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流逝,转眼已年过古稀。一生荒废,真正能有机会从事一点学术研究,也就是后半生的事,时间只有二十几年。短短的二十几年,能做出什么来呢!就我的研究领域来说,也就是开了个头吧!
我的研究领域是中国古代文学思想史。文学思想是研究人们对于文学的看法。文学的特质是什么?它是功利的还是非功利的?它在社会生活中应占有什么样的位置,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它应该是个什么样的面貌(体裁的探索、风格韵味情趣的追求,等等)?应该如何构成这个面貌(方法与技巧的选择、修辞与声律的运用,等等)?它的承传关系是什么(应该接受哪些传统、摒弃哪些传统、文学传统上的是是非非,等等)?它应该如何发展?它与受众的关系怎样?如此等等。研究这些观念的发展史,就是文学思想史的任务。这是一个新的领域。我之所以选择这一研究领域,主要的原因是想更为全面、更为确切地了解我国古代文学观念、文学思想潮流的真实面貌和它的演变过程。过去我们有文学史,有文学批评史,二者是相对独立的。文学史描述文学的发展史,文学批评史研究文学批评和文学理论。它们有时也交叉,但有时也相互脱节。文学批评和理论,只研究理论形态的东西,对它作出解释。至于它与文学创作实际究竟有什么样的关系,就少有人过问。而事实上,文学发展的实际情况远为复杂。同一位作家,他的理论批评和他的创作实际有时是一致的,但有时也不一致,就是说,说的和做的不一样。有时候,某一种文学思潮有理论表述;但也有的时候,并没有理论的表述,大量的新的文学观念,是从创作实际中反映出来的。有时候,一种理论主张的提出,是当时文学创作倾向的理论概括;但也有的时候,某一位理论家的主张,在当时并无实际的影响。他的理论表述独立于当时的创作实际之外。文学思想史的研究就是为了弄清事实。从文学批评、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实际相结合的研究中,弄清一个时期、一个流派、一个作家的文学思想观念的真实面貌。
我的研究工作的着眼点,首先是历史还原。我努力想知道文学思潮的发展段落,了解每一个发展段落的主要特点是什么。要做到这一点实在不容易。每一个时段,都有许多的作家,这些作家的创作是不是有一个总的一致的趋向,或者是同时有几个并行的趋向,这又牵连到如何划分段落的问题,在什么时候、在何种条件下文学思潮转变了?要了解这些,就要将存世的能够找到的作家作品全部找来读,一部一部地读。看他们作品的题材取向、审美追求、技巧特色,特别注意他们在审美趣味和技巧追求上有没有新的趋势。看他们提出一些什么样的主张,这些主张在当时有没有产生影响,是自说自话,还是一种普遍的诉求。这样一个办法实在又笨又慢,但不这样做,不从自己阅读的实际感受开始,去思索、去对比、去概括,就只能用二手材料,人云亦云,不可能有自己的发现。
但只是读作品也还不够,如何解释一种新的文学思想潮流的产生,又涉及当时的政局、社会生活环境、哲学思想潮流和作家的人生遭际等问题。就是说,从事文学思想史的研究,必然是跨学科的研究。当然,我不可能进入到每一个学科里面,做深层的探讨。每一个学科,都有无数的问题,要深入是做不到的。但是,我必须知道政局的大的环境,它对于作家的影响。我必须知道社会思想潮流的总的面貌,和它对于作家的影响。我必须知道当时不同的群落的不同动向。而这些了解必须既是共时的又是历时的。在这样的基础上,再去分析某一种文学思想产生的原因、它的特点、它和前后文学思想的关系,等等。我的追求是历史实感,尽量地接近历史的本来面貌。
这里当然有几个问题是很难解决的。一个是历史还原能够做到何种程度的问题。我尽量去读所有能够找到的史料,但是存世的史料能够反映的,是否就是当年的真实面貌呢?这是一个大家都在争论的问题。就我接触的文学思想史而言,这一问题有时实在是一个很大的困扰。材料不足,或材料的真伪难定,都给历史还原带来困难。比如初盛唐之交的张若虚,他的一首《春江花月夜》,那种全新的审美追求,那种技巧所反映的文学观念,应该有更为完整的呈现。但是他留下来的诗作太少,也没有留下理论批评的片言只语,我们就无法解释当时的全貌。一篇艺术上那样成熟的作品,怎么可能是一个个别的现象呢?历史曾经发生过而给我们留下的讯息往往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据此很少的一部分材料,我们就很难说我们描述的是历史的真实面貌。而材料的真伪难明,也是历史还原遇到的不易解决的问题。例如,《诗》大序和小序的作者和作年的问题,一时难以论定,究竟是把它们当作先秦的文学观念呢,还是把它们当作汉代的文学观念?朱熹是主张废序的,但从楚竹简的孔子诗论看,序在孔子的时代又似乎存在过,而且似可进一步推测,当时流行的《诗》,是不是前后有不同本子、不同的序。但这只是推测,不能说是历史的真实还原。历史还原遇到的又一个难题,就是古今思维习惯、思维方法的差异常常妨碍我们对于古人的观念的准确理解。我们不能以古解古,而且要以古解古也是做不到的。因此我们就常常对于古人的某些文学批评不理解。有的他们当时评价很高的作家,我们今天看来并没有多高的水准;相反,他们评价不高的一些作家,我们今天有可能给予很高的评价。这当然是由于观念不同的缘故。这不同的观念,有的他们说了,有的就没有说,隐藏在片言只语评价里,有时甚至连片言只语也没有,只是评其等第的高下。对于他们何以要那样评,我们并不了然。但是,他们总有他们的道理在里面。他们的道理何在呢?追索起来是非常不易的事。我们既不可能回到古代,又不能把古人现代化,给古人穿上西装革履。难就在这里。历史还原遇到的另一难题,是如何处理主观情绪的介入和历史的主观性问题。任何作品的解读,都不可能完全地排除解读者的主观因素。主观因素的介入,有时就有可能导致作品的误读,导致文学观念、文学理论范畴的误解。这些困难说明,我们只能在现有史料的基础上,去努力还原历史,我们不可能完全回到历史的本来面貌,但我们又不能离开现有的史料,去造作历史。历史还原遇到的这些困难,常常耗费我大量的时间。我只好从史料的清理入手,尽力了解他们所处的历史环境、他们的生存状态,他们的语境,前后左右比对,去尽力地接近他们思想的实际。在探讨刘勰文学思想的主要倾向时,就在这方面下过不少的力气。
历史还原还不可避免地要遇到如何处理一个时期、一个流派、一个作家的文学思想观念的主次问题。一个时期也好,一个流派也好,一个作家也好,他们的文学思想观念常常是多方面的,那么,什么是他们的文学观念的主要方面呢?我们不可能把他们所有的思想观念都加以描述。把他们所有的文学思想观念一一列出,未必就是历史的真实。在长期的文学思想研究过程中,有一些现象处理起来常常让我感到困难。我发现,有一些批评话语、一些理论表述是在任何时候都会出现的,陈陈相因,了无新意。汉人说了,唐人也说了,宋人说了,清人还是那样说。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为那是一些最基本的观念,是传统的承接。但是那些观念如果没有新的解释,我们是否还能将它作为一个时期、一个流派、一个作家特有的文学思想观念加以描述呢?我想,我们还是应该描述那些反映出文学思想观念新的进展的东西,那些多少有一点特色的东西。历史还原的目的,是更好地了解文学思想潮流的演变,是描述发展的脉络。陈陈相因的话语无助于反映这种发展变化。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处理一些作家、批评家的随意话语。有一些随意话语有着很有价值的理论内涵,这类话语有时与其时的文学思想发展的总趋势并无多少关系,但在理论建树上有其独特的贡献,对于这类话语,当然可以把它们特别地提出来。但是多数的随意话语,并无理论的价值,我们就必得把它们舍弃。不能巨细毕陈。为了更好地描述主要的东西,我往往舍弃大量已掌握的材料,把可以写八九十万字的材料,只选择最主要的,写三四十万字。我也常常对我的学生说,要竭泽而渔地收集材料,但更重要的是要学会鉴别、选择和运用材料,要善于找出主要的东西,而敢于把非主要的材料加以舍弃,即使那是一条很好的材料,如果与主要脉络无关,也要毫不吝惜地舍弃它。
与文学思想的历史还原有关的一个重要问题,就是士人心态研究。
在写完第一本文学思想史之后,我接着写《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魏晋是一个士人心态处于大变动的时代。士人的心态对于文学观念的变化影响至巨。我在写《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的时候,虽多少注意到士人心态的变化对于文学思想的影响,但还没有自觉到士人心态研究在文学思想研究中的巨大意义。待到研究魏晋文学思想,就感到非了解士人心态的变化不可了。1991年,在动手写《魏晋南北朝文学思想史》之前,我写了《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2003年,这本书再版时,我写了一个《再版后记》,对为什么要研究士人心态和士人心态研究可能涉及的问题,作了一些说明,现在摘引其中的一部分如下:
中国历史上有过许多的改朝换代,有过许多的大战乱,有过许多的诛连杀戮,风云变幻,无时无之。士人或青云直致,或冤死牢狱;或坐享荣华,或转死沟壑;荣瘁更替,仕隐分疏,流光逝水,习以为常。就个人而言,或有惊天动地之经历;而就整个士阶层而言,则大体循传统思想而行事,未见大震撼于士林。只有魏晋和晚明,似乎是两个有些异样的时期。士(或者说是那些引领潮流的士人)的行为有些出圈,似乎是要背离习以为常的传统了。而此种异样,于文学观念的变动究有何种之关系,则黯而不明。于是产生了来探讨魏晋士人心态的想法。……
我之所以研究士人心态,只是为了研究文学思想。因此,我的研究对象,是士人群体。我要研究的是士人群体的普遍的人生取向、道德操守、生活情趣,他们的人性的张扬与泯灭。涉及士人个案时,目的也在于说明群体的情况。我要研究的是动向和这种动向与文学观念变化的关系。……
影响中国古代士人心态的很重要的一个方面,是政局的变化。在古代中国,有隐逸情怀的士人不少,但真正的隐士却不多。隐逸情怀是人生的一种调剂,而真正的隐士却要耐得住寂寞。多数的士人,出仕入仕,因之政局的变化也就与他们息息相关。……
影响中国古代士人心态变化的又一重要方面,是思潮。我们通常都谈到诸如两汉的儒学一尊的思想潮流、魏晋玄学、宋明理学等对于士人的影响。这些影响是如何进行的?通过什么样的渠道?轻重深浅?如何开始?如何了结?似乎就有一连串的问题需要回答。我们可以对这些思潮做义理的细微的辨析,但是它们如何地进入士人的内心,变成他们的人生取向,融入他们的感情世界,我们就所知甚少。……
影响中国古代士人心态变化的又一方面,是提供给他们什么样的生活出路。现实的生活状况是决定一个人的心境的非常实在的因素。他们有什么样的生活条件,就可能产生什么样的想法。……
当然,影响心态变化的还有其他因素,如家族的文化传统、社党的组合、交往、婚姻状况以至个性等等。但是如果研究一个时期士人的主要心态趋向,恐怕也就只能视其大同而舍其小异。当然,如果是为了研究不同士人群落的心态,又当别论,那就复杂得多了。……
心态研究面对的是人。面对人,就难免有是非褒贬,就难免带着感情色彩。带着感情色彩研究历史,为历史研究者所大忌,说是这种研究容易失去客观性。但是我常常怀疑,即使我们竭泽而渔,广罗材料,能否就可以完全避免主观的介入呢?我们选择和解释史料的过程,就是一种主观判断的过程。……就我自己而言,每当我面对历史之时,是是非非,实难以无动于衷。
这就是我对于士人心态研究的总的认识。我以为,社会的种种因素,比如政局、社会思潮、生活方式、文化氛围等,它们之所以能够影响文学思想,是通过士人心态来实现的。士人心态是社会历史背景影响文学思潮的中间环节。不了解士人心态的变化,就不易确切地了解一种新的文学风貌、一种新的文学思潮为什么会出现。我目前正在进行的明代文学思想史研究,这一点显得更为突出。不从士人心态入手,解释晚明文学观念的变化就很不容易。
在文学思想史研究中,我特别地重视审美感受问题。文学思想的对象是文学、文学理论、文学批评。它们都涉及文学的艺术特色问题。对于文学创作实际中反映出来的文学思想倾向,离开对于作品的审美感受,是很难把握的。一篇作品好,好在什么地方,如果不去细腻地体味,就很难从中分析出它所包含的文学观念。如果把艺术成就差的作品当成艺术上优秀的作品,那就有可能把文学思想的趋向弄错了。我常常对学生说,我们是搞文学研究的,审美能力的培养是一个基础,没有审美能力,就会把文学弄成非文学,把文学思想史弄成一般的思潮史,就会把反映心灵历程的这样一个鲜活的学科,弄成一个毫无生命力的学科。当然,文学思想史有相当一部分材料是理论形态的东西,在描述它的发展过程时,也离不开理论的表述。但是,理论的解释和表述,如果没有建立在准确的审美感受之上,它就有可能成为空理论,从空到空。从事文学思想史研究,如何把审美感受、理论思维能力和国学基础很好地结合起来,是一个需要努力解决的问题。我们这一代人,由于种种众所周知的原因,根基大抵较浅,我尤其如此。由于文学思想史的研究需要打通多个学科,难度很大,要在研究中真正做出成绩,最好是从年轻时开始,一步步扎扎实实地打基础,提高多方面的素养,到头来或许会有所成。我是在快到知天命之年才开始进入这一领域的,虽然年过古稀,也未敢一日懈怠,但还是深感力所不及。我是边学习、边补课、边研究的,可以说是一种夹生的研究。虽气喘吁吁赶路,精疲力竭,欲罢不能,而离目的地却还是十分的遥远。
幸而在我后半生的这二十几年里,有一个宽松的生活环境,可以按照自己的愿望从事学术研究。南开浓厚的学术氛围,常常激励我不断地去进取;南开中文系求实的严谨的学风影响着我;南开领导的关爱,也常常激励着我。我现在还记得,20世纪80年代初,当我领到一笔培养学科骨干的津贴时的那种复杂心境。钱虽不多,只有区区的二百元,但是刚从长期抬不起头来的岁月过来,那种喜悦的心情远非钱可以买到。一种责任感油然而生,二十几年来可以说没有好好休息过,时不我待的心绪,督促着我不断努力。这些年出版了几本书,其中《隋唐五代文学思想史》获得国家教委全国高校首届人文社会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获得教育部全国高校第二届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二等奖。培养的博士研究生,有好几位已经成为所在高校的学科带头人,其中学生左东岭的博士论文,还获得教育部、国务院学位委员会首届全国优秀博士论文奖。这算是二十几年来未敢懈怠的一点小小的回报吧!
(本文原载陈洪主编《南开学人自述》第一卷,南开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