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创作使用所谓“文学语言”。这并不是不同于一般语言规律的特殊语言,什么是“文学语言”也难下定义。这一般是指文学创作使用的、更讲究表现技巧的语言。技巧也体现在用“字”上,大体三个方面:一是多用富于形象、给人美感的“字”;二是多用“字”的联想、比喻、象征等义;三是对“字面”多加修饰。文学作品的表现手段多种多样,发挥语言功能,包括注重用“字”的技巧对于艺术表现是十分重要的。下面分别举例子。
先说“字”的形象和美感。“片”,一个极普通的字。《新华字典》列举五义:1. 平而薄的物体;2. 切削成薄片;3. 少,零星;4. 分片儿;5. 量词。这是个象形字,早在殷商的甲骨文里就有,徐中舒等人主编的《甲骨文字典》里说“象床形,为床之初文。”汉代的《说文解字》另有一说:“片,判木也。从半木。”清代段玉裁注释:“谓一分为二之木。”是说“片”的本义是指一片木头。《新华字典》里的基本义“平而薄的物体”就是由此发展而来。在文学作品里,往往利用这个基本义,描摹出优美生动、意味无穷的意象。如李白《子夜吴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描写长安城头的月亮,不用“一轮”,而用“一片”,秋夜长空中高悬小小的一片月亮,凄清孤冷的印象倏然而出,作为环境烘托,把思妇为边关征夫捣衣(用棒槌在砧石上捶衣服,使平整耐穿)的悲伤凄凉感情形象地表现出来。王之涣《凉州词》:“黄河直(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描写西部边境一处要塞,不是“一座孤城”,而用“一片孤城”,小小的一片城池,在万仞群山之中,两相映衬,创造出孤独、寂寞、无限荒凉的景象,让人联想到戍边将士的孤苦艰辛……这个“片”字在另一些作家笔下用法可以变化,不再是小小的一片,而是一大片。白居易《梦仙》:“渐失乡国处,才分山水形。东海一片白,列岳五点青。”诗人描写梦中仙境,浩瀚的东海呈现“一片”银白色,波光灿烂,中间是点点仙岛。刘禹锡《西塞山怀古》:“王濬楼船下益州,金陵王气黯然收。千寻铁锁沈江底,一片降幡出石头。”这是一首著名的咏史诗,写西晋太康元年(280)晋武帝命王濬率领水军顺长江东下,讨伐东吴,东吴凭借西塞山天险,以千寻铁链横拦江面,王濬水军焚毁铁链,顺流鼓棹,直取金陵,东吴不得不高树降旗。“一片降幡”,不是一小片,而是一大片,显然不会是一面,而是无数面,这就把战场上胜负双方局面刻画得淋漓尽致。日本学者松浦友久专门写过文章,探讨“片”字从表“小片”到“大片”的含义转换。就这样,一个普通的“片”字,巧妙地使用,描摹形象,表达感受,发挥了相当大的作用。
再看使用“字”的联想、比喻、象征等义。“云”,也是常用字,表示一种最常见的自然现象,也是文学描写里常见的物象,但巧妙地使用却能够赋予它深刻的象征意义,引发读者联想,表达复杂、深刻的意念、情感。这里只说“白云”。这个词的艺术表现也有人专门写过文章。早自《庄子》,描绘神仙幻想就写过:“千岁厌世,去而上仙,乘彼白云,至于帝乡。”这里“白云”是升仙的凭借,乘白云飞升是幻想的飘忽自由的境界。汉武帝《秋风辞》:“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兰有秀(开花抽穗)兮菊有芳,怀佳人兮不能忘。”这是描绘秋天景象,长空“白云”飞动,壮观苍凉,烘托出对“佳人”的怀念。陶潜《拟古》之五:“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诗人往访友人,诗里描写友人的房子深藏白云里,烘托出这位友人的超逸高洁、远脱尘俗。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陶弘景是著名道士,梁武帝萧衍篡齐称帝,他曾参与预谋,后来隐居句容茅山,萧衍屡有书问,有诏敦请出山,他写了这首诗。来问“山中何所有”,回答说只有“白云”,而且这“白云”只可“怡悦”自己,没有办法赠送给您。这就抒写出自己不慕荣利、不干世事的清高孤傲的志向,对来问又流露委婉讽刺之意。到唐人,“白云”则已形成大体稳定的意象:超逸,高洁,洒脱……如李白《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杜甫《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之九:“幽意忽不惬,归期无奈何。出门流水住,回首白云多。”王维《送别》:“下马饮君酒,问君何所之。君言不得意,归卧南山陲。但去莫复问,白云无尽时。”等等,诗人们巧妙地利用这个极普通的意象,描摹风景,抒写心情,意象变化无穷无尽。
类似的还有“月”字。如“明月”,也是作品里常见物象。如曹操《短歌行》的“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古诗十九首》的“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等等,都赋予“明月”二字丰富、深刻的含义。这两个字构成的意象的内涵在作家笔下随作品主题、题材、表达的内容而千变万化:从宇宙的神秘到天地的悠远,从离情别绪的感伤到刻骨铭心的思念,等等。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题目五个字,可以分开来理解,这是五个各自独立的意象,读者在联想中可以构成一幅生动景象;连贯起来成一个句子,又形成浩瀚江畔鲜花盛开的春天夜色。这种理解上的模糊、“多义”是诗人有意“制造”的,让人在联想中构成迷离恍惚的美好印象。诗的开端几句:“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婉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明月”、“月明”、“月照”,不但描摹出月色之美,更让人感受到宇宙的悠久与辽阔,带给人淡淡的哀愁和深沉的思索。另一首家喻户晓的李白的《静夜思》:“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唐诗品汇》作“明月”),低头思故乡。”这里实写月色和月下游子,而这明月正联系着远方的故乡和亲人,明丽的月色衬托出既凄清而又温馨的感受。
这样,如“月”、“云”这样普通的“字”用在作家笔下能够创造出无穷无尽的意象,表达丰富、深厚的思想感情。“字”的这种丰富的表现力得自历史上一代代文化创造的积累。因而,读书越多,对这种积累了解得越多,文化素养越高,对古人用“字”的奇绝优美就会体会得更为真切,对作品的理解也会越深入。这是所谓“文学修养”的重要构成部分。读书、写作都靠这方面的修养。
再看文学创作中“字面”的修饰。优美的文字靠修饰;文学创作是运用文字的艺术,临文修饰文字是必要的功夫。所谓“字面”的修饰主要指“形式”层面:字形(比如巧妙使用象形、会意、偏旁部首相同的字)、读音(比如使用双声词、叠韵词)、字句组织(比如使用对偶、排比)等。鲁迅有一段话,是批判当年提倡“古文”的倒退逆施的,说:“例如我自己,是常常会用些书本子上的词汇的。虽然并非什么冷僻字,或者连读者也并不觉得是冷僻字。然而假如有一位精细的读者,请了我去,交给我一支铅笔和一张纸,说道,‘您老的文章里,说过这山是‘崚嶒’的,那山是‘巉岩’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副样子呀?您不会画画儿也不要紧,就勾出一点轮廓来给我看看罢。请,请,请……’,这时我就会腋下出汗,恨无地洞可钻。因为我实在连自己也不知道‘崚嶒’和‘巉岩’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形容词,是从旧书上抄来的,向来就并没有弄明白,一经切实的考察,就糟了。此外如‘幽婉’,‘玲珑’,‘蹒跚’,‘嗫嚅’……之类,还多得很。”鲁迅这段话,是所谓“有为而发”,不能做表面理解。其真实含义究竟如何姑且不论,实际他举出的那些词乃是修饰性的字面,即所谓“词藻”。这类词语的确切意义确实难以解说清楚,但它们又确实有表现力,用得妥帖,有助于创造意象,给人美感。而往往正是它们意义的模糊之处留给读者发挥想像的空间。例如杜甫的《望岳》:“西岳崚嶒竦处尊,诸峰罗立似儿孙。”用“崚嶒”形容出华山高峰林立、怪石嶙峋的面貌;李白的《北上行》:“北上何所苦,北上缘太行。磴道盘且峻,巉岩凌穹苍。”用“巉岩”描绘出太行山磴道高耸参天的气势;至于韩愈《送李愿归盘谷序》里描写小人趋炎附势的丑态,“足将进而趑趄,口将言而嗫嚅”,更是穷神尽相,是人们耳熟能详的。
这样,读文学作品,或者从事写作,不仅应当“识”更多的“字”,而且要能够懂得、善于体会、能够利用“字”的艺术表现层面的意义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