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引

《文心雕龙》已有的研究成果，数量极大，涉及面也极广。就数量言，据戚良德先生在《文心雕龙学分类索引》中的统计，近百年的研究论文6143篇，专著348部，这还只包括大陆、港、澳、台、日、韩，也只是到2005年8月底为止。就涉及面言，则《文心雕龙》所存在的问题，无论是作者、版本、文字训读，还是理论命题，几乎都涉及了。但是，由于此书的博大精深，需要研究的问题又似乎比比皆是。仅就注释而言，1988年在广州召开的《文心雕龙》国际研讨会上，杨明照先生就提出了二十条理由，说明《文心雕龙》有重注的必要。至于理论的研究，可探讨的余地就更大。

这既有研究方法、研究视角不同所能产生的不同理解，也可能有经典本身存在的巨大解读空间的问题。此两种可能，就使得对于《文心雕龙》的研究将永无止境。

就经典本身存在的巨大解读空间言，源于其容量之巨大。凡可以称得上经典的著作，大都具有理论涵盖面广的特点。它所涉及的理论问题，有的已经展开了，有的没有完全展开。这没有完全展开的地方，就留下了给后人展开的余地。而且，经典中所阐述的理论命题，有一些是高度概括的，带有普泛性。这些具有普泛性的高度抽象了的理论，后人通过社会实践，有可能给予它更为丰富的阐释。

当然，阐释过程中阐释者的主观因素的介入，应该说是阐释多样化的更为主要的原因。这随便可以举出一些例子。《庄子》这部书，有过各式各样的解读。据严灵峰先生的《周秦汉魏诸子知见书目》，《庄子》注、释共有873种。而此一统计，中国只到1975年，日本只到1973年，越南只到1960年，欧美只到1969年。而就我所知，此一统计也不完备，唐代与明代都有所遗漏。存世的《庄》注中，严先生编入他的《无求备斋庄子集成初编》和《续编》的，共138种。仅就这138种而言，对于《庄子》的解读就千差万别。郭象有郭象的庄子，成玄英有成玄英的庄子，林希逸有林希逸的庄子，王夫之有王夫之的庄子，释德清有释德清的庄子，等等。清人钱澄之与胡文英，甚至将庄子与屈原联系起来。《老子》也一样，有人把它当兵书读，有人从中读到君人南面之术，有人用它去经商，而哲学家则把它看作重要的哲学著作。

在中国的传统里，经典的解读向来有我注六经与六经注我两种路子。我注六经，当然要尽量做到接近于原著之本意，无论是辞语的训释还是理论的辨析，都要求严谨。六经注我，则是思想家们的活计，他们的本意，原不在读懂六经，或者虽读懂而意不在阐释其本义，而在于借六经以宣己意。思想家之六经注我，优秀者每每为思想史贡献新知，是思想发展之一种表现。当然，以六经注我，其中也不乏滥竽者，原本并非思想家，而又读不懂原著，既读不懂原著，又借原著之一言半语胡乱引申发挥以取宠。此一种之读法，往往误导读者，对于文化传统之承传，为害最大。

我以为，不论是六经注我还是我注六经，一个基本的前提，还是应该先读懂经典文本。《文心雕龙》是我国一部非常重要的文章写作理论经典，要读懂它实在非常不容易。近百年来学者们为此已经做了大量的工作，为这部巨著的解读留下了十分丰富的成果。近二十年来，我在为研究生开设《文心雕龙》导读课时，已有的这些成果对我帮助极大。但是在开课的过程中，我也发现有诸多问题其实并未解决。每读一次，几乎都有新的疑问产生，都有一种究其本意之强烈愿望。当此之时，往往孤灯寻思，辄为札记。这些札记，大体关乎一辞一句之训读，无关宏旨。愚者识其小，只是小小的一点一得之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