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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达阿尔芒家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

他一见到我,就向我伸出了他滚烫的手。

“您在发烧。”我说。

“没有关系,只是因为路上赶得太急,太过疲劳罢了。”

“您刚从玛格丽特姐姐家里回来的吗?”

“是啊,您怎么知道的?”

“我都知道了,您想要办的事谈成了吗?”

“成了,但是,究竟是谁告诉您我出门了?又是谁告诉您我出门去干什么的?”

“是公墓的园丁。”

“您去那座坟墓看了吗?”

我简直不敢回答他的话,因为他说这话的声调显示他的心里还是非常痛苦,与我上次看到他的时候一模一样。每当他自己想到或者别人谈及这个令他伤心无比的话题时,他就会激动得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自持。

因此我只是点点头,代表我已去过。

“坟墓被照管得很好吧?”阿尔芒问我。

与此同时,两大颗泪珠顺着病人的脸颊滚落了下来,他为了怕我看见转过了头去,我装作没有看见,尝试把话题岔开,换些旁的事情谈谈。

“您离开巴黎已有三个星期了吧?”我对他说。

阿尔芒用手擦了擦眼泪,回答说:“整整三个星期了。”

“看来您的旅程很长呀。”

“先生啊,其实我并不是一直在路上,我中途病了两个星期,否则我早就回家了,可我一到那里就发起了高烧,所以只好待在房间里。”

“那您的病还没有痊愈您就回来啦。”

“是啊。但是如果我在那儿再多待上一个星期,兴许我就要死在那儿了。”

“既然现在您已经回来了,那就该好好保重身体,您的朋友们一定会来探望您的。如果您愿意的话,您就把我当成第一个来看您的朋友吧。”

“再过两个小时,我就要起来。”

“您这样可太冒失啦!”

“我一定要起来。”

“什么急事让您如此着急?”

“我必须得去警长那儿。”

“您为什么不委托别人帮您去办这件事呢?您现在起来去办会加重您的病的。”

“只有把这件事办了才能医好我的病,我一定要再见她一面。自从我知道她去世的消息,尤其是见到了她的坟墓,我就再也睡不着了。我不敢想象在我们离别的时候如此年轻、漂亮的姑娘竟已与我天人相隔。我必须要亲眼见到才能相信。我一定要看到天主把我心爱的人变成了什么样子,可能这个令人恐惧的景象会治好我那无比悲痛的相思之情。您陪我一起去吧,可以吗?……。如果您不是很讨厌这类事情的话。”

“戈蒂埃小姐的姐姐对您说了些什么?”

“什么都没说,她一听说有个陌生人要买一块地给她妹妹建造一座坟墓,就感到非常惊奇,她立刻同意了我的要求,并且在授权书上签了名。”

“听句我的劝告吧,等您的病痊愈了以后再去办这件迁坟的事吧。”

“唉,请您放心吧,我一定会好起来的。再说,如果我不趁现在正有决心的时候,抓紧把这事情办了,再憋下去我可能真的会发疯的,还有办了这件事才能缓解我的痛苦。我在此向您发誓,只有看了一眼玛格丽特后,我才能平静下来。这也许是我高烧不退时的渴念,不眠之夜中的幻梦,谵妄发作时的反应;在看到她之后,我是不是会成为朗塞 先生那样的一个苦修士,就要等到以后再说了。”

“这我理解,”我对阿尔芒说,“我愿意为您效劳。您见到了朱利·迪普拉没有?”

“见到了。啊!就在我上次回来的第一天我就见到了她。”

“您拿到玛格丽特留在她那儿的日记了吗?”

“这个就是。”

阿尔芒连忙从他枕下取出了一卷纸,但立即又把它收了回去。“这日记里写的东西我都能倒背如流了,”他对我说,“三星期以来,我每天都会把这些日记看上个十多遍。您将来也有机会看它们,但是要再等几天,因为我需要稍微平静一些,等我能把这些日记里面记述的有关爱情和内心的表白都平静地解释给您听时,您就可以看了。那么现在,我要请您帮我办一件事。”

“什么事?”

“您有车子停在下面等您吧?”

“是的。”

“那能不能请您拿我的护照到邮局去问问有没有寄给我的信件?我父亲和妹妹给我的信肯定都寄到巴黎来了,上回我离开巴黎的时候走得那么仓促,都没时间动身前去打听一下。等您从邮局回来以后,我们就一起去通知警长明天迁葬的事。”

我拿到了阿尔芒的护照,就到让—雅克—卢梭大街去了。

那里果然有两封收信人是迪瓦尔先生的信,我把它们取了回来。

我回到他家的时候,只见阿尔芒已经穿戴整齐,准备出门了。

“谢谢您,”他接过信对我说,“是啊,”他看了看信封上的地址接着说,“这是我父亲和我妹妹写给我的。他们一定不明白我为何没有回信。”

他打开了信但却没有仔细看,只匆匆扫了一眼,每封信都有四页之长,他立刻把信折了起来。

“我们走吧,”他说,“我等到明天再回信。”

到了警长那儿,阿尔芒就把玛格丽特姐姐写的委托书交给了他。

警长将委托书收下,把给公墓看守人的通知书交给了他;并且和他约定次日上午十点迁坟。我答应提前一个小时去找阿尔芒,然后和他一起去公墓。

这次迁葬让我十分感兴趣,甚至让我一夜都没有睡好。

当时连我的脑子里都是一团乱的,可想这一夜对于阿尔芒来说是多么漫长!

第二天上午九点钟,我到了他的家里,他苍白的脸色吓了我一跳,但总算神态还比较安详。

他冲我笑了笑,并伸过手来。

桌上有几支燃烧干净的蜡烛,出门前,阿尔芒拿着一封写给他父亲的非常厚的信,他肯定在信中倾诉了他不眠夜里许多的感想。

半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蒙马特公墓。

警长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们了。

我们大家慢慢地朝玛格丽特的坟墓走去,警长走在最前面,阿尔芒和我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跟着。

我能感觉到阿尔芒的胳膊在不断地抽搐,就像一股寒流突然贯穿他的全身。因此,我看着他,他似乎也理解了我目光的意思,对我微微笑了一下。但从他家里出来以后,我们便一句话都不曾交谈过。

就要走到玛格丽特的坟前了,阿尔芒突然停下了脚步,擦了擦脸上豆大的汗珠。

我也借此机会舒了一口气,因为我的心也如同被虎钳紧紧钳住了似的。

在如此痛苦的场合,简直毫无乐趣可言!我们到达坟前的时候,园丁已把所有的花盆都移开了,铁栅栏也被搬开了,有两个人正在那里挖土。

阿尔芒靠在一棵树上看着那里。

好似他全部的生命都集中于他那两只眼睛里了。

突然间,我们听到了一把鹤嘴锄触到了石头发出的刺耳的声音。

这个声音让阿尔芒像遭到电击似的突然往后一缩,并使劲抓住了我的手,抓得我手生疼。

一位掘墓人用一把巨大的铁铲一点点地清除墓穴里的积土;最后,墓穴里只剩下了盖在棺材上面的石块,他干脆就一块块地往外扔。

我一直在观察着阿尔芒,生怕他那明显克制着的感情会压垮他;但是他一直在瞪着大大的双眼两眼发直地看着墓穴,像一个疯子一样,但他那微微颤抖的脸颊和双唇显示出了他的神经正处于极度紧张的状态之中。

至于我呢,我现在想说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真的十分后悔来到这里。

等到棺材全部被挖出来以后,警长命令正在掘墓的工人们:

“打开!”

这些人立刻照办了,仿佛这是世界上最轻易的一件事。

他们开始旋取橡木制成的棺材盖上的螺钉,这些螺钉由于饱受地下的潮气都锈住了。费了好大劲才把棺材打开了,顿时一股恶臭迎面而来,棺材四周芳香扑鼻的花草也无法掩盖那样的气味。

“哦,苍天!天哪!”阿尔芒喃喃地说,脸色苍白。

连掘墓人也后退了。

尸体被一块巨大的白色裹尸布包裹着,可以大致看出尸体的轮廓。裹尸布的一边差不多完全腐烂掉了,因此露出了死者的一只脚。

我几乎要吓晕过去了,我在写到这几行的时候,这一幕景象仍栩栩如生地浮现在眼前。

“我们加快速度吧。”警长吩咐。

两个工人中的其中一个用手拆开尸布,他抓住一端把裹尸布掀起,一下就露出了玛格丽特的脸庞。

那模样看着实在恐怖,说起来也使人惊悚不已。

一双眼睛只剩下了两个空洞洞的窟窿,嘴唇已经腐烂掉了,雪白的牙齿咬合得紧紧的,干枯发黑的长发紧紧贴在太阳穴上,稀稀拉拉地遮盖着那已深深凹下去的泛青发灰的面颊。但我还能从这张脸庞上认出这就是我以前经常看到的那张白里透红、洋溢着喜气的脸孔。

阿尔芒嘴里咬着他掏出来的手帕,死死地盯着这张脸。

仿佛有一只铁环紧箍在了我的头上,视线一片模糊,耳鸣不断,我只得把我带在身边以备万一的嗅盐瓶打开,拼命地放在鼻尖嗅着。

正当我头晕目眩的时候,警长问迪瓦尔先生:

“认出她来了吗?”

“认出来了。”这年轻人声音嘶哑地回答说。

“那就把棺材封上搬走吧。”警长说。

掘墓工人随意地把裹尸布丢在了死人脸上,盖上棺材盖,一人一头地扛起棺材,朝着指定的方向走去。

阿尔芒呆呆地站在当地,双眼凝视着这个已经空了的墓穴;脸色就如同我们才看见的死尸那样惨白……。他似乎已经石化了。

我能想到这个场面过去以后,支撑着他的那种痛苦缓解之后,将会发生什么事情。

我走到警长身旁。

“这位先生,”我指着阿尔芒问他,“是否还有必要留在这儿?”

“不必了,”他对我说,“而且我还希望您把他带走,他看起来好像不太舒服。”

“我们走吧!”于是我拉着阿尔芒的胳膊对他说。

“什么?”他茫然地瞧着我说,好像全然不认识我似的。

“事情已经办完了,”我接着说,“您现在可以走了,我亲爱的朋友,您现在脸色苍白,全身冰凉,您的情绪很不稳定,这样激动是会把命送掉的。”

“您说得没错,我们走吧。”他下意识地回答我,但是脚步却一步也没有挪动。

我只得抓住他的胳膊硬拉着他走。

他像个孩子一样跟着走,嘴里不时地喃喃自语:

“您看到那双眼睛了吗?”

他一边说着,一边回过头,仿佛那个幻觉在召唤着他。

他跟着我步履蹒跚,踉踉跄跄地向前“走”着。同时牙齿间咯咯作响,双手冰凉,好像全身的神经都在剧烈地颤动。

我跟他说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回答我。

他唯一能做的似乎就是被我带着走。

很巧的是我们刚到门口就找到了车子。

他一在车里坐下,就抽搐得更厉害了,这才是一次真正的全身性的痉挛。他还怕我被他吓到,紧紧地抓住我的手,喃喃地说: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我只是好想哭。”

我听到他喘着粗气,满眼充血,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出来。

我给他闻了闻我刚刚才用过的嗅盐瓶。回到他家里时,我看得出来他竟然还在哆嗦。

仆人帮我扶他到床上躺下,我把屋里的炉火生得很旺,又赶忙去找我的医生,告诉了他刚才的经过。

他立即赶来了。

阿尔芒脸颊发红,神志不清,结结巴巴地说着胡话,这些话里只能听清玛格丽特的名字。

医生给阿尔芒检查过以后,我问医生:“他怎么样?”

“是这样,算他幸运,他患上了脑膜炎,而不是别的什么病,哦,上天,我本以为他疯了!幸而他生理上的疾病会压倒他精神上的疾病。个把月后,也许他的两种病都能痊愈。” Q+UN+ad0LjTRamlm4KHC6BwJVInssmM4Z56eUM1lhXbDqzdlaB47qur8zxzQRj6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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