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愈在给朋友张署的一首诗(《醉赠张秘书》;本书引文随文括注作者、集名或篇名、卷次,以下不再说明)里说:“阿买不识字,颇知书八分。诗成使之写,亦足张吾军。”按旧注,阿买是他的侄子,诗里说他能写八分书,并说让他来写作成的诗,可以壮大我们的声势,显然这位少年笔下有相当功夫。八分书是一种书体,具体何指说法不一,一般认为笔法类似隶书而多波折。按一般常识,“识字”就是认得字,能念出来,懂得意思。所以宋人朱翌认为韩愈写得没有道理:“不能文而能书者多矣,未有不识字而能书者。”他显然是按字面来理解韩愈所说的“识字”了。
韩愈另有文章还说过:“凡为文辞,宜略识字。”(《科斗书后记》)这里用个“略”字,限制词,说做文章应约略地“识字”,也表明“识字”的不易。同样说到“识字”,杜甫有诗《贻阮隐居》曰:“清诗近道要,识字用心苦。”可见他也在“识字”上用了刻苦功夫。
杜甫、韩愈所说的“识字”显然有更深一层意思。宋人魏了翁说:“吾所谓识字者,若好学者,又于此遡流寻源,以及于秦、汉而上求古人所以正名之意,则读书为文也其庶几乎!”(《鹤山集》卷六五《题陈思书苑菁华》)这是说,真正做到“识字”,对每个字要追根溯源,上求秦、汉古籍,理解古人用字的本意,读书作文才能达到一定水准。这样的要求是够高的。今天有工具书,“上求古人”不需要每个人自己从头开始,但他这段话的用意是应当理会的,就是说“识字”,不应当满足于简单地认识字面,应当对每个“字”有尽可能全面、深入的认识、理解。
上面所说“识字”的“字”实际是指“词”。古人还没有现代语法划分“字”和“词”的观念。汉语文的单“字”是形、音、义合一的,与拼音文字以字母(音)组合成表意的“词”(义)不同。在长期历史发展中,汉语文里“字”的字形、读音不断演变,字义不断丰富,这是形成它巨大表现力的重要条件之一。这样,真正“识字”,就需要认真辨形(异体、俗体等)、审音(声韵、古今音变等)、识义,这就是语言学所说的文字、音韵、训诂功夫。即使不是专门从事研究工作的人,要读书写文章,特别是读古书,这些领域的常识也是应该具备的。或者如韩愈所说:“宜略识字。”
这当中,属于训诂的知识,即对“字”义的了解尤其重要。前面韩愈等人所谓“识字”,主要也是指这方面。汉语文内涵丰富,特别体现在“字”(词)的多义性。翻查字典或辞典,大多数“字”都注出多重意义。区分起来,有基本义(本义),有引申义、比喻义、假借义、“古今字”等。一般字典或辞典对“字”(词)的注释,相对简单,只列举常用的意义。但是阅读古籍,局限于这些往往就不够了。特别是对于通用的“字”,假如“不求甚解”,马虎过去,或望文生义,凭空揣测,就会发生理解上的错误。下面举几个例子。
一个简单的常用字,“流”。《新华字典》释义六项:1. 基本义,液体流动;2. 像水那样流,如货币流通;3. 流动的东西,如河流、电流;4. 专指“流”向坏的方面,如“放任自流”;5. 品类,如“(三教)九流”;6. 旧时刑法中的流刑。这后五项都是从“流动”的基本义引申出来的。但是古籍里,使用“流”字的情况远为复杂,有些相当生僻,正确“认识”这些意义对于理解文意是十分紧要的。如《楚辞·招魂》:“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王逸注:“铄,销也,言东方有扶桑之木,十日并在其上,以次更行,其势酷烈,金石坚刚,皆为销释也。”陆机的《连珠》用“流”的这一义:“烈火流金,不能焚景;沈寒凝海,不能结风。”是说烈火可融化黄金,但不能焚毁影像;严寒可以使大海冻结,但不能让风停止。近年有个流行词语“流金岁月”,大概是想形容岁月光彩灿烂吧,但如果按上面“流”作“销蚀”义,就不知所云了。又《荀子·劝学》:“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鱼出听。”瓠巴善鼓瑟,感动得水里的鱼都浮上来倾听,这里的“流”是游动的意思。《旧唐书·李密传》上记载隋末群雄反隋,李密作书移郡县,数隋炀帝十罪,曰:“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这里的“流”是洗刷的意思,“流恶”谓洗刷罪恶。上述三例里的“流”,意思都和流动有关系,这可看作是“流”的本义向不同方向的引申义。但另有些用法则与本义不相干了。如《诗·周南·关雎》:“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毛传:“流,求也。”采取的意思。这里的“流”训“求”,一般以为是“摎”(今读liú)的假借字,是属于字(词)的通假用法。又《易经·系辞上》有“旁行而不流”,“流”义为“停留”,谓四处行走不停留。曹植的《七启》里说玄微子“如将飞而未逝,若举翼而中流”,“流”也是指停下来。在这两例里,“流”取义与其本义正好相反,是训诂学上所谓“反训”或称“反义相训”的用法。
有些“字”的意思看起来很简单,其正解容易被忽略过去。清代的汪中(1745-1794)是大学问家,哲学、史学、语言文字之学都有所成就。他有一篇著名文章《释三九》,就是考证“三”、“九”两个数字的意义,收在文集《述学》里。他的结论是,古籍里的“三”和“九”往往不作具体数字用,“三”表数之多,“九”表数之极。这样解释就明白屈原篇名《九歌》的赋为什么十一篇;同样,《论语》里说“吾日三省吾身”,就不是反省三次,而是时时刻刻警惕反省;成语“三令五申”、“九死一生”、“三教九流”亦应依此类推来解释。
以上是说“识字”功夫有不同的层次。如果上求达到更深层次,即使真正弄懂几千个常用“字”的意思、用法也非常不容易。所以“识字”是每个人穷其一生要用的功夫。认识更多的“字”,与人交谈会更有情趣,写起文章来词汇也更丰富生动,这又是做人修养的功夫了。
用功,首要的当然是必须有认真的态度,还要讲求方法。简单有效的方法之一就是常翻字典。前面提到《新华字典》,这是普及型的小型字典,但不可小瞧它。收一万多个字、三千多复音词,当初是叶圣陶、邵荃麟、魏建功、陈原、丁声树、金克木、周祖谟等人编撰,后来又经王力、游国恩、袁家骅、周一良等人修订,这些人都是大学问家,又是语文领域的权威。即使是自觉“识字”已经达到相当水准的人,也不可忽视这部字典。当然还另有很多古代的和现代的、一般的和专门的字典、辞书,它们的内容、特点、用处在介绍工具书之类的读物里能够查到,可以斟酌情形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