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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蓝眼泪

台湾来的漂亮女孩竟然能随口背诵《古相思曲》: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

不过,“妾十五”居然曾被小顽童解释为十五个老婆。

/一/

台北街头,台湾杉和樟树绿意葱茏,在风中身姿招展。

台大医学院附近,一个戴墨镜的女孩子试图拦出租车,即使两片亮蓝色的大镜片遮住了大半张脸,仍然感觉到她的焦虑,因为她不时警惕地注意周围,看起来要么是个便衣警花,要么是蹩脚的犯罪嫌疑人。好容易来了辆空车,却被后来的一老一小捷足先登,她也不好意思跟老人孩子去抢。终于,又有一辆空车过来。女孩子把行李放上车后座,上车前又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飞快地钻进了后车门,这才松口气,吩咐道:“去松山机场。”

看起来像一场逃亡。

不应该是这样。林雨蓝根本没想到,事到临头自己居然会失控。

在台北松山机场候机大厅,她的泪水一阵阵涌上眼眶,简直无法压下去。

不,真的不应该是这样。之前网上报名、订机票的时候,这个二十来岁的女孩觉得自己的心轻盈得像一团棉花糖,不,像一朵白云,恨不得马上可以飞走。

此外,她发现了一个新的、不愿面对的自己:温顺的乖乖女及桀骜不驯的“小太妹”,竟然是没有绝对界限的。也许是这个发现加剧了她的失控情绪。

像小太妹一样不听话,独自出逃,是林雨蓝干出来的事吗?如此忤逆行事究竟是为什么,难道真是为了一场根本不知道是否存在的爱情?爱情,当然是所有年轻人的兴奋点。可是,林雨蓝才不是那种除了爱情就什么都不感兴趣的女孩子。如果心里、眼里只有爱情,那这个人得有多么寂寞又多么贫乏啊!世界精彩得很哪!

这位忐忑不安的漂亮女孩非常打眼。引人注目的不是她的好身段以及一张毫无瑕疵的脸,而是她脸上一望而知的矛盾重重的表情。她孤身一人,眉头紧锁,眼神里却似乎有藏不住的喜悦。她还太年轻,实在无法隐藏好这些自相矛盾的心事。

一位很绅士的中年男子望了林雨蓝好一阵,终于好心地开口问她:“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林雨蓝慌乱地摇头,连声说:“没有没有没有,我很好,谢谢。”

林雨蓝定定神,环顾四周。突然,一位肥胖的中年女子引起了她的注意。那人困难地拖着一个看起来并不沉重的行李箱,身体歪向一边,慢慢走来。她面色发青,嘴边看起来有一丝白沫,没有拖行李箱的手微微地颤抖。靠近林雨蓝的时候,这个女人正在接电话,说话含混,有气无力,口齿不清。

“糟糕!这个人看起来情况非常不妙,极有可能脑中风啊!这种情况坐飞机会有生命危险的!”马上要毕业的医学院高才生林雨蓝暗暗想。她完全忘了自己的处境,密切盯着这个女人。突然,那个女人的嘴角涌出更多的白沫。而她自己完全意识不到危险临近,只是找出一张面巾纸,不停地擦拭。

林雨蓝坐不住了,她赶紧找到负责登机的工作人员——是个相貌端庄的年轻女子,轻声说明最好采取措施,劝说中年女子去医院,不能贸然让她登机。工作人员问:“小姐,你是什么人?你确定她会脑中风吗?”林雨蓝急切地说道:“我是学医的,虽然不能百分百确定,但是可能性非常大,真的很大。”

工作人员为难地说:“可是没有确切证据表明她会发病,我们不可以禁止她上飞机的。”

林雨蓝道:“你们机场应该有医生啊,可以请医生过来判断一下。但最好先不惊动她,医生来了再说。如果她突然受到刺激,会更不好办。”

工作人员道:“好吧,我打电话叫医生来看看。”

五分钟之后,医生还没赶到,那位中年妇女突然歪倒在椅子上,昏过去,她的嘴里涌出更多白沫,引起众人一片惊叫。工作人员赶紧维持秩序,说:“请大家别慌,医生马上就到了。”

又过了两分钟,两名医生到了,立刻采取紧急措施,用带来的折叠式担架将病人送往医院急救。因为救助及时,病人得救的机会大大增加。林雨蓝拍拍胸脯,长长舒了一口气。

工作人员说:“小姐,多亏你提前发现危险,医生及时赶到,不然场面会更加慌乱。”许多人投来钦佩的目光。林雨蓝道:“不客气。”

这起突发事件使林雨蓝振作起来。

/二/

一上飞机,林雨蓝马上放好行李,还没坐下,就把事先保存的一条短信发了出去:“亲爱的妈妈,原谅我直到现在才告诉你,我正在飞往上海的途中,去上海协和医院实习一年。请您原谅我。从小到大,我一直很听话,可是,乖乖女也有自己的梦想。请放心,我已经长大了,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请您多多保重。”

短信刚发出,林雨蓝立刻神经质地关机。好像如果不马上关掉手机,一旦妈妈谢思虹追来电话,仅仅听到那严厉的声音,她就会条件反射般地缴械投降,乖乖走下飞机,前功尽弃。

手机关着,却一直被紧紧抓在手里,她不时瞟屏幕一眼,叹息一声。这回偷偷跑出来,算是这个乖乖女这辈子第一次胆大包天任性行事。她太想知道妈妈谢思虹会如何反应了。这名个性强悍的女医生,应该做梦也想不到一向温顺的女儿竟然敢逃出家门吧?

一个多小时以后,飞机在上海虹桥机场落地,还没停稳,林雨蓝就赶紧开启手机,神经质地盯着屏幕。

这是2015年春夏之交。

从台北到上海的途中,台大医学院毕业生林雨蓝一直在胡思乱想。一会儿为自己的英雄之举暗暗自得,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一会儿又难过得泪水盈满眼眶,然后拼命忍住。她感觉到邻座的年轻帅哥一直想搭讪,可她不愿理会任何人,就想自己静一静。

家人有没有乱成一团?

爷爷林又喜,一位经历过枪林弹雨、颇有故事的老人,倒是不用她太操心。命运以神奇之力,像龙卷风一样,把他卷入一种特别的安排,他经历过的风浪太多了,不会被这件事困扰。何况,老人一直格外娇宠自己的孙女,要星星给星星,要月亮给月亮,孙女的意愿就是他的意愿。七年前,林雨蓝到武汉参加两岸中学生夏令营,就是受宠的孙女在爷爷面前撒娇的战利品。那次武汉之行认识了何明睿,如同蝴蝶效应一样,注定了今天的局面。是啊,人生就像一场又一场蝴蝶效应,起初只是蝴蝶翅膀轻轻扇动的微小力量,一步步叠加,居然成了一场无坚不摧的风暴。看吧,这场风暴把一个台湾女孩刮到上海来了。

爸爸也无妨。作为一名国学讲师,在他的生命里,就没有想不开的事。他的口头禅是“既来之,则安之,接受事物本来的样子”。

弟弟林戴维还在读高中,不太管姐姐的闲事。每当妈妈和姐姐意见相左,他一定是表面上赞同妈妈,暗地里支持姐姐,小小年纪就会玩平衡。

至于她的几个死党,丁雯雯估计是瞪圆了眼睛,喃喃自语:“啊!你真的说走就走啊?”——会不会又一次,边说话边喝珍珠奶茶,然后奶茶溅在浅色的裙子上,再惨叫一声:“NO(不)!”蔡意涵估计是嘟着嘴皱着眉质问:“你抛弃我们单飞啊,大陆到底有什么好?”——其实她自己马上也要赴美国留学。游思聪呢,估计是叹息一声,一副很绝望很受伤的模样。

最让她担心的就是妈妈。她会不会真的再也不认这个女儿?谢思虹医生真是霸道惯了,什么事都要管,女儿的学习,女儿的朋友,女儿读什么大学、选什么专业,通通要遵从她的意志。如果不是她硬逼着女儿学医,林雨蓝这会儿应该正准备进入台北哪所中学教书,或者在哪家文化公司做平面设计,也不会跑到上海的医院实习了。

好吧!老妈,这会儿看你还怎么管。

手机终于跳出一堆信息。林雨蓝首先点开谢思虹的短信:

“你还是不是我女儿?你不是私奔吧?真的去找何明睿?”

“我被你气死了!恨不得马上把你抓回来!如果你在我面前,我一定要狠狠扇你一个耳光!从小到大,妈妈从来舍不得打你!”

“唉,算了,雨蓝,也许你爸爸说得对,毕竟你22岁了,好好照顾自己吧!一定一定一定要注意安全!多跟家里联系!”

连续三个“一定”。

林雨蓝终于控制不住了,泪落如雨,她边简单收拾行李边腾出一只手直接拨打谢思虹的手机。刚拨通,谢思虹就立刻接听了,她爆发道:“雨蓝,你是不是鬼迷心窍?怪不得我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我把你弄丢了!你有没有考虑妈妈的感受?你怎么这么狠心啊!那个何明睿那么重要吗?”谢思虹说着,声调变了,在电话里哭起来。

林雨蓝身子瑟缩了一下,继续泪奔,她语无伦次道:“妈妈,对不起!我真是来上海协和医院实习,跟何明睿没有关系,他根本不知道我来到大陆……”林雨蓝背对人群压着嗓子低声解释,泪水把衣服都打湿了。如果不是因为机场里有那么多人,她一定会放声大哭;如果谢思虹在眼前,估计母女会抱头痛哭。

“好了好了,别哭了,刚下飞机就哭,以后有你哭的时候。好好照顾自己,做一个聪明又懂事的女孩子。再警告你一次啊,我绝对不会接受何明睿,不接受你跟大陆的男孩子谈恋爱,不希望你离开台湾。你要找时间去武汉看望你姑姑,她自己说好多了,可是,癌症要彻底治好很难的。你要好好安慰姑姑。”谢思虹的声音无奈而凌厉,但也有满满的关心。

妈妈居然说绝对不会接受何明睿,林雨蓝黯然。倒不是谢思虹对何明睿有偏见,而是她不想让女儿离开台湾。

此行真的像自己申明的那样,跟何明睿没有关系吗?挂断电话,擦干眼泪,林雨蓝边往前走边默默地问自己。

林雨蓝的姑姑林青青是一名心理咨询师,美丽优雅又神秘,一直独身。两人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林青青状态非常好,年轻又美丽,完全没有一丝病态,那次林雨蓝印象最深刻的是姑姑让她虚惊一场。想不到七年之后,姑姑居然遭遇如此严重的生命滑铁卢。林雨蓝肯定要再去武汉探望她。

唉,算了,现在哪有时间厘清这些太复杂的事,先安顿下来要紧。

/三/

林雨蓝叹口气,双手掩面,用指尖在眼眶周围按摩几圈,希望别人看不出来她刚刚哭过。谢天谢地,幸亏没有化妆,化过妆的人很难掩饰脸上的泪痕。

林雨蓝知道自己有一张奇异的脸。奇异之处在于,化妆和不化妆,绝对是两个人;化淡妆和化浓妆,完全是不同的效果。素颜的林雨蓝虽然也是美女,干净清纯,气质相当好,但那种美像一幅宁静的水墨画,不会过于引人注目。可是只要一化浓妆,等着吧,到处有人看她,人人一脸惊艳。她保留着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曾经被放大,张贴在台大医学院的橱窗里。那次参加一个有影星林心如出席的慈善活动,她化了浓妆,站在林心如身边,浅笑倩兮,所有人都说她是林心如的亲妹妹——公平地说,身高一米六九,身材比例黄金分割,在照片上,林雨蓝比林心如更加打眼。

“喂喂喂,美女!林雨蓝!美女!”一个年轻的男人手里挥舞着写了她名字的牌子,一下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也把她的思绪牵回上海虹桥机场。医院果然派人来接她了,她在电子邮件里说自己对上海完全不熟悉,假如方便,希望有人接飞机,末尾附了航班信息。林雨蓝快步朝那个看起来让人很舒服的年轻男子走过去。

“你好。怎么称呼你,你怎么会认识我?”林雨蓝表情有些腼腆,轻轻发问。

“我姓袁,袁世凯的袁,名叫袁来,你可以称呼我袁医生。我看过你的照片,美女总是让人过目不忘,而且你长得又这么高。女孩子怎么可以长这么高啊!”袁来身高一米七五,可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女人就是比男人显得高,他看起来简直跟穿了中跟鞋的林雨蓝差不多高。

“噢,袁来,原来如此!”林雨蓝忍不住粲然一笑。

“好多人都会这样联想,我的名字过耳不忘。”他停顿一下,看一眼林雨蓝,接着说,“名字太好记的人轻易不能干坏事,不然会让人记一辈子。”袁来是标准的理工男,平常不喜欢多说话,可是这次很奇怪,见到林雨蓝,他居然脑洞大开,无师自通地耍贫嘴,他内心希望给林雨蓝留下好印象。

“你的意思是,你是大好人。”林雨蓝抿嘴笑。

“还好。但是,不得不做的坏事,一样也不会少。”袁来望着她笑,眼神充满好感。这个女孩子太让他好奇了,他觉得自己的整颗心都活跃起来。

如果状态好,林雨蓝会继续跟他打趣。可是,刚刚还掉过眼泪,又人生地不熟,真是没兴致。她微笑一下,决定转移话题,礼节性地问:“袁医生,你在哪个科室?”

“我在新药研究中心。”

“哦,研究什么新药?”

“我主攻抗癌类新药。”林雨蓝后来才知道,袁来是抗癌新药课题组领头人兼中心主任。作为一位28岁的年轻医生,袁来有好几篇论文获得国家级大奖,在同行当中出类拔萃,非常受医院器重。

“抗癌新药?”林雨蓝反问,突然有了兴趣。因为她马上想起患了淋巴癌的林青青,但并不提起,以后跟袁来熟悉了再说事吧!还没有交情,没必要说事,以后有的是更好的机会。

“是啊,现在癌症成了人类的大敌,越来越多的人因为癌症离世。更为可怕的是,这种重大疾病有加速蔓延之势,而人类还没有非常有效的对抗措施。即使偶尔有痊愈的病例,医生也不知道究竟是如何痊愈的。即便是一模一样的病,使用了一模一样的治疗方法,结果也大为不同,有的痊愈,有的恶化,有的时好时坏,有的离世了。而且中医、西医各执一词,有人干脆说:‘西医让人明明白白死,中医让人糊里糊涂活。’谁说得清是怎么回事?总之,事实上,现在全世界的医学界都还没有掌握疗效确切的手段。”

袁来受到林雨蓝表情的鼓励,侃侃而谈,林雨蓝睁大眼睛注意地听着。

“主管我们中心的潘副院长刚好要去参加一个全国抗癌新药论坛,他时间太紧,又有工作需要跟我交接,于是我来送他,两个人在路上谈。恰好你今天来,医院行政部门就把接机任务也交给了我,算是一石二鸟。”袁来忍不住笑。

林雨蓝听了也觉得好笑,那她和潘副院长岂不成了“鸟人”?她只是嫣然一笑,道:“看来我运气很好,沾了你们潘院长的光。”

袁来说:“应该算我运气好吧。听说你是我们医院唯一从台湾来的实习生,院里很重视,行政部本来要专门派人来接。我时间凑巧,成了全院第一个看到你这位台湾美女的人。非常荣幸。”

“袁医生,你太会说话了。”林雨蓝仍是浅笑。

袁来见她谈兴似乎不浓,便说:“你真是被特殊对待的,我们医院还给你安排了单身宿舍,等下行政部会有人带你过去。其他实习生可没有你这样的运气,他们都要自己解决住宿问题。”

“噢,那真是不好意思。谢谢你们,谢谢医院的安排。”林雨蓝礼貌地应对,神情恍惚起来。一个对台湾女孩而言全新的世界在眼前慢慢打开。

隐约中,穿越时空的帷幕,林雨蓝看到一张阳光帅气的脸,向她展露笑颜。

/四/

“还有谁,不服,来战!”

十八岁的何明睿站在平衡木上,手里挥舞着两头包着海绵的大木棒,大声挑战。

这是2008年8月7日,武汉青少年素质教育基地,“两岸青少年夏令营”活动正在进行。与此同时,全世界翘首以待的奥运会开幕式马上要在北京举行。

何明睿参加的这个游戏项目叫“英雄敌手”。游戏规则很简单,对阵双方站在平衡木上,用手里的大棒击打对方,先从平衡木上掉下者为败。大棒两头包裹着海绵,无论如何用力都不会伤人,但是平衡木比较窄,把握不好身体平衡就容易掉下来。这个游戏很受同学们欢迎。

已经有六名挑战者败下阵来。

何明睿身高一米八,不胖不瘦,眉目俊秀,玉树临风。他干净利落击败了前面几名小伙伴,潇洒之态,端的是人见人爱。

“阿肥,上!”人群中有人叫喊。

被称为阿肥的少年犹豫不决。之前的其他游戏环节,他非常积极地挑战何明睿,吊杆、短跑,都输了,只有搬动重物的环节胜了一局,好不容易赢得一点点心理优势。但平衡木取胜的把握真是不大。

“阿肥,上!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人群在起哄鼓动他上。

好吧,拼了!阿肥一咬牙跳上平衡木。那笨拙的样子引发一阵笑声。

想不到阿肥身体还挺灵活,几个回合下来,双方似乎真有一比。

可惜关键时刻,听得“嘶”的一声,阿肥感觉衣服猛然一松,估计不是掉了纽扣就是开了拉链,一分心,整个人从平衡木上掉下来。他咧嘴大叫一声:“哇!”样子滑稽,人群大笑,笑声里充满了嘲讽的意味。

“笑什么!有什么好笑!”

一个清脆娇嗲的女声在人群中响起,紧接着,一个长发飘飘的身影拿着棒子跳上平衡木。

传说中的侠女?何明睿愣了一下,人群也在瞬间安静下来。

这个女孩子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上午的“两岸青少年夏令营”开营仪式上,她简单介绍自己说:“我叫林雨蓝,林,树林的林,林雨蓝,树林里下一场蓝色的雨,就这里面的几个字。今年十五岁,来自台湾。嗯,其他没有什么啦。”如此短暂的露面,居然让所有人都记住了她。首先,她的声音娇娇嗲嗲的,标准台湾腔,还特别甜美好听,不像某些过于做作的声音——那会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台湾来的美少女,当然容易引起关注,林雨蓝和丁雯雯一直在一起,这两个台湾女孩识别度太高了。

只是,林雨蓝居然挑战何明睿?没看见前面已经有七个人败下来,这女孩子是有真本事还是想出风头?

何明睿扬扬手里的大棒说:“你还是算了吧!都说好男不跟女斗。”

林雨蓝昂着头回答:“鹿死谁手,还说不定。怎么,你怕了吗?”

何明睿笑:“怎么可能!我会怕你?”

林雨蓝一棒打在何明睿肩上,娇声叫道:“那开始吧!”

何明睿就势回打了林雨蓝手臂一下,应道:“好!开始!”

二三十个回合下来,林雨蓝身轻如燕,姿态优美,简直像在跳舞,而何明睿求胜心切,已经有两次站立不稳。

男孩子大叫:“何明睿,加油!何明睿,加油!”

女孩子兴奋地喊:“林雨蓝,加油!林雨蓝,加油!”

何明睿实在熬不住了,对着林雨蓝用力一棒打过去,而林雨蓝灵巧地一闪身躲开。何明睿用力过猛收不住,身子晃悠两下,狼狈地掉下了平衡木。

人群中有人喝倒彩,嘘声四起。丁雯雯更是拼命拍手,嘴里大声叫好。何明睿狼狈不堪,脸红了。

林雨蓝大声说:“各位同学,请安静。我是专业练过平衡木的,所以平衡能力特别强,赢了也不奇怪。”小伙伴们安静下来,林雨蓝继续说:“何明睿大哥哥其实很厉害,他是业余爱好,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能够坚持这么久真的厉害得不得了。我佩服!想玩的小伙伴继续。”

然后林雨蓝扔下大棒,跳下平衡木,拉着丁雯雯跑开了。何明睿的目光一直追随着她们的背影,半天回不过神来。

晚餐时,何明睿很想跟林雨蓝坐在一桌,他的眼睛到处搜索,却怎么也找不到她。惆怅瞬间袭击了少年的心,何明睿茫然发呆,完全没有食欲。幸好突然看到了丁雯雯,他立刻两眼发光,走到她身边搭讪道:“台湾来的小妹妹,吃得惯这里的菜吗?”

丁雯雯大方答:“挺好啊!”

何明睿直接问:“怎么没看到林雨蓝,你们不是总在一起吗?”

丁雯雯马上明白了打听林雨蓝才是他的本意,笑着说:“她请假。她姑姑来把她接走了。”

何明睿道:“哦,她姑姑是本地人啊!”

“是的。”

“改天我请你们两个在武汉玩,放心,我绝对会是一个好向导。”

“那太好了。林雨蓝应该也会同意的,她很好说话。”

何明睿马上胃口大开,三口两口把碗里的饭扒拉完了。

/五/

夏令营门口,林雨蓝第一眼见到林青青,简直觉得惊异。一看见她,亲切感便油然而生,两个人果然是一家人,所谓人亲骨头香。到底是相貌有相似之处,还是眉眼间流露的气质相像?说不清楚。从没见过面的两个人居然似曾相识,哪怕她们之间的年龄差了十几岁。

林青青是林又喜亲妹妹的女儿,他们失散多年,最近才辗转取得联系,但一直未曾见面。这次林雨蓝所在的学校招募两岸中学生夏令营成员,林雨蓝积极报名,也怂恿丁雯雯一起参加。起初谢思虹不答应,觉得女儿年龄太小,不适合出远门,而林雨蓝一再承诺会照顾好自己,林又喜也有心让雨蓝去见见大陆那边的亲人,老人家发了话,说是要让孩子独立,才有了这次武汉之行。

“姑姑,我觉得我们好像认识很久了。”

“哦,雨蓝,我也有同感。你真的才十五岁吗,看起来像个大姑娘。还真别说,你跟我年轻的时候是有几分像。”

“怎么说年轻的时候?姑姑非常年轻啊!”林雨蓝不清楚林青青到底多大,依稀记得爷爷说她已经三十多岁。可是如果她自己说二十七八岁,也是不过分的。女人的年龄是一个秘密,一个女人看起来多大,就是多大,林青青根本不老好吗?

“哈哈,姑姑心老了。”林青青开心地笑。

上车前,林青青似乎漫不经心地朝四处望了一眼,林雨蓝马上觉得情形好像有些微妙。接下来的事实证明,她的感觉是对的,确有蹊跷。

林雨蓝坐在那辆白色“天籁”的副驾驶座上,随手系好安全带。林青青发动车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林雨蓝聊聊家常,不时警惕地瞄一眼观后镜。

“姑姑,你真的好漂亮。”林雨蓝转脸看着林青青,由衷地说道。林青青笑。突然林雨蓝发现了什么,诧异地问:“姑姑,你额头上是做了文身,还是有一个疤?不是很明显,看起来像弯弯的小月亮。”90后的年轻人热衷文身,在身上文动物、花朵、心形、恋人的名字……也有人在耳朵上打洞,但不是那种规规矩矩用来戴耳环的洞,而是打在别的位置,标新立异。林雨蓝本来也想尝试,怕被爸爸妈妈批评,也怕痛,于是作罢。起初她以为林青青额上的月形标志是文上去的,但又觉得不太像。

林青青哈哈笑着答:“一个疤。小时候贪玩、斗狠,跟小伙伴比赛爬树,结果从好高的地方摔下来,脑袋碰到了砖头上。”

“啊!那不是摔得好惨?”林雨蓝掩嘴惊问。

“是好惨!我妈妈说,我脑袋上的骨头都露出来了。”

“天哪!那你妈妈不是心痛得要死?”林雨蓝追问。

“是啊,我妈妈心痛得……怎么说呢,她被小伙伴叫过来,看到我的惨状,心疼得哭了起来,然后,控制不住自己,给了我一个耳光,骂我不听话。”林青青笑着说,眼里却莫名其妙地蒙上一层泪影。

“什么?你都已经摔得那么惨了,还打你一个耳光?”林雨蓝傻了。

“是啊!我妈妈实在是太心疼了。唉,母爱,有很多种……应该说,所有的爱都有很多种。”

林雨蓝只好呆呆地回应:“啊!这种母爱,是不是太酷了。”

“是啊,很酷。我舅舅身体好吗?”林青青转移话题问。

“噢,”林雨蓝愣了一下,才明白林青青是在问林又喜,于是答,“您是问我爷爷,他这两年身体不太好,不过精神还不错。”

“噢,你爸爸妈妈都好吧?”

“他们倒是挺好的。”

“天籁”在武汉最繁华的步行街附近停下来。全国所有省会城市的步行街都差不多,永远人头攒动,各家门店里陈列着来自全国各地乃至世界各地的商品,以服装、珠宝、化妆品居多。

林青青带林雨蓝去一家餐馆吃有名的秘制烤鱼。一整条烤得油亮亮的鲫鱼横卧在铺得满满的黄豆芽、辣椒上,油汤兀自咕嘟咕嘟地冒泡,蒸汽腾腾,瞬间让人垂涎三尺。林青青还叫了一大罐酸梅汤,用这种酸酸甜甜的饮料止辣,真是爽爆了。美食很容易令幸福指数飙升。两人吃得饱饱的,开始逛街。

服装店的橱窗里,一件水蓝色桑蚕丝连衣裙吸引了两个女人的目光。那种蓝色明亮又纯净,材质飘逸又有质感,裙子长,裙摆大,领口还点缀了一圈水钻,闪闪发光,实在让人移不开眼球。林青青不由分说抓着林雨蓝的手走进去,让她试穿一下。

林雨蓝穿上之后,感觉简直是为自己量身定做的,她真是爱死了这条仙气十足的裙子,可是一看吊牌,居然要三千多人民币。这个价格对林雨蓝来说太离谱了。平常她在台湾买的衣服,折合人民币才两三百块。

林雨蓝讷讷说:“姑姑,算了吧,我年纪还小!您自己穿倒是挺合适。”

林青青道:“十五岁,不算小啦!主要是,我们家雨蓝穿这裙子真是太漂亮了!必须买!姑姑第一次送礼物给你,不能拒绝。”

于是林雨蓝不再坚持,心里暗暗决定以后工作了一定加倍对姑姑好。

林青青刷卡,店员先用透明的塑料袋把裙子包好,然后装进一个漂亮的纸袋子里,双手递给林雨蓝。林雨蓝小心翼翼地接过,笑着说:“谢谢姑姑,太让您破费了!”

林青青道:“没关系,姑姑难得奢侈一回。真正的好东西是可遇不可求的。所以我们要尽可能让自己足够好,遇到好东西的时候,配得上它,有本事得到它。”

再次坐上车,刚开了一会儿,林青青突然严肃地说:“雨蓝,跟你说个事儿,你别害怕,千万别回头往后面看,不要回头!有人在跟踪我们。”

/六/

被人跟踪?林雨蓝失声低叫道:“啊!你确定吗?”

林青青镇定地说:“别怕。非常确定。我去接你的时候,那辆车一直跟着我,我已经觉得有点不对,可是又想,也许只是巧合。我接了你开车走,结果它又跟过来。我估计真是遇到麻烦了,但我没说出来,怕吓到你。我带你吃饭、购物,也是希望能够甩掉那辆车,结果它盯住我不放,躲都躲不掉。雨蓝,别怕,我有一个警察朋友,我给他打电话。”

“世界上最帅的大队长,在干吗?”林青青的语气又俏皮又亲切,还有点撒娇的意味,显然跟这位大队长关系相当密切。林雨蓝记得妈妈说过,林青青一直没有结婚。这么优秀的女人,三十多岁还不结婚,应该是有原因的。说不定有什么故事。林雨蓝忍不住暗暗猜想。

得到对方回应之后,林青青语调一转,急切地说:“跟你说,有辆车一直跟踪我,跟了半天了。没有挂牌,是一辆黑色的路虎。我看不清车里究竟是什么人。你亲自来?那太好了,太谢谢你了!这样,我往你公安局的方向慢慢开,把它引到你那边去。”

林雨蓝的心扑通扑通剧烈跳动起来。长这么大,她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危险,这次可真是有些惊悚啊!这个姑姑太不一般了,第一次见面,就在林雨蓝的大脑里留下如此深刻的痕迹,估计一辈子都不会忘掉。

林青青看到那辆黑色无牌路虎被警车拦截,刑侦大队长严国安带着一位民警,正做手势要车里的人下来。于是她把车停在路边,叮嘱林雨蓝别动,自己下车走过去。

林雨蓝在车里紧张地看着他们。路虎车上下来的是一个戴墨镜的青年,看起来不太像歹徒。才过了几分钟,就见林青青跟两位警察握手,跟墨镜青年招招手,重新往回走。

“吓我一跳,虚惊一场。”林青青边系安全带边解释,“没事了,是我的一个心理咨询来访者,富二代。他的爸妈忙于事业,没时间管他,导致他从小缺乏关爱,有点神经质。今天他无所事事,偶然在路上看到我的车,居然决定跟踪我,看我到底在干什么。”

林雨蓝拍拍胸口,长舒一口气,说:“啊!真是紧张得不得了,幸亏没事。姑姑,你做心理咨询是不是常常遇到怪人?”

“那倒也没有。正常人遇到困惑,也会来找心理咨询师。”一路聊着,林青青把林雨蓝领进了市区内一个高端社区,并带她参观自己舒适的住宅。

林雨蓝把谢思虹准备的礼物——一套高档护肤品送给林青青,当晚就住在林青青家里。她梦见自己穿着那件蓝色的长裙子,变成了一个仙女,但老是飞得不够顺利,飞不了多久又落在地上,或者只能从一个屋顶飞到另一个屋顶,不能尽情翱翔,真令人沮丧。

/七/

早晨醒来,林雨蓝还记得这个关于飞的梦,也马上记起这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2008年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对中国人来说,这确实是一个不寻常的日子,举办奥运会被称为“百年梦想”。晚上,夏令营的老师和学生要一起看开幕式直播。林雨蓝一下子跳了起来。林青青今天上午有心理咨询,没时间送她,她得自己想办法回去。

林雨蓝站在路边等出租车。正是交通高峰期,又下着小雨,十几分钟过去了,就是打不到一辆车。这时,一辆摩托车停在她身边,司机是个三十多岁的男子。他问:“美女,要送吗?”林雨蓝略略犹豫了一下,上了摩托车。

摩托车开动不到一分钟,林雨蓝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突然飞了起来,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

路人纷纷围上来,问:“你没事吧?”林雨蓝动了动手脚,感觉到一阵疼痛,她勉强支撑自己坐了起来。摩托车司机也摔倒在地,他爬起来,检查了一下自己,只是膝盖上擦伤了一块,接着马上走到林雨蓝面前,紧张地问:“你怎么样?”

原来,摩托车和一辆突然开过来的小轿车相撞。摩托车倒了,林雨蓝被甩了出去。毫无疑问,这种情况,摩托车和轿车都有责任。

林雨蓝带着哭腔答:“我也不知道。”轿车司机走过来看了看,说:“我们先送这女孩到附近医院吧!”

于是两名男子都伸手来扶林雨蓝,轿车司机说:“来,上车吧!送你去医院。”林雨蓝正要上车,突然警惕起来。

她不止一次听说过各种可怕的骗局,比如一个女人好端端地走在街上,突然被陌生男人扇耳光,嘴里狠狠骂:“你这个臭婆娘,小孩都不管,跟我回去!”然后几个人一拥而上,用家人的口气骂骂咧咧,把女人拖进车里,可怜的女人大喊救命,旁人却以为是家事纠纷,无人出手相助。被拖进车里的女人,命运可想而知,被强奸啊,被卖掉啊,甚至被杀害……这些传言实在是太恐怖了。

现在,谁知道这两个陌生男人是不是串通好了要害她呢?她怎么能不清不楚就上他们的车?

于是,林雨蓝说:“等等,我先给我姑姑打个电话,她是一名警察,本来她要亲自开车送我,因为有事,才让我自己打车的。我要告诉她等下来医院找我。”她边说边拨打林青青的电话,却无人应答。

林雨蓝心里急得不行,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她自言自语道:“可能她们公安局在开会。我姑姑昨天说了,今天上午有领导过来。”其实她估计林青青在做心理咨询,把手机静音了。

两名男子看着林雨蓝打电话,他们神色一直很正常。林雨蓝觉得这两个人看起来不像坏人,于是说:“我还是继续坐摩托车去医院吧!”

林雨蓝上了摩托车,轿车一路跟着,开往附近医院,很快顺利地到了医院。医生检查之后,说要先打消炎针,再拍片,然后观察一阵。两名男子都是负责任的人,轿车司机承担了林雨蓝的所有费用。

在观察室,林雨蓝再打林青青的电话,仍旧没有应答,于是只好打夏令营老师的电话。半个多小时以后,一位老师带着何明睿、丁雯雯过来了。林雨蓝非常不安,拼命向老师道歉,说:“我应该没什么事,就是小腿这里划了一道口子,走路很正常,也没什么不舒服。”

林青青做完手头的事回电话过来,林雨蓝觉得自己没什么大碍,于是决定不提被车撞的事,只说自己已经安全到达。不然姑姑一定非常紧张,说不定消息传回台湾,林雨蓝以后就别想出远门了。

何明睿跑进跑出地帮忙,他把拍片结果取回来,大声宣布:“医生说没事,没有伤到骨头。”林雨蓝用感激的眼神望着何明睿,微微一笑,心里涌起暖流。丁雯雯拍着胸口说:“吓死我了!幸亏没事。”于是,林雨蓝跟大家一起回夏令营了。

/八/

下午三点,老师讲解奥运会知识的时候,阿肥和另一位男同学你推我搡地打了起来。两人起初悄悄地用胳膊肘你碰我一下、我碰你一下,接着动静越来越大。

老师停止讲课,让他们两个人站起来,笑着却又不失威严地说:“你们俩喜欢打架是吧?来,站到后面去,每个人打对方的手,只准打手啊!”

阿肥打一下那个男生的手,那个男生更用力地打回去,一来二去,彼此都加大力气,打着打着,两人忍不住笑了,同学们更是哄堂大笑起来。老师说:“好了,好了,算了,你们这就算和好了啊。本来大家都是同学,不要动不动就仇人一样。”林雨蓝几乎忘了腿上的小伤,也忍不住大笑起来。一片笑声中,课程继续进行。

当天晚上八点,夏令营的老师组织集体收看中央电视台直播的北京奥运会开幕式。身高2.26米的著名篮球运动员姚明高举着五星红旗,牵着汶川地震中的小英雄林浩,这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两个领队,带着中国运动员出场,屏幕内外响起疯狂的呐喊。大家高喊:“中国,加油!中国,必胜!”只有百来人的夏令营都人声鼎沸,真是无法想象容纳了九万人的“鸟巢”——外形酷似鸟巢的国家体育场——会是什么样子。林雨蓝对小林浩不熟悉,特意坐在她身边的何明睿介绍说,林浩小小年纪,非常聪明勇敢,不仅自己在地震中逃生,还救了两名同学。丁雯雯趁着林雨蓝和何明睿说话,用手机给他们拍了几张合影。

夏令营不少同学也学着电视上人们的样子,用红色颜料在脸上画国旗。当中华台北代表团入场时,林雨蓝指着那位女旗手尖叫:“赖圣蓉!赖圣蓉!”有人大声问:“赖圣蓉是谁?”丁雯雯骄傲地回答:“是台湾的女子垒球队队长。我们好多女生都是她的粉丝。”

/九/

夏令营最后一天下午,学生自由活动,何明睿邀请林雨蓝和丁雯雯去市区玩。他们的第一站是雄踞长江边的黄鹤楼。

“你们台湾的中学生有没有学过唐代诗人崔颢写的《黄鹤楼》?”何明睿边快步上台阶边问。

丁雯雯说:“我不知道这首诗。”

林雨蓝在父亲林致中的引导下,自幼便能背诵不少唐诗宋词,她说:“我能背这首诗。据说李白也来过黄鹤楼,看到崔颢的诗都不敢写黄鹤楼了。”

“对对对!太对了!这首诗确实是千古名篇。”

两人不约而同地吟诵起来:“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何明睿还记得,在语文课上,语文老师要求把“日暮乡关何处是”恢复成正常语序,语文课代表——一位戴眼镜的女生是这样恢复的:何处是日暮乡关。何明睿大声说:“不对!”而班上大部分同学同意语文课代表,集体叫:“对!”语文老师让何明睿到黑板前写下他的答案。何明睿写道:日暮何处是乡关。语文老师不作声,只是拿红粉笔在何明睿的答案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钩。从此,这首诗如同他脑海里的一棵树,时时摇曳生姿。

林雨蓝倚在栏杆上,眺望长江,白云数片,天空蔚蓝,两岸高楼林立,江面汽笛数声,刹那间,内心被此情此景以及这样一首诗唤醒,竟然涌出无以名状的忧伤。

何明睿走到林雨蓝身边,轻声说:“你的古诗文很不错啊!这首诗我能背不奇怪,毕竟黄鹤楼就在我身边,而且我们教材里有这首诗。你能背诵就太不简单了。”

林雨蓝道:“因为古诗词实在是太美了,听一遍就会让人着魔一样喜欢。最先电到我的是南唐后主李煜的一句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当时看到这一句,简直惊住了,这么简单的字,怎么会组合成这么深刻又唯美的意境?是真的一下子说不出话来。”

何明睿道:“是啊,如果没有一点震撼人或者令人迷恋的效果,这些诗词怎么可能传世呢?最近国内的电视媒体也在推广古典诗词,有个段子挺有意思,我说给你听。据说看完诗词的节目,有人顿悟:读书很重要!开心的时候你可以说‘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不是只会说‘哈哈哈’;伤心的时候你可以说‘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而不是只会说‘我的心好痛’;看到帅哥时你可以说‘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而不是只会说‘好帅,太帅了’;看到美女时你可以说‘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而不是只会说‘她好美,她真美’;遇见渣男时你可以说‘遇人不淑,识人不善’,而不是只会说‘瞎了老娘的狗眼’。”

林雨蓝笑得腰都直不起来,直呼:“我的眼睛要笑瞎了。”

何明睿道:“还有呢!向一个人表达爱意时你可以说‘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而不是只会说‘我喜欢你,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思念一个人的时候你可以说‘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而不是只会说‘我想死你啦’;失恋的时候你可以说‘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而不是只会说‘难受,想哭’;结婚的时候你可以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而不是只会说‘嘿嘿嘿’;分手的时候你可以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而不是只会说‘我们不合适’;看见大漠戈壁的时候你可以说‘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不是只会说‘呀,这全都是沙子’;看见夕阳余晖的时候你可以说‘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而不是只会说‘哎呀,这夕阳!哎呀,还有鸟哎呀,真好看!’”

林雨蓝笑得叹息,揉肚子。

何明睿问道:“你喜欢哪些句子?”

林雨蓝答:“你刚刚说的那些我都喜欢,都能背下来,另外还有,比如说‘小楼昨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还比如说‘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嗯,还有……”

何明睿马上打断道:“哎,等等,这一句‘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我是第一次听到,炽热深情,读过就难以忘怀。出处是哪里?”林雨蓝却突然结舌,羞红了脸,她也不知道怎么就脱口吟出这样的句子。何明睿笑吟吟地望着她,接着问:“是真的,我真心觉得这一句很好,而且从来没有听到过,你得告诉我。”

林雨蓝只好解释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了这一句。这里还有一个笑话,我弟弟闹的笑话。”

何明睿道:“说来听听!”

林雨蓝道:“这是《古相思曲》里的句子,全诗我大概念一遍,因为跟那个笑话有关。‘十三与君初相识,王侯宅里弄丝竹。只缘感君一回顾,使我思君朝与暮。再见君时妾十五,且为君作霓裳舞。可叹年华如朝露,何时衔泥巢君屋。’”林雨蓝念得婉转清亮,何明睿不觉听呆了。她继续道:“那时候我只有十三四岁,偶然读到,很喜欢,就自己背下来。有次读的时候,我弟弟戴维也跟着念,那时候他八九岁,我就逗他说,你什么也不懂,别念了。但是戴维说他懂,我就要他解释。”见何明睿听得非常认真,林雨蓝继续道:“前面几句,我弟弟居然真解释对了,可是,‘再见君时妾十五’,戴维念出这一句,停顿了一下,然后果断说,嗯,这句诗的意思是,再见你的时候你已经有十五个老婆了!”说到这里,林雨蓝忍不住笑,何明睿也大笑出声,何明睿边笑边说:“你弟弟真的很聪明啊,对事物有自己的理解。你看他小小年纪,起码知道妾是老婆的意思,也知道古代的男人可以有许多个老婆。”林雨蓝害羞道:“不理你了,不跟你说了。”何明睿还是笑个不停。

在另一边转悠的丁雯雯听到笑声,跑过来问:“你们笑什么?”林雨蓝赶紧道:“其实没什么,何哥哥喜欢笑。”

何明睿止住笑,说道:“我们再去别的地方看看吧!”

/十/

下楼的时候,林雨蓝一个人走在后面,买了三把牛角梳,一人一把,作为纪念。也许因为有一头飘飘秀发,她平常就喜欢买梳子,在黄鹤楼上买的,当然更有纪念意义。

丁雯雯嚷着要去东湖划船。在夏令营她就打听过了,东湖是武汉市区主要旅游景点之一。而何明睿怕她们对东湖印象不佳。因为这些年环境污染,东湖水质不清,还有不少死鱼,去划船会闻到一股明显的臭味。政府正在积极治理,但还没有明显的成效。这时已经下午四点多,何明睿就说:“这样吧,要不去武汉大学看看。我已经被保送到武大的生命科学学院,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大学。”

林雨蓝说:“喔,生命科学,我也很有兴趣。还有,听说武大樱花特别漂亮,可惜现在不是春天。”

何明睿笑着说:“那你们也可以来武大念书啊!现在已经有台湾学生来大陆念大学了。”林雨蓝眼睛发亮地说:“真的?那太好了。到时候我一定争取来!”

何明睿问:“真的?”

林雨蓝认真地说:“真的。不过,只能说是一定争取,因为我妈妈希望我考台大医学院,跟她一样当医生。”何明睿笑着说:“希望你成功说服你妈妈。”然后转头问丁雯雯:“你呢,不来吗?”

丁雯雯说:“我可能来不了,这次参加夏令营,雨蓝都去我家磨了半天,我爸爸妈妈虽然答应了,但是一点都不开心。来读大学,想都不要想。”

何明睿说:“没关系,读大学的事还早,我们先去看看,然后我带你们去吃烧烤,还有油焖虾。”

在武汉大学的校园里逛了一圈,三个人开开心心地去吃烧烤。丁雯雯生怕自己像平常那样把饮料洒到裙子上,特意不肯喝饮料。结果,却把一勺辣椒酱淋在袖子上了,她惨叫一声:“No!”

夏令营结束的联欢晚会上,林雨蓝化了浓妆,穿着林青青送的那条蓝色桑蚕丝长裙,跳起了优美的孔雀舞。她的舞姿美妙,赢得全场热烈的掌声。那一刻,何明睿的心底仿佛涌动着温暖的光,把这位舞动着的台湾少女深深藏进了自己的心房。

晚会结束之后,想到很快就要分别,三个人不约而同地提出去散散步。

林雨蓝走在中间,何明睿和丁雯雯一左一右。

林雨蓝聊起她在台湾老家的海边看到过一种神奇的海洋景观,当地人称作“蓝眼泪”。据说看到蓝眼泪的人,会吉祥如意,美梦成真。

丁雯雯惊讶道:“蓝眼泪真有那么好看啊?可惜我就在台湾,竟然没有去看过。”

“是真的。真的让人惊呆,像一个梦幻世界,反正我无法描述,美得不行呢!你们一定要找机会去看看。”林雨蓝热切地说。

何明睿道:“以后我们一起去!”说完,他忍不住悄悄拉了拉林雨蓝的手。

林雨蓝心头一震,但她不动声色。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也许就是这么细微的一个小动作,像一种发酵剂,使得这颗未谙世事的少女心对何明睿的感觉发生了质的变化。

何明睿怕丁雯雯发现,赶紧把手收了回来。

何明睿决定连夜画一幅画,作为送给林雨蓝的礼物。虽然第一次听说,可是自己心底依依不舍的情愫,不就是一腔温暖的蓝眼泪吗?

这幅《蓝眼泪》,何明睿画得非常用心。他先在网上搜集蓝眼泪的图片,有了大概感受,然后才饱含深情开始动笔。他四岁起学画画,业余时间一直坚持,从未间断。画面上的蓝色被他调得如梦似幻,一个身材袅娜的女孩在这梦幻的蓝色海边翩翩起舞,整体效果简直接近凡·高的名画《星空》。

林雨蓝看到这幅画,简直惊艳。那位蓝裙少女应该就是她自己吧?她凭海而立,衣袂飘飘,海面上是如梦如幻的蓝眼泪。真是想不通,何明睿从来没有看过蓝眼泪,怎么会画得如此逼真。

一定真有天赋这回事。天赋、天分,不是什么神秘莫测的事情。有的人,轻易就能把有兴趣的事做得非常完美,不仅自己入迷,也能令别人痴迷,这就是天分。入迷、痴迷,是人们心甘情愿追求的状态,平淡无奇的生活往往因此变得深刻。在情感的世界里,甚至可以极端地说,唯有令人入迷才能存在,其余的只能出局。在潜意识的世界里,林雨蓝、何明睿都已经彼此入迷。只是他们自己尚未明白地觉察。

后来,这幅画成了林雨蓝极为看重的宝贝。其实,林雨蓝还没有意识到,她真正视若珍宝的,是画画的那个人。

返回台湾的飞机上,林雨蓝的脑海里一幕幕回放着跟何明睿一起度过的分分秒秒,尤其是他悄悄拉起自己手的那一幕。她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爱情。

隔着时间和空间的浩瀚海洋,隔着有形或无形的海峡,这样一份少男少女萌动的初心,究竟会有怎样的命运?谁知道呢。

七年之后,当年的少女林雨蓝在心底低声呼唤:“上海,我来了。” SlGeqxief7/rVNC4CNaSml+c8frdWv86HQ1mawjwYAy4/Q+udBhmb2PYnCbMPiq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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