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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节
重情性自然发抒之文学观念

明人胡应麟论明初诗坛,称:“国初吴诗派昉高季迪,越诗派昉刘伯温,闽诗派昉林子羽,岭南诗派昉孙 仲衍,江右诗派昉于刘崧子高。五家才力,咸足雄据一方,先驱当代,第格调不甚高,体不甚大耳。” 此一论断,自元末战乱中不同地域文人活动环境相对隔离而言,是可取的。其时由于活动环境的限制,不同地域之作者大致活动于相对稳定的地域之内,如吴中文人与闽文人群落。但洪武之后,在大一统格局之下,情况有了变化。文人交往范围扩大。各个群落都有或出或处之现象。王行在提到此一种之变化时,颇发感慨:

右诗一卷,渤海高启季迪、蜀山徐贲幼文访梁溪吕敏志学甫于东皋所唱和也。初,吴城文物,北郭为盛。诸君子相与无虚日,凡论议笑谈,登览游适,以至于琴尊之晨,芗茗之夕,无不见诸笔墨间,盖卷帙既富矣。及更变迁,相继散去,或显融于修途,或隐迹于林野,或归复于九原,而余亦来山中矣。人生离合,固有数耶?如卷中三人,季迪已逝,幼文方守官河南,志学虽时一见,然掌教锡山,亦不得数相亲与。追维往昔,能不兴怀!

王行乃以高启为首的北郭十友之一。北郭十友为吴中诗人群落之主要人物。元末在张士诚统治的特殊环境下,于战乱之中不问世事,流连诗酒,甚至在围城之中,亦饮酒赋诗,仿佛世外之桃源。此一种之人生态度,当然与战乱之中人命危浅,死生难卜、不若及时行乐之心态有关 。但亦与战乱之中思想束缚之解除,个人之行为较少受到约束有关。此一种之行迹心态,或者与吴中诗风有某一种之联系。在一个时期内,吴中诗风更重抒发个人情怀。但是,重抒情亦非仅吴中文人所独有。而且,入明之后,随着个人境遇之不同,创作自亦随环境之变化而有所变化。当然师承关系、地域文化之影响自然存在,但不同地域彼此之间在创作倾向上很难说有严格意义上的派别差异。严格意义上的诗派,应该有共同创作倾向、有共同理论主张。而明初以地域分的作者群落,并不具备此一条件。自此一点言,胡应麟的论断只是一种感想,比较粗糙。

洪武朝与主流文学观并存的,存在重个人情怀自由发抒之文学思想倾向。此一部分重个人情怀自由抒发之作者,往往不问诗文之为用,不顾及是否有益于政教,而只在于情有所感,不得不发。彼等之审美趋向虽有所不同,而求真情则一。

陈谟论诗,主真率自然 。他对于真率,有自己的理解,意谓或出或处,均无不可,只要出于天性之自然即可:

君子之为道,或出或处,或默或语,从吾天性之自然,安吾素履之坦然,如是而已。从吾天性之自然,则自耕桑渔钓,达之圭冕轩裳,各一其天,不必齐同,而各极其趣,皆有可悦。……真者其本,率者其用。真者去妄,率者所以行吾真也。

他以天性自然衡量出处去就,亦以天性自然衡诗:

诗道如花果,谓其天葩纷敷,必贵乎有实也。诗兴如江山,谓其波涛动荡,冈峦起伏,毕陈乎吾前,然后肆而出之也,必贵乎有实,则绮丽奢靡者举不足矜;必肆而后出之,则搜抉肝肠者皆非自然也。此诗之至也。

与上一则引文并读,则此处所称“有实”,当指有性情之真;“肆而出之”,亦“所以行吾真也”之意。意谓兴发感动之时,直须发抒真情,不须雕琢,雕琢则失去自然。

由于重自然天成,因之亦重气。他论前代作者之优劣,大体亦与气有关。他为《鲍参军集》作序,首重其气:

嗟夫,唐以来诗人,唯李、杜为大宗。然至少陵赞“白也无敌”,则独举参军之俊逸比焉。夫俊可能也,逸为难。俊如文禽,逸如豪鹰。凡能灿然如繁星之丽天,而不能回狂澜障百川者,以能俊而不能逸故尔。史称照古乐府文极遒丽。遒斯逸矣,丽斯俊矣。微少陵不足以知太白;微太白不足以拟参军也。虽然,文以气为主,以意为辅,以辞为卫。读斯集者,玩参军之辞必求其意,求参军之意必尚其气。

他论李白,提出了气、识、约、神说:

朱子尝言:“太白诗非无法度,乃从容于法度之中,圣于诗者也。”慕之者徒狂嬉怒攫,颠倒参差。无天分固不可,无学力犹未易。郭功甫尚未自然,矧李赤辈哉!为太白有道,涵养以昌其气,高明以广其识,汗漫以致其约,脱略以通其神。夫然,故其论超然,其趣渊然,其韵飘然,纵不踖其奥,亦不辱其门。

他是说要学李白,就要有其气、识、约、神。有了气、识、约、神,然后诗作才能达到论超然,趣渊然,韵飘然。对于气、识、约、神,他并未作单独之解释。从李白之诗作,从陈谟所说论、趣、韵推测,气是指个人之气质,“有其气”,是要有李白那种奔放豪迈之气概。识,似指见识、眼光,“有其识”,是要有李白那种超然见识。有了此一种之见识,就能做到“论超然”,不受任何一种之束缚。约,是简约明快,属表现方式。这正是李诗的特点之一。神,似指李诗之变幻莫测。有了神,才会有“趣渊然”、“韵飘然”。气、识、约、神四者,都与个人情性气质、才华秉赋有关。

正是主自然,重气的观念,他对于其时普遍之复古倾向有了自己的看法。他说:“学诗必自拟古始,虽李杜亦然。拟之而不近,未也;拟之而甚近,亦未也;初若甚近,则几矣;其终也,甚不近而实无不近,则神矣。” 这是说,学古要学得毫无痕迹,师其神而不师其辞。而师其辞正是自元末以来复古倾向之主要弊端。他对于其时学古者动曰吾此体阴铿也何逊也,甚为不满,感叹:“诗道一至此耶!”

浙江的凌云翰 ,主张诗应有真趣。所谓真趣,也就是真性情之自然流露,是重自然的不同视角的说法。他的《论诗次张行中韵》谓:

开门方觅句,折简复论诗。每到真成趣,由来不费辞。艰深文浅近,臭腐化神奇。得失真悬绝,须劳一转移。

诗自真性情中流出,也就不费推敲,看似浅近之言语,却能蕴涵深意。“一转移”者,谓弃模拟雕琢,转向真趣自然。他对于唐人贾岛作诗费推敲有所批评:

蹇驴随处恣游遨,京兆相逢即定交。看取古人三百首,工夫原不在推敲。

主张真趣,当然也就受着各人不同性情之影响,有慷慨激昂,亦有淡泊朴野,或者还有沉着庄重等等。自凌云翰之创作特色言,则表现为境界之清新小巧,技巧极纯熟,而情思比较淡远。试举数例以明此,《游孤山和靖祠》:

山有梅花山不孤,先生甘与鹤同癯。一坏黄土留前宋,千古清风映里湖。疏影暗香曾入咏,淡妆浓抹自成图。水仙祠下多秋菊,谁把寒泉当酒壶。

这首凭吊林逋的小诗,把林逋诗中暗香浮动的梅之神韵,苏轼诗中描写的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湖之风姿,与水仙祠下清泠的荐菊泉,融合成一种清新淡雅之境界。这就是凌云翰所追求的审美情趣。类似之作又如《秋江意钓》:

雨过矶头流水香,水深更放钓丝长。分明一段江南意,枫叶芦花共夕阳。

《春山趣游》:

蹇驴随意踏苍苔,行到溪桥首重回。想得山家春尚早,过墙桃李未全开。

《画》:

山童偶敲茶臼,野老闲歌《竹枝》。明月不离襟袖,好风都在蒲葵。

此类清新小巧之诗境,似受到南宋杨万里、范石湖之影响。至正二十七年他隐居苕溪时,就说过“每观范石湖杂兴诗,欲尽和之而未能”。入明之后,此一类之诗境并未改变。或者与他的经历有关,有时小巧中似带有一丝伤感。《闻钟有感次荣子仁韵》二首之一:

曾将锦瑟思华年,追忆当年重惘然。五夜钟声来石枕,半生心事在韦编。高楼明月狂呼酒,古道西风快著鞭。赖有故人能过我,檐花细雨话灯前。

一首五十六字的七律,暗用李商隐的两首诗、杜甫一首诗、马致远的一首曲和一个关于孔子的事典 ,把追忆、曾经的向往、失意与慰藉,都融化到一种淡淡的忧伤的意绪中。在凌云翰的诗歌创作中,我们看到的是与教化说异趣的倾向,抒个人情怀为其文学之基本理念。

以抒发个人情怀为文学基本理念的还有吴中的王行、王达、许恕,浙江的赵 谦、林右等人。

王行论诗,主张发自性情之自然,而止于平和清雅。《寄胜题引》:

诗本有声之画,发缫缋于清音;画乃无声之诗,灿文华于妙楮。一举两得,在乎此焉。言夫画也,极山水草木禽鱼动植之姿;言夫诗也,尽月露风云人物性情之理。春生秋实,一挥洒而已成;地下天高,在咏歌而咸备。以运其不见不闻之思,遂成其可喜可爱之观,所谓言语精英,胸怀丘壑者矣。

诗画同源本为旧说,他这里所说值得注意的是诗画均为运思之产物。无论是画山水草木禽鱼动植之姿,还是写月露风云人物性情之理,均通过运思显现。所谓不见不闻,意谓非写实见实闻,而是指见闻之后离开实见实闻之物事,于运思中重构。可以看出他更重视主观之作用。

他对于自然的理解,并非完全反对法度。他认为,不受规矩法度约束是自然;入夫规矩法度而不露规矩法度痕迹亦能进乎自然之境界。他在《唐律诗选序》中说:

盖工非诗之所必取,而拙非诗之所必弃。工而矜庄,是未免乎刻画;拙而浑朴,是不失其自然也。苟弃其拙而取其工,则是遗自然而尚刻画,岂足与言温柔敦厚之教也哉?

他认为刻画有损自然,拙而浑朴才是自然。他以此一标准论诗史,称:

三百篇之诗,非有一定之律也。汉魏以来,始渐为之制度,其体已趋下矣。降及李唐,所谓律诗者出,诗之体遂大变。谓之律诗者,以一定之律律夫诗也。以一定之律律之,自然盖几希矣。

以律律诗,就失去自然。在这里他似有轻律诗之意。但是他又认为,律诗既出,则必也有工拙之分。律诗之工拙,就看其入法度规矩之后化与不化:

盖拙而浑朴同乎工,工而刻画同乎拙,终不遗乎自然也,此取舍之大要也。……世之为学者,未有不由规矩准绳而能至乎自然者也。欲造乎自然之地,而不事乎规矩准绳,则将何所用其力哉!惟诗学也亦然。夫诗,其浩博渊深如烟海也,其变化运行如元气也,未易摹拟窥测也。今之学者,能先于其有律者求之进,进不已,则所谓如渊海如元气者可以渐而入,至与之俱化,则自然之地绰乎其有余裕矣。

这是说,有两种自然,一是未经雕琢的浑朴的自然,一是进入法度之中,法而能化的自然。

王行主张诗之作应该出自情性之自然,而审美之趣味,则落在平和清雅上。《怡情艺苑题引》:

秾华粹色,丽矣;必松筠间之,则丽而清幽。泉古石臞矣,必彩翠幂之,则臞而润。……若夫当青妙之年,处纷华之域,乃能好文欣艺,耽赏爱吟,则是碧云池馆,不徒美于春芳;红树岗峦,拟必成其秋实者矣。……佳时胜地,抒抱开襟,雅韵古音,手谈口弈,十日水而五日石,鸿戏海而鹄游天,欲探象外之幽奇,或吐胸中之豪爽,非夫好者,孰致斯哉!是以明窗净几,缥帙华签,时一展之,情可怡矣。虽然,和而节也,在乎好礼之家;丽以则焉,乃见诗人之赋。

生活追求的是清雅的情趣,诗之情趣自亦如之。因之他喜欢韦、柳。他主张宽厚和平,说乐府近性情之正,而音节多短促,“少宽厚和平之韵,起读者淫佚哀伤之思,古人所谓不足以讽而适以劝也”。他说惟古诗十九首不大远,有《诗》人之意,为后人所当宗。然而古诗十九首太过高深,非初学者所能入。初学者须从韦、柳始。王行受有老、庄思想之影响 ,这或者与他的审美倾向有关。

谦亦一重个人情怀抒发之作者,在情趣上与王行等人不同,他不追求清幽淡雅,而往往激奋不平。他是一位不得意的士人 [2] ,《梅雪轩记》论及情之所感不同,则所发亦不同时,称:

芣苢小草,可以相乐者,适于情也。察龟可以画卦,观梅可以悟道,会于心也。震雷惊于前而不知,积雪深尺而不觉,非不虩虩而冽冽也,诚之所注,心有所在故也。黍稷生民之天,周大夫见之而兴叹;苌楚无知之朴樕,桧氓叹己之不如花鸟。平日之可乐者,感时恨别则溅泪而惊心;太阳下土之所仰照,商民寓意则欲其丧;明月光辉之可爱,营垒则欲其休照。何则?心之所激,情之所感有不同耳!

这一段论述,充分说明了情有所感则所见皆与心会,心为之主,一一皆依心之所之为转移。他自中都被诬罢归,到坞山访友人胡直如,听直如评论古今人物。胡亦狂士,有一段议论:

李白、杜甫,精小技而得夸;魏征、颜鲁公,以正气而蹈道。……康节则见大遗小已甚;贾谊则期治出言太迅。……王充之《论衡》,张华之《博物》,所谓虽多亦奚以为。五六十年来者,文以易米贸财,人以荣禄为志,且何为益于事?其他雷轰电激,神变鬼露,花丽绮敷,叠出纷纭,亦天地间所不可少者,姑勿论。

谦对直如的这段议论,深表认同。从这里,我们可看出他有一种在野而无所顾忌之心态,郁愤在胸,要说就说,一切都在于满足情之所触感,他对于其时卖文之行为深表不满。他显然认为文之作,乃在于情之发泄。在《送汪尚志东游诗序》中他说:

登泰山者,陵阜丘垤不足以称其幽隐起伏;观东海者,渊渚溪沼不足以方其深潜变怪。是以豪放不羁之士,往往邻巷天下而沟渠江河。遇知,则握手放歌而极欢于云霞峰岛之间;不遇,则林栖野处而奋激悲啸,岂若龊龊者怀土于邑里间哉?

是放歌还是悲啸,都缘于任情。在《赠澹斋诗序》中也说:

然吾闻诗之为道,往往能使人感动兴起,使天理不泯,人道好还,又焉知夫不有观感世变而思有以易之者?

他的抒个人情怀带有发泄抑郁不平之意味,他写有不少寓言与杂文,大体为此一种之渲泄。

与之有类似之处的是王达 。王达虽说过:“夫诗,夸于藻缋,不作可也。诗关于名教,不可不作也。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诗也,藻缋云乎哉?” 但是,他的创作倾向,却是发抒抑郁不平之气,与当时处于主流地位的宋濂等人的明道致用、平和雅正的文学思想倾向并不相同。四库馆臣论王达之《笔筹》,称其“多抑郁愤世之谈”。《笔筹》为其在塞外之作。他在小序中说:“余以驽蹇之资,远居塞外,亲戚朋友夐无一人。静坐荒斋,心口共语,天理人情,殊加有省,假彼墨卿,以抒衷曲。” 《笔筹》发处世之议论,如谓“富贵,不祥之器”;谓张九龄诚然君子,然其处士大夫之有过者,必置之穷绝之地。因此一念之不仁,故而绝后。又如谓“李邕文名天下,卢藏用曰:‘邕如干将莫耶,难与争锋,但虞伤缺耳。’夫李泰和之文章书翰,固足以过人,然用之不已,乃婴林甫之祸。卢之为人,固不足取,然其所言,适中泰和之病。岂非刚则折,锐则挫矣”。《笔筹》大体为人生经历挫折之后之反思。他似是带着一丝伤感看人世,每有失落之感。这从他的一则短文中可以得到很好的说明。《闻世说有怆》:

昔党进以豪侈自居。一日大雪,命左右曰:“京师有缙绅大夫庞眉皓齿年高德邵者,拉五六人至,吾将有事焉。”左右往城中获如其命者四五人,幅巾大带,蹑屐曳杖,颙而来。左右以其人告。进命邀诸后园梅亭之上。时天风□□□□冻,鹤舞迁迁,梅魂郁郁,日将暮,饥寒胥袭,而玉楼起粟矣。左右以其故白进。进方坐销金帐,饮羊羔酒,浅斟低唱,闻左右言,即大怒曰:“吾因雪天可爱,园亭如画,所欠者孟浩然、林和靖辈妆点景致耳。吾岂敬其人而邀之哉?日既夕,汝辈宜释之。”四五老匍匐而回,对儿女大痛一声而卧。

在这则故事之后,他发为议论,谓士大夫登公侯将相之门者,“安知厌饫富贵者不视诗文为戏耶!以一时残杯冷炙丧其平生之节,安知不为党园之高士耶!” 他还写了不少杂文和寓言。从他的创作倾向看,他后来虽有四五年时间在朝中任要职,但他前此对人世则采取一种旁观者之态度,诗文对他来说,只是发泄个人情怀而已。从他有关之议论中,可以看到他受有庄子之深刻影响 。他对于诗,自审美情趣言,亦重清雅,看重韦应物、王维、孟浩然、杜牧。他看重个人之抒情,以为古今之诗,共同之理就是抒情:

夫古今所以有诗者,感于中而形于言也。岂索夫夭淫刻饰以为工哉?三百篇后无诗可也,而有汉魏;自汉魏之后无诗可也,而有李、杜。诗至于李、杜,许亦盛矣,李、杜后无诗亦也,而有诸家者出。是何讵源之长、古今之未艾耶!吁!世有古今,理无古今。理无古今,则感于中而形于言者,又奚有古今之异耶? 正是从此一点出发,他对诗史的认识是较为通达的。

重自然、反摹拟文学观的更为系统的表达者,是浙江的林右

林右是一位受道家思想影响的人物,他极重视天生之气质,以为文章之士乃天地间至精至纯之气所生:“天之与人富贵名寿,皆不甚惜;至于文章,则甚惜之。何也?一代之兴,列土上公,至封大国,而年至上寿者,不可指数。而文章之士,不过三数人。三数人之中,能使天下后世宝其文而传之者,无几人。……文章之士,探造化之原,穷圣贤之理,究古今人事之得失,推有于无,生无于有,世之显者可使之没,世之沉沦者可使之显,驰骋所至,虽英雄不可得而议,鬼神不可得而知,浩浩乎,与天地争功能。盖天地非聚乎至精至纯之气,不足以生斯人于世。” 自此一基本认知出发,他论文,重自然而轻政教。重自然,重从内心流出。他认为文之得失,由夫内心。他在《许廷慎诗集序》中说:

杜子曰:“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夫文,心之所出,心无所得,又乌知得失之所在?得失所不知,而曰知乎文,吾不信也。古之圣贤,千言万语,皆写其心之所得,故其大通神明天地,小入毫末,妙入鬼神,人得一窍之微,为终身之用不穷。

而心本之自然,自然自有其文,《孙惟学诗集序》:

近世以经术取士,而诗稍废矣。惟自喜者而后习之也,莫不以唐人为法,求精于一章一句,曰:“此唐人语也。”甚者窃其余绪,庶几乎以求其似。于乎!诗本乎声,又本乎人。而人心之妙,天机显行,声亦随之。……余尝登泰山,临绝顶,有鸾鹄飞舞空中,向风长鸣,音韵琅然,轻重疾徐,自成律吕,如得善乐者而写之,未必不成章也,况人之灵于物者耶?敛心而坐,万物已具,张目而视,则日月之朗耀,吾诗之著明也;风云之卷舒,吾诗之流动也;山川之流峙,吾诗之起伏也;造化之生成,吾诗之始终也。如是,将焉往而非诗,诗焉往而非我,何必日习诸人而后能哉?

他提出“不文之文”的概念:

邵子云:“玄酒味方淡,大音声正希。”味味矣,而未尝有味也,而为万物之祖;音音矣,而未尝有音也,而为万音之母。虽师旷、易牙且不能知,况众人乎!音味至于众人所同知,其为音味也末矣。古之为文者亦然,纵横上下,驰骋开合,使人鼓舞其中,如听郑卫之音,如享九鼎之味,曰:“非是不足为文也。”君子不谓之文也。惟不文于文而后至文者出焉,譬如繁音已去,众味不存,一念之间,皆为至音至味。世之人有弗及知之者矣。

“不文于文而后至文”,也就是无文之文。此说似不易解读。他之具体所指,可用他对释宗泐的诗的评论来加以说明,那就是:“不激变以为奇,不取巧以为工,行于自然,止于当然,寄至味于淡薄,存至音于冥漠,迫之不足以媚悦人之耳目,久之不觉使人心涵而理顺。” 也就是追求一种任随情性之自然发抒、不加雕琢的自然之美。

许恕 于元末战乱中所作,多乱离之音,纯为个人于乱离中之所感所激。作于至正后期的《长洲春雨》:

姑苏台下百花洲,风雨凄凄二月秋。梁燕对言亡国事,渚花流出故宫愁。一春暝色连高阁,几日晴光共采舟。短发萧萧乡国异,卷帘时复数飞鸥。

在战乱流离中发亡国之思。他并不是这场朝代更替的参与者,而是一个旁观者。他看到的是灾难,是颠簸的生活。入明之后,他没有被征召,没有为这个新建立的朝廷所用,依然以一个在野者的身份看待人生。作于洪武二年的《己酉午日怀景南、时用二妙》:

忧时抚事独悲歌,甚矣吾衰暮景过。倦客归来忘节序,故人别去异山河。绿荫幽草光辉少,明月清风感慨多。独坐西斋听暮雨,野怀怅望奈愁何!

与入明之后被征召入仕的士人那种终能为时所用的心境完全的不同,他仍然处于失落与感伤之中,“十年多难苦流离,乔木园林处处非”,“送尔题诗空怅望,小楼乡思乱斜晖” ,一种缠绕不去的哀愁依旧发抒在他的诗中。他的诗,依旧是抑郁情怀之发泄。洪武十四年,张端为《北郭集》作序,谓:“若如心者,不遇于时,不偶于世,感叹悲哀之辞,见诸短篇大章中,浑涵汗澜而有流连光景之思,呜呼,可悲也已!” 从许恕的诗中,我们看不到丝毫功利文学观念的痕迹。 ZbObicMZFbBJwVas/b06D81nHvQOdxueKFf2YdPd450jWd5cowaRIC80qiPcuZ1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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