,征儒学教授吴源,召儒士王本等 。此年六月,召儒士李延龄、李干、杨良卿、王成寄、石器、吕慎明、刘仲海、邹鲁狂、宋季子 。洪武十四年正月,又下《求贤诏》。洪武十五年五月,又下《谕天下郡县敕》:“访求经明行修之士,年七十以下、三十以上,有司以币聘之,遣送至京,共论治道,以安生民。” 这年八月,以秀才曾泰为户部尚书 。九月,吏部以经明行修之士郑韬等三千七百余人入见 。十月,朱元璋又越级任用了不少秀才 。他要士人为他办事,有时他也表现出对于士人的亲近感。他常常与士人吟诗作赋。宋濂文集中就记载着朱元璋曾多次与臣下吟诗作赋。洪武二年六月二十九日,张以宁奉命使安南,朱元璋赋诗送行 。《文宪集·翰苑前集》卷七《应制冬日诗序》称,洪武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召宋濂、危素、詹同、王祎、魏观等人列坐左右,“上亲赋诗一章,复系小序于首,命各进诗”。洪武六年八月宋濂奉旨与詹同等编《日历》,九月开史馆于禁中,十一月十五日朱元璋召宋濂、刘基、詹同燕于乾清宫便阁。詹同被酒回宿处,成诗一首赠为《日历》缮写之黄昶。朱元璋亦和诗一首。宋濂记此事说:“其俯和侍臣之诗,岂非乐育菁莪,以开万世太平之基者欤!” 宋濂显然看到朱元璋的和诗对士人的影响了。洪武八年八月,朱元璋见秋水而有感,作《秋水赋》,命侍臣同赋。赋成赐宴。宋濂酒醉,朱元璋便命其自述一诗,并为之作《醉歌》二首,同时命朱善等亦作《醉学士歌》。诗成之后,命朱右书写赠宋濂,说:“卿藏之,以示子孙,非惟见朕宠爱卿,亦可见一时君臣道合,共乐太平之盛也。” 这话语里所透露的赋诗的目的很明确,是要反映君臣道合,共乐太平之意。宋濂文集中尚有《恭跋御制诗后》记遣使天宁寺僧祖阐赴日,天界寺禅师宗泐有诗送行,朱元璋和诗一首十八韵 。又有《恭题〈赐和文学傅藻纪行诗〉后》,记朱元璋和傅藻诗四首 。现存《明太祖文集》中与人和、赠诗有三十三首之多 。他的诗其实写得并不好,举其送宋濂诗即可见一斑。宋濂致仕,他有《翰林承旨宋濂归休诗》并序,诗:
闻卿归去乐天然,静轩应当仿老禅。不语久之知贯道,以心详著觉还便。从前事业功尤著,向后文章迹必传。千古仲尼名不息,休官终老尔惟全。
诗含意清楚,要宋濂回家之后什么事也不要吭声。宋濂筑有斗室名静轩,朱元璋要他独守斗室,今后庶几能保全性命。就诗艺而言,实不类诗,仿如顺口溜。但是他的和诗与赠诗之意不在此,而是要表明他亲近儒士。这是他与士人关系的一个方面。
他与士人关系的另一面,是对士人严刑峻法。赵翼《廿二史札记》引叶伯巨疏:“取士之始,网罗无遗。一有蹉跌,苟免诛戮,则必在屯田、筑城之科,不少顾惜。” 他举了一串名字:宋濂、苏伯衡、郭奎、张孟兼、傅恕、高启、魏观、张羽、徐贲、孙贲、王蒙、张宣、杨基、乌斯道。这些人有的死,有的贬。他说:“当时以文学授官,而卒不免于祸,宜维祯等之不敢受职也。”成化间陆容在他的《菽园杂记》中,引用永乐年间曾参与修《永乐大典》的僧惠暕的话:“洪武间,秀才做官,吃多少辛苦,受多少惊怕,与朝廷出多少心力!到头来,小有过犯,轻则充军,重则刑戮,善终者十二三耳。其时士大夫无负国家,国家负天下士大夫多矣。” 谈迁说:“上虽亲儒生,于单辞只语俱肊摩而悬度之,其后功臣多诛绝,早见端于此矣。” 朱元璋猜疑心甚重,他用儒士,既依靠他们,又不信任他们,时时提防着、监视着。吏部尚书吴琳致仕回乡,朱元璋还派人去监视,看他有没有可疑的行为。监视的人回来说,吴琳就像一个老农,在地里劳动。他才放心 。有次宋濂在家请客,他也派人去监视。次日早朝,他就问宋濂请客都有些什么菜,要考察宋濂是否忠诚。宋濂一一如实说出,他才放心。士人对他稍有触忤,立被刑罚。洪武中求精于朱熹学说的儒者。李仕鲁入见,朱元璋大喜,说:“吾求子久,何相见晚也!”仕鲁后来被任命为大理寺卿。他见朱元璋宠遇僧人,而僧人在外多不法,就上疏谏诤。朱元璋不听,他就要辞官回家。朱元璋“大怒,命武士捽搏之,立死阶下” 。大理寺少卿陈汶辉亦为朱元璋之宠遇僧、道上疏谏诤,结果也忤旨惧祸,在金水桥上投河自尽。左都御史杨靖,因了替同乡修改诉冤状,就被朱元璋处死 。左佥都御史严德珉因病请求回乡,朱元璋也大怒,“黥其面,谪戍南丹” 。曾参与修《元史》,为朱元璋撰写诏令、封册、歌颂、碑志的陶凯,因自号耐久道人,朱元璋厌恶他这个号,就借故他在接待高丽使者时误用符验,把他杀了 。苏州太守魏观,曾是朱元璋信任的一位有才干的士人,因在张士诚旧宫扩建府治官舍,被人诬称要兴张士诚的“既灭之基”,也被朱元璋杀了。为此事同时被杀的还有王彝和高启 。善画山水、北郭十友之一的徐贲,在河南左布政使任上,因大军出征过其境,犒劳不及时,下狱瘐死 。张孟兼、苏伯衡等因小事而被杀,史家早有所论,此处不赘。赵翼《廿二史札记》提及明初文字狱,据《朝野异闻录》列出因表章有忌讳字眼遭诛杀者十二人 。郁鲁珍因《松石诗》而下狱,死狱中。他与凌云翰、瞿佑都有交往。瞿佑《归田诗话》 与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二十二均记有此事。甚至曾为朱元璋立过大功的士人,后来也多不得善终,如刘基、宋濂。为他所用者,生杀予夺既如此。而不愿为他所用,则也没有好结果。一个很有名的例子,是吴人秦裕伯不愿应他的征聘,他便下了一道谕旨:“海滨之民好斗,裕伯智谋之士而居此地,苟坚守不起,恐有后悔” 。秦裕伯经不起他的威吓,只好入仕。《明史·刑法志》:“儒士夏伯启叔侄断指不仕,苏州人才姚润、王谟被征不至,皆诛而籍其家。” 为他所用的他猜疑;不为他所用的他不放心,处处提防,他给士人留出的生存空间是有限的,士人只能在这有限的空间中生存。
思想的管制与士人有限的生存空间,为明初文学创作的发展与文学观念的形成规范了主要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