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宣圆先生代《文汇读书周报》约我开一读书随笔之专栏,虽知才力不逮,又困于俗事,但前辈雅意,不能峻拒,只能承允,黾勉为之吧。嘱要有一总题,乃颜曰“濠上漫与”。“漫与”二字出杜甫《江上值水如海势聊短述》:“老去诗篇浑漫与。”不敢望诗圣之项背,但倏忽年已六五,也该可随意了。“濠上”则含两层意思。
濠上典出《庄子·秋水》,说庄周与惠施游于濠梁之上,见游鱼从容,庄周感叹:“是鱼之乐也。”惠施责问:“子非鱼,安知鱼之乐?”是说非同物类即不能相知。庄周答:“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彼此辩诘,循惠施逻辑而反将一军。惠施认真起来了:“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以为可以大获全胜了。庄周的回答很高明,说你问我“安知鱼之乐”,明白已经了解我知道鱼乐,反过来质问我怎么知道的,我明白告诉你:“我知之濠上也。”几乎是脑筋急转弯的妙解,将惠施之苛究全部化解。当然这只是寓言,《庄子》里所有惠施出现的场合,都是从世俗立场申论以衬现庄周之超凡出世。这段故事最有名,也引出许多典故,鱼乐表达世俗不了解的欣快,最适合读书治学者之自得其乐;濠上更具学问得悟之妙境,或者探究是非虽难得确解仍精进不已的姿态,当然也属无师自通的别称。我自得于濠上,君其问诸水滨,能说清楚的都不算。
另一层意思则与我的经历有关。先世居浙江慈溪,自祖辈迁居上海。至1940年代初,先外祖为制作金银首饰之名匠,因避难,从上海裘天宝银楼,转而供职于南通老天宝银楼,家父则因学生意而北渡,为银楼账房,得与先母结缡,定居南通。南通建城在宋以后,今存记录最早仅可追溯到五代后周,为长江入海口冲积而成。明清称通州,与京畿通州同名,因而有“南北通州通南北”之妙联。旧城一水环绕,仅有三门,北路不通,又有“南通北不通”之谚。环城之壕河,不知何时起命名濠河,当出文人之雅兴,坐实庄子事。
我出生于南通,早年懵懂,家亦无读书人,更谈不上对此环城清流之印象。所能忆者,因家境清寒,家用艰困,大约每月有三四次随先母将整桶之衣物,抬到濠河边洗濯。其地两边皆为军舍,辟一专路到河边,有水桥架出,便利市民。那时自来水不普及,亦无保洁水源意识,家家都以河流为污池,久亦无大害。我则睹沧浪而无感,近自然而茫昧,可能会带一本小书翻阅,以等待母亲完成洗濯,绝对没有其他的联想。
其后当知青务农,到上海读书,离家倏近五十年,而父母所居则先城南,再城东,复城北,环濠河转了个遍。某年冬日回家,见父母在北濠桥头舒服曝闲,油然感到这个城市、这条河,给予我家这样普通人家之养育之恩。后来读《万历通州志》,方发现我从小居住的仓巷,明代就有了,上小学每天都要路过的丁古角,也是如此,而邻近的大保家巷、小保家巷,更是元以后随蒙古人南来的保家聚居地,保家也渐次成为当地的文化世家。我的初小语文老师保韵新,应即出自这一支。小学二年级第一次看线装本《水浒》,就是向保老师借的。近代以来,清末状元张謇在南通兴实业,办学校,中国最早的博物院、最早的师范学校,都在南通建立。最早知道张氏,是在“文革”间跟随打倒张謇的队伍后奔跑。当仅有完整小学学历的我,在入大学一年后又破格录取研究生,且逐渐能在学术上有所业绩,有一个问题始终困惑着我:我全无家学承续,在八年艰难务农后,入大学前几乎没有接触过文科大学生,但仅一年,就被老师认定水平不亚于“文革”前大学生而推荐考研,并顺利晋级。我现在能回忆起来的,在“文革”初起时,大约有一二年时间,坚持每天读完全城的大字报(城市不大)。在农场极其艰苦的劳动环境中,受南通中学一群高中生的“裹挟”,得缘读到各种类型的文史书。“文革”后期,曾购读过各种文史书籍和报刊。到复旦一年,也倾力读书。就算是喜欢吧,但居然瞎碰乱撞地上了道。自己的事都说不清楚,还谈什么理解古人?近年忽然理出了头绪,即自清季以来,张謇之兴学重教,整体提升了南通的文化学术品位,而南通之偏安一隅,从无重大战事,更滋育了当地的文化气韵。普通如我,陆续接触的小学教员、中学高才,乃至左邻右舍,家长里短,不自觉地将这些文化积累,春风化物般地传递给我。濠上,对我有特别的意义。
今后所写,以读书述感为主。但因我的专攻只在有唐一代,若经常写唐而使人厌烦,或游心唐外而误失诖漏,均请谅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